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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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放下对输赢的负担，可能美丽人生就开始了。

面对拍摄和采访，现在的马龙老练了许多。比如，在吹风机声音响起时主动停下话头以免影响录音，大多数问题的思考反应时间不会超过两秒，以及在近30?C的天气里，尝试平时从来不戴的羽绒帽和皮手套。马龙上一次出现在ELLE的拍摄现场，还是在2016年。那次是他第一次参加时尚杂志的拍摄，在镜头前有点紧张，但眼神充满好奇，感到局促时会讲冷笑话，很难让人笑出来却会让人感到有点可爱的那种。五年前的那个夏天，里约奥运会刚结束，马龙拿到男子单打冠军，职业生涯中的一道弧光正好划完，往下一个周期看太遥远，实在是很难找到往身上背的东西，那是他难得一身轻的时刻，这种轻松没持续多久。 一年后，马龙成为父亲，同时决定跟上团队节奏，一年一年往东京打。一条曲线又开始攀升，一眼望不到头。这一两年，他的担子越背越重，但看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以为马龙更放松了。其实32岁的马龙没什么变化，他想赢、执著、要求完美、非常怕输。

他藏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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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真好

是在2019年布达佩斯世乒赛夺冠后，马龙开始为东京奥运会绷着一口气。

这个时间点他想了大约一分钟，停顿思考的时间里脑海里这五年周期里的一幕幕迅速闪过：就得是2019年，太早，不敢想;太晚，也不敢想。

里约男单夺冠，十年磨一剑的他终成全满贯，那时要不要打到东京，对他来说值得犹豫的点太多：自己的年龄和团队的年龄结构、累积的伤病劳损、继续下去的动力 2016年11月，马龙跟我说，“想象里的冠军都拿到了，自己感觉太累了”，要想打肯定往最好的目标打，“这个年龄再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可能要比四年前付出更多，自己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承受力，不敢去下定义”。

这五年的周期，他过得像过山车一样，起和伏都非常明确，而布达佩斯可能是其中的最高点：2017年，杜塞尔多夫世乒赛卫冕男单冠军;2018年，因膝盖和手腕的伤病，连续退赛;2019年，在布达佩斯世乒赛决赛中顶住巨大压力对战黑马瑞典球员法尔克，再次夺得男单冠军，成就了个人世乒赛三连冠，也为国乒男队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同年8月，马龙做了一个被刘国梁称为“可能是你一生运动生涯当中最关键的一次抉择”，进行膝盖和手腕的手术。手术前，他剃了个光头，手术后他必须要适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左手吃饭，走路拄拐，真正意义上的从头开始;术后三个月复出，他着急，只想着赢，着急拿冠军去鼓气，但“比赛是靠打不是靠想的”，迎接他的是连续输球，输给了张本智和，然后是林昀儒、许昕、樊振东、樊振东、樊振东。状态最不好的时候，马龙想过只能竞争东京奥运男子团体赛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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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疫情来了。

八个月沒有任何比赛，但他的那口气还绷着。2020年11月比赛恢复，他既兴奋又害怕紧张，有纪录片拍到那时备战的马龙，膝盖上一条显眼的伤疤，上场下场的脚步都有些陌生。再回到赛场上，他连续三次决赛对战樊振东，前两次是一分一分咬着，输了。第三次国际乒联巡回赛总决赛，又是一分一分咬着，赢了。

“可能是上一站他赢完，这场再想赢的决心没有我强，那天在场上我还是控制住了比赛。”马龙说。比赛上场前是特别要聚气的时候，马龙不跟任何人说话。脑海里自己跟自己说话，或者就“干待着”，怕气绷不住，一开口，泄掉了。那场赛后他靠在墙上，仰着脸说，这是不是一场梦。

