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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灯

2021-10-15沈俊峰

安徽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睡美人狮子山厕所

沈俊峰

灯一:如厕

离开仙人冲三十年后,我回来了,扎根了。辗转一个大圈,感觉又回到了生命的原点。兴奋之中我不断地追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好像远非“落叶归根”所能解释与涵盖。

房子看上去已经残破不堪,但是框架仍然结实牢靠。动工装修时,工人在楼后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化粪池,说抽水马桶所承受的秽物都会流进这个池子。见那池子并不大,也没有出口,想着悠久岁月,忍不住心中疑惑,这池子终究有限,秽物会流到哪里去呢?

工人们忙得欢天喜地,无暇解惑答疑,都不理我。在他们看来,或许我的问题太幼稚,根本不值得浪费唾沫。

我也就不再去操心这事了,反正能正常使用就行。

装修好住进去,择机在院子外开垦了一小块菜地,撒上了荆芥籽。几天后,荆芥发芽,从土里探头探脑,露出了一片瘦瘦弱弱的绿点。其后几天,荆芥长得很慢,完全不是记忆中的那样青春茂盛,一副营养不良的萎靡样子。隔壁的瘦老太太端着碗走过来,边吃边看,最后瘪着嘴说出了症结所在:“你浇点小尿()。”

这里人把尿也说成尿()。“尿”字本身就有两个读音,只是这个读音不太常用。我笑着答应,心里却在犯愁,如今用抽水马桶,这屎尿怎么留得住呢?难道我还得准备一只尿桶?

在城里不用种地,当然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现在要种菜,就成了一个问题。如今农户多住楼房,安装抽水马桶,再加上牲畜养得少,所以,农家肥已极少使用,化肥自然是越用越多。化肥使用泛滥,影响地力,也是污染。美国作家蕾切尔·卡森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寂静的春天》一书中,就已经揭示了化学药剂对农业的影响和摧残。

当年,农村非常注重农家肥的积累和使用。秋冬季节,常见农民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熰火粪。铺一层庄稼秆,再铺一层土,土上浇大粪,这样一层层铺上去,堆成半人多高的垛,然后点火焚烧。那一堆火粪能熰烧几天几夜,烟雾缭绕不断,却也没见啥雾霾。冷却下来的火粪撒入地里,就成了高标准的农家肥。

那时候,农家有一个共识,农家肥是庄稼的命根子。

离我家不远,住着老郑家。郑家有两个人让我记忆清晰,一个是郑家老奶奶,瘦瘦的,常来我家借东西,油、盐、醋、酱油、面粉(她说“灰面”)等等,“行点儿盐,没有盐了。”“行点儿油,家里炕油皮了。”“行”即是“借”,也可能有点儿讨要的意思。对于郑家老奶奶的需求,我们从来都是百求百应。郑家的日子虽然过得穷,但是郑老奶奶的儿子却非常能吃苦耐劳,常常一个人摸黑去厂里挑大粪。

军工厂的宿舍相对集中,那时还没有听说过抽水马桶,只拣空地盖了几座公厕,大家都去上公厕。公厕是旱厕,流进大池子中,有人负责专门清理。夏秋的夜晚,我们坐在门前乘凉,老远就听见竹扁担咯吱咯吱的声响,接着,一股臭气飘了过来。那臭气越来越烈,接着听见老郑喘着粗气,呼哧呼哧,一步步地迈过。与臭味一起飘过来的,还有他的浓重的汗味儿。

觉得又瘦又矮的老郑好可怜,如此出大力、流大汗地去挑大粪,累得像龟孙子一样,日子还过得那么穷苦。

多年前,我在《幽默与笑话》杂志上读到一则短文:

王老汉是周镇的老农民。20世纪60年代,他在周镇的公路两边盖了一排茅厕,一方面为去周镇赶集的人们方便,另一方面主要原因是为自己肥田。跟王老汉熟悉的赶集的人就跟王老汉开玩笑:“老王,有这一排茅厕就够你吃了吧?”王老汉听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唉,不行,有些人来到这儿,他光放屁,却不拉屎。”

