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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正统观与遗民辞赋创作

2021-09-30姜维枫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山东济南250002

关键词:遗民正统

姜维枫(山东社会科学院 文化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02)

“中国之事,系乎正统”(1)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6页。,“正统观”是极具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思想观念。明清之际,舆图换稿、天崩地解,清初不同群体基于华夷之辨的正统之论其声哓哓。因时间境遇之异,遗民对于正统与华夷的认知亦不尽相同。辞赋是文人表现家国政治情怀的重要文体,遗民辞赋清晰地记录下清初正统观的演变轨迹,对清初社会形态亦有不同程度的映射。

一、“正统观”简论

《说文解字》曰:“正,是也,从一。”又云:“是,直也。从日正。”段玉裁注:“天下之物莫正于日也。”“统,纪也。”段注:“《淮南子·泰族训》曰:茧之性为丝,然非得女工煮以热汤而抽其统纪,则不能成丝。按此其本义也,引申为凡纲纪之称。《周易》:乃统天。郑注云:统,本也。《公羊传》:大一统也。何注:统,始也。”(2)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9、645页。可见,“正”,有正直之义;“统”则有本、始、纲纪之义。《春秋繁露》云:“正者,正也,统致其气,万物皆应,而正统正,其余皆正。”(3)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97页。即本始正,万物皆有应,其余皆正。“正统”有“正本”“正始”之义。

以上大致系语义学层面之“正统”义,由此引申出与政治相关之正统,“泛指统治政权或王朝对前代统绪的正当继承”(4)金鑫、曹家齐:《说欧阳修的正统论思想》,《史学史研究》2005年第2期。。“正统观”源起何时?历代之正统观大致若何?饶宗颐先生认为,“说者以为起于宋,似是而实非也。治史之务,原本《春秋》,以事系年,主宾昈分,而正闰之论遂起。欧公谓‘正统之说始于《春秋》之作’是矣”(5)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1页。。可知,“正统观”滥觞于《春秋》。至于后世之正统论,郑思肖认为“议率多端”(6)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第56页。,实难分解,确是。然如以“华夷之辨”(民族观)为线索,则可大致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不含华夷之辨的正统观,一类是以华夷之辨为底色的正统观。梁启超认为“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宋”(7)梁启超:《论正统》,《梁启超全集》(第三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747页。,联系饶宗颐引欧阳修的观点可知,正统观导源于作《春秋》之时,正统之辨始于晋而盛于宋。正统之辨大盛于宋,并出现足以作为两种正统观的代表人物,前者以北宋欧阳修为代表,后者以南宋郑思肖为代表。

欧阳修以“正统”命篇之专论有三,分别是《正统论》《原正统论》《明正统论》。其《正统论》创作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系其早期正统观代表作。欧阳修认为:

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尧、舜、夏、商、周、秦、汉、唐是也。始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上,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晋、隋是也。天下大乱,其上无君,僭窃并兴,正统无属。当是之时,奋然而起,并争乎天下,有功者强,有德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号令皆加乎当世。幸而以大并小,以强兼弱,遂合天下于一,则大且强者谓之正统,犹有说焉。(8)欧阳修:《正统论》(下),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4册,第350页。

由此可知,欧阳修论列正统的原则是“道德”与“事功”,前者表述为“居天下之正”“有德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后者表述为“有功者强”“合天下于一”。继之又云:“昔者尧传于舜,舜传于禹。夏之衰也,汤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兴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9)欧阳修:《正统论》(下),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4册,第351页。尧舜禹夏商周秦一脉相承,承继的原因为前代弊,后代以德功,乘弊而兴,再次强调以“功德”论列正统。我们注意到,此间欧阳修论列正统,“华夷之辨”的民族观潜而不彰。欧阳修的这一正统观为苏轼所绍承,苏轼曰:“正统之说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不幸有天子之实,而无其位,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德,是二人者立于天下,天下何正何一,而正统之论决矣。”(10)苏轼:《正统论三首·总论一》,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90册,第85-86页。在苏轼看来,能居天下之正且能“合天下于一”,是为历代天子君王希求得到的名与实,是为正统,与欧阳修的论述别无二致。稍后的司马光、陈师道论列正统,均受到欧阳修正统论的影响,超越“华夷”,而将“一统”“天地人”作为正统的必备条件。司马光认为:“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夏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11)《资治通鉴》卷六九,魏纪一文帝黄初二年三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187页。陈师道认为:“正之说有三,而其用一。三者,天、地、人也。天者,命也,天与贤则贤,天与子则子,非人所能为也,故君子敬焉。地者,中国也,天地之所合也,先王之所治也,礼乐刑政之所出也,故君子慕焉。人者,德功也,德者化也,功者事也,故君子尚焉。”(12)陈师道:《正统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23册,第335页。以此为标准,陈师道并未排斥北魏之正统性,他认为:“然居中国之位,有中国之民,而行中国之政矣,是犹《书》之秦,《春秋》之吴、楚也,燕、赵不为夷,谓魏为狄乎?”(13)陈师道:《正统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23册,第336页。以上均为北宋年间的正统观。