赢了真好。马龙的球迷灯灯这样感慨说，赢了以后，才有机会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回顾过去，去表达自己已经过期的恐惧和幸好没成真的坏打算。要是最后的结局是输球，再去说什么都好像变成是在找借口，外人就永远没机会看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场球和那一段时间的心路历程成了一个个小黑洞，等待下一次把球赢回来才能揭晓谜底。

竞技体育的赛场公平公开，最残忍也最令人心潮澎湃。“ 我们既不能帮他抢比赛名额，也不能帮他抢比赛冠军”，球迷们能做的是看比赛时一边紧张一边祈祷，坚持一些可爱的小迷信：绝对不说“冲鸭”，因为那是冲击亚军;看决赛带四瓶旺仔，赢一局喝一瓶;给公益助学项目“扬帆计划”捐款是做善事，是攒人品，是完成马龙的心愿，也是把好运都给马龙。

这种笃定托对了人，也因为这种仰望的目光，马龙为自己背上了更多责任，虽然他已经是自我要求高到苛刻的人。做手术和之后的康复期，马龙不希望对外释放出太多细节信息。“没啥必要，我属于比较内敛一点的人，只希望对外能放出好的，不喜欢放出去不好的。”以至于球迷们第一次在纪录片中看到他剃着光头拄着拐杖，和赛场上坚定从容的样子相距那么远，实在是没法忍住不掉眼泪。

手术后15个月的时间，马龙找回了腿，找回了球，这口气能一直绷到奥运会。

精神硬拉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拿过大满贯的马龙会是这届奥运会心态最放松的人，但马龙复盘东京，说了一连串否定。

“应该说比上一次（里约）更紧张了。”

“虽然前面比赛也都4：1赢了，其实打得并不是太好。”

“这次没有上周期发挥得好，包袱更多一点。”

里约之前，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目标要去拿到冠军”，眼里只看着山顶。登顶之后的那段时间，确实也以为自己能放下对输赢的执念，去享受比赛本身。没过多久，又拿起来了。

要赢的执念对于马龙来说就像一场精神硬拉，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一会儿又拿起来。也说不好是拿着的时候更安心，还是放下的时候更轻快，两种感觉彼此博弈，都不能相互替代。

“有时候也能看开，有的时候也确实不容易看开，因为你确实每天面对的就是输和赢，也明白输和赢对于你的重要意义，这个东西会成为你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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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会就是拿起来的时刻，手里紧紧攥着，心态不松，看什么都是压力。这届奥运马龙的签位乍看上去一路坦途，毕竟这一半区的对手职业生涯加在一起只战胜过马龙1次，换作别人可能会松一口气，毕竟运气也是比赛的一部分，他却会因为这种好运气感到更大的负担：“正是因为这种好，你反而会觉得更不能输。”

奥运跟其他大赛的区别在于，所有选手必定全力以赴，顺风不留情，逆境也绝不放弃。这种全力以赴在选手自己身上，经常会创造出乎预料的奇迹，比如男子团体决赛中樊振东对奥恰洛夫的第四局，樊振东1比2落后对手一局，在场上比分5比4时打出了一个神仙球，速度、爆发力、反应力都堪称完美，马龙评价樊振东打出这个球时的专注度之高，“子弹都能躲过去”。

同样的韧劲对手身上也有。男单半决赛对奥恰洛夫那场，至今回想还是让马龙后怕。外人看来，两人对战那么多次，奥恰洛夫从没赢过。但对马龙来说，“不管赢多少次，你知道他一直想要战胜你，每一次比赛他都会全力以赴”。奥恰洛夫大赛经验老到，心理素质极强，在这届奥运会也曾开局落后、猛追翻盘。

“之前一次没输过的对手，如果在这样的场合（奥运会）输了，可能一辈子也过不去。”这是面对老对手的压力。

每个奥运周期各个国家队队员的年龄结构、打法风格都会更新换代。林昀儒、张本智和，都没参加过上届奥运会，这个周期内风头尽出。而在里约让马龙陷入0：2绝境的郑荣植，东京以后已经宣布退出韩国国家队。没输过的老对手，不能输。新对手经验少，那更不想输，这些包袱马龙全扛在身上。

