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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3凌峰

飞天 2021年10期
关键词:团长剧团师傅

等待了一个多月,剧团的改革方案终于定了。这一个多月来,薛春桃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是往两三点看手机,就是四五点从噩梦中惊醒。只要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身子蜷缩在被窝里,两只眼睛能直勾勾睁到天亮。卧室里就她一个人,除了墙上一块方形的电子表不停地变换着红色的数字,再没有一点动静。她以前是不关灯咋都睡不着,可现在,只要灯一黑,她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感觉黑暗中有无数双恐怖的大手向她伸来,让她毛骨悚然。因此,她晚上睡觉从不关灯。有一夜她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漆黑,她吓坏了,摸索着按床头的开关,可连按了几次,灯就是不亮。她想叫又不敢叫,想哭也不敢哭。最后她想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一把摸到手里。手机的灯一亮,她的心才稍微镇定了一些。她翻身下床,光着身子跨出卧室,按客厅的灯,还是不亮,她这才想到,可能是停电了。她从柜子里找到了半把蜡烛,给客厅里点了一根,卧室点了一根。锁上卧室门,她觉得心里还不踏实,就将剩下的三根蜡烛全点亮了。四根蜡烛在床头柜上集体燃放着光和热,她这才感觉身上有了一丝温度,心也慢慢沉到了腔子里。她重新爬上床,用被子把身子裹了又裹,眼睛望着扑闪闪的蜡烛,腮帮上流下了几行滚烫的热泪……

朱有才离开这个家大半年了,他走后从没主动打过一个电话,每次都是她想欢欢了,实在忍不住,才给他拨去电话。欢欢在电话上对她也不亲热,她问一句欢欢答一句,不问,电话就空等着。朱有才和欢欢在家时,家里是热闹的。每天晚上吃完饭,欢欢回房间写作业,写完作业敲一会儿扬琴;朱有才洗锅刷碗,洗完锅灶躺到沙发上看电视。朱有才以前是怕她的,啥事都依着她,只要她不高兴了,朱有才就会像哄欢欢一样哄着她、惯着她。可自从母亲去世后,朱有才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进家门啥也不干,不是看电视,就是打游戏,把她的话当耳边风,说得轻了回驳她几句,说得重了就和她吵架。

朱有才最后离家的那天傍晚,她将做好的饭菜端到茶几上,喊欢欢吃饭,欢欢窝在卧室里不出来;叫朱有才吃饭,朱有才一只腳连拖鞋搭在茶几上,人仰躺在沙发里,双手抱着手机,不理不睬。她连喊了几声“吃饭”,朱有才都没动,她气得咬牙,照着那条腿踢了一脚。“你死了吗?”她一句话刚骂出口,朱有才“咣当”扔下手机,起身照着她左脸颊就是一巴掌。朱有才下手很重,她半边腮帮子都被打麻了,朱有才还不依不饶,指着她破口大骂:“你信不信我废了你,你个贱货,你有什么资格对老子指手画脚,你以为你还是团长的女儿?你早就不是了,狗屁不是。你个卑鄙小人,你干的龌龊事迟早会遭报应。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愿意吃你的饭?你这种恶毒的女人,没准哪天都给我饭菜里下毒。”她那天也发狂了,端起桌上的一盘菜就扣向了朱有才。她原本是要扣到朱有才发秃的猪头上的,可她的手慢了。朱有才脑袋一晃,菜盘扣向了他的右臂,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这是一盘刚出锅的红烧肉,红彤彤的肉块在地上弹跳着,朱有才被滚烫的油水烫得跳了起来。朱有才一把脱掉线衣,用衣服擦了擦被油水烫红的右臂,扑上来就揪住了她的长发。两个人在客厅里厮打着,她全身挨了不知道多少拳脚。最后她实在没力气了,就松开手歪倒在沙发旁边,朱有才又啐了她几口唾沫,骂了她几声“贱货”,然后收拾了一大箱东西,气呼呼地出门了。

她在地上躺了不知有多久,等她踉跄着起身时,屋子里空空如也。她推开欢欢的卧室门,欢欢不在,欢欢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她想给朱有才打电话问欢欢,翻开手机一看,有一条朱有才的信息:欢欢我带走了,我们爷俩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就一个人好好享受吧,我受够了,过段时间我们离婚。她木木地放下手机,朱有才的信息她一点都不震惊,这个垃圾,爱死哪死哪去,她就操心欢欢,只要欢欢没事,别的啥都不重要。欢欢跟了朱有才,她不担心,毕竟朱有才是爱女儿的,这点她很清楚。朱有才从那天起果然再没回家,也没回剧团上班。那些天剧团的人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像看一个刚出狱的犯人。以前那些成天围着她屁股转的小姑娘,看见她只是出于礼貌,喊她一声“薛姐”,就再没多余的话了。大家对她态度的转变,其实从母亲去世后她就感觉到了。这些唯利是图的小人,臭戏子,没一个好东西。

剧团经过了半个多月的考试、一个礼拜的开会调整,终于稳定了下来。演员被淘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新招考进来了十几个新人,大多是省艺校毕业的科班生。剧团的人数比以前少了,可整体年龄变小了。年轻人有活力,整天在排练厅蹦蹦跳跳,不是翻腾,就是练唱腔,大家谁都不想落后,都想在新来的团长面前露一手。新来的团长是从文化局调过来的,五十多岁,瘦高个,戴一副近视镜,话讲得好。他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讲的:“我们尊敬的戏曲大师李团长因病去世了,这是我市乃至我们秦腔界的重大损失。李团长走了,但我们伟大的秦腔事业还得继续。我是个临危受命的团长,不懂戏曲,没唱过戏,甚至连剧本也没读过几本,可我既然来了,就得想办法把剧团搞好。我算是一个新来的学生,管理剧团对我这样一个新学生来说是有很大的挑战的,但我有信心,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我们就能把事做好。”

团长刚来的几天看上去松垮垮的,不温不火,只是埋头整理材料。可没过几天,他的第一把火就烧起来了,而且烧得很旺,一下子烧到了大家的屁股上,任谁也坐不住了。团长开会时强调了三条:一、所有人员上班要打卡,迟到早退都要罚款;二、剧团要重新洗牌,要面向社会招考演员,能者上,劣者淘汰;三、剧团要花重金请导演,排新剧,参加全国戏剧节,力争拿大奖。团长的第一条大家基本都做到了,因为谁也不想因为迟到早退这事儿被罚款,可第二条就成了麻烦。团长的一则招聘启事发到了网上,不几天就收到了数以百计的应聘信。在这个戏曲事业日渐衰落,剧团相继倒闭合并的时代里,进市级剧团是很多优秀演员的终极梦想。因此,半个月后,一大批剧团老人背着铺盖,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剧团大院,一批新人拉着行李箱,兴高采烈地住进了剧团宿舍。

接下来的日子是充满朝气的,大家一个比一个勤快,抢着打扫卫生,忙着练功,团长在不在都一个样,大家仿佛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监督着,谁也不敢懈怠。就连薛春桃这样的大腕,也是天不亮就上班练功,月上柳枝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刚开始薛春桃真有点不习惯,有种一落千丈的失落感。她曾经可是剧团响当当的人物,母亲是剧团的团长,她从十年前就是剧团当红的主角。她想几点来就几点来,想几点走就几点走,谁敢管她?可现在,世道变了,她要在剧团上班,要有一口饭吃,就得服从管理。她是个聪明人,这事情她早就想通了。她的表现完全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她比任何人都勤快、用功。她在自己练功时还不忘给新来的演员指点几句,毕竟这么多年了,在艺术上,她的修为还是比一般人要高很多。她每天早出晚归,一整天忙乎在剧团的排练中,她觉得这样很好,很充实。她甚至很后悔以前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无聊的应酬中。她是个演员,她的本职工作就是唱戏,剧团是她的家,舞台是她的天地,她真后悔,后悔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剧团稳定下来后,团长从戏曲研究院请来了一位编导。团长将编导带到了排练厅,当着大家的面说:“这是我从戏曲研究院专门请来的陈老师,国家一级编导,今后负责大家新剧目的排练,大家要虚心受教,一切行动听指挥。”陈导在热烈的掌声中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就和团长出去了。陈导个子不高,微胖,其实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他是秦腔界响当当的名人。他天赋异禀,嗓音绝佳,童子功,九岁登台,是秦腔界少有的神童,当年师从西北第一武生鹞子王,只可惜他后来不长个了,身高永远停在了十五岁,演不了主角,只能演马童和一些丑角戏。后来他钻研起了编剧,导演了好几本出彩的大戏,被戏曲研究院抢了去,成了一名专业的戏曲导演。团长能把他请过来,真不简单。大家望着团长离去的背影,私下开始嘀咕,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懂戏曲,可办的事情没一件不专业的,真有点让人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情不只这一两件,接下来没几天,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不单惊了剧团所有的老人,薛春桃更是大惊失色。

那天薛春桃刚练完几个卧鱼动作,起身喝了口水,就见团长带着一个女人走进了排练厅。女人身材高挑,淡蓝色碎花旗袍,高跟鞋,细腰圆臀,戴一顶月白色礼帽,有点从民国走出来的意思。女人的帽沿压得低,一束头发从帽子一侧流出,遮挡了半边脸。大家一时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从她进门起,大家的动作就停止了,所有人被她的气质所吸引,目光齐刷刷聚到了她身上。

“这是陈导专门为此次演出请来的主角,也是从我们剧团走出去的优秀演员——冷金凤老师。”

团长一说这话,薛春桃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她看见团长的嘴不停地动着,团长身边的女人摘下了帽子,她乌黑柔顺的头发像黑缎子般垂下肩头。女人也说了些话,可薛春桃一句都没听清,她感觉全身的肉都在战栗,她强撑着挺直腰身,但当女人的目光扫到她时,她感觉身子又软了。女人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机械地回了一个微笑,然后就僵硬了。因为女人用右手将头发捋到了耳后,头发移开时,女人右颊出现了一只娇艳的蝴蝶,蝴蝶展翅欲飞,在女人脸颊上扑腾着。薛春桃的眼前一黑,要不是她手扶把杆,差点就翻倒在地了。女人对着她又笑了一下,给大家微微鞠了一躬,就随着团长出去了。

“冷金凤咋回来了?冷金凤咋回来了……”这句话从冷金凤走出排练厅后就开始在薛春桃的心里嘀咕起来,一直嘀咕到下班。

下班回家的路不长,薛春桃平时只用十几分钟,可今天,她足足走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里,她的神志是迷糊的,好几次都差点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她脑袋里始终重复着那句话,眼前也一直是冷金凤的样子,尤其她最后捋起头发,露出右脸的模样。这张脸她太熟悉了,这张脸和她朝夕相伴了十几年,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她都清楚,可那只蝴蝶,是她第一次见。之后,那只蝴蝶在她眼前不停地飞舞着,搅得她心神不宁。