正统论至南宋出现新变,“华夷之辨”成为“正统论”之底色,以郑思肖为代表。其《古今正统大论》认为:

若论古今正统,则三皇、五帝、三代、西汉、东汉、蜀汉、大宋而已。司马绝无善治,或谓后化为牛氏矣。宋、齐、梁、陈,藐然缀中国之一脉,四姓廿四帝,通不过百七十年,俱无善治,俱未足多议,故两晋、宋、齐、梁、陈,可以中国与之,不可列之于正统。李唐为《晋载记》凉武昭王李暠七世孙,实夷狄之裔,况其诸君家法甚缪戾,特以其并包天下颇久,贞观、开元太平气象,东汉而下未之有也,姑列之于中国,特不可以正统言。夷狄行中国之事曰“僭”,人臣篡人君之位曰“逆”,斯二者天理必诛。……大哉“正名”一语乎! 其断古今之史法乎!名既不正,何足以言正统与?正统者,配天地、立人极,所以教天下以至正之道。彼不正,欲天下正者,未之有也,此其所以不得谓之正统。或者以正而不统、统而不正之语,以论正统,及得地势之正者为正统,俱未尽善。(14)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第58-59页。

郑思肖认为无善治、未尽善、夷狄行中国之事、人臣篡人君之位,均非正统。郑思肖将正统论建立在华夷之辨的基础上:“臣行君事,夷狄行中国事,古今天下之不祥,莫大于是。”(15)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第56页。“君臣华夷,古今天下之大分也,宁可紊哉!”(16)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第57页。在文章最后,郑思肖强调自己所论正统之背景、经历与理论依据:“我经大乱后,烛人事之变,遂通古今上下而定之,确然以正统、僭逆之事为论,思之三年然后定,参错前辈议论,断以己见,惟主于理,以为权衡。厥今统绪坠地,斯民怅怅然盲行,可痛可伤!深欲即诸史通鉴之文,痛辨大义,悉删繁务,考证得失,纂定书法,以明正统、僭逆之事,为第一义。”(17)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第59-60页。这里饱含夷狄乱华、失国之切痛,再次强调将“明正统、僭逆之事”当作辨正统之“第一义”。

两宋正统观出现这种差异,原因在于:其一,南宋偏安一隅,与北方的金蒙长期对峙,华夷之辨自然会在南宋人内心生长;其二,就论者个体而言,郑思肖的《古今正统大论》作于宋亡之后,华夷之辨言辞之激烈自在情理之中;其三,“华夷”作为论正统的因素之一,在宋初即在文人心中潜生滋长。如上文所引欧阳修之《正统论》,欧阳修将秦列入正统,并征引秦《纪》以证:“其先大业,出于颛顼之苗裔,至孙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间,赐姓赢氏。……夫始皇之不德,不过如桀、纣,桀、纣不废夏、商之统,则始皇未可废秦也。”(18)欧阳修:《正统论》(下),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4册,第351页。欧阳修论证秦之正统,正是着眼于华夷民族性的角度,认为秦为颛顼之苗裔的华夏族正统性。这正说明,“华夷”是判断正统与否的一个重要因素。只是在欧阳修早期的思想观念中,华夷观念较为淡薄,至其晚年,则“越来越重视古代政权的民族性问题,‘尊王攘夷’成为欧阳修正统观评判标准的隐性原则”(19)郑炜:《略论欧阳修正统观中的民族因素》,《云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并进而影响到南宋文人的正统观。

以上为两宋正统观之大要,亦为后世以“华夷”为线索论列正统之大旨。那么,如何认识思想史上的正统论?梁启超认为后世关于正统“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20)梁启超:《论正统》,《梁启超全集》,第748页。,此言甚确。欧阳修基于“道德”与“事功”,将唐列为正统,郑思肖基于华夷之辨,将唐列为非正统。郑思肖的正统观乃基于宋亡于夷狄之现实,可见后贤论列正统的背景是相同的——往往于天下分崩离析之际、夷狄乱华政权并峙之时。那么,如果我们跳脱这一背景,历史地观照正统观,则梁启超与饶宗颐先生的观点对我们深入思考“正统”观均有启发。