复盘这届奥运，马龙觉得其他比赛都是紧着打，最放松也是唯一放松的反而是单打决赛。与樊振东顺利会师决赛，意味着国乒已經锁定金牌，相对就没那么大压力。面对樊振东，他是坦然的。

“跟他会比较难打，所以你只能放开打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同时对方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水平，才有机会去赢他。”马龙说。樊振东的纯技术能力是无可争议的世界第一，马龙为自己找优势，唯一的一点就是在大赛当中赢过他几次。

这个小小的支点，足够让他站在上面放开了去打。前国手谭瑞午赛前就预言，如果是马龙和樊振东争冠，马龙基本上能拿下。乒乓球打到顶尖水平，一切技术问题都是心理问题。

知乎上有网友评价这场决赛：年轻的老虎，落在了老猎人手里。赢了的马龙创造了新的奇迹，却并不像一个奇迹创造者那样亢奋。最后一球落下，他转身面向镜头平静地比了个心，走到摄像机前喊了一句，hey Jolly，这是传达给自己4岁儿子的暗语。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庆祝和多余的高兴。

“确实感觉就是那样，真是那样（平静），就像完成一个任务”，马龙说，他看了一眼镜子，又微微低头，“我感觉这可能是自己不好的地方，并没有享受到快乐。”

打球超过25年，进入国家队也有18年。这么多年以来，曾有无数个节点，他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了。“2012年伦敦奥运会拿了团体冠军，我就想我已经是奥运冠军了，估计以后打什么比赛都不会紧张，但其实不是这样。越赢，大家给你的期待、自己给自己的期待更重，反而会不敢输，怕输。”

这是马龙现在最想改变自己的一点，看开一点胜负，也有利于延长运动寿命。“你天天还是站在输赢里，确实这种心态是容易崩溃，”他说，“能够放下对输赢的负担，可能美丽人生就开始了。”这是一直在进行又从未彻底成功过的挑战。

对马龙来说，小小的一个乒乓球如此之重。想赢，怕输，不敢输，时时像一场无休止的苦役。但是，苦役未必完全等于痛苦，它一次又一次让这样一个史上最顶尖的运动员重新确认自己的存在，探索从未有人走到的精神标地，谁也不知道之后有什么。中国乒乓球历史上还从未有人走到这里。

有时候也能看开，有的时候也确实不容易看开，因为你确实每天面对的就是输和赢，也明白输和赢对于你的重要意義，这个东西会成为你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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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马龙，再来一局

东京奥运延期一年，让这届奥运会的悬念陡生，也让这届赛事在国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其中，除了马龙之外，很多老将也创造了历史，32岁的苏炳添跑进9秒83，冲破了黄种人的极限;37岁的吕小军举重81公斤级夺冠，创造了抓举、挺举、总成绩三项奥运会纪录。

也许外界总是过于高估年轻的优势，而低估了被经验与时间筛选出来的老运动员们的强大心理。随着训练科学的精进，所谓的黄金年龄渐渐模糊，年轻与否不再是分割运动员水平不可逾越的基准线。而马龙，可以说是受惠于时间，受惠于年龄。

谭瑞午评价马龙打球，有一种绅士的风度，“他在处理球上，包括在场上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你能感觉到他很清晰，不慌不忙。有的运动员在场上感觉人很急，忙慌地就想赢下这种比赛，从外表上能看出来。他打的时候就没有杀气，思路非常清晰。我是要赢球，但是我没有说非得要跟你玩命。”谭瑞午说。

这种风格让他在年轻的时候对比赛少那么一点点欲望，“（年轻时）他求胜的欲望没有别人那么强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球路、他的思路、他的技术更加成熟了”，思维上的从容与准确才真正变成优势，“所以大家说马龙是一个伟大的运动员”。