薛春桃踉跄着回了家,一进门就歪斜在沙发上。她想做饭,感觉没有食欲,想洗澡,又不想起身。她在沙发上不知躺了多久,直到窗户被夜幕遮蔽了,她才起身开灯,三把两把脱光衣服,一头钻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洒在她白花花的身体上,她的思维开始清晰起来。她用手拍了拍脸颊,镜子中的她面若桃花,一点都不像四十岁的模样。她傲人的双乳像小姑娘一样坚挺,白皙的肌肤依旧那样年轻。她忽然镇定了,没什么害怕的。她是个唱戏的,戏里头天天在演,善恶报应,因果轮回,该来的迟早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想到这里,她一下子释然了。

全国戏剧节每两年一届,今年是第十七届,时间定在元月一日至二十五日。团长那天在大会上掐着指头算了又算,总共还剩两个月,除去八个双休,就剩四十多天了。为了赶时间排练,团长说:“由于时间紧张,从现在开始,每个周末休息一天,后面如果时间还紧,周末就不用休息了。再不行,就加班排练。”团长的话在剧团就是圣旨,大家只能唯命是听。

参演的剧目是秦腔传统剧《游西湖》,这是团长和陈导召集了团里的几名骨干共同商讨的结果。团长还是那句官话:“我不懂戲,陈导提议,大家讨论。”团长的话是这么说的,可大家清楚,最后拍板的还是他一人。陈导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排新戏,新戏有三个剧目,《秦王传》《织锦台》《山乡巨变》;二、排传统剧,《窦娥冤》《游西湖》。陈导说:“这三个新剧目都是和当地文化有关联的,能代表地方文化,可由于是新剧目,排起来有点费劲,至于能不能成功,就看大家的努力了。两本传统剧大家都演过,排起来困难不大,可要演好,要在戏剧节上得奖,困难比新剧目还大。”陈导的意思大家明白,新剧目只要剧本好,演员表演到位,得奖的几率比传统剧要高。传统剧上千年了,不知道有多少名家演过,要演好,那就得超越名家,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大家听完陈导的话都沉默着,最后团长说话了:“照这样说,那就演传统剧,毕竟大家熟悉,我们不打无把握之仗。”团长的话是干练的,和他的人一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给大家指明了方向。团长给出了方向,选择的范围缩小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在两本传统剧中做出选择。团长让大家分别提议,薛春桃刚想发言,可她的目光被相向而坐的冷金凤的微笑俘虏了。冷金凤从进会议室起就坐到了薛春桃的对面,并一直对着她微笑,让她浑身不自在。薛春桃将目光移到了团长脸上,团长说:“薛老师,你是剧团的台柱子,这两出戏也都是旦角挑头的戏,你说说你的意见?”薛春桃沉思了片刻,说:“这两出戏我都演过,演啥都行,我没意见。”团长又转身问冷金凤:“冷老师,你是陈导专门请过来演主角的,你说说你的意思。”冷金凤还是微笑着看薛春桃,嘴巴微微动了动:“我和师妹的意思一样,这两出戏我都演过,演啥都行,没意见。”团长听了这话,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转身对陈导说:“还是你定吧,你说了算。”陈导在大家身上扫了一圈,说:“那我就定了,演《游西湖》。《窦娥冤》是经典,剧本好,重在演员的发挥;《游西湖》有秦腔绝活‘吹火,更能代表秦腔艺术。”

参演剧目就这样定了,可关于角色,团长提议,薛春桃和冷金凤两人共同担任该剧的主角,至于最终是一个人演还是两个人演,还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演,到时候酌情而定。团长最后又补了一句:“谁最终演出彩了,给团里拿奖了,剧团业务团长就归谁,团里额外还有奖励。”

那天晚上薛春桃又失眠了,冷金凤半张脸的微笑一直在她眼前晃个不停,这种微笑很神秘,很有杀伤力,即便一句话不说,也能让她心惊胆战。她这两天试着想和她谈谈,好好说几句话,可话到嘴边,就被她不阴不阳的半张微笑的脸给推回来了。这个女人变了,她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冷金凤了,有点像母亲。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经常面带微笑。母亲从不骂人,但她的眼神是有杀气的,包括她,包括冷金凤,包括剧团所有的演员,看到母亲都会毕恭毕敬,废话一句都不敢说。小时候母亲常说:“都说养儿像娘舅,养女像姑姑,春桃既不像我,也不像她姑姑,反倒金凤长得像我。”母亲只要一说这话,她的心就如同针刺一般,她也曾拿着母亲的照片对着镜子和自己比对过,还真是,母亲是瓜子脸,她是圆脸,母亲的鼻梁挺直,眼睛炯炯有神,她是塌鼻子。好在她的眼睛大,化妆时把鼻梁处留白,整体效果还是不错的。冷金凤长得真像母亲,尤其化妆后,和母亲年轻时的剧照一模一样。冷金凤不但长得像母亲,就连唱腔也和母亲的一模一样。那些年好多人都说:“李老师的大女儿和李老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举一动太像了,她将来一定能继承李老师的衣钵。”

冷金凤走了十年,听说一直在陕西发展,至于干什么,没人知道,可看她这几天排练的情况,应该还是在演戏,因为她的功夫一点都没落下,反倒精进了不少。她白天里连续翻了几个空翻,劈了几个叉,身子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灵活。十年前,冷金凤就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十年后,这座大山又悬在了她的头顶,让她彻夜难眠。团长的话还在她耳边回荡:“谁最终演出彩了,给团里拿奖了,剧团业务团长就归谁,团里额外还有奖励。”

奖金对她而言不怎么稀罕,她现在没多少钱但也不缺钱,可业务团长她必须要争一下,要是让冷金凤得了这个职位,那她后半生的日子就真不好过了。可她拿什么争?唱腔?演技?她感觉没一样占优的。她突然又想起了十年前冷金凤演戏的那个夜晚,可一想起,就“呸”了一口。她在自己头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不能再有任何邪念,当初的自己年轻,为了争强好胜做了傻事,这些年她一直活在深深的愧疚之中,如今她要再起邪念,就真该下地狱,游十殿了。还是顺其自然吧,如果人间真有因果报应,她也认了。想到这里,冷金凤的半张笑脸消失了,她的思维陷入了无边的空洞之中……

《游西湖》排练了大半个月,刚开始是统一台词,再后来就是顺唱腔。剧团改制后人员做了大量变动,角色也要重新分配,演员都是从五湖四海招来的,各人的版本都不一样,统一台词是首当其冲的事。陈导在逐个听了大家的唱词后说:“这次参演要用电子字幕,演员的唱词一个字都不能错。”团长也说:“谁要是觉得有困难,拿不下,就趁早吭气,不要耽误事。”为此事陈导专门统一了台词,打印了厚厚一摞剧本,人手一本。那几天剧团就像一所学校,演员就像背课文的学生,大家待在不同的角落里,有站有坐,一字一句地背。背戏词可不像背课文,课文是从没读过的,背几遍就能记住,戏词虽说押韵,可大家的心早被多少年的陈词旧调占据了,新的虽然摆在眼前,可旧的也赶不走。薛春桃那几天就让背戏词这事弄得头昏眼花,她背的时候明明记住了,可一唱,老戏词又跑出来了。或者是错一个字,又或者错一个词。陈导那几天每天下午都要挨个考一遍,只要错一个字,就叫停。陈导是武生出身,个子不大,但脾气不小,刚来那几天还不骂人,到考戏词的几天,出口就是粗话。不是“猪脑子”就是“驴头”,一些年轻演员被他骂怕了,轮到背唱时都双腿打颤。陈导对薛春桃倒是没骂过,毕竟她是主角,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可有一次她连着背错了三次,陈导笑着说了一句:“薛老师,你可是主角啊!不应该啊!”陈导说完这话,薛春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冷金凤当时就在跟前,两只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看。她那几天有点纳闷,陈导对每个人都考,可就是不考冷金凤。冷金凤那几天在排练厅的时间不多,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团长和陈导也不管她。冷金凤好像很有钱,上下班开着一辆红色的宝马,人也不在剧团住,听说住在一家高档的酒店里。冷金凤到底什么来路?她和陈导什么关系?这一切薛春桃一无所知。十年前她对冷金凤是熟悉的,可十年后的今天,冷金凤就像一个未知的敌人,让她手足无措。

大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带乐排练阶段,冷金凤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说鼓司有点欠火候,配合不上,需要重新请一个。敲鼓的老郑立马火了,瞪着冷金凤大骂:“十年前你就是那个屌样,十年后还不吸取教训,你以为你真是一只金凤凰?在我眼里你连野鸡都不如。当年要不是这些人抬着你,你还想演戏?连跑龙套你都不够格。”老郑将手中的鼓槌甩在地上,披上衣服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了,回头又骂了一句:“你瞧瞧你那德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当年烧了半张脸算你命大,应该烧死才对。”老郑走了,冷金凤的半张脸还是微笑着,脸上的颜色一点都没变,她温和地对陈导说:“再请一个吧,鼓是戏骨,没个好鼓不行。”

第二天,薛春桃刚进剧团大院,就听见排练厅传来武乐队炒豆子般的声音。薛春桃在院子里凝神听了片刻,鼓声急促有力,节奏干净明快,不是老郑,是谁呢?听着有点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等薛春桃走进排练厅,只见朱有才背靠着座椅,嘴上斜叼着一根烟卷,半眯的双眼盯着鼓面,手中的鼓槌风火轮般转动着,“哒哒”声不绝于耳。朱有才旁边站着冷金凤。冷金凤一眼就看到她了,那半张脸还是对她微笑。

接下来的排练就有点尴尬了,陈导让薛春桃先上,可薛春桃觉得自己的精力始终集中不起来,都演过好多年的熟戏了,可一到场上,就觉得心发慌。她勉强走完了一折,中场休息时,她感觉身上的汗都出来了,湿答答沾满全身。她不是受不了朱有才的鼓,而是受不了冷金凤的眼神。朱有才的鼓在秦腔界是没得说的,他七八岁入团,十二三开始敲鼓,两根鼓槌就像他的两根手指,想怎么敲就怎么敲,比教科书还标准。母亲当年演戏,不管走到任何地方,都要带上朱有才。母亲逢人便说:“我家有才就是个敲鼓的天才,只要我抬脚起手,他就知道我要干啥。”母亲说这话可能出于对朱有才的偏爱。当年的朱有才真的很优秀,不管从相貌气质,还是敲鼓的技艺,在剧团都是无与伦比的。尤其他敲鼓时的那种投入和潇洒劲,不知迷倒了多少台上台下的姑娘。而她,便是当年狂热仰慕朱有才的姑娘中的一个。可那时她不敢表白,因为母亲早说过了,有才和金凤是天生的一对。母亲的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她的心,冷金凤她凭什么?一个山里出来的土疙瘩,不就会说一些讨母亲开心的话,不就嗓音比自己大点。论相貌,她自覺不比冷金凤差,论身材,冷金凤除了个子比她高点,全身像被板夹过一样,直条条没一点女人味。在这点上,她是赢家,她那对傲人的双峰不知道迷倒过多少男生,朱有才的眼睛也没少在她胸脯上打转。每次朱有才在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在他眼前蹦来跳去,她不仅积极地对着朱有才说笑,她那对活蹦乱跳的小白兔也对着朱有才放电,她从朱有才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是喜欢她的。记得有一次朱有才给她指点动作,她无意中一崴脚,就倒在了朱有才怀里。朱有才在扶她的时候,手刚好抓到了她,那时候她的脸红了,朱有才的脸也红了,她明显感觉到,朱有才的手迟迟不想离开。朱有才和冷金凤的婚姻是母亲撮合的,但她当时坚信,朱有才是爱她的。朱有才和冷金凤结婚的那个夜晚,她在剧团的楼顶上哭了大半夜,等闹洞房的人都散了,剧团大院里传来划拳声时,朱有才突然摸上了楼顶。朱有才一上楼顶就抱住了她,扬着满嘴的酒气狠劲地吻她,死命地吸吮她的舌头,疯狂地撕去她的衣服……在楼顶温热的,还带着阳光气息的油毛毡上,她仰望着满天星辰,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全给了他。在那一刻,她感觉她是赢家,她赢了冷金凤,赢得了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男人……