梁启超认为:“统之云者,始于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惧民之不吾认也……以国之统而属诸君,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而国民之资格,所以永坠九渊而不克自拔,皆此一义之为误也。”“统也者,在国非在君也,在众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21)梁启超:《论正统》,《梁启超全集》(第三卷),第749页。梁启超认为比正统更为重要的是国之“统”系之于谁,系之君还是系之国民。如统系正,则无不正。饶宗颐先生则认为:“正之义尤重于统”“历史之秤是谓之正”。(22)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第80页。饶宗颐先生的观点是“是非”自有历史来评定,“正”尤重于“统”。其实,梁饶两位先生的观点自然也是基于不同的历史语境。

由之,我们讨论清初遗民辞赋与其正统观,意义何在?从辞赋文学的角度看,在于发掘辞赋“囊括宇宙,总揽人物”之赋心——赋之功用、意义;从史学角度看,我们认为:“任何观念,即使在后人看来纯属荒诞的观念,在历史上能占一席地位,无不有其理由。何况如正统观念,不仅长期支配过中国人的头脑,还经常影响着各色人等的政治行为乃至重大决策,那就更需先辨明它的不同历史型态,才可能进而探究不同型态所映射的现实的社会关系。”(23)朱维铮:《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序》,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第3页。

二、清初遗民之正统观:以辞赋为中心

本文所谓遗民,特指生于明、卒于清,不参加新朝科考、不仕新朝的文人。在讨论清初遗民之正统观前,有必要首先了解清初遗民所处的政治文化环境。

清朝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实现一统的封建王朝,其特殊性在于清统治者的非汉族身份。“一个政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的建构不仅是依靠统治者的魅力、宗教力量的护佑以及官僚政治的运作,还需要文化秩序的建设、认同”。(24)韦伯:《支配的类型》,台北:允晨出版社,1982年,转引自郑传斌:《从思想史角度论明清之际夷夏观念的嬗变》,《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整体而言,清初文化政策与秩序的整顿主要呈现为满汉文化之间、权力上层与普通士人之间不断地角力、渐习到角力、融合的过程。其文化的角力主要表现为:顺治初期的薙发易服令,呈现突出的以夷变夏倾向;顺治十六年(1659)以“畔道驳注”为口实的焚书、康熙年间的庄廷鑨明史案、戴名世案等文字狱大案,是清廷基于统治合法性的本能自我保护与防御而施行的文化高压;康熙初叶圣祖亲政之前,以鳌拜为首的顽固派施行的返归“淳朴旧制”,是清初文化政策上的一次短暂的全面倒退。其文化的渐习与融合主要表现为:顺康年间的文化高压与以夷变夏短暂的空隙之间,以及圣祖亲政之后,清廷曾推行系列的“渐习汉俗”与“崇儒重道”等文化政策,以重整文化秩序。诸如顺治初年(1644)、二年(1645)颁布与恢复的科举取士制度,顺治八年(1651)举行的“临雍释奠”,顺治十四年(1657)举行的“经筵盛典”,康熙九年(1670)提出的“文教是先”治国纲领,重开日讲,每年春秋两次的“经筵讲学”,康熙十七年(1678)颁谕开科的“博学鸿儒”等等。文化政策的怀柔与重整表现在图书访求与编纂方面:史学方面,顺治二年(1645)始议编纂《明史》,康熙十八年(1679)重开《明史》馆,撰成《三朝实录》《太祖太宗圣训》《大清会典》《平定三逆方略》等;经学方面,先后撰成《日讲四书解义》《易经解义》《书经解义》《孝经衍义》等。康熙二十三年(1684)以后,图书编撰扩及学术领域,促成一大批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官修图书问世,诸如《佩文韵府》《渊鉴类函》《分类字锦》《古今图书集成》《全唐诗》《律历渊源》《周易折中》《性理精义》《朱子全书》等等。道统承续方面,顺康两朝由尊孔到尊朱,借用理学以增强文化的凝聚力。尽管遂后“政治权力就相当巧妙地垄断了本来由士人阐释的真理,并使帝王的‘治统’兼并了‘道统’”(25)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90页。,但历经几次反复,初步建立起“崇儒重道”的文化格局。

