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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不是烟花

2021-10-12文卿

福建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王霞养老院婆婆

文卿

外面的夜空有点透明。月芳洗完两件衣服,已经9点。洗衣液不小心倒多了,不得不多清洗几遍。婆婆王霞在房间不知干什么,要是她知道,势必会说几句,好像月芳那多用的几盆水会造成世界严重缺水。好久没下雨,季节很反常,以往这个时候,梅雨绵绵。暮春的夜晚,温度反复无常,穿多热,穿少凉。月芳的手有些凉,本想放到明天,等丈夫张克和孩子换衣服后一起用洗衣机洗。婆婆说脏了就洗,放久有味。月芳想就放一天,又不是夏天,没有大汗,会有什么味。但她没说,她可以想象婆婆听完的反应。婆婆不会再说,只会像林黛玉一样,眉头微颦,又像西施,手捂着胸,似不堪重负地叹口气。看她那样,月芳宁愿手洗衣服。

月芳端一杯牛奶去孩子房间。孩子正对着镜子挤痘痘。月芳問:“作业做完了?”孩子不耐烦地说:“快了,进来也不敲门。”月芳想说我在自己家里敲什么门。她没说,忍了。

孩子正在青春期,满脸痘,对着镜子,挤也不是,留着更不是。奶奶王霞说这是正常的,过一阵自然好了,最主要还是饮食和睡眠。孩子等不及自然好。王霞说饮食要清淡,叫你妈煮清淡一些,她总煮那么咸和油。什么事情王霞都能绕到媳妇月芳这里。孩子一用劲,指尖挤出痘里一点东西,直射镜面。

孩子说不用煮,天气又不冷。月芳说凉的对胃不好。孩子简短地说热的我不喝。孩子把牛奶放在一边,她就是要把牛奶放凉再喝,这使得月芳热牛奶的举动变得多余。她用眼神威胁孩子,孩子低头翻开一页课本。她又不能捏住女儿的下巴,灌下去。和孩子之间的较量往往以父母败北告终。她瞪着孩子说我是别想以后你会给我热牛奶了。“养老院的牛奶是热的。”孩子不假思索地说。月芳没想到孩子这么回答。走出孩子房间,月芳打开电视。婆婆走过来,说她刚才把胃经的穴位又背了一遍。养生是婆婆的主要功课。

婆婆说,你要不要看中央10套的《健康之路》?

婆婆的要不要,就是要。月芳转到10套,找回放,找到婆婆要看的节目。婆婆坐下来,右手掌心盖住膝盖骨,五指朝下,找到中指尽处的足三里,左手食指关节熟门熟路地摸去,按压了起来,这是她每天必做的。经常按足三里,补脾健胃,促进消化吸收。能吃能喝能睡能拉,身体就是健康的。婆婆一直相信这个说法,视为真理。

婆婆说你也按一按,不要以为还年轻,现在就要开始注意了。月芳说困了,妈,我先回房了。她本想看一下综艺节目,里面的人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好像世上没有烦恼,就像女儿的回答不用放在心上,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婆婆说,你不等张克了?月芳说不等了。婆婆说,他回来要是饿了吃什么?月芳说桌上有牛奶饼干。婆婆还想说什么,月芳就进房间了。

月芳躺着刷手机,刷着刷着就困了。朦胧中,有人在摸她。四十岁的身体很快被唤醒。她迷迷糊糊地说没套了。丈夫没有回应,加紧了动作,月芳扭着身体。张克说安全期,她还是不肯,安全期这事很难说,隐蔽在身体深处的变数太多。张克说没那么走运,如果怀上了就生。月芳彻底醒了,她用力把丈夫从身上推开。丈夫又抱过来,说再生一个也没什么,国家都不反对了,生三胎都可以了。月芳蜷着腿,双手抱胸,把自己变成茧。张克说,干什么你?月芳说,你又干什么?她提高了声量。张克就不敢动了。这房间隔音并不好。

月芳不知张克今晚是犯了哪门子神经,他已多时不提生二胎这事了,夫妻俩不是达成共识了吗?

