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折叶

我一直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人。

比如，小时候住乡下奶奶家，小孩们都会在河边玩水，都会踩上伸延进水中的狭窄台阶，只有我会失足落水。再比如，人群中唯一平地摔倒的，团购东西唯一收到破损的，吃相同的食物唯一急性胃肠炎被送进医院的，全是我，且不止一次两次。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否则这些事情怎么会精准地发生在我身上？可就算是“天选之子”，历练也太多了点吧——幼年时家里穷困潦倒，少年时又不得不接受单亲家庭的现实，高考不理想结果进了又难又累的专业。好吧，最后那个确实是我自己不努力的结果。

总而言之，因为家庭和自己的种种，到初中的时候，出家门成了我最艰难的坎儿。

家门口有面镜子，摆在我穿好鞋出门的必经之路。每次经过，我都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看见镜子里的人土里土气，我想到同班的女孩们水嫩的脸蛋，自卑就像气球一样疯狂膨胀起来。这种膨胀，有时候是可控的，顺利出门后就会慢慢缩小，有时候却会直接突破极限，在心里制造一场毁天灭地的爆炸，而脸上则是默默无语两行泪。

但能怎么办呢？擦干眼泪还是要去上学。

那面镜子至今仍悬挂在原处，偶尔瞥见，我会觉得上面阴云笼罩，有身裹黑袍的女巫在里面冲我招手。

到了高中，我遇到了最大的敌人——社交。

我是艺术生，住校。

进高中后，在几十个多愁善感、活泼可爱的女孩里，我年龄排老四，前三个都是因为各种原因休学过的，我则是因小学时从外省转学回来，降了一级。此前，我也经常因为年龄痛苦得要命，大同学一岁半岁，自我介绍就像要我当众脱衣服一样难堪。后来我学会了睁眼说瞎话。我跟小学同学说我骂人留过级，跟初中同学说我打架留过级，他们都信了。到高中，我说因为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人所以莫名其妙就留级了，居然也有一个天真的男生信了。

开出那些玩笑的时候，我以为我对年龄问题毫不在意，可是当有人也像开玩笑似的说“你好老啊”的时候，我还是很难堪，只能用佯怒掩饰，恨不能钻进地缝。不过相处过了一年，我发现我日记里的“像开玩笑似的”用得好，因为这人真不是开玩笑，她是故意攻击，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并掩盖自卑。

言归正题，虽然也没什么正题。

进高中后，我开始觉得我有病，这病不发，我就是人群里话最多最活泼的那个，十分钟可以把一群人逗笑无数次。但这病一发，我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是闷蛋笨蛋。我坐最靠墙的角落，在课本上写写画画，写只写我喜欢的人的名字，画只画一堆几何图形。

在病得最严重的日子，对与人交流的恐惧更甚于初中流着泪迈出家门的情形。那些日子，是我喜欢的人，或者只能说是我相当喜欢的公众人物，给了我力量。说来也奇怪，我喜欢的不是同龄人都喜欢的那类明星，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相声演员。

他的段子可以精准戳中我的笑点，他一举一动我都觉得非常可爱。听他的相声，听他返场唱的歌，看粉丝剪辑的诸多视频，我可以又笑又哭，活得像个人一样。再说矫情一点，他是光，是我的光。喜欢相声演员的好处，体现在方方面面。我不那么抗拒社交的时候，嘴皮子十分麻溜，怼人逗人都奇准无比。有个同学对我说，你好快乐啊！

“你好快乐啊！”我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做过乡下小朋友们的大姐大，做过初中老师眼里凄惨的小可怜，甚至做过一些人遇到过的最丑恶的拆台刻薄精……然而，这真的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你好快乐啊！我要把这个事实重复一百遍——有个漂亮、成绩特别好、能力特别强的女孩子对我说，你好快乐啊！

其实，明明她才是我遇到过的最快乐的人。

学艺术的孩子人生经历丰富，她也不例外。她所经历的种种，可能连我也只能勉强承受——不是我自夸，我的心理承受能力真的一级棒！可她很快乐，她的快乐表现在方方面面，比如追星、买衣服、热爱并沉迷写作。被长辈夸被同辈喜爱，她都泰然处之。我为有她这样的朋友而骄傲，但有时候我疯了一样嫉妒她，也会疯了一样把自己数落得体无完肤。

高三的时候，我过得痛苦又虚伪。某天，我和她去吃薯条，走进一家麦当劳，被告知上一锅刚卖完，正要炸新的一锅。上一锅刚卖完，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压到我心上，就像没抢到最喜欢的相声演员在家附近演出的票，我狠狠憋了一口气，自虐似的在人来人往的吵闹的麦当劳里逼迫自己停止呼吸。我迷糊地坐到一个位置上，而她过了一会儿才来。

她坐到我对面。她把取餐牌放到桌上。她快乐地说：“运气真好，新炸出锅的薯条最好吃。”我却如遭雷劈，骤然不知所措。新鲜空气奔涌而来，千万情绪竟被一扫而空。

我曾经向她倾诉我前十八年的倒霉人生：说到失足落水但周遭空无一人的时候，她亲历般惊恐；说到六七岁的我硬是扒着长满青苔的台阶把身体撑上岸时，她后怕地拍拍自己，说，幸亏上来了，你好厲害……

突然就想起了很多被我选择性遗忘的往事。

我曾经在宿舍如乌龟一样缩在被窝里不愿露头，室友经过，无意地说道，你好香啊！高一军训时，我强装镇定地在宿舍生活，初相识的同学曾对我说过各种各样的话——你好合适戴帽子。你鼻子好挺啊。你手指好好看……她们从不吝于夸奖，不吝于予人善意，我却在日记里视之为虚伪场面话，用“我和她”来划清界限。我高中写了几本日记，居然从来没有用“我们”来形容过我和任何一个人。

思绪重新回到现实里。

坐在我对面的她说，运气真好！

我隔了很久才接话，说，真的吗？真好！

原来我根本不是被上天选中的最倒霉的人，我也拥有朋友，我也能够吃到一份刚出锅的薯条……真好！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