面对清廷的文化高压、渐习汉俗及崇儒重道等政策的施行与建设,遗民作何思考?遗民辞赋作何呈现?王夫之《读通鉴论》云: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为孽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

呜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虽然,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而使窃者,岂其能窃先王之至教乎?昧其精意,遗其大纲,但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之容,造作纤曲之法,以为先王治定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凿,矜异而不成章,财可用,民可劳,则拟之一旦而为已成。故夷狄盗贼易于窃而乐窃之以自大,则明堂、辟雍、灵台是已。(26)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25-927页。

王夫之认为夷狄窃治统,则不可以永世,天地将失却清宁,人民难全其寿;夷狄窃道统,则如沐猴而冠,必遭天谴,旋即而亡。王夫之认为,夷狄尽管渐习所窃,然所窃必失其精意、遗其纲要,所窃无非限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明堂、辟雍、灵台”等器物文化之表层,所得无非败絮而已,以此表达对夷狄窃正统之否定。《读通鉴论》是王夫之66岁时方动笔创作的史著,此时明亡已四十年有余,其行文仍难掩故国亡于异族之痛,言辞之激烈仍清晰可见。王夫之关于夷狄中国、君子小人的类比及中国夷狄不相混一的观念,历时地看并非个案,其来有自。宋元之际的郑思肖于其《古今正统大论》中即曾做过“夷狄”“牛马”的类比:“臣行君事,夷狄行中国事,古今天下之不祥,莫大于是。夷狄行中国事,非夷狄之福,实夷狄之妖孽。譬如牛马,一旦忽解人语,衣其毛尾,裳其四蹄,三尺之童见之,但曰‘牛马之妖’,不敢称之曰‘人’,实大怪也。”(27)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第56页。郑思肖认为夷狄与中国不可混同,正如牛马一旦忽解人语、穿人衣,亦只能称之为“牛马之妖”,而非“人”,夷狄之本质是不能改变的。再上溯至北宋初年,石介著《中国论》称:“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其俗皆自安也,相易则乱。”郑思肖身处宋元之际,亲历国变,目睹夷狄居中国的事实,其基于华夏民族观的正统论形成是基于自身所处的特殊历史环境;石介《中国论》的创作背景则基于宋初北方强大异族政权的环伺,主旨虽在排斥佛老思想,但其对中国边界、文化等正统观念的固守是很坚定的。石介、郑思肖等基于华夷之辨的“中国”、华夏正统观对明清之际的王夫之不可能没有影响。

清初明遗民基于华夷之辨的正统观在辞赋与各体文学中均有呈现。陈子升,字乔生,南海(今广州)人,父兄均为万历年间进士,其兄陈子壮曾官至明礼部右侍郎,后抗清拒敌而死。明亡后,陈子升携母藏匿深山,不仕新朝,与陈恭尹、梁佩兰等往还酬唱,后入庐山归宗寺。陈子升极为珍视自己的遗民身份,其《赠表兄冯茂》诗云:“甘为贫士终逃禄,曾列诸生亦受恩。……广陵遗散成绝调,山阳闻笛重沾巾。端阳怨切灵均赋,酌酒同吟舍人句。君持竹杖且须停,云过西山雨如注。”(28)陈子升:《中洲草堂遗集》卷七,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4-45页。冯茂为陈子升的表兄,亦为遗民,此诗表达了陈子升甘为贫士、忠于前朝、坚守气节、忠贞隐逸的情怀与气节。其《西游归贻王大雁姪元孝兼怀梁阜己》诗云:“重城郭外野溪滨,讲德谁能似此亲。暂别却无高卧处,薄游还有未归人。心如蠹柳常经折,字泣鲛珠不救贫。万里声名千古业,只应相爱寂寥身。”(29)陈子升:《中洲草堂遗集》卷一三,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册,第102页。潘飞声评价此诗云:“国初时吾粤遗老多以事异姓为耻,如陈元孝、何皇图遭乱避地,屈翁山、韩宗騋削发为僧,老作逸民,澹泊明志,然亦间有晚节不坚者。乔生先生作此规讽之,盖利名稍动,道义即离,而‘相爱寂寥身’五字尤可味,不独钱牧斋、龚芝麓辈声名堕落,即吴梅村一代美才,若使因母不死,著书不出,今日声名岂非陶靖节、杨铁崖一流人物,盖亦是不耐寂寥耳。”(30)钱仲联:《清诗纪事》(一 明遗民卷),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4页。可见易代之际,遗民以气节忠贞相砥砺,亦以此获人激赏。陈子升的《厮养卒奇服赋》诙谐幽默,语含嘲讽,简短生动,似小品文,刻画了依附于权贵之家的厮养卒“沐猴而冠”的丑态:

汉人向来极其珍视发肤衣饰,自古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35)孔安国:《古文孝经·开宗明谊章第一》,清知不足斋丛书本。的观念,汉人束发而冠,清人薙发结辫,清初遗民普遍将汉族衣服发式视为族群文化正统之象征,视薙发为损害民族文化正统之奇耻大辱。屈大均《秃颂》云:“毁伤之罪,我今复罹。剥肤之痛,人皆患之。羡子之秃,不见刀锥,无烦髻结,不用辫垂。”(36)屈大均:《翁山文外》卷一三,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9册,第309页。作者以垂辫为耻,悲痛至极,乃欣羡友人头秃,以秃为幸。再以屈大均《藏发赋》为例,赋云:

发兮发兮,吾为子卑。子何不幸,以至于斯。……索头有国,实逞淫威。降此凶虐,亦惟撑犁。昔从祭野,今遍华夸。裂冠毁冕,为患者。敢不囚首,以免雉罹。金钱为顶,鼠尾为绥。弥月一解,佩有锐觽。乌桓之俗,女直无违。遂易天下,拖辫垂规。(37)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8901页。

赋文以头发象征汉文化,友人藏平生所薙之发于山中,实质是表达正统文化被割除后无处安放的极度悲愤。赋文开篇即直抒“子何不幸”,悲愤之情喷薄而出;继之写象征华夏正统之冠冕竟惨遭裂毁,乌桓之俗竟横行充斥天下;赋家视夷狄发辫如鼠尾,对易俗薙发、华夷易位、人人拖辫垂规的现实,表达了极度的悲愤。李世熊的《反恨赋》同样难掩薙发悲愤:“日月不死,河山顿异。怪尻首之倒悬,哭巾髻之改易。荐虺蜴以匡床,豢豺狼以婴赤。礼乐借厮皂之流,冠冕承倡优之溺。于是逢花溅眼,遇雨淋铃。蜀鹃无时罢叫,辽鹤孑影梳翎。”(38)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538页。日月尚在然山河易主,作者视夷狄为厮皂倡优,象征华夏正统之“礼乐”“冠冕”“发巾”“发髻”正为厮皂倡优之流所践踏,赋文充满华夏正统文化失坠的愤恨,正统失坠又岂是“逢花溅眼,遇雨淋铃”内乱之痛可堪比拟。

奉华夏为正统,视满清为夷狄。华夷有别、捍卫华夏文化正统成为遗民早期生活的底色,即便在康熙朝中后期,多数遗民已逐渐接受了新朝政权,遗民对华夏文化自视正统的自豪与珍视仍时有流露。陈恭尹《登镇海楼赋》创作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之后。赋序云:

三百年间,人文特盛,超轶宋唐,多肱股之臣,无僭窃之患,或以为斯楼之助也。甲申以后,日就倾圮,而城郭亦与之萧条。比岁甲子,大司马吴公、大中丞李公招徕旧民,各复其宇,乃命有司,撤而新之。己巳仲春,予偕诸同人登焉。(39)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913页。下文选自同篇者不再加注。

镇海楼初修于明洪武年间,充溢全篇的汉文化情怀是此赋创作的肌理,华夏正统是作者缅怀旧朝、反思亡国的大背景。赋家之正统观主要呈现如下几种:首先,作者采用干支纪年,而非清帝年号,甲子年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己巳年即康熙二十八年(1689);其次,流露出对故明“三百年间,人文特盛,超轶宋唐,多肱股之臣,无僭窃之患”的追忆,包含华夏文化的自豪;第三,新旧之别,用“旧民”指称明遗民;第四,正文中呈现清晰的华夏正统、严防华夷思想:“爰自尧秩南讹,禹疏黑水。周武周宣,于疆于理。”“守中固外,遏盗防奸,固东南之障塞,而华夏之重关也”;第五,作者从地理与人事的角度,反思亡国,流露出华夷在地理与文化空间的分界:“化鲲化鹏之地,大虎小虎之山。守中固外,遏盗防奸,固东南之障塞,而华夏之重关也。……盖以地穷于北郊,水极于南天,无人事以补之,不足以镇服其山川。……赵乘楚汉之斗,陈报萧梁之仇,提师移檄,此道是由。或一方以左纛,或半壁而垂旈。虽无关于运会,亦考古者所亟讲求也。”