张克知道今晚没戏了,索性起来抽烟。月芳知道他今晚是找高中同学去了。同样的人,不同的人生路。同样一个学校出来,人家考了大学,后来当了教师,而张克先是在社会上游荡了一段时日,到酒店当行李生,后经介绍到一个事业单位当司机,车改后,因为单位人员少,领导倒是把他留下了,做些办公室的杂活。活不少干,领的是派遣人员工资,说白了,就是临时工。那高中同学从小玩到大,也算知根知底,人也不错,张克偶尔会到他们家里坐坐,以前曾带月芳一起去。

月芳承认张克高中同学夫妻俩人不错,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但越这样,月芳越感到难受。那对夫妻也生了女儿,百般宠爱,当公主养。聊天时,问人家要不要响应国家号召,再生一胎。高中同学夫妻连连摇头,说一是成本太大,二是把一个培养好就很不错了。

月芳记得就是从那次后,张克就不再提生二胎的事了,仿佛一辆开足马力的车突然刹住了。

张克说涛他们生二胎了。涛就是张克的高中同学。张克从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嘴上说得那么硬,今天一看,肚子大得,下个月就要生了,还说是什么意外。什么不生不生,都是骗鬼的。

张克忘了自己是人。月芳说,他们生二胎,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张克闷闷地说,生了就能养。月芳很生气,说:“用什么养?要不要我算账给你听?”

一来具体的,张克就蔫了。他说不生就不生,你大声什么,怕妈听不到?

“听到就听到,你们不就想要一个男孩吗?你们不顾我都四十了,好,就算我豁出去,我问你,如果再生个女的呢?”月芳也压低了声。

张克说:“男女都一样,我不是非得要男孩子。”

轮到月芳从鼻子里出气,“扯鬼,我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张克说:“你想想,女儿以后有个弟弟妹妹的,互相照应多好。”

月芳不再理他,重新躺下,背对丈夫。

第二天,一觉醒来,月芳的气并未消去。婆婆、女儿、丈夫,所有人都不让她好过似的。

她在一个服装店上班,早上没班,没班也要起,孩子吃早饭上课。月芳搞了4个白煮蛋,孩子最不爱吃。月芳说你奶奶说这样最有营养。孩子听话地整个嚼两下就咽下去,似乎为了弥补昨晚的“不假思索”,差点噎到,赶紧就了一口豆浆。最有营养的往往最没味道。孩子说我宁愿吃好吃没营养的,少活几年都行。月芳说有本事这话你说给你奶奶听。

饼也难吃。婆婆来住后,看到月芳把磨完豆浆后的豆渣丢掉。婆婆说豆渣有营养,丢了可惜。她教儿媳加上盐和面粉煎一下。孩子和张克爱喝豆浆,但不爱吃豆渣饼,月芳也不爱吃。孩子上学后,张克起床,看来他也没睡好。

张克咬一口豆渣饼,说今天这饼味道不错。月芳知道这是丈夫表示跟自己和解。月芳说那你多吃一点,你女儿都不吃。月芳虽还有气,但夫妻相处就是这样,对方给梯子,就顺势下来。

婆婆拎几个塑料袋进门,她一早就出去了。公园边有早市,菜比较便宜,她锻炼身体顺便买了。

婆婆把菜放到厨房,又返回大门,看门关好没,虽然进门时就关好了。她到餐桌坐下,吃了两口豆渣饼,又站起来去看门关好了没。月芳忍不住说,妈,别看了,关好了。张克去上班了。他走后,婆婆吃好早饭,又走到门口,摸摸。月芳装作没看到。婆婆意识到自己的重复行为,自己给自己解围,又像说给月芳听的,她说老了,不中用了,搞不好哪天都忘了回来的路了。