这个笑话,也足以证明那个年代对农家肥的重视程度。

还有一个生活片段,让我至今难忘。那年我还在单位上班,有一天,总编室忽然通知开报社全员大会。去西北某地学习归来的小姜,在大会上做了一个思想汇报。小姜说,他住在一户农家,最不习惯的就是上厕所,每次上厕所都覺得惊心动魄。那个旱厕没有用人们常见的大缸,却借用了下面悬空的地势。悬空很高,低洼处还养着几头黑猪。每次蹲在两块木板上拉屎,都提心吊胆,生怕脚一滑掉下去。惊魂未定,低头往下一瞧,几只高昂着的猪头,正急切地争食滚下去的屎橛子,拱成一团……

那天的会议,是我进入报社遇见的气氛最为活跃的一次。

钱家岭住着三四十户职工,我现在记不清有几座厕所了。我家的菜地旁边,有生产队建的一个泥墙厕所,后来塌了,不知谁用木材毛竹在原址上进行了重建。那个旱厕,让附近几家菜地里的菜都长得蓬蓬勃勃。

可是,我们却喜欢去上周家冲的厕所。

周家冲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地,转个山弯就到。冲里住着周家几个兄弟,所以叫周家冲。周老大住在冲口,他家的厕所依山而建,高陡的山坡成了厕所的大门。这个厕所建得高,宽敞,光线好,透气性强,重要的是,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墙上一年到头都挂着一把长长的篾篁。这篾篁是擦屁股的工具,谁需要多少,就折多少,就像现在的撕手纸。山里毛竹多,篾篁管够。我们当然是用纸擦屁股,工厂的学生不少那几张纸,可以撕报纸,可以撕本子,甚至撕书。上完厕所,我们喜欢顺手拿几根篾篁,当作棍子互相打架用,或者就是拿在手里,东扫几下,西戳几下,片刻不闲。

每次去,都有篾篁,周老大总是补充及时,从没有出现过空白。

我对篾篁擦屁股充满好奇,曾经咬牙切齿、小心翼翼地试过,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能感觉到竹子的一股寒意,只是担心会有生猛的竹刺。事后,又总感觉没有擦干净,一路上心里都是别别扭扭的。

淮北平原不长竹子,多的是土坷垃。从地里拉一板车干净的土坷垃倒在厕所门口,上厕所的孩子专拣那大的、圆润些的充当擦拭工具,擦完往门外一扔。若是天晴数日,厕所门口就会有一堆土坷垃闪耀着黄晶晶的亮光。那些披金挂银的土坷垃毫不羞涩,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卓越功勋。

也有半大小子懒得用土坷垃,或者一时找不见合适的,干脆就借小树一用。厕所门口那几棵小树,在一个恰当的位置,总是像刷了一层土黄色的油漆。

呵呵,穷得连擦屁股纸都成了奢侈品。

忽地好奇起来,古代人是咋擦屁股的呢?手头有一个资料,不知是否准确,照录如下:古时候没有纸,有纸也不会奢侈到去擦屁股。贵族用厕筹,也就是光滑的竹片,穷人用树叶、石块或砖瓦,到了明清,皇宫中才有厕纸。外国人,法国贵族用粗麻绳,前面一拉后面一扯,干净又舒服。俄国贵族用宰杀的鹅颈,羽毛细腻温度正好。英国贵族用鲑鱼肉片,顺滑。印度,直接用手掏,更厉害……

这一段文字,让人半信半疑。可是,想想小时候,不禁乐了,周老大家的厕所使用的篾篁,让人享受的竟然是贵族待遇。

庚子年,我将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那个抽水马桶挺高级,桶圈可以自动加温,自动喷热水洗屁股,然后出热风帮助吹干,倾情柔软的一条龙服务。只是我一次也没有用过。一个人如果连擦自己的屁股都懒得动手,那也太腐朽了吧。太腐朽了会让我觉得不踏实。佛学常讲以苦为师,在我这个凡夫看来,适当的“苦”其实是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至于迷失。

科技在进步,人会越来越享受,却不一定是越来越享福。福是什么?太物质化的生活并不一定就是福。住在别墅里,天天焦虑失眠,是福吗?山珍海味,以酒为浆,却百病缠身,是福吗?无论处在哪个高度,也别丢掉某些宝贵的东西。有些东西是丢不得的,丢了,就有可能会付出沉痛的代价。

不说别的,一本《黄帝内经》会让人少生许多病,可是,有多少人真正懂它呢?