冷金凤的眼神越来越像母亲,母亲在的时候,她排戏老走神,母亲经常骂她不操心,可母亲哪里知道,她是害怕,她从小就被母亲打怕了。母亲从来不打任何学生,就打她一个。每当母亲的巴掌重重地扇在她屁股上,那些学生就在旁边瑟瑟发抖。后来她明白了,这也许是母亲的一种策略,母亲杀鸡给猴看,却委屈了她,她永远是牺牲品。她讨厌母亲的眼神,更讨厌冷金凤现在的眼神,可能怎么办?她不是团长,也不是业务团长,而改变这种现状的唯一办法,就是赢得此次演出,当上业务团长,到那时就该是她高高在上,冷金凤俯首称臣的时候了。

《游西湖》前半部分排练了三场,这三场冷金凤都没上,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就说嗓子最近有问题。对于这种现象,薛春桃当然是高兴的,她巴不得冷金凤的状态一直差下去,到那时,她就是唯一的主角了。因此,这三场她演得格外卖力,也相当出彩,比她之前演过的任何一场都好。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强化训练,她感觉自己的体力比以前增强了,气息也充足了很多,那些她原本容易混淆的新旧唱词,也记得清清楚楚。第三场排练完,陈导专门点名表扬了她,陈导说:“薛老师演得真好,真不愧是李老师的亲闺女,真好……”陈导连着说了好几个“真好”,薛春桃的心里乐滋滋的,比当年獲得全国青年戏曲大赛二等奖的时候还高兴。那次二等奖是她和冷金凤人生的分水岭,从那天起,她的人生逐步走向了辉煌,而冷金凤,却流浪天涯,销声匿迹了。这次,命运又将如何安排?结果还是个未知数,可看目前的形势,她还是占优势的,因为冷金凤除了开始排练时露过几嗓子,之后就再没怎么开口。她甚至猜想,冷金凤是不是因为那次的事故,嗓子受伤了。有一点冷金凤比她强,那就是秦腔绝活“吹火”。冷金凤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胆子大,不怕苦。当年母亲教她俩练吹火时,她看见火把就害怕,一吞进松香就发呕,可冷金凤完全不同,她能连着吹两个小时的火,直到火把的油燃尽了才肯罢休。因此,那些年演《游西湖》,母亲总安排她演前半部分,冷金凤演后半部分。母亲总说:“这出戏是金凤的戏,你充其量就是个B角,人家能完全拿下,你只能演前半截。”母亲的话像一柄钢刀直剜她的心,让她气愤填膺。从那时起,她就暗下狠心,开始苦练吹火。为了练会吹火功,她不知道吞咽了多少松香,烧焦了多少次头发眉毛,好在她最终练会了,虽然没有母亲和冷金凤自如,但演完整场戏还是绰绰有余的。冷金凤在的时候,一口气能吹五十多口火,比母亲年轻时的最高记录还要多。冷金凤能直吹、倾吹、斜吹、仰吹、鹞子翻身吹;能吹单口火、连火、翻身火、一条龙火。最能的是她还学会了蘑菇云火的吹法。蘑菇云火是秦腔吹火绝技中难度最高的一种,演员身子呈半“卧鱼”势,重重地一口口吹火,吹出的火焰像一朵朵蘑菇云,也叫“天女散花”或者“火中凤凰”。冷金凤练到后面不但能娴熟地完成蘑菇云火的技法,她还凭借悟性,将火的颜色变成雪青色。母亲在看完冷金凤的一场演出后说:“我家金凤真了不起,她的吹火已经在我之上了,我师傅当年说过,能吹出雪青色蘑菇云火的演员,那是自带天赋,不是师傅教成的,好多演员演了一辈子,也吹不出这种火来。”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冷金凤是激动的,可她的心在隐隐滴血。她别说吹出雪青色的蘑菇云火,就连相对简单的翻身火、一条龙火都完成得十分勉强。

到了排练后半部分的时间,薛春桃想,现在该是她歇一阵子,冷金凤露脸的时候了。冷金凤的强项是吹火,她前面故意推脱不上场,一定是在为后面的吹火设悬念,后发制人,在领导面前表现一把。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后半部分的排练,冷金凤还是不上,说自己还在休养,上不了。冷金凤不上,只有她上。她心里纳闷,领导专门从外地招来冷金凤,她不服从指挥,领导却一点都不生气。这是为什么?这其中必有猫腻。莫不是冷金凤施展了什么手段?金钱贿赂?色诱?这两种都有可能。冷金凤虽然比自己大两岁,可她现在一身珠光宝气,一点都不显老,俨然就是一位富家太太。这样的女人领导肯定喜欢。朱有才这个垃圾从这次回来后就天天围着冷金凤转,也不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但看样子,朱有才跟她闹矛盾、离家出走都有冷金凤的手脚。是冷金凤给了朱有才好处,她太了解朱有才这个唯利是图的垃圾了,当年狠心抛弃了冷金凤,如今又离开了她,其目的都一样——金钱、权势。朱有才现在围着冷金凤转,她一点都不稀罕,像这样的垃圾,就该跟臭苍蝇待在一起。

那天她吃完午饭回来,排练厅没有一个人,只有冷金凤和朱有才两个人坐着聊天。冷金凤端着茶杯,翘着二郎腿喝茶,朱有才坐在冷金凤对面给她削苹果。她进门的时候,朱有才的苹果刚递到冷金凤眼前。冷金凤嘴里喊着不想吃,可看见她来了,一把抓起苹果就放到了嘴边。冷金凤半张脸微笑着直直地看着她,朱有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身又拿起水壶给冷金凤茶杯中添水。她当时愣在了门口,进不好进,退不好退,那种尴尬,那种难受,真无法形容。她记得当年朱有才和冷金凤结婚没多久,朱有才每天晚上吃完饭都来她宿舍聊天。有一次朱有才刚把手伸进她胸衣里,冷金凤出现了。冷金凤原本是来找她聊天的,可看到这架势,全身僵在了门口。她当时脸红了,想招呼她进来,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见冷金凤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大颗大颗的泪水如豆子般滚落。冷金凤掩面离去,她让朱有才去追她,可朱有才说:“别管她,反正我迟早要和你在一起,她知道更好,迟不如早。”

薛春桃最后是退着走出排练厅的,她没有流泪,她是木木的,在冷金凤半张脸的微笑中退出的。退出去后她暗暗发誓,她绝不会再掺和他们的事。十年前她错了,十年后她看清了世事,这世间有太多的丑恶,尤其人心,是多么的龌龊,包括她自己。

《游西湖》经过了背台词、顺唱腔、带乐排练等层层环节,历时一个多月,终于能搬上舞台了。这时候离全国戏剧节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接下来是上舞台彩排。说是彩排,按照陈导的意思就是正式演出。陈导那天严肃地对大家说:“在我执导的生涯里,没有彩排二字,剧目只要搬上舞台,就是正式演出。就像士兵上战场,只要子弹上膛,就是战场,你不拿舞台当战场看,擦枪走火伤的就是自己人。”陈导的这番话道理大家已经明白了,没有彩排,只有正式演出。

演出定在剧团小剧场,晚场演出,连演四场。陈导说:“《游西湖》是烟火戏,只有晚上才能看出效果。”接下来陈导就演出的细节又做了指示。前两场是预演,薛春桃和冷金凤各演一半,这样也是为了节省演员的体力,三四场是考核,每人完整演一场,谁演得好谁参加比赛。陈导的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小剧场就是薛春桃和冷金凤的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演出当晚,薛春桃早早到剧场化妆。她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薛春桃坐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看,她感觉很神奇。十年前就在这个小剧场,就在这个舞台,她和冷金凤上演了一场生死角逐的大戏。十年后的今天,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剧目,同样的对手,上演同样的生死大战。十年前她赢了,赢得了主角的位子,赢得了家庭;十年后,她还想赢,不过她现在只想当主角,对于那个男人,她早不稀罕了。说实话,十年前她真的害怕冷金凤,那时候她的实力远远在她之上,可十年后,这出戏她已经演过上百场,早已得心应手了,有什么好怕的?冷金凤这段时间一直借故不演,不管她是真不舒服还是故弄玄虚,总之没练。老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演技是练出来的,不是嘴上说出来的,你不练,再快的刀都会钝,再好的演技都会出差错。虽说主角是戏骨,可还得其他演员配合,你没和演员们一起练过,怎么配合?想到这里,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牵起了眼角的鱼尾纹,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开始老了。

冷金凤是在薛春桃包大头的时候進来的。冷金凤来时已经化好了妆,完完整整的一张脸,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那只骇人的蝴蝶不见了,化蝶成茧,被裹在了厚厚的油彩下面。冷金凤对着薛春桃笑,她的眉毛如柳叶,红唇似樱桃,腮帮的地方白里透红,像极了一只刚熟透的桃子,她的鼻梁是笔挺的,眼睛是明媚的,眼睛周围化上了黑色的眼线,让一对大眼睛显得更加明亮,灿若星辰。薛春桃直直地看着冷金凤,似乎被她的美惊到了。十年了,这女人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她骨子里的冷艳和清高,是她永远也学不来的。就在薛春桃望着冷金凤涂满油彩的脸出神时,冷金凤却直直地朝她走来。冷金凤朝着薛春桃走,她的微笑没变,目光没变。她的眼神像两把刀子,一点点向薛春桃逼近。薛春桃忽地站起身子:“你……”薛春桃出声了,可冷金凤依旧微笑着。冷金凤在薛春桃面前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冷金凤说:“师妹,跟你商量个事,今晚我演前场,你演后场。”冷金凤的语气是平和的。薛春桃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才缓过神来,原来冷金凤是来和自己商量演戏的事情。她忽然为自己的失神感到尴尬,连忙微笑着说:“好……好,随你,怎么都行。”

冷金凤和她说话了,这是薛春桃万万没想到的。冷金凤到剧团都一个多月了,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有几次两个人单独碰面,薛春桃想主动问她一句,可冷金凤每次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就走,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后来她感觉到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女人就是不想和她说话。她至今还记得冷金凤十年前最后给她说过的一句话——薛春桃,你给我等着。十年了,她等了十年,冷金凤终于回来了。