月芳装作没听到,收拾碗勺去洗。水哗哗地流,她关小了点。

她想起十几年前刚嫁给张克,那时婆婆精气神十足。婆婆有骄傲的资本,丈夫早早去世,是她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婆婆是小学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桃李并未满天下。她培养的都是苗,成熟变成桃李的学生很少会记得小学老师。但因为学生是小孩子,不敢跟老师顶嘴,两个儿子跟她说话总是低着头,时间一久,婆婆王霞老师差不多是一言堂了。月芳好多年后才适应。她总觉得婆婆王霞不认同她这个儿媳。她是乡下人,她高中毕业,那又怎么样呢?她大儿子不也才高中毕业吗?小儿子倒是读了大学,又怎么样?满嘴跑火车,满嘴海市蜃楼。他妈倒吃这一套,相信这个小儿子能有出息。要工作,王霞极尽人脉关系帮他找,要创业,把自己的钱都给小儿子。小儿子干了什么?把他妈的房子抵押给了银行,自己遁地了,从此去电永远没人接,只能等他来电。久久地偶尔露个脸,给大家描绘一幅宏伟蓝图,然后又像昙花,倏地没了。

月芳想,婆婆的精气神是什么时候没有的?

王霞确认过门锁好后听到厨房的水声很大,她走到厨房门口又拐个方向,告诉自己不要多事。水费是儿媳交的。

窗外亮得刺眼的天空终于阴了下来,大地太需要一场久违的春雨了。听说会有人工降雨。连天空都需要借助外力,可一直等到路灯都亮了雨依然没有下来。

月芳害怕夜晚来临,张克像中魔似的,一到晚上就要跟她磨着二胎的事。月芳把家里的经济状况挡在前面。这是挡箭牌也是事实。张克说钱的事不用担心,妈说了,她会帮衬的。

月芳冷笑一声,说她那一点,不要说自己养老了,什么时候你弟一露头,就又没了,我可从来没惦记过她一分钱。月芳说,你那个弟,就是个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都不知道。月芳说,你一个临时工,我一个临时工,工作说没就没了,到那时我们怎么办?月芳说,房贷还压着,你每个月的钱大部分还贷了,我这边装修跟朋友借的钱还没还完。月芳说,你就是想生儿子,生儿子好听,你就是重男轻女。月芳说,我倒是想多生几个,老了有人养,一个不孝,还有另一个,两个不孝,还有第三个,总有一个能指望上,国是允许了,家有那本事吗?月芳说,你们家算得精,既要我养老的,又要我传宗接代。月芳说,生孩子又不单单是生出来而已,谁来带?我还没说将来孩子面临的学业、就业压力,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帮上孩子什么?

月芳感觉整个家庭就置放在一个悬崖边,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她千辛万苦维持一种平衡,战战兢兢的,张克却想在另一邊又加法砝,到时天平一倾斜,就万劫不复了。月芳越说越多,越说越气,越说越有理,越说越委屈,每一条都是不生二胎的理由,比铁还硬。她说得口干舌燥。月芳说,你给我个生的理由。

不生的理由千万条,总结起来就一条,没钱。张克知道仅这条就胜过无数条想生的理由。他想说以前他妈一个人,怎么就能养活养大他们兄弟两人?可他不能说,说了会激起月芳一系列反应和无数串话,反弹更大。突然灵光一闪,张克想到单位领导经常说的,执行力永远要比话语更有说服力。不如生米煮成熟饭再议。目前,他要避免夫妻冲突,缓缓兵,曲线救国。

他倒杯水给妻子,说,好好好,都懂都懂。这事我们不说了。

不生的理由太充分,充分到月芳觉得丈夫被自己说服了,她就偃旗息鼓,收拾收拾怨气,睡下。夜里,睡不着的张克悄悄起床,摸到床头柜的避孕套,摸到针线盒,带到厕所。马桶翻盖,坐在上面,缝衣针扎过去。他拿着套对着灯光照照,完好如初。他把装套的盒子原样放回原处,张克觉得它会像一声春雷,猛地轰隆,大地就会苏醒,又像一串烟花,会突然在某个时候的夜空崩裂,照亮惊喜的脸庞。隐秘的快乐在张克心中泛滥。

