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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经年,花开如初

2021-10-15杨白川

当代工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坟茔风琴后山

杨白川

刘老师

我上学时的学校叫黎明小学,以前叫大房身小学。村庄的大名以前叫大房身大队,所在的乡,以前叫合隆人民公社,上小学时,公社改为跃进人民公社,大队改为黎明大队。

记忆中那是几间破旧的草房,有一块操场,操场的前边是一条溪,春秋极细,夏天山水汇聚,溪水便汪汪地涨,水少时清冷冷,多时混混浊浊。溪畔也就是操场的周边有十几棵老槐树,6月份刚过,便有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惹着蜜蜂飞上飞下……

草屋的校舍北间屋的一角放着一架黑色的旧风琴,油漆剥落得斑斑驳驳,在那双年轻的手下便发出了清亮亮的音韵,在小溪欢快的蹦跳中,在槐花温馨的清香里和蜜蜂一起舞蹈,有温温热热的情愫流在我的心田……它是我们山沟沟里唯一的音乐之泉。

弹风琴的是我的音乐老师刘明杰。他很年轻,常着一套绿色的制服,人很瘦,瓜子型的脸,脸色有点儿黄,高高的颧骨,理着平头。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音乐课都是他教。那架风琴也就从这个班抬到另一个班,每次见到风琴都是擦得锃亮,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刘老师一生的心血就在这架破旧的风琴上,学校文艺汇演,刘老师最忙,他不但要逐班地辅导编排节目,所有的演唱只他一人伴奏。那也是他最高兴的日子,他时而低头弹奏时而眼睛微闭,音乐在他的指间低低缓缓,时急时慢,蹦蹦跳跳地弥漫了校园,我有时想,没有这架风琴,我真不知世界上还有音乐二字。

我读五年级时,学校里传出刘老师有病了,患了一种可怕的癌症,可他每节课还是不晚一分钟地走上讲台。我对着那副微笑的面孔,在心里嘀咕,那病有那么可怕吗,刘老师这不好好的,他不会死的,那么年轻……

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是落着淅淅沥沥小雨的早晨,这架破旧的风琴突然停止了奏鸣。那天他还是同往常一样,音乐课代表和体委把风琴抬到讲台,刘老师先为我们弹了首:“小船轻轻……”

真美呀,那音乐把我们这群从未走出山沟没见到火车更谈不上城市和公园的孩子,一下子领到了優美的湖滨,我的心盈溢着欢乐,有划桨的船儿,穿过我心的小湖,鲜艳的红领巾,在柳枝摇曳的春风里荡着燃烧的理想……突然琴声停下来了,刘老师蜡黄的脸蒙上了一层灰色,豆粒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一手捂着胃部,脸贴在琴键上,他真的挺不住了,同学们慌了,有的哭起来,体委跑出去找人。老校长还有其他的老师都来了,刘老师好像好了一点儿,哽咽着:“真对不起……大家……”

老校长扶起他,我看到刘老师的眼里泪水打着转儿,嘴角颤抖着,他慢慢地走着到了门口又转过头来。校门口有一辆马车,几位老师将刘老师扶上了车,那车一晃一晃地走开了,慢慢地上了小桥,慢慢地走到那口井旁,又慢慢地上了一个小坡,再上边就是村里供销社,慢慢地刘老师的身影看不到了。

刘老师去公社的医院了,再也见不到。

那架风琴从此就停在草房的北间屋里。刘老师病了,音乐课也就停了。我真想刘老师,想那架破旧的风琴,那风琴上的每个音符仿佛是从刘老师的心里淌出来,轻轻地落在我童稚的心湖……

不长时间,刘老师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感到了死亡的悲痛。他才30岁,多么年轻。学校后边的小山上,默默地立着他的坟。那山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后山,那年代穷,山上的树砍光了,草也搂得干干净净。只有春天长出—些青青的小草,映山红也开了,有几次我放牛走到刘老师坟前,我把牛赶得远远的,不想让牛把刘老师坟前仅有的一点儿青草啃光……