冷金凤突然和她说话,让她有点受宠若惊,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窃喜。冷金凤想通了?想和她和好了?就在她刚冒出这个想法时,冷金凤走了。

演出铃声响了,开场锣鼓一阵急似一阵,战鼓咚咚,一场大战在即,是生是死,就要看天意了。

前半场是冷金凤的戏,这是她主动和薛春桃商量的。冷金凤上场,薛春桃休息。薛春桃原本想去侧幕看看,可屁股离开椅子半尺,又坐了回来。有什么好看的,不就那两刷子,她不看也清楚,至于唱腔,她在后台就能听到。冷金凤刚出场的时候嗓音洪亮,底气十足,似乎比十年前更精进了不少。冷金凤在前台字正腔圆、韵味醇厚,薛春桃在后台忐忑难耐,坐立不安。演过戏的人都知道,两个主角同台演出,前半场要是强了,后半场的人压力很大,稍不留神,就会让整场戏虎头蛇尾。这也是薛春桃最担心的。可到了第二场《赠梅》一折,冷金凤的声音忽然弱了下来,气息似乎也不足了,唱腔有了明显的折扣。冷金凤的状态出现了问题,薛春桃蜷缩的心也一点点绽开了。到了第三场、第四场,冷金凤的状态还是没有恢复,这下薛春桃完全放心了。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包松香。

松香是吹火的燃料,吹火的方法是先将松香研磨成粉,用箩布过滤,再用一种纤维长、拉力强的白麻纸包成可含入口中的小包,然后用剪刀减去两端的纸头,表演时将松香包噙入口内,用气吹动松香包,使松香末飞向火把,燃烧腾起火焰。

距上场的时间不多了,薛春桃慌忙从箱子里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松香粉、裁剪好的白麻纸,坐在化妆台前包松香。冷金凤的唱腔在前台萦绕,她望着眼前包好的几个鸡蛋大的松香包,十年前的场景又重现眼前……

那晚是选拔前的最后一场演出,冷金凤如果演出成功,她就注定和那次比赛无缘了。因为之前她的一场演出稀松平常,已经受到了母亲的斥责。母亲板着脸说:“平时让你好好练,你就是不听,你看看,戏都让你演成啥了?这水平还想参加比赛,还想去拿奖?我看你再练十年也是这个样。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好好演你的配角,只要金凤能演好,我就满意了。”母亲的话那晚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她上场前叮嘱过朱有才:“你下手狠点,千万别放过这个贱人,只有她演砸了,我才有机会。”朱有才当时头点得像鸡啄米,可到戏演了一半,她丝毫没听出朱有才的鼓点有什么破绽,反而越敲越得劲了。她在二幕口给朱有才递了几次眼神,朱有才就像钻到了戏里,眼睛定定地跟着台上冷金凤的脚步转,根本不看她。到了《杀生》一场,母亲将摆放着冷金凤提前包好松香包的托盘给她,让她在假山后面伺候冷金凤。松香包像一个个鸡蛋,整齐竖立在托盘里,等待在冷金凤的嘴里化成火焰。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她的心比灯光还要昏暗,冷金凤只要这场出彩了,剩下的事情就和自己没一点关系了。她在假山后面蹲着,心如死灰,她知道冷金凤的强项是吹火,不管她怎样发挥,都会比自己强。冷金凤连着吹了四个松香包,台下的掌声一次高过一次。眼看着托盘里还有两个松香包了,她急了,不能就这样让她得胜,这机会不知道几年才有一次,如果失了这次机会,下次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再说了,到那时,冷金凤早就出名了,她再和她争,还有什么意义?朱有才的鼓点“咚咚”敲着,冷金凤钻进假山背后又换了一个松香包,就在冷金凤离去时,她忽然看到身后戏箱上放着一个一次性纸杯。纸杯有水,可能是哪个演员喝剩下的。她灵机一动,拆开松香包的一端,往里灌了一些水,又将端口捏在了一起。冷金凤又钻到了假山背后,拿起松香包含进嘴里。冷金凤转身走向舞台,她的心扑扑跳着,如果不出意外,就该到冷金凤出丑的时候了,冷金凤的火一灭,她就有希望了。朱有才的鼓点一阵急似一阵,这是最后一个大卧鱼吹火的前奏,等鼓声到了高潮,要么是冷金凤出彩,要么就是她倒霉。哐——才——才——才——才——才……鼓声由快转慢,忽然,她看到台前火光四射,紧接着是冷金凤的一声尖叫。台下的观众也叫了起来,朱有才的鼓声停了。她探出头去一看,坏了,冷金凤的头上脸上全是火焰,在舞台上尖叫打滚。舞台两边的人都涌向了舞台中央,大家手忙脚乱地为冷金凤灭火。火很快就熄灭了,可冷金凤也没声了,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

这事直到现在她都觉得纳闷,按理说松香里灌了水,就不燃烧了,可为什么却燃得更旺?莫非就连老天爷都要帮自己?

她如愿以偿地参加了全国青年戏曲大赛,拿了二等奖。令她遗憾的是,母亲没留下看她的比赛,而是跟随去了医院照顾冷金凤。后来她把奖杯捧到母親面前,想着母亲一定会好好夸赞她几句,没想到母亲冷冷地来了一句,金凤受伤了,金凤要是去,准得第一。她当时呆住了,她真想问母亲一句,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出院后,冷金凤一直在剧团宿舍里窝着,谁也不见,等她再次见到冷金凤时,已经是冷金凤要走的那天。

那天清早她上班刚走到剧团门口,冷金凤出来了,头上罩着一块黑色丝巾,脸包得严严的,只留眼睛在外面。冷金凤说:“你过来,我问你话。”冷金凤的话语是冰冷的,她已经开始瑟瑟发抖。冷金凤又厉声说了一句:“你为啥要陷害我,为啥要往松香里加汽油?”她当时愣住了,嘴巴大张着说不出话来。汽油?难道那杯子里的不是水而是汽油?她脑子不停地胡乱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金凤迟疑了一会,一把撕开丝巾,大声喊叫:“薛春桃,你看看!你看看!”冷金凤半张脸像印了一块红色地图,有些地方是红的,有些地方是黑的,黑红扭曲交织着。冷金凤圆睁着双眼,大颗大颗的泪水溢出眼眶。

“我……我不知道是汽油,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脑子嗡地响了起来,眼前一阵眩晕,后面她还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冷金凤甩手走的时候留下了那句话:“薛春桃,你给我等着。”

冷金凤走了,她蹲在路边上哭了好久。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就算心再狠毒也不至于到要毁她容的地步,可这话,还能说得明白吗?和朱有才结婚后,她给朱有才坦白了此事,她问朱有才:“我真搞不清楚,那晚上是谁把半杯汽油放那儿的?”朱有才想了半天说:“后勤组的老王那晚上用油漆描过假山背景,说背景太旧了,有些地方看起来脱色,一定是他兑油漆时剩下的汽油。”

事情是清楚了,可祸已经闯下了,任她再后悔都来不及了。她叮嘱朱有才,这事情只能他们两个知道,千万不敢对别人说,尤其不能让母亲知道。母亲活着的时候朱有才还算信守承诺,可母亲去世后,朱有才和她吵架时动不动就提这事,说她是个龌龊恶毒的女人,迟早会得报应。

冷金凤失火的原因母亲到死都不知道,可后来她要和朱有才结婚的事情却差点要了母亲的命。那天她和朱有才硬着头皮去见母亲,她刚把话说完,母亲就震怒了。母亲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瞪大眼睛刚说了“你们”两个字,白眼一翻就昏倒了。母亲本来有高血压,那次送到医院救治了一个多月。等母亲出院时,她和朱有才已经领了结婚证,住到了一起。母亲此后再没让她和朱有才进过家门,直到临死的几天他们才去的。母亲死前嘴里一直喊着金凤,直喊到咽气。

冷金凤下场了,她整装上场。舞台下面没几个人,就团长、陈导,还有十几个剧团的铁粉。那晚她的表演是从容的,从演出到结束,陈导给了她三次掌声,她觉得够了,从陈导和团长的眼神中,她看出了肯定。

第一场冷金凤演了前场,她演后场。第二场改到她演前场,冷金凤演后场,可戏演到第三折,陈导过来了。陈导对薛春桃说:“薛老师,今晚就再辛苦你一下,后场你继续,冷老师肚子疼,演不了,要去医院。”薛春桃看了陈导一眼,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她转身寻找冷金凤,只看见了冷金凤的一个背影。冷金凤端直地从后台口出去了,看她的走势,一点都不像肚子疼的样子。她有点生气,但又一想,是不是冷金凤害怕了?怯场了?想到这里,她的心情瞬间又愉悦了起来。

那晚的戏薛春桃在极度的自信和自由中完成了,完全没有压力,丝毫没有约束。戏毕后,她端起茶杯在后台里喝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茶,才慢悠悠地开始卸妆。她感觉往日的自信又回归了,想想觉得好笑,什么冷金凤,什么舞台就是战场,这纯粹就是自己吓自己。老人说的好,老阴阳,少戏子。戏是年轻人的,冷金凤老了,身体不行了。如果说十年前她胜之不武,十年后是公平的,可冷金凤老了,不行了,这怨谁?

那晚薛春桃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睡过这么香的觉了,她感觉头刚放到枕头上就睡着了,期间也没做梦,真好,这才是她要的状态。

那两天晚上演戏,白天不用去剧团。吃过早饭,薛春桃忽然想起她一月前逛商场时看到的一件雪白色皮草大衣。那时候天气还不算冷,加之她那天带的钱不够,没买成。后来剧团开始排练了,就把这事给忘了,今天心情好,又想起了此事,就独自去了商场。她是该好好包装一下自己了,这几年跟着朱有才这个穷鬼,手里的钱全让他拿去挥霍了。朱有才爱喝酒,爱打麻将,自己挣的钱不够用,还经常跟她要。现在好了,这个垃圾主动离开,对她也是一种解脱。看朱有才的情况,现在又开始向冷金凤摇尾乞怜,他就是一条狗,看到谁有钱就往谁跟前凑。想当年朱有才跟她好,还不是看中了她母亲是团长,她家条件好。现在母亲去世了,她的钱也让他挥霍得差不多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薛春桃从商场买了那件皮草大衣,当场就穿上了。她在镜子中转悠了几圈,越瞧越好看。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不假,她一穿上皮草大衣,气质一下子上去了。她看着自己漂亮的脸蛋,再想想冷金凤那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这世界真没办法公平,永远都是弱肉强食,不狠心,不长心眼,就得吃亏,喜欢的东西也别想得到手。胜者王,败者寇,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想通了这点,怎么做都是坦然的。

薛春桃离开商场,沿着步行街往前走,她感觉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完全不像冬日里的太阳。阳光照在她身上,纯白色的皮草大衣发着耀眼的光,吸引了好多路人,时不时有人回过头来看她两眼,她目空一切,嘴里哼着小调,脚下跺着猫步。她感觉自己不是走在大街上,而是走在国际时装秀的舞台上。她的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扭胯,都是在万众瞩目下完成的。就在她扭过步行街西口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的目光被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过去,是冷金凤和朱有才。冷金凤和朱有才距她有四五十步之遥,背对着她往前走。朱有才穿一套银灰色西服,西服是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手中拎着两个鼓鼓的纸袋,看起来也刚从商场出来。冷金凤今天罕见地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两瓣滚圆的大屁股左右扭动着,仿佛要在裤子里弹射出来一般。冷金凤胸小,可她腰细屁股大,在背后看,完全是个背影杀手。当年在剧团排练,那么宽松的练功裤都包不住冷金凤诱人的屁股,冷金凤只要一练功,准会有人在暗地里偷看她的屁股。有一次她和朱有才偷情,完事后她问朱有才:“冷金凤怎么样?有没有我好?”朱有才说:“说心里话,你们各有千秋,你是狂热型的那种,她是慢热型的,可点燃了还是很疯狂。”为此事她给了朱有才两脚,直到朱有才跪在床上给她发誓,说今后保证永远听她的话,她才又让他重新钻进了被窝。朱有才现在不要她了,又去追这个女人,她虽然已经不在乎他了,可他和冷金凤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作秀,就是给她脸上抹黑。因为这个城市只要认识朱有才的人,都知道他是她的男人!