王霞回到房间。一个老人漫长的一天又开始了。现在的房间很小,设计了榻榻米,走两步磕到桌子,再两步撞到衣柜,飘窗不能完全打开,整个房间像四方笼子,目光所及就被墙壁弹回来,阳光定时出现在特定位置,很快就没有了。

墙上挂着人体的穴位图。王霞戴上老花镜,一个穴位一个穴位读过去,巩固记忆。记不住事让王霞很惊恐,但好像也不是所有事都不记得。近来的事记不住,比如在房间想着要去阳台拿个抹布,走到阳台就忘了到阳台干什么来了。可以前的事王霞记得。特别是刚退休那会儿。真是神清气爽,不用观察校长脸色,不再着急上课和一堆待批的卷子,不用每天回来泡胖大海。大儿子刚结婚,小儿子在外地上学。她自己住在老房子里,自由自在。每天早上她站在三楼的阳台浇花,花开得不错。她曾告诉自己,和以前一样,她不用靠别人。当时养老院的费用她还负担得起,腰杆硬朗,想着以后自己到养老院便是,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离终点远的时候,每个人总是乐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退休时的雄心像潮水已退缩到深海,剩下满目疮痍的沙滩。

王霞想起以前的老房子,老房子也不大,但通风,采光。阳台下面有一条路直通出去。旧城区,路面有些破损,人气还有是的,早上和黄昏,小摊小贩把街两边占满了。人间很热闹。有时看拐角那个早餐车那里没什么顾客,想赶紧去买花生浆和馒头。又一想,觉出自己的可笑,退休老人,又不上班,又没带孙儿,有的是时间。

通常她浇完花,拔些杂草,就出门买早点。早餐车主是一个很精神的乡下女人,总是满脸笑。吃完馒头,王霞才想到餐前忘了吃药。她拿起手机看几点,不知不觉又点开微信。微信像个魔咒。点了多选,把“早上好”的图片一次次地点出去。一会儿,陆续有人回过来。一般会有20多人回,不固定,有人隔三四天回一次,有人隔得更久回一次。每天发“早上好”是被一个老同事说动的。她说老人一个人住,难免有个病有个灾的,每天给人报个平安。她想想很有道理。不是没有看过那种可怕的新闻,说老人突发疾病,死在家里,好久都没人发现。还有一个老人,家里有钱,楼中楼,不慎从楼上摔下,家里人都不在。奄奄一息躺了两天才被发现,送到医院也没救过来。看来,自由要与孤独捆绑在一起,而孤独跟钱多钱少房大房小没关系。

一天,王霞突然想,如果不发“早上好”,谁会先给自己发呢?她决定试试。一天、两天、三天,结果没动静,手机响的都是群里的消息,要么无聊搞笑的,要么各种养生的。

其实没人在意自己。王霞突然想到,要是哪天猝死家里,是真的没人知道。这么一想,凄凉比恐慌更甚。生两个儿子有什么用呢?更早时候,她生两个儿子多么荣耀。丈夫把她捧在手心里。她可是给丈夫长脸了。她的妯娌总怀不上,抱养了一个女婴。民间说,这样会为自己招孩子,果然,接下来,妯娌接二连三地怀了,招来的却都是女的。当年政策不允许,为了生男孩,还东躲西藏,却一连三朵金花。

王霞又想起没发“早上好”的那三天,多么刻骨铭心的三天。她就在屋里转,日头从这个窗移到那个窗。冰箱里的东西也吃完了。第三天门响了,有点急。她赶紧从床上起来。是谁?难道是没发“早上好”,谁不放心来看看?她激动起来,几步就摸到门边,打开。