表面上看,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光鮮亮丽,我们赢了人生,赢了自然,实际上呢?每年几百万的癌症患者、几千万的不孕不育者,还有众多的心理、精神疾患,不安全感,等等,告诉了我们什么?平均寿命提高了,可是有多少人是寿终正寝呢?

“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回过头来看一看,这句话还是蛮有道理。“现代”一词往往容易迷惑人,以为“现代”了便从此与“过去”一刀两断了。

那天步行去镇上,见周家冲的冲口矗立着一幢小楼,有着一夫当关的磅礴气势,楼顶悬挂着一块农家乐的大牌子,亮堂辉煌。那个小厕所,不见了踪影,原来是移至了隐蔽处。

现在明白了,为何农家只吃自家种的菜。

灯二:狮子山

闲来无事,又看了电影《红河谷》。神圣的雪山是故事发生地的大背景。雪山是有神性的,当地人说话都不会大声,害怕惊扰了山神。这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前提。

看着雪山,我想到了家乡的狮子山。

这座狮子山也是有神性的。

脑海中常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暴雨凶猛,听不见个体的雨声,只闻铺天盖地的雨的合奏,瓢泼似的,哗哗啦啦,声音遮天蔽地,狮子山笼罩于烟雨中,变得模糊朦胧。午后,大雨停了,天空仍旧灰蒙蒙的,还见不到太阳。此时,奇迹出现了,只见雪白的云团从狮子山的脚踝处蒸腾翻涌起来,像天地间掀起了一个巨大的锅盖,“蒸气”翻滚着、飘逸着、蓬勃着,向着苍茫的天空,争先恐后,冲腾而上。狮子山裸露出来的山脚,成了一抹铁黑。乍看上去,黑白分明,气势凌天。

被云雾裹胁着的狮子山,承天接地,覆盖了半边天空,给人以惊天地泣鬼神般的震撼。奇怪的是,狮子山平时看上去离得还挺远,此时只觉得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第一次看见如此壮观的景象,我待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许久许久,才发现左邻右舍以及路上的行人,也都呆呆地看。那一个个像被电击中的神情,我至今难忘。狮子山在我心里,真的像电影中的那一座座圣洁的雪山,是有灵性的、不容亵渎的,它直接炙烤着我的灵魂,影响着、改变着我的认知。我甚至突然有了片刻的迷茫,是人改变了赖以生存的世界,还是这个赖以生存的世界改变了人呢?

一个瘦削的老头定定地看着狮子山,不容置疑地说:“这雨还得下。”

果然,那个傍晚仍然是暴雨倾盆。

日子久了,我对狮子山的脾性渐渐熟悉了。狮子山就像一个晴雨计,如果蒸腾的云雾渐趋轻少,天色由暗转亮,天就会放晴,太阳就会出来。

晴天时,狮子山的腰上、顶上,会悠闲地升起一团团或一片片的白云,浓淡、大小、形状,随心所欲,变幻无穷,似被狂风、柔风随意撕乱揉碎了的雪白的棉花。那些棉花或快或慢地飘远,或纹丝不动,根扎虚空,像池塘中安静的水草。

它像极了一头蹲卧在那里的雄狮,头、腰、腚、前爪、张大的嘴,皆神似。或许,这就是狮子山的来历,让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狮子山离我家其实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些茶园漫山的山包包,还有稍显壮阔的桃源河。桃源河从我家墙头拐了一个大弯,然后折回头往狮子山奔去。我曾经顺河去看过狮子山,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去,只觉得自己小得可怜,像一只小蚂蚁。望得久了,身子似在旋转,目光空洞迷离,有些恍惚与虚幻。

上学放学,天天看着狮子山。在我眼里,它是神秘的。那些年,常常报道福建沿海抓特务的事,这让我们也提高了警惕,时常会发现狮子山的半山腰或山顶上有闪烁的灯光,有人怀疑那是特务的接头暗号。后来,发现半山腰上住着几户人家,有人家就有灯光,不足为奇。至于山顶上的灯光,后来也明白了那是闪烁的星星。