说好的前两场一人演半场,第一场冷金凤演了前场,薛春桃演了后场,第二场冷金凤身体不好,薛春桃一个人演了整场。到了第三场,薛春桃也糊涂了,现在怎么办?她演还是冷金凤演?最后陈导给出了答案,第三场冷金凤演,最后一場薛春桃演。陈导这样安排,薛春桃还是挺满意的,毕竟她连着演了一场半了,而且光后场吹火戏就连演了两场。演过吹火戏的人都知道,吹火戏不但危险,而且费力费嗓子。松香包含在嘴里,吹一场下来,喉咙里多多少少都要呛进去一些。松香入喉,比吃了老鼠药还难受,到第二天嗓子眼还有异物感。连着唱戏,嗓子根本受不了。好多演员不敢演吹火戏,就是害怕一旦伤了嗓子,一辈子都没法再演戏了。第三场让冷金凤演,她可以休息一天,顺便看看冷金凤的戏。你别说,自打冷金凤到来,她还真没完完整整看过她的戏。

第三场其实薛春桃去不去都可以,但她还是去了。她要坐在观众席上,好好看一场冷金凤的大戏,就像《桃花扇》中唱的: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薛春桃端了个茶杯,专门给自己提了一壶水,在第三排的中间位子上坐了下来。第一排还是团长和陈导,后面两排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剧团的铁粉。开戏前团长还笑着说:“薛老师,今晚你可是最好的评委,你要坐到前排来,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及时沟通。”薛春桃笑着对团长说:“我还是坐后面,不要影响你和陈导看戏,我能当什么评委,还不是想跟大师姐学习一下,看看人家这些年在外地都学了什么?”薛春桃的话是这么说的,可团长和陈导心里清楚,她是来监督的,她要不在,这结果还真不好定。

大幕在朱有才铿锵有力的鼓点声中缓缓拉开……

第一折《赠梅》,丫鬟霞英先上,霞英在舞台上跑了个圆场,回马门口做邀请状,冷金凤扮演的主角李慧娘踏着鼓点徐徐登场。冷金凤还是十年前的俊模样,她的台风比起十年前显得更沉稳大气了,举手投足都有大家风范,真让薛春桃刮目相看。冷金凤移步台前,双目含春,张嘴间,玉珠滚落,掷地有声……

天朗气清精神爽,

花园里一片好春光。

那杨柳迎风翻波浪,

遍地青草味芬芳;

鸟语声声情歌唱,

双双对对诉衷肠。

东风常与人方便,

阵阵送来梅花香。

这段唱腔薛春桃是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听完的,唱腔委婉,字正腔圆,可以说没有一丁点破绽。冷金凤秉承了母亲的唱腔,韵味似乎比母亲还要绵长,这让薛春桃心里暗暗吃惊。第一场冷金凤不是这个样子,她的嗓音明显有瑕疵,可今晚奇了怪了,活脱脱像变了一个人。台上的演出继续着,薛春桃的眼神在灯光下游离。说心里话,在戏曲界,她不得不承认冷金凤是个奇才。

薛春桃听母亲说过,冷金凤是个孤儿,是唱皮影的外爷一手带大的,七岁就开始在皮影班唱戏,到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方的戏曲小名人。后来有一次母亲去乡下演戏,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苗子,就从冷金凤的外爷手中将她接到了剧团。母亲疼爱冷金凤,比疼爱她还有过之无不及。母亲常说:“金凤是个可怜娃,这娃能遇到我,是上天给的缘分,是上天要让她成为我的接班人。”母亲一生爱戏如命,把收徒这件事看得特别重。曾经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在母亲门下,都被她拒绝了。母亲的态度很好,可话语很严苛:“我可以给你指点指点,但要拜师,必须要有我的嗓音,要有灵气。”因此,母亲这辈子在戏剧上造诣很高,但名下正儿八经的徒弟只有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冷金凤。冷金凤是母亲自己选中的,算是万里挑一,而她,只是母亲的亲闺女而已。母亲当年说:“你算是占便宜了,如果你不是我亲闺女,就你这天分,我根本不收。”母亲对冷金凤视如己出,冷金凤也争气,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勤恳恳,从没让母亲失望过。而她则成了母亲的出气筒,母亲只要一责备她,就要拿她和冷金凤作比较。每说一句话前面都要搭上一句——你看看金凤。这让她极不舒服。冷金凤天生嗓音好,再加上她从小在皮影班长大,骨子里是被戏曲熏陶过的,母亲只要稍加指点,她就能融会贯通,这点,打死了她都比不了。后来剧团来了朱有才。朱有才长得英俊潇洒,团里女孩子都想追他,可母亲从朱有才来的第二年就放话了:“有才是她专门给金凤找的对象,谁也别骚扰。”母亲的话朱有才当然高兴,母亲是团长,冷金凤是团长的爱徒,和冷金凤结婚,就意味着能在剧团顺风顺水,前途无量。后来朱有才又反过来对她好了,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朱有才和冷金凤已经在母亲的主持下订婚了。

台上的戏在丝丝的板胡声中过去了一大半,冷金凤的嗓音不但没有出现问题,而且越来越亮了。到了后面《鬼怨》一折,冷金凤完全进了剧情,她字字血,声声泪,尤其唱到最后几声凄厉的鬼腔“裴郎——裴郎——裴郎——”时,听得薛春桃的眼角都滚下了热泪。冷金凤的表演太投入,太感人了,这哪里是演戏,分明就是假戏真做,她是在唱自己的冤屈,在发泄自己的满腔怨气。到了《杀生》吹火的一折,杀手廖寅一手紧握钢刀,一手高举火把,裴郎吓得在舞台上瑟瑟发抖,而李慧娘——冷金凤怒火冲天,一口接着一口,冲天燃烧。冷金凤每吐一口火,薛春桃的心就会抖动一次,那些火苗从冷金凤的嘴里喷出,仿佛直烧到了薛春桃的心里,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有点接不上气来……

直到曲终人散,舞台大幕缓缓闭合,陈导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可这时,冷金凤的大戏已经结束了,她以非常圆满、淋漓尽致的表现收关,让薛春桃彻彻底底看了一场大戏。

当晚薛春桃又做噩梦了,她梦见冷金凤披头散发地从门里闯了进来,半张脸脓血四溢,十指尖如鹰爪,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呼喊:“还我的脸——你还我的脸——”

冷金凤的成功演出给薛春桃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让她一整天都忐忑不安。第二场戏她算是演成功了,可那是预演,人家不算,决定胜负的还是最后一场。最后一场她即使演到第二场的水平,鹿死谁手还要看领导的决策。她通过观察发现,领导处处都在袒护冷金凤。冷金凤不排练,领导不说,冷金凤迟到早退,领导装做看不见。这事情她越想越不对,越想越觉得中间有猫腻。

晚饭后薛春桃早早去了剧团,她想和团长谈谈。陈导有可能和冷金凤是一伙的,可团长不是,团长之前绝对不认识冷金凤。团长之所以对冷金凤的所作所为佯装不知,那都是为了给陈导面子,团长是个顾大局的人,这点她从团长刚到剧团没几天就已经看出来了。团长耿直、公正,表面看起来严肃,实际上是个软心肠。前几天薛春桃排练时不小心碰破了腿上的一块皮,血流不止。团长要开车送她去医院,她没去,包扎完伤口后团长再三叮嘱,排练时一定要做好防护,千万不敢再受伤。团长说:“离比赛没几天了,你现在是剧团的大熊猫,顶梁柱,可不敢出任何问题。”团长的话让她感动了一下午,她一想起这事心里就会涌出一股暖流。团长刚来的那几天她想过请团长吃一顿饭,或者给他送点烟酒茶什么的,可后来她没敢这么做,她觉得像团长这种性格的人,这样做可能会适得其反,会让他看不起。

薛春桃在来剧团的路上给团长买了条烟,用黑塑料袋装起来,揣在了皮草大衣里边。薛春桃进团长办公室时团长正趴在桌面上写东西,团长写得很认真,很投入,直到薛春桃关上了房门,走到办公桌前他才发现。薛春桃的到来让团长有点意外,团长连忙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让她快坐,并要给她倒茶。薛春桃拦住了团长,说自己刚喝过,就是想过来和团长说说话。薛春桃说话间从大衣里拿出那条烟,放到团长的书架上,团长说你这是干嘛?薛春桃说:“我没别的意思,我看您抽烟,就顺便拿了一条,也是朋友送的,我一个女人家不抽烟,您就替我抽了吧。”薛春桃说得很委婉。团长把烟放到了桌子上,说:“你家朱老师不是抽烟吗,你给他就好了。”团长说完这话,薛春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她嘴唇抽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团长看了薛春桃一眼,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又说:“薛老师你快坐,有啥事坐下慢慢说。”薛春桃不安地坐到了团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团长也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椅。薛春桃叹了口气,说:“我和朱有才分开大半年了,还没离,但也快了。”

团长听完这话,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迟疑了片刻,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天就不谈这事了,你说说,今晚找我有啥事?是有困难吗?”