乒乓球这项运动，没有绝对能赢这一说。和苏炳添、吕小军的项目特质完全不同，快一秒、重一千克，是绝对优势，对手花好几年的时间也追不上。到了乒乓球，虽然我综合能力70分，你100分，但你有的地方不行，盯着不行的那处打，可能就有机会。

网上有人说马龙像《一代宗师》里的叶问，《天龙八部》里的乔峰，无外乎是那种精通各门类、身怀各种武器，开门迎接四面八方各门各派新旧人等挑战，能在刀锋上站住了，守住擂台的人。

武器库强大、技术全面、六边形战士，在马龙身上人们毫不吝啬这些形容。网上流传的六边形，指的是发球、技术、经验、力量、防守和速度。有主持人问过马龙，觉得自己哪边最强，马龙说，最强那边没写上去，一串笑声。“我觉得啊，是判断。”

判断及时准确，且执行力极强，是关键。没有判断，全面就是平庸，就是没有技术特点，而马龙绵密的球风，在场上滴水不漏地捕捉对手的漏洞，都是源于判断。

“我觉得自己其实从纯技术能力来说并不是最强，但在判断和比赛阅读上，我觉得自己有优势，”马龙说，“对手跟你打，他发挥不出他最强的能力，我觉得这也是自己的特点。”

年轻时输球，很多时候是因为犹豫，胆子小。很多比赛都是因为这种选择上的失误输掉的，而随着年龄增长、比赛经验增多，他的判断能力也不断增强。

膝盖手术后，最大的顾虑抛掉了。剩下的都是小问题：封闭训练有时候会感觉练不动，刚想好好练练，“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不像小时候高强度练两三天，睡一觉就缓过来了，现在缓得慢了点。但也不过如此。

隔离期间，换了环境睡得不好，疲惫就有点挂在脸上。往后要看看路怎么走，他花了很多时间，给自己讲故事。

最近看了一本书，《站在两个世界边缘》。作者程浩从小得病，医生说他活不过5岁，最后活了20岁。去世前两三年，他体重不到30公斤，身体严重变形，用鼠标一下一下点出来这部文稿，共计44万字。

“有时候觉得自己挺苦的，背着这么多包袱。但再看看别人，在绝境处依然很乐观、积极，自己也没必要背这么多包袱和压力了。”

运动生涯再往后看，马龙也会借鉴其他职业生命线很长的运动员，“费德勒、詹姆斯、梅西，就算没有拿到冠军，你还是觉得他们是最厉害的。他们对整个项目有影响力。有时候自己也会想，就算没打好，至少大家的认可依然存在。”这也是他一直讲给自己的故事。

在球迷心里，马龙自己也是那个“故事”。“ 很多时候我们觉得生活很难，看看马龙还觉得自己难吗？他人生到了那地步，但他还在努力，还在克服困难往前走，”球迷牌牌这样总结道，“生活平淡了，上班累了，你想到还有这样一个人在赛场上努力就很安心，就像人生还要跑800米，前面有人带着你跑一样。”马龙教会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总能到达终点。

故事有用吗？最没用的是故事，最有用的也是。程浩在书里说，“人消除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自己的救赎之路，”找到自己坚信的那个故事。

在自己投入一生的事业中，没有享受到足够的快乐，也可能是因为无所依傍的快乐并不存在，绝对的自由也不存在。自由一定是伴随着责任，有责任才开始有自由，带着责任心去做事，赢了，输了，成了，砸了，印照付出与获得，重新校准自我的标尺，得到一个确凿的结果，闭眼睡去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深吸一口气，提住，绷住，小心谨慎地分配使用，慢慢地吐出来，胸腔鼓起又落下，腹部绷紧又恢复柔软，然后再提一口气，再来。

世界上当然有比金牌更重要的事，比快乐更真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