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写的是过去的岁月，可能是20世纪的某个年代。关于那时的记忆不全，但对某些事物印象深刻，比如，镇上百货店柜台上空飞来飞去的带着发票的夹子、河边热气腾腾的馄饨店、幽暗神奇的照相馆、收音机里播音员脆亮的声音等等。类似于此的一些意象，在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与修饰后，固化成我对那个时代的美好记忆。

我的家乡是江浙交界的小镇，生活在小镇的小小村子里，这个镇子物理意义上的边界差不多等于想象的边界，这之外的世界，我闻所未闻。因为交通不便，人们似乎很少外出。印象中有早晚两班汽车，此外大家更习惯水路出行。我始终认为人生中第一次外出，便是六七歲时随着母亲乘坐客船，来到小镇隔壁浙江的南浔。

那是冬天，大概快过年了，一个非常冷的早晨，村子里的妇女儿童们早早步行到轮船码头。对于母亲们来说，最兴奋的时刻莫过于此，一年劳作有所得，只有在这个时候可以爽快地花费掉一些，置办年货，给自己和孩子买一至两身新衣。轮船塞得满满当当，一船的人都彼此熟悉，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快乐具体可见。

去往南浔的水路自镇上开阔的稽五漾一路绵延，时而河道收窄，岸边的树几乎触手可及。在船里，望向岸上，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因为在水中，始终有点惊险，又因为人群簇拥，莫名觉得安全。途中飘起了雪，雪花把世界装扮得一片迷蒙，我恍恍惚惚间不知道要去往哪里。直到船到了南浔的码头，雪停住，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亮相，就把我给迷住了。眼前行人络绎，店铺林立，整条街从头逛到尾，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用过、吃过的商品应接不暇。阳光是亮晶晶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亮晶晶的，晃得人头晕目眩，如同发梦。

也许从那时起，“到外面去”已如同种子般生根，最后穿越时空，成为写《从前》的契机。

《从前》的篇幅很短，也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它是由我对那时岁月的记忆与想象共谋的一个片段：一个乡村的少年，对未来有着自己的向往和打算，但是眼看就要被动地进入永恒的不可更改的生活中去，他不太甘心，然而不决绝的挣扎并不见效。这种消极胶着的状态，在某天因为一次偶遇被打破，当他顺从心意奋起一跃，命运终于向他展开了另外的可能。这之后，他会继续念书，带着他那颗不安于小村、小镇的心，走向一个又一个的“外面”。当然，此后他也会经历人生中必经的失败、挫折，在他年长之后，他同样会回忆起少年时的乡村生活，会于间断的记忆中更为强烈地感受从前宁静安逸的美好。

在写作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没什么预设，但觉得过程中内心平静，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是细微而具体的，像阳光打在淡淡的雾上，有暖金的颗粒感。因为填满了这种带着光芒的雾气，时间显得更为厚重，向前的流动也更为缓慢，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得以放大，回味起来意味深长。

这是只有在那样的时代才会出现的事。人们总是容易集中精力，也相应地容易对发生在自己身上或别人身上的一切作出反应，悲伤和快乐，所有的情绪都郑重其事。

那时候，人们会感叹，啊，时间是那样的漫长，一年到头过也过不完。然后，时间就快了起来，“咻”的一下从身上掠过，囫囵吞枣。有时候，我们是枣，被瞬间吞没。（郁七摘自《雨花》2020年第12期）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