“团长,我今晚来找您,还真有困难。”

“啥困难你说,只要我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薛春桃一听这话,就把这一个多月排练,到这几天演戏的情况给团长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薛春桃的大意是这样的,她从团长上任以来勤勤恳恳,没迟到,没早退,没请过一天假,一切行动完完全全服从组织安排。前两场本来说好的一人半场,可第二场她一个人演了。薛春桃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次都没提“冷金凤”三字,她很巧妙,有点刻意去回避,生怕让团长感觉出她是来告冷金凤的状。可团长是個聪明人,薛春桃还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团长笑着说:“薛老师,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剧务这块现在陈导管,我也不好插嘴,你和冷老师都是我们剧团的主角,有些事情你们商量着办,我现在就一个目的,大家齐心协力演好戏,最好能在这次比赛中得个荣誉回来。”团长的话说得有点笼统,但很巧妙,就是不朝要害上戳。团长越不说,薛春桃越着急,她今晚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自己讨个说法。冷金凤昨晚上已经演结束了,而且演得很成功,冷金凤的心已经妥妥地放到腔子里了,可她的心还悬提着呢,她现在要是不把事情戳破,再迟就没机会了。

薛春桃听完团长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团长,我不是挤兑师姐,她本来就比我优秀,这点我从小就知道,可问题是我连着演了一场半,嗓子不舒服了,害怕今晚演不好,能不能……”

团长沉默了片刻,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是多演了半场,可今晚的演出已经定了,咋办?”

团长对着墙上的钟表看了一下时间,拿起手机想打电话,拿起了,又看了看薛春桃说:“薛老师,这样吧,如果你嗓子真唱不了,我就给陈导说一声,今晚就不演了。”薛春桃看团长面带难色,连忙说:“今晚要是不演,我和她到底算谁胜?还要不要我去参加全国比赛了?”团长听完这话呵呵笑了,说:“薛老师,你还真是个认真的人,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之前说的让你俩竞争,谁演得好谁参加比赛,那只是为了让你俩积极排练的一种手段。你俩都是我团的主角,安排两个主角,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至于比赛,你俩肯定都要去,如果只去一个,赛前如果出现意外,该怎么办?你今晚就放开了演,不要有任何压力,到时你俩都去,如果不出意外,还是一人半截,你看可好?”

薛春桃一听这话,脸一下红了,有种被戏耍的感觉。她看了团长一眼,直起身子冷冷地说:“团长,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对戏曲是认真的。我给你说的也是我的心里话,我在这个剧团十多年了,我妈为这个剧团操劳了一辈子,临死前都还在念叨剧团的发展。这戏无论如何我都要演,今晚要演,去北京还要演。”

团长看薛春桃有点不高兴,忙说:“薛老师你说得对,你们一家子为剧团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这戏必须要你和冷老师演,你俩都是李老师的女儿,都是她的传承人。”

出门前团长拿起桌上的烟让薛春桃带上,薛春桃说:“团长,您要是看不起我,我就拿上。”团长笑着将烟放回桌上,说:“看这是啥话,好好好,我留下,等演出回来了我请你吃饭。”

薛春桃化妆完毕,穿戴整齐后在二幕口瞥了一眼,她一眼就看到了冷金凤。冷金凤不偏不正,刚好坐在她昨晚上坐过的第三排中间的位子上。冷金凤翘着二郎腿,身子直直地仰躺在座椅上,双手抱在胸前,半张脸还是诡秘地微笑着,那动作,那神态,分明就是一种等着看她笑话的姿态。薛春桃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虽然团长已经给自己亮了底牌,可她心里还是不服冷金凤,她今晚一定要演好,要用实力来证明自己,她不比冷金凤差。冷金凤的戏她昨晚上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了,冷金凤的表演是让她心有余悸,可冷金凤的唱腔却给了她希望,冷金凤的唱腔太老、太传统,和母亲当年的唱腔一模一样。时代在进步,戏曲也在不断革新,这些年像母亲那样的老唱腔已经不多见了,大部分演员改唱新唱腔。她当年为了学习新唱腔,专门去了一趟戏曲研究院,自费拜师学习了半年。为此事母亲和她辩论了不知道多少回。母亲骂研究院的那帮人就是吃饱了撑的,人家老祖先几千年都唱下来了,能传唱千年,难道不是经典?她的观点则和母亲完全相反,她说时代进步了,艺术也在革新,人家新唱腔就是科学,就是好听,就是洋气。母亲对她的观点持完全反对的意见,母亲说:“现在唱戏有话筒音响做支撑,如果没有话筒音响,你拿你的新唱腔和我比比,我的唱腔不用这些洋玩意儿观众也能听见,你的呢?”她说:“是,您说的是有道理,这不时代进步了嘛?不是有洋玩意儿了嘛?有,为什么不用?您现在唱戏还不是带着胸麦?”母亲被她气得说不出话,这个观点到死都没有和她达成一致。

演出在紧锣密鼓中开始了,薛春桃深吸了一口气,碎步出场。一上场,就再容不得她分心了,她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演出中,才有希望战胜冷金凤。

前半部分薛春桃的发挥很好,她确实是用心了,也尽力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唱腔,她都拿捏得稳稳当当。到了后半场《鬼怨》一折,冷金凤忽然又跳进了她的眼里,这让她心里一颤。冷金凤在这段戏上和她的唱腔是完全不同的,这段戏是她扭转乾坤的重头戏,她要用自己从戏曲研究院学来的新唱腔压倒她。

怨气腾腾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

当薛春桃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用她的新唱腔唱完这段戏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她在唱这段戏时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早死的父亲,今年刚去世的母亲,想起刀杀的朱有才,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欢欢……她演的剧中人李慧娘现在是一缕幽魂,可自己何尝不是,自己虽然还活着,可跟活死人有什么区别。自己和冷金凤争斗了半辈子,到现在还在争斗,可争斗的结果是什么?还不是两败俱伤。

薛春桃唱完这段戏,台下的团长和陈导、后排的十几个剧团的铁粉集体开始鼓掌了,她看到冷金凤也在鼓掌,冷金凤不但在鼓掌,还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好像是流泪了。冷金凤流泪,就说明她把这段戏真唱好了。

接下来是吹火戏。吹火,薛春桃的路数没冷金凤多,吹的火也没冷金凤丰富,吹火毕竟是个硬功夫,那几个高难度的动作她这辈子是比不过冷金凤了,只有尽可能地完成,不要出现失误就好。

薛春桃刚开始的几个松香包都很娴熟地吹完了,到吹最后一个松香包时,她在前台做大卧鱼动作,刚把身子仰躺下去,眼睛不偏不正就对准了冷金凤,冷金凤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用手撩了一下头发,就那一下,她半张脸上的蝴蝶出现了。蝴蝶一映入薛春桃的眼睛,薛春桃就觉得身子一打颤,腹中憋着的一口气松了一下,就那一下,一股松香倒呛进喉管,她“噗”地一口,嘴里的松香像喷泉般射出。这时杀手“廖寅”的火把才剛递到嘴边,还没摆正,火焰就腾空燃起来了。一朵巨大的火蘑菇冲天而起,紧接着是一声惨叫,薛春桃捂着嘴巴,重重地摔倒在了舞台中央,她顾不得脊背着地的疼痛,一把用水袖捂灭嘴角的火焰,趴在舞台上咳嗽不止。

台上的灯全亮了,舞台左右的乐器停了,后台的演员都跑了出来。团长和陈导趴在前台口焦急地喊:“怎么样?烧着没有?”薛春桃在众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子,她边咳嗽边冲团长和陈导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演出就这样结束了,薛春桃在后台咳嗽完,用水涮了好长一会儿的嗓子,然后坐到了化妆台前。团长过来问话,她没吭声,陈导和演员们都来安慰她,她和谁都没说话。朱有才过来和她说话,她一句都没听清。朱有才说的多了,她冲着朱有才喊了一声:“滚。”朱有才咧咧嘴走了。后来剧团的所有人都走了,就薛春桃一个人在后台坐着。她心里难受极了,胸中像积满了砂石,喉咙中的异物感,心中的悲伤,让她想起来都无力起身。她败了,完完全全败了。她像一只斗败的老母鸡,四肢冰凉,全身无力。十年前发生在冷金凤身上的一幕,十年后在她身上重演了,这是因果循环?还是轮回报应?她说不清。

十一

薛春桃的失火是谁都没想到的,一个市级剧团的正旦、台柱子,在她最在意、最要紧的关头出现失误,确实很可惜,很不应该。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就像“墨菲定律”所讲:“生活中总有一些怪事情,你越是害怕,它越要发生。”事实也是如此,薛春桃最在意的这场演出,结果却以失火而宣告结束。那夜薛春桃又失眠了,和她同样失眠的还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和她相隔两个街区,住在金铂来国际大酒店二十三楼客房的冷金凤。

冷金凤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薛春桃失火的一幕和她十年前失火的情景在眼前交替上演,搅得她心神不宁。十年前她是当事人,无法看到自己的惨状,可今晚,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薛春桃虽然没被烧伤,可情景是一模一样的,那种突然,那种惊恐,丝毫不亚于当年。薛春桃当时跌倒在舞台上,众人都扑上去救她,她没动,她坐在座椅上静静看着,就像看当年大家抢救她一样。那一刻,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因为她的心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她之所以还活着,之所以还能回来,这一切都拜薛春桃所赐,是薛春桃让她陨落的,也是薛春桃让她活下去的。她从背起行囊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一刻起,就对天发过誓,她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要风风光光地回来,要彻彻底底清算这一笔血账。仇恨像一粒种子根植在人心里,生根发芽,给人提供一种强大的力量,吞噬人的灵魂,让人丧失良善、迷失本性,变得连自己都难以辨认自己。这十年来,她东奔西跑,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可她从没忘记自己立下的誓言,她凭着自己的努力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活得一天比一天风光。现在,她回来了,她不但回来了,而且还亲眼目睹了一场好戏,可当曲终人散,帷幕落下时,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反倒觉得无比惆怅。

冷金凤点燃一根香烟,倚在床头缓缓地抽了起来。

她是个孤儿,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她的童年记忆中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外爷—— 一个又老又丑的皮影班老头。再后来,她遇到了师傅,是师傅听了她的皮影戏后,把她从外爷手中要过去的。她从那天进剧团后就再没离开过师傅,吃在师傅家,住在师傅家,直到十六岁那年剧团盖起了宿舍楼,她才搬了进去。那些年,不知道她的人都以为她是李老师的大女儿,因为李老师实在太惯她了,供她吃供她穿,走什么地方都带着她,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薛春桃还要疼爱。她十一岁进的剧团,那时候她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为了能让她识字,师傅每天晚上都拿着薛春桃的课本给她上课,她所有的文化知识全都是师傅手把手教会的。

她曾经有好多次都想喊师傅一声“妈”,可始终没喊出来,直到前段时间回来联系上朱有才,跟着朱有才去了一趟师傅的墓地,趴在师傅的坟堆前放声大哭时,才哭喊了一声“妈”。那一声“妈”是发自心底的,是肝肠寸断的,可惜她喊得太迟了,她连师傅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那天她在师傅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她将自己从不外露的半张脸对着师傅的坟头,放声号哭:“妈,你看看,这就是你女儿干的好事,这就是薛春桃干的好事啊……”朱有才那天跪在坟前一动不动。她和朱有才的红线当年是师傅牵的,订婚结婚都是师傅一手打理的,师傅的心是好的,这点她清楚,可朱有才这个王八蛋他不是人,他脚踩两只船,一边哄骗着自己,另一边却在和薛春桃私底下勾搭,那晚她要不是亲耳听见,真不知道要被蒙骗到几时。