门口是卖早餐的乡下女人。王霞愣住。“大姐,你在呀,好几天没看到你浇花了。”乡下女人还提了一袋馒头和花生浆。她满心感激地付了钱,连声道谢。乡下女人走后,王霞到阳台浇了花。回到屋里吃馒头,尚有余温,吃着吃着,突然,泪就掉下来。王霞很快把泪擦掉,这泪莫名其妙。再怎么样,她有退休金,有两个儿子,还有这套不大但能避风雨的老房子,身体还硬朗,有什么可伤春悲秋的呢?三天的试验因结局戏剧性反转,结束得很仓促,意料之外。

意外还是来了,王霞设想的意外是洗澡时不慎滑倒,或是吃坏了肚子,或是白内障突然严重到失明,等等,都是自身出发的意外,没想到竟是小儿子将自己的老房子给抵押了,王霞仿佛被抽去了一根筋。发“早上好”图片的习惯在搬进大儿子家里后就没有了。一夜之间就没有了。习惯有时是没有力量的。

儿媳收留了自己,王霞虽别扭,内心是感激的,甚至有点庆幸,但又觉得自己住儿子家,也是天经地义,走到哪都理直气壮的事,有什么呢。王霞不时纠结着,更不满自己为什么纠结这个没必要纠结的事。

听儿媳月芳好像要准备午饭了,王霞收拾一下心情,去厨房帮忙。

月芳说,你就歇着,我来就行。月芳不喜欢婆婆在一旁,看似帮忙,却更像监督,自己施展不开手脚。看婆婆买的菜,菠菜垂头丧气,萝卜像一个恶作剧的产物。月芳将早上拿出来解冻的排骨和萝卜煮了汤,昨天自己买的油蛤炒了一盘。最近油蛤大量上市。摊主说本来要出口的,国外有疫情,都滞销了,所以便宜了。月芳无法判断真伪,反正便宜就好。油蛤也算是荦菜,以前贵得不敢买。菠菜在水里泡一会儿,好像回光返照,精神了一点。婆婆说我来洗菜。说着把厨房门关上,这样油烟会最大程度被抽油烟机抽走。月芳老是忘记,或者说满不在乎。婆婆王霞曾很认真地跟她上了一课,从物理角度解释为什么炒菜时厨房门要关上。越这样,月芳越不想关。她瞄了一眼婆婆洗菜,水浅浅的,待会儿月芳还得再洗一遍。一次她亲眼看到一只肥青虫,可婆婆没看见,和菜叶一起捞起来。

月芳很烦婆婆拿出老师那副派头。她不觉得婆婆是真有文化的,但有时又不得不佩服婆婆,说个话七拐八弯地绕,曲折地表达主题。月芳傻傻的,很久才领悟。剛结婚那会儿,婆婆顺手拿起月芳搁在椅背上的裙子,啧啧夸好看。月芳很高兴。婆婆说年轻就是好,随便怎么穿都好,哪里像我们老人,你看这条裤子,张志买的,他说这种颜色显年轻,劝了半天我才敢穿出来。张志是张克的弟弟。月芳说张志眼光好。婆婆说也是,毕竟读过大学,但这么贵,叫他不要买他偏要买。隔一天,婆婆拿一个包,说是妯娌送给她的,她感觉太花哨,想给月芳。月芳哪能接受,只说包包很适合婆婆。婆婆笑着说我不要,她非要送,真没办法,也不一定适合我。

几次下来,月芳若有所悟,她问张克,你妈什么意思?是嫌我没孝敬她东西?张克云里雾里地微笑,说妈没那个意思。月芳追问,真没那个意思?张克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月芳不乐意,也学婆婆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心里有个梗,婆婆王霞对自己娘家人别别扭扭的,说她不尊重吧,好像也不是,脸上眼里都笑着,讲的话也挑不出理,但就是那么居高临下的样子。人人都得尊着她捧着她众星拱月,月芳不知道婆婆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月芳想自己以前要是认真念书,读个大学,也许命运就完全不同了。高中毕业后她跑到市里找工作,后来在一家大酒店总台做。就是那时碰到了当行李生的张克。