有几次,当地公社的民兵去登狮子山,将红旗插在了山顶上。我们走在放学的路上,远远望去,红旗小得像一粒火柴头擦亮的耀眼的火。

天天看狮子山,关注狮子山,当然能发现它的丁点变化。有一天,我们发现狮子山的肚子变得空旷了,像是被人剃掉了一层毛,光溜溜地裸露着。细辨才明白,山上的树、荆棘杂草正在被砍掉,土被挖开。那些天,坡地渐渐扩大,山坡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旗和密密麻麻的身影。那片山坡变成了土黄色,变成了湿黑。湿黑是那些无法搬走的大石头的颜色。被开垦出来的大片山坡地,不久便长出了稀稀拉拉的绿色。有人说,那是种的玉米,或是栽的山芋。我无法想象,那么高陡的山坡,种了玉米或山芋,该怎么浇水,怎么施肥。为了果腹的粮食,真是想尽了办法。

狮子山就这样“秃”了几年,后来又渐渐地绿了。绿了的山坡上,庄稼已无影无踪,碧绿的野生植物重新茂盛。像一个人剃了光头又长出了头发,再次俊朗起来。

去鎮上,或来往学校,狮子山总是跟着我,像一个影子,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有歌唱道“月亮走我也走”,现在却是“我走山也走”。在诸佛庵镇,狮子山成了一座标志性的山峰。

后来,我读了师范学校。学校坐落于淠河岸边,具体地说,是在狮子山的屁股后面。在学校,能清楚地看见狮子山卧在那里,不过,只能望见它的脖子、背脊和尾巴,看不见狮子的脸。想家的时候,看看狮子山,想着狮子山那边的家,心里就会舒适许多。

师范毕业后,我在山里的一家军工厂工作了十年。工厂离狮子山不远,回家时能远远地看见狮子山,看见它的四季变化。在烈士纪念塔或河滩上照相,都会选狮子山做背景。我发现自己无法走出狮子山的视线。

后来,我调进城里,父母所在的军工厂也搬迁进了城,我便极少再回山里了,也就极少看见狮子山。但是,狮子山常会出现在我与亲友聊天的话语中,或者出现在梦里。

有一天,听说山里发现一个著名景点叫“睡美人”,甚是好奇。等到终于有机会回到山里,便兴冲冲地去观赏“睡美人”。

谁能想到,“睡美人”就是狮子山呢。

仍然站在师范学校那个位置,或者黑石渡大桥头,就能清晰地看见“睡美人”。想来真是惭愧,当年我经常遥望的狮子山,在别人眼里竟然成了睡美人。山还是那座山,心却是不同的。实在是我眼拙得厉害,竟然对“睡美人”视而不见。我承认自己缺乏审美能力,不过,也足见当时的心地单纯。

心中无美人,眼中又怎会有美人呢?

如今,站在师范学校再看狮子山,已不是狮子山,活脱脱就是一个睡美人了。狮子的头顶和脖颈,成了美人的脸,狮子的脊背,是美人的胸脯,狮子的尾巴,变成了美人的身子,狮子的两条前腿,分明是美人如瀑的长发。晴天碧日,天色苍茫,这个惟妙惟肖的青春女子静静地躺卧在天地间,端庄秀丽,美撼心魂。

美人和狮子,就这样叠加于我的脑海。

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看来,发现美,认知未知,是一件无穷尽的事。

埃及有狮身人面像,我们有大自然孕育出来的狮身美人像。

狮子山是一座有灵性的山。这是苍天赋予它的情感和灵性。山川河流、戈壁草原、高原雪山,甚至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皆是灵性具足。它们的存在,以不同的味道和气场赋予人,塑造着有情和无情的生命。

狮子山是我认知家乡的一个独有的密码。创作长篇小说《桂花王》时,狮子山便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小说。红军赤卫队的一场突围的大戏,理所当然地发生在这里。英雄为山河竞折腰。只是,故事中的狮子山,要比现实中的狮子山大了许多倍。那是我心中诗化了的狮子山,是放大了的狮子山,也是放大了的故乡。

又想起了电影《红河谷》,想起了电影中那些神性的雪山。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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