朱有才是可恨的,可薛春桃比朱有才更可恨。她有时真想不明白,师傅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生出来薛春桃这么恶毒的女儿?薛春桃从她进师傅家的门那天起就开始妒忌她,这点她能理解,毕竟薛春桃才是师傅的亲闺女,师傅处处向着她,薛春桃不高兴,这很正常。可薛春桃跟她争朱有才,她就有点想不通了。朱有才虽然人长得帅,鼓也敲得好,可她当初并没有十分在意他,她和朱有才的结合,完全是师傅一手安排的。她当初要是知道薛春桃爱朱有才,打死她都不会和朱有才结婚。朱有才和薛春桃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她不清楚,那次朱有才在女生宿舍摸薛春桃的胸,被她当场撞见,当时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是她丈夫,一个是她师妹,这两个她最亲的人,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种恬不知耻的事情。她当晚和朱有才大吵大闹,提出离婚,是朱有才跪地哀求并对天发誓才挽回的局面。她当时没怪薛春桃,觉得她只是个姑娘,还不成熟,是朱有才勾引了她。可后来的事情证明,她当时的想法是错误的,事情远没她想的那么简单,这两人早就好上了,而且还要陷她于不仁不义之中。

那晚郭大少要请师傅吃饭,说商量他爷爷八十大寿演出的事情。师傅当时身体不舒服,让她和薛春桃去应付一下。薛春桃那晚说自己来例假,不能喝酒,却一个劲地伙同郭大少灌她。当酒过三巡,她被灌得昏天黑地时,薛春桃早就不见了人影。那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多的一场酒,她是怎么离开餐厅的,怎么被郭大少带到宾馆房间的,她完全不知。直到她被郭大少摁到床上脱衣服时,她的脑袋才清醒了一点。那晚她是喝多了,但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她挣扎着推开郭大少,反手就给了他几个巴掌,然后踉跄着跑回剧团。回剧团的路上她很内疚,很自责,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怪她贪杯,把持不住自己,她一路都在纠结着回去了怎么跟朱有才解释。可当她回到剧团,蹒跚着爬上宿舍楼,扶着墙走到自己房门口时,房子里朱有才和薛春桃的对话,完全颠覆了她的之前的想法。

“你赶紧穿衣服去,去时多带几个人,抓她个现行。”

“那郭大少怎么办?他可是领导的儿子,我总不能连他也抓回来吧?”

“你猪头啊,谁让你抓郭大少的,你去把那个贱人抓回来,回来交给我妈,让我妈处置。”

“房间号是多少?郭大少有没有给你说?”

“房间是我订的,房卡是我给的,518,你赶紧去。”

“你急啥?离天明还早,来,让我再爱一下,可想死我了。”

“你讨厌……”

冷金凤的脑袋嗡嗡直响,无边的怒火冲淡了酒气,她真想一脚踹开房门,看一眼这对狗男女丑恶的行径,可她忍了,这是在剧团,她要活人,她也不想师傅的一世英名毁于此事。

那晚冷金凤在马路上一直走到天明,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她只记得自己临走时将脚上的鞋子脱到了门口,她是光着脚出去的,她要让那一对贱人知道,她回来过。

十二

《游西湖》正式演出的时间定了,元月三号晚场,北京梅兰芳大剧院。面对这么高级别的演出,这么隆重的赛事,剧团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既激动又紧张。这和古代秀才上京赶考没什么区别,去时胸有成竹,归来结果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元旦当晚,团里召开了新年座谈会,说是新年座谈会,其实就是演出前的动员大会。团长和陈导就演出的行程和细则做了轮番发言。团长说:“我们这次是赴京演出,意义非比寻常,我的要求不高,争一保二,最不行也要拿个三等奖回来,优秀奖我都不答应。大家有没有信心?”团长的语气是坚定的,团长连问了两声“有没有信心?”下面的人才稀稀拉拉地喊了声“有”。团长又放大了声音:“有没有信心?”“有!”这次大家的喊声是整齐的,是铿锵有力的,可当喊声落下后,所有人的心都是茫然的。这么大的比赛,全国那么多的剧团参演,好多剧种大家看都没看过,怎么保证?陈导接下来安排了比赛的行程:二号出发,三号白天找机会适应场地,晚上演出。团长接下来又给大家强调了外出演出的几项纪律:一、所有人员一切行动要服从统一指挥,不能私自行动;二、食宿由主办方统一安排,要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演出期间要注意相互配合,不能搞个人主义;三、安全工作一定要落实到人,确保演出万无一失。团长强调完纪律,陈导又将这几天的演出情况做了总结。陈导说:“这一个多月来,通过大家的刻苦训练、认真学习,《游西湖》的剧目已经有了质的提升,但据我执导多年的经验看,我们的演出还存在很多问题,当然,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我们要有一颗追求完美的心,只有我们努力了,才有希望做到最好。”陈导那晚说了很多,可大家最期待的一个问题——这次演出到底由谁来担任主角?他始终没说。

冷金凤回到酒店客房没多久,朱有才的电话过来了。朱有才的声音很大,周围能听到嘈杂的喝酒划拳声。朱有才在电话里扯着嗓子说:“金凤,你先别睡啊,我一会就过来了,你吃啥不?我给你带上。”

冷金凤说:“这么晚了你过来干吗,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我想过来和你好好聊聊,你等我。”

“别过来,有啥事明天说。”

朱有才还在说着什么,冷金凤一把挂掉了电话。

朱有才从她这次回来后不知道缠了她多少次,说要和她复婚,说要和她好好生活,说他以前错了,今后会好好对她,求她再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对于朱有才的摇尾乞怜,冷金凤没有表示同意也没完全拒绝,她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喜欢朱有才像个奴才一样围着她转。她刚回来那几天朱有才给她诉苦,说他这些年过得很窝囊,在外面赌博输了好多钱,经常被人逼债。她一把就给了他好多钱,让他还清赌债,好好做人。她不是可怜朱有才,她现在有的是钱,用钱买一个奴才,让他像狗一样围着自己转,何乐而不为。再说了,她主要是给薛春桃看,让她好好看看这个男人丑恶的嘴脸。

冷金凤对朱有才现在说不上恨也绝对谈不上爱,只能算是一种同情。回想她和朱有才这半生的爱恨情仇,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她当年是很爱朱有才,爱他的英俊潇洒,爱他的疏财仗义,更爱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她记得当年她总爱站在后台口偷看朱有才敲鼓,朱有才敲鼓是潇洒的、全身心投入的。他敲鼓时坐姿端正,聚精会神,不像好多老艺人,敲鼓时弓腰塌背,眼睛东张西望。他敲鼓时很少看鼓面,眼睛始终跟着演员在动,可两根比筷子还细的鼓槌分毫不差地在鼓面上敲动。一会儿似蜻蜓点水,一会儿似暴风骤雨。他的长发随着鼓点的节奏舞动……偷看起来很好笑,但也可爱。师傅当年经常夸赞朱有才:“有才敲鼓那是天生的,那种节奏感不是后期练出来的,是骨子里自带的。”师傅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她说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是上天造就的,没有天分,再努力都是白搭,顶多算个业余爱好。师傅当年在她和朱有才的婚礼上对着大家讲的那段话她还记着。师傅说:“有才和金凤的结合,是我们剧团,乃至我们秦腔界的一大喜事,这俩娃都是有天分的,他们两个结合,必将给秦腔界缔造出一个精品。”师傅的话有点含蓄,她当时没太懂,她不知道师傅是说他俩会生一个秦腔小神童,还是缔造出一部秦腔精品。但最终师傅的话落空了,他俩既没生出秦腔小神童,也没缔造出戏曲精品,而是以她的毁容、离婚宣告结束。她现在很庆幸她没给朱有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这个小孩也是苦命的。当年她怀过一次孕,是朱有才劝说她去医院做的人流。朱有才说:“你还年轻,你这么爱戏,好好唱几年,等取得一定的成绩后我们再要小孩。”朱有才的话当时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后来想想,这个王八蛋从那时起就没安好心,他是怕有了小孩,和自己离婚有累赘。

当年她和朱有才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就在她光着脚丫在马路上走了大半夜的那天上午。早上她回到放鞋的门口,门大开着,鞋子被朱有才提回了房间。朱有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抽烟,她进屋后只说了五个字——我们离婚吧。朱有才回了她一个字——好。就这样,他俩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来到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师傅和剧团的人是在他俩离婚的那天傍晚知道此事的。那天傍晚她把收拾好的东西搬到了女生宿舍,正在一个空床位上铺被褥,师傅进来了。师傅满脸阴云,进门就问:“咋了,闹别扭了?小两口闹别扭很正常,不至于搬出来住吧?”她当时没回答师傅的问题。师傅连着又问了两声,她还是没回答,只是从包里掏出那本深绿色的离婚证,递到了师傅手中。师傅拿着离婚证在原地愣了半天,然后放下离婚证,颤巍巍地出去了。师傅走后,她憋在心里的委屈再也压不住了,如滔滔江水决堤,顺着眼眶、喉咙倾泻而出。那晚她哭了不知有多久,她的哭声如泣如诉,响彻整个剧团大院……

那段时间刚好是秦腔红梅大赛排练的最后阶段。受了如此大的打击,她想着自己可能没力气参加比赛了,可睡了两天后,她起来了。她起来后不但没有消沉,反而比之前更加积极了。她感觉心底有一种力量在催动着她,那就是愤怒,她要把愤怒化为力量,在舞台上展现精彩。她虽然出身不好,但她从没看轻过自己,她不怕苦,不怕累,她要用实力来证明自己,她不是孬种,她是为舞台而生的一只金凤凰。那几天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游西湖》的排练之中,她不去关注朱有才和薛春桃,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让他们双宿双飞,快乐地生活吧,她不稀罕,也不嫉妒。可让她再次没想到的是,薛春桃这個贱人还不放过她,给了她致命的最后一击。

那晚她到了最后的吹火阶段,她接过薛春桃手中递来的最后一个松香包,含进嘴里就觉得不对劲,松香包湿漉漉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可当时剧情在紧锣密鼓中进行,容不得她细想,直到后来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慢慢回忆,才确定那是汽油味。是薛春桃这个贱人在松香包里倒了汽油,陷害了她。那晚的事很突然,她的半张脸几乎全烧毁了。那件事成了她一生的伤疤,她恨薛春桃,恨朱有才,她恨不得让这一对狗男女去死。可十年过去了,仇恨变成了力量,让她一步步强大了起来。她刚出去的那会儿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生活,只能在业余剧团混口饭吃。是陈导后来发现了她,塑造了她。而她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在她纹上蝴蝶后,竟然在网上给她挣来了数不清的财富,那个在网上一夜暴红的“蝴蝶皇后”就是她,只是薛春桃和朱有才不知道而已。她现在回来了,她兑现了十年前离开时的誓言——她要风风光光地回来,大大方方地回来。她要精彩地活在朱有才和薛春桃眼前,要让他们为自己当初的恶毒买单,要看着他们每天在忏悔中煎熬。