有时月芳想,谁和谁会碰到,似乎是命定的,就像她和张克碰到后,就不可避免地要和婆婆王霞碰到。

月芳继续忙。她煮完吃完就得去店里。大酒店的工作她做到怀孕就辞了。孩子上幼儿园后月芳才出来找工作,跟社会脱节太久,学历不高,她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作。婆婆王霞托以前学生的家长,让月芳到服装店当店员。婆婆说你身材没走样,服装店很适合你,嘴巴甜一点,多卖几件,现在工作不好找,你这个年纪,又没文凭,更不好找。婆婆王霞总是这样,前面先夸,再引出后面的话。夸人一句,人家先入为主,听着舒服。可月芳知道,婆婆的话重点都在后面。为儿媳妇落实了工作,婆婆王霞感觉良好。受了恩惠的月芳一直想扳回一局。

后来王霞左眼白内障实在是太严重了,月芳劝她下决心去做手术。是个小手术,但当事人肯定忐忑,眼睛多么金贵,多么脆弱,在眼睛上动刀多么可怕。王霞左眼几乎是看不见了,右眼仅有的视力也越来越模糊,她都不敢上街了。王霞说,要是手术失败怎么办?月芳说无非就是看不见,跟现在一样,要是好了呢?王霞想我是唯一的赌注,输赢都是我。她说要是搞瞎了怎么办?月芳看着像孩子一样无助的婆婆,脱口说,放心,我们就是你的眼睛。

月芳没说过这么诗意这么动人的话。得到承诺的王霞答应去做手术。

手术很成功,效果很好。世界如此清晰,镜里的老太太虽白发皱纹多,却显得神采奕奕。有一段时间,家里人都变成测视表。妈,看得到我手臂上的痣?看到了。奶奶,我发夹是只小兔子看到了吗?看到了。一时,其乐融融。不到一星期,严格按医嘱滴眼药水的王霞发现自己的左眼红肿,不断渗眼屎,止不住流泪。很快,没手术的右眼也红了。她起了恐慌,怪儿媳叫自己做手术,眼睛是那么好动的吗?月芳说可能是发炎。她买来眼药水,王霞拒绝,说你又不是医生。月芳没办法,只好马上请假带婆婆去检查。医生说是结膜炎。在医生那儿,结膜炎算个什么?开个药就打发人回来了。月芳一看,跟自己买的一样。王霞选择性失忆,不提月芳以前的判断。又七上八下了十多天,红肿慢慢消了,王霞放了心。想着自己前段时间态度不好,就没话找话跟儿媳说,月芳懒懒地应着。

王霞在厨房摸摸这个碗,挪挪那个罐,她看出月芳的不快,但又不甘心,她不想做一个无用的老人。她洗完菜,看实在插不上手,只好出去。月芳煮完,她照例喊一声,妈,吃饭了。王霞照例回一声,你和孩子先吃,我等等张克。月芳和孩子就先吃。

一起住后,王霞就经常遗憾一家人不能顿顿一起吃饭。各吃各的,跟独自生活有什么区别?她却没能力把一家子唤在一起。王霞感觉自己的衰老只一夜之间似的,她不想这么没出息,却控制不住脊背的佝偻。王霞接到妯娌的电话后更没胃口了。

张克回来时,月芳已出门,孩子吃完饭钻进房间了。王霞说,怎么这么晚?张克说跟领导下乡。他带回几样东西。当地盛产柚子,所以开发柚子,有柚子做的饼和糖,甚至柚子洗发露。他一一地摆出来。回来后,领导把伴手礼给张克了。张克说我一直说不要,领导非要给我,说我开车辛苦。按以往,王霞会说那是领导重视你。张克会说没有的事,但心中受用。这次王霞不说话。张克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王霞说刚才你婶婶打电话,下周她孙子3岁生日,叫我们过去。张克顿了一下说,那就去吧。王霞说不去,去看她那样子干什么,有什么好得意的?孙子又不姓张,也不是随她的姓。