小后山

村庄在山前,后山叫小后山。有两条小河从蒿草攒簇的山口流出,穿缀着聚落在河旁的村庄,沿河岸疏朗的柳树,笔直的杨树,冠盖的冬果树,清泠泠的河水,青藻摇曳,有柳根鱼、鲫鱼、白漂红赤鱼唼唼喋喋的音韵……

姥爷过世后,姥姥患脑溢血,离开了村庄,住进了城里的小姨家,卧床几年后去世了。姥姥姥爷的侄儿们知道后,二姥爷的二儿子二舅,开着手扶拖拉机,下半夜从村里拉上了姥姥的几个侄儿和亲戚,天还没亮就进城了,一定要把姥姥拉回老家下葬。

车跑了几个小时,颠簸的土路,几个侄儿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姥姥的遗体,天亮了,将姥姥和姥爷合葬在小后山。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村里的小后山,以家族为单位的坟茔东一块西一块从山坡上一直排列到山根,坟茔前便是村庄了。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姥姥姥爷,舅姥姥舅姥爷,姑姥姥姑姥爷竟一个不落地成了坟茔,他们的下一辈子,大舅姥爷的二个儿子,大舅二舅也成了坟茔……

从村野里我听到了万物有灵,凡是生命都有灵魂的偈语。我又看到了那冢坟茔,是姥姥爹娘,我叫他们老姥爷、老姥姥。一坨泥巴,生长着茂密的野草,几根芦苇,稗草、熟草、三棱草,有兰花、百合、蒲公英、薏苡、红蓼,红白粉蓝摇曳着缤纷的色彩,是微醺的姿影。

眼前是摇曳的野草缤纷的野花,有着从从容容的安然,冬天枯萎入泥土,春天,面目如初,返回人间。我在想,一辈子没离开这儿的老姥爷,也枯萎进泥土,他能如一棵草,在次年复苏,有能力分解重组出一个新人吗?我想起关于灵魂的说法:人死灵魂便脱离了肉体,我蓦地觉得那摇曳的野草野花可是老姥爷的灵魂?人死回归万物,它使得这块地的草香和虫鸣,又加深了一寸。

在故乡,我喜欢到处走走。宁静安详的原野,有着从容缓慢的状态,她可是灵魂的安放之处?我的梦中,常常是姥姥家三间泥屋,屋后靠道边,有三棵合抱粗的板栗树,后屋檐下有六簇樱桃树。春天樱桃树满树的樱花,樱花谢了便是满树的红玛瑙。接着便是板栗浓郁的花香。板栗树上几处瘿木成了我秋天攀树打栗锅子的脚扎……

当我回望小后山,脑海中蓦地跳出了西班牙作家巴罗哈的散文《烧炭人》中的一句话:“群山的折叠,恰如凝固的海里的波涛,有几个简直好像是波动的泡沫,就这样地变了青石了。”折叠的不仅仅是小后山起伏的峰峦,折叠的还有那一座座的坟茔,村庄里的一幢幢屋舍。抑或还有过去的时光。

离开村庄时,没有带走的,还有那些脚印。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你想那个村庄吗?转过山头,是山陬水湄的居落。山低低矮矮,是夏天了,葳蕤浑圆。水、萋萋蒿草中一溪,清清泠泠。缠绕我的是仆仆的脚下尘土,那尘土也曾在姥姥的鞋后跟。春浅草发,沿着仄斜的小路,山窝里二姥爷屋后石砬子上簇簇的映山红,远远地向我招手,而小河边姑姥姥家那池稻田,青蛙开了锅样地鼓鸣,裁两拃长的柳枝做叫叫,和青蛙一通款曲……我感到奇怪的是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总与它长相守:清晨走在故乡的土地上,裤角被露水洇湿,姥姥早已故去,这山窝子里姥姥的几个侄子还居住在这里。我常梦中漫步于姥姥的那座小院,回到樱桃树、板栗树摇曳的春光里,它就像一块石头一样,默默地盘踞在那里。

浪迹异乡五十载的我,习惯了周遭的喧嚣,加速度、雾霾,村庄的宁静似乎竟成了异乡,可那些景致在我的灵魂处,却一直安放:山村,如此的寂静、安详,周遭是熟悉的小河、村落,在我的心里,一切,都是有生命和灵魂的……

是谁说的?“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所以灵魂就选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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