那晚薛春桃出事后,她本该是拍手称快的,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薛春桃的惨叫唤起了她的仇恨,同时也揭开了她的伤疤。她在剧场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仇恨是什么?仇恨是一道从地狱深处燃烧起来的烈焰,它在烧毁别人的同时也烧着了自己。那晚她亲眼目睹了薛春桃的惨状,亲耳听到了她的哀号,当她看到薛春桃在台上打滚挣扎时,她的心软了,那一刻她想到了师傅。师傅走了,那个呵护了自己十多年的母亲走了,对于师傅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儿,她还能怎么样?她这次回来给剧团投资了一大笔资金,她要重振师傅当年的雄风,要继承师傅的衣钵,把剧团轰轰烈烈地办下去。而薛春桃,她从没挤兑过她,以前没有,现在也不想,就让她自生自灭,剩下的和自己无关。

十三

《游西湖》正式演出的这天下午,北京城下起了大雪。上午太阳还红红的,可到了中午,云彩就不知不觉集结了。下午两三点,天开始飘起了雪花,刚开始像鹅毛,但是稀疏,到后来雪花变小了,但密度变大了,雪花铺天盖地,不一会工夫就染白了北京城。

团长联系好的下午去剧院走台、过戏,可因为下雪路滑,害怕出安全问题,就放弃了。冷金凤躺在酒店床上,目光穿过窗户玻璃,静静地看着窗户外头洋洋洒洒的雪花。冷金凤没有起床,她要静养,她要养足精神,完成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表演。这一刻她等得太久了,等得太不容易了。

傍晚时分,雪开始小了,银装素裹的北京城沉浸在各种灯光之下,看不到寒冷,反倒给人一种无限温暖的感觉。吃完饭,所有人上后台化妆。冷金凤没到后台去,她直接走上前台,用脚步一遍遍丈量着舞台。这时工作人员正在调整灯光背景,剧场里还没有观众,冷金凤走了几个圆场,在前台口做了几个翻身,然后冲着下面齐刷刷的座椅鞠了个躬,快步向后台走去。

后台里演员们正在紧张地化妆,薛春桃坐在化妆椅前,已经打好了底色。团长对冷金凤说:“今晚薛老师演前场,你演后场。”冷金凤笑着点了点头。这结果其实她早就知道,薛春桃出事后,团长和她商量过,按照团长的意思是不让薛春桃演,害怕她演砸,让冷金凤一个人演完整场,可冷金凤没同意,说薛春桃渴望演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虽然出现了失误,但前半场还是能演好的,就建议团长薛春桃演前场,她演后场。

冷金凤静静地坐在化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很美,尤其她那只蝴蝶,栩栩如生,让她的脸看起来很魔性,有一种说不出的妖艳。她忽然想,如果她今晚只化妆半边脸,留下这只蝴蝶,那将是怎么样的效果,会不会轰动京城?会不会成为戏曲界的奇葩?肯定会,但那不是艺术,也不符合艺术。

冷金凤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定下心来,披上水衣,勒好搭领,绑好扎头布,开始化妆。她从掌心兑好底色,均匀涂抹到脸上,轻轻揉,涂匀了,轻拍,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拍左边,拍右边,像在制作一件精美的瓷器,一点都不心急。涂好底色,开始上腮红。从上眼皮开始,一点点向下,到眼眶、腮帮,轻轻拍,等油彩融入底色,由浓到淡,看起来自然了,再扑粉、定妆,然后开始上胭脂。胭脂搽到之前上过腮红的部位,颜色立马光鲜起来,一种神秘的气息在脸颊上闪动。接下来画眉,画眼影,等脸部的色彩都画好了,开始提眉。提眉是戏曲演员化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演员在没提眉前脸部的肉皮看着是松垮垮的,可提眉带一勒、一提,肉皮就紧了,再戴上网子,贴上大鬓片,左腮一个,右腮一个,脸部就有了形状,整张脸像刚剥皮的鸭蛋,白里透红,娇艳欲滴。再给额头上贴上鬓片,中间一个,左右对称各三个。然后包大头。包大头是戏曲旦角化妆最重要的程序,先将一丈长的水纱用水闷湿,在头上扎好几圈,水纱要绑紧,绑不紧演出时头饰会散,散了戏就黄了。冷金凤让旁边的演员帮忙绑紧了水纱,然后上“泡子”。泡子是插在头上的各种饰品,有金钏、银珠子、红宝石、绿宝石等等。冷金凤今晚上的泡子是蓝宝石,她偏爱蓝色。上好头饰,戴好假发,冷金凤对着镜子又仔细端详了一会,昔日阴阳怪状的自己不见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古典美女如出水芙蓉,坐在鏡子对面。

开演的预备铃响了一遍,过了五分钟,当铃声再次响起时,陈导忽然过来对冷金凤耳语:“你赶紧穿衣服,薛春桃今晚可能演不了了。”冷金凤转身一看,一身戏装穿戴好的薛春桃正蹲在后台一角,对着一个盆子呕吐,她身边围着团长和几个后勤人员,大家递水的递水,拿纸的拿纸,一派焦急的样子。冷金凤问陈导:“她咋了?”

陈导说:“不知道,说恶心,想吐,还说嗓子不合适。”

冷金凤说:“要不我演前半场,等她好点了演后半场。”

“嗯,你赶紧穿衣服。”

冷金凤刚走到换装间,前台的开幕曲就奏响了。大家七手八脚地簇拥着给她穿衣服,她倒是不慌。这样的事情她经多了,师傅当年就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紧张场面。有一次开场锣鼓已经响了,师傅的头饰都没有别好,大家给她穿衣服的穿衣服,别头饰的别头饰,等鼓声一停,师傅在后台里内唱尖板,师傅的气息拖得很长,一句尖板唱了足足两分钟,等师傅的一句内唱结束了,她的全身也装扮好了,人紧随着乐曲上场,一点都不误场。戏后师傅对冷金凤说:“戏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演员要是连这点节奏都控制不住,那还算什么好演员。”

前台的鼓点由缓到急,大锣声、小锣声、铙钹声、铰子声,各种铜器暴风骤雨,像炒豆子,又像沙场点兵。等鼓声一停,板胡奏响,冷金凤边从换装间往出走,边打开胸麦开关,一声“天朗气晴精神爽”内唱二倒板。等她这句唱完了,人也走到了出场口,然后带着丫鬟霞英,轻步飘飘而上,愉快地这边看看,那边望望,接着唱:

花园里一片好春光,

那杨柳迎风翻波浪,

遍地青草味芬芳;

鸟语声声情歌唱,

双双对对诉衷肠。

东风常与人方便,

阵阵送来梅花香。

……

冷金凤之前的预演是完全按照陈导新排的套路,外唱花音二倒板,人先出场,再开口唱,今晚情况特殊,她只好又改回了师傅以前的套路,内唱二倒板,人后出,这样便节省了一点时间,也不至于误场。

接下来的演出就显得游刃有余了,偌大的剧场,密密麻麻的观众,冷金凤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台下观众的心。她忽然感觉,此刻的她不是自己,也不是李慧娘,而是师傅。她在替师傅演出,在完成师傅的心愿。师傅曾经说过,她唱了一辈子戏,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到北京城演一场。现在好了,这个愿望她替师傅实现了。

戏演到中场,冷金凤几次下场都没看到薛春桃,她心里有点纳闷,薛春桃到底怎么了?她还能不能演?一直到上半场结束,她还是没看到薛春桃。陈导过来说:“你接着演吧,薛老师前一阵子还在做准备工作,刚才又吐了,说要回去休息,让你演。”陈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冷金凤:“这是薛老师临走时让我交给你的,你完了看看。”

冷金凤纳闷地接过信封。这是一个老式的麻纸信封,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信封正面写着一行熟悉的字迹:金凤亲启。冷金凤想打开信封,可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就将信封塞进化妆盒,匆匆去换装间换衣了。

接下来是《鬼怨》《幽会》,一场比一场紧张,一场比一场煽情,到了《杀生》一折吹火戏,随着火焰从冷金凤嘴里一口口喷出,台下观众的掌声完全被点燃了,从冷金凤吹第一口火开始,到她吹翻身火、一条龙火时,台下的掌声就根本没停过。到了冷金凤吹连火的时候,好多观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拍着巴掌、随着冷金凤吹火的节奏给她数数:“1——2——3——4……59——60——61——62!”冷金凤那晚一口气连着吹了六十二口火,这在她的演出生涯中是破纪录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到了最后关头,冷金凤嘴里含上了最后一个松香包,一个圆场走到前台,转身弯腰,一个标准的高难度大卧鱼动作,稳稳地卧在了舞台上,仰面朝天,对着火把吹出了那口“火中凤凰”。火焰腾空而起,蘑菇云在舞台上空翻腾,冷金凤缓缓起身,稳稳地站在了舞台中央,杀手“廖寅”一个后空翻,接着一个僵尸倒,直直地倒在了舞台上。

台下沸腾了,冷金凤流泪了,这一刻迟到了整整十年,但它终于到了……

演完最后两折戏,演员集体谢幕,观众送花,领导讲话,评委现场点评。评委最后对演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今晚的演出非常成功,演员的表演很到位,唱念做打堪称一流,尤其秦腔绝活“吹火”,更是展现了经典,弘扬了传统文化。

随着秦腔曲牌“小桃红”奏响,大幕缓缓落下,观众相继离场。后台里,演员们欢呼着,相互拥抱着,大家用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诠释着喜悦。冷金凤没有跳也没有叫,她微笑着坐在化妆台前的椅子上,端着茶杯,目视着后台的欢乐,这一刻,她的心是安静的,踏实的。

冷金凤想起了一件事。她打开化妆盒,拿出薛春桃让陈导给她的那封信。拆开信封,打开信纸,师傅熟悉的字迹跳入眼眶……

金凤:

我的女儿,请允许妈这样叫你,也请你一定要原谅妈妈。好多事情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但事情的真相,我一定要告诉你,也必须告诉你。金凤,你是妈的女儿,亲生女儿。你是妈婚前的私生女,你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秦腔人,可惜他在我刚怀上你不久就去世了。妈当年还没有结婚,没办法养你,就将你寄养在了你外爷跟前。你外爷是我父亲的朋友。当年寄养你也是情非得已。我原本想把这事提早告诉你,可妈一直说不出口,也是妈自私,为了自己的一世清誉委屈了你。妈现在已是将死之人,不说出此话,死难瞑目。

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这都是妈的过错,是妈没有保护好你,没照顾好你。你受伤后离家出走,一去无踪影,妈日夜以泪洗面,无一刻不在想念着你。

收到此信之日,妈已经走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要坚强地活着,如果有来生还能做一回你的母亲,妈一定用全部的心血去愛你。

有罪的母亲,爱你的母亲:李梦霞

冷金凤忽地站了起来,身子向前晃了一下,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脸上的油彩在灯光下反射成妖冶的光,血色朱唇微微颤抖,手中的茶杯顺势落地,“啪”一声,摔成了无数个碎片朝地面四溅开来……

责任编辑 离 离

凌峰,原名张碧峰,甘肃天水人,80后。甘肃省作协会员。有小说发表于《飞天》《鸭绿江》《青春》《野草》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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