王霞妯娌的三个女儿齐刷刷地都生了儿子。这可把妯娌高兴得不知道南北、高低和轻重了。她一来家里,就是叫王霞催促张克生二胎,还窃窃私语,传授生男孩子秘诀,句句家传秘方。一次王霞忍不住说,那你自己当时怎么没用上?她还有一句没说出来,我都生两个儿子了,还用你教。王霞觉得这话要是说了,自己就不厚道了。她忍着没说。但妯娌还是被堵着,讪讪地说当时不是不知道嘛。妯娌不高兴地走了。可后来还是笑呵呵地来,不停地描述自己的孙子,说完这个说那个,然后还是催促张克生二胎,也顾不上月芳的冷淡。毕竟胜利者总是宽容的大度的。

王霞埋怨张克,叫你生你不生,你看你婶婶张狂成什么样子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张克说又不是我不生的。

王霞叹了口气,收拾碗筷。多年前她在妯娌面前有多得意,现在妯娌在她面前就有多得意。

王霞洗着碗,感觉头顶好像掠过一阵风,凉了一下。她的发量日益稀少,特别是中间地带,快要见底了。有一次孙女哇了一下说奶奶,你头顶快没头发了。有时事实被旁人点破了,自己就无法再做鸵鸟。她咬咬牙,买了一顶假发,据说是真发做的,戴着跟从自己头上长出来一样,可家里人没人愿意摸一下感受一下。因为贵,出门王霞才会戴上,平时就放在房间桌上,架子托着,像一个头颅凭空杵在桌上。一次她正像理发师一样梳理着,慢慢地,月芳进来后马上退出去。

王霞让张克把桌上空盆拿来洗。张克回头看,并没有。王霞叹了口气,我现在越来越忘事了。張克说我现在也经常忘事。王霞说你不用安慰我,现在很多老人都会得老年痴呆。

张克说不要自己吓自己。王霞说我不是吓自己,也不是吓你,但人总要有忧患意识。王霞觉得自己突然脱口而出的“忧患意识”特别深刻。现在看起来是好好的,但要为将来考虑。她现在可以动,可以帮年轻人做点事,还有点用处,将来呢?有个病有个灾的,不能动,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她拖累子女时,会被当成抹布一样甩到养老院吗?可她不再认为养老院是归宿了。只能指望着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吗?王霞突然想到小儿子。

王霞问:“你弟有没有打电话来?”张克火起来:“他没打,倒是银行的电话追到我单位了,他当时用我的名义办的信用卡。叫我们单位领导怎么看我?”

当时这也是月芳很恼火的,可这事是怎么办成的呢?她质问张克,张克很冤枉地表白从未给过张志自己的身份证,根本不知道这事。吵几次无果后,王霞隐约恍过神。有一回小儿子说要结婚,要户口本,她高兴极了,没多想,就把户口本给他。后来小儿子又说女朋友吹了。王霞不敢说,这一缄口,仿佛小儿子的同谋。有些事一开始没说,后来就越不好说了。

王霞也吓住了,说,那怎么办?张克说还好我机灵,一听不对,就说张克辞职了,不知道去哪了。

王霞说,你弟也是一时遇到难处了,等他公司起来了,就好了。张克更火了,说你现在还为他讲话,还相信他那套。王霞不再说话。其实她不相信,但一直说服自己要相信那个从小学习好又乖巧的小儿子。马云如果没成功,他之前所做的都是错的,可他成功了。王霞希望小儿子也能横空出世,来个精彩亮相,那他之前做的坑哥坑妈的事都可以变成炫耀敢做敢拼的资本。想着想着,似乎阳光马上就要冲破云层,光照大地,又一转念,王霞感觉有生之年也许看不到了。张克带着莫名的郁闷回房间躺着刷手机。

王霞到孙女房间。墙壁贴着演员的海报。张克最看不惯这种小鲜肉。可女儿就是喜欢。张克跟王霞说过,要是有儿子,儿子一定要皮肤晒黑,理寸头。王霞不认得海报上是谁,想小鲜肉有什么不好,就是长得俊俏的男孩子,长得俊俏有什么不好呢?孙女塞着耳机。王霞说你看你这么无聊,叫你妈给你生个弟弟吧。孙女拿开耳机又塞上,说不关我的事。耳机质量不好,有杂音,当时图便宜。

想到妯娌抱着粉嫩嫩的男孙,王霞的心火辣辣的,她品不出是什么味,可儿子叫她不要管,也是,她能怎么办?

微信里,月芳经常会收到婆婆推送的信息,做菜的、生二胎的、养生的、防诈骗的、交通安全的……有时像不经意,有时像蓄谋已久。养老院的新闻会经常掺杂其中,有时一连推送很多。大数据就是这样,经常看什么就给你推送什么,王霞被一堆关于养老院的信息所包围,她不知不觉深陷黑幕的沼泽,越看越心慌。有时说给儿子儿媳听,王霞绝口不提自己对养老院的畏惧,她高屋建瓴地讲述如今国家的老年群体庞大,养老形势严峻,养老院这块还没跟上。

月芳打断她的话说,妈,你关注那些干什么?你是不是怕去养老院?我记得以前你说老了想到养老院的。王霞否认自己曾那么高调表态过。她说我有两个儿子,我怎么需要到养老院?

月芳也不是往下接,她笑笑,说新闻里养老院虐待老人都是个例。结果王霞觉得月芳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个笑阴晴不定,意味深长。

微信继续推送,婆婆不多做说明。看个标题就差不多知道是什么内容了,月芳也不打开,就当没收到过。

一天,一家人看电视。说看,其实就是电视开着,自个刷手机。真正看的只有王霞,因为老花眼,手机看久不舒服。一个频道正在播养老院的新闻,记者偷拍,揭露某养老院护工对老人的不良行为。其中一个画面是节假日不能回家的老人,眼睛盯着窗外的烟花。她全身最灵活的似乎就只有那两粒浑浊的眼珠了。一团团刺眼的光芒快速升腾,留下一线灰色烟雾。啪,黑色天幕,花儿朵朵,来不及照亮眼睛,又迅速分裂无数小小的光点,一下子被夜吞噬,画面也归于沉寂。王霞注意到老人跟着垂下眼帘。烟花的欢快和老人的苍白深深刺痛王霞。王霞说快看,有视频有真相,可不是我瞎说。

月芳想,要送你去,我们也要有经济实力。她看了张克一眼,张克像瞎了聋了,并不接招,无论老妈还是老婆。他继续刷手机,不知什么内容,引得他脖子微微伸长。空气一度不动。月芳说,上次张克说了,他领导有四个兄弟,都很忙,就把老人送养老院,两星期去看一下,兄弟轮流,去的时候给老人家买什么都不忘给护工一份。护工笑眯眯。老人本来瘦巴巴,在养老院反而养胖了。张克突然又不聋了,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王霞像溺水的人猛地冲出水面,接上话说,养老院再好,我也不去。

“妈,我们不会送你去养老院的。”月芳说。

话音未落,月芳就被自己感动了,但也后悔嘴快。

晚上卧室里,月芳说,刚才你妈的眼睛是不是红了?张克说你眼花了吧。月芳说我明明看到了。她又说等我们老了,自觉一点,自己去养老院。张克说,我不去。月芳说你不去我去。张克说到时你那一点社保金根本不够。月芳说我们老板才几岁,现在就着手准备了,她买了一种保险,一年十万的,分期交个十年,以后就有安排非常好的养老院。张克说听听就好,一年十万,我们不吃不喝也没有。

月芳也知道像这种他们只能听听了。月芳说好坏我们最后都得上养老院。张克说横竖我不去。月芳说到时孩子没有能力照顾我们。张克露出海阔天空的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要想那么多,赶紧休息吧。见他很自觉地把手伸向抽屉里的避孕套,月芳想丈夫还是明白的,思想统一,劲往一处使,日子很有希望。

高潮时,月芳绽放了自己,仿佛烟花冲上云天,仿佛银河倾泻流星,美到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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