此外,遗民辞赋还借助文字、文学、音乐、金石等汉文化元素,抒写正统失坠的担忧与憾恨。阎尔梅《崆峒山赋》多采楚汉故典表达对汉文化的尊崇:“分题拈韵,即事咏怀。摹十行之汉札,篆用铜章;临千字之隋书,门施铁限。四座雅言,鄙士龙之傲鸣鹤;一堂名俊,喜季野之寻孟嘉。集管弦于昭文阁上,协以宫商;结枌榆于宣武门前,勒诸金石。”(40)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546页。徐士俊《字赋》以“读洪武之正韵”(41)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540页。传达出奉明朝为正朔之意。柴绍炳《恨赋》以“唶戎氛兮畅塞,俾华风兮孑单”(42)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9072页。表达对文化正统失坠之担忧。

“正统”之辨发展至清代所论者多,原因有二:其一,明清易代、舆图换稿、夷狄居华夏的现实;其二,清代处封建王朝的末端,悠久的“正统”之辨已经成为历代王朝兴替之时儒者必论的命题。魏禧于康熙十七年(1677)见举博学鸿儒,本人坚辞不就,固守遗民心志。魏禧《正统论》分上中下三篇,文章首先批评了欧阳修、苏轼、郑思肖三家正统说之弊,提出了正统、偏统、窃统“三统”论。其门人认为:“吾师立三统之说,而万世之论定矣。”(43)魏禧:《正统论》,见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第197页。其《正统论》有两点颇值注意:其一,对正统的界定。魏禧认为“正统者,以圣人得天下,德不及圣人,而得之不至于甚不正,功加天下者亦与焉。”(44)魏禧:《正统论》,见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第196页。得正统者,要具备圣人之德;德虽不及圣人,然得天下不至于甚不正,且有功于天下,亦可谓正统。其二,对元朝的态度。魏禧的“三统论”未述及以夷狄身份立国之元朝,可见魏禧认为元代(包括与宋对峙的辽金政权)根本不在三统之内。魏禧的这一思想理路是否与明嘉靖帝所谓“元本胡夷,又甚于五季者,帝王庙并墓祭俱黜罢”(45)《明世宗实录》卷二九六,嘉靖二十四年二月庚子,台北: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5652页。相同呢?元既如此,那么与之相似之清朝又如何呢?可以说,作为明遗民的魏禧,其“三统”均不论不列夷狄之国(包括北朝诸国、辽金西夏元等)的做法,显示以夷狄身份立国者之在中国历史统绪中之地位亦已明矣。

魏禧《献岁》赋写明思宗“煤山弗吊”事,激愤之情不可遏制,可知此赋当作于易鼎之初,辞赋主旨在于质问华夷易位:“胡匹夫徒手以天下,胡坐奄九有猝倾之亡其家;胡三尺之剑而鞭笞四表,胡万国百州森临栗立不能一举手。”(46)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823页。下文选自同篇者不再加注。魏禧将夷狄之“乱杀”、不与华夏“仁德”同的华夷之别置于篇首,华夷之辨与“仁德”正统成为赋文展开的大背景。“献岁”本义为新年初始、岁首正月,古诗文多用以象征春气奋扬,表达万物感气而生的状态。如《楚辞·招魂》:“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菉蘋齐叶兮白芷生。”(47)褚斌杰注评:《楚辞选评》,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287页。司马光《和宋子才致仕后岁旦见赠》:“闲官逢献岁,拜揖亦纷然。”(48)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一二,四部丛刊景宋绍兴本。魏禧的《献岁》则反其意而用之,通篇问句,以“胡”字领起,凡44问,有如“天问”。反问句式与“胡”字双关语的使用共同构成了《献岁》赋的鲜明特征。“胡”字既是具有反问语气的疑问词,又是“胡人”、异族之代名词。以“胡”字的表层义引出质疑,深层则蕴含着对“胡人”草菅人命、涂炭生灵的鄙视:“胡生人以杀人,胡生物以杀物。胡生人以杀物,亦生物而杀人。”《献岁》赋的第二个特点则是贯穿了魏禧所界定的“正统者,以圣人得天下”的主张,认为“积仁者昌”“积暴者亡”“天地生我,不敢忘兮。上戴三光,履五常兮。献岁罄折,之酒浆兮。区区忠直,侍帝旁兮,不敢媚天,自离殃兮”。《献岁》赋充分表达了以儒家仁义、五常为本,坚守忠直的正统理念,与其《正统论》形成互文。

论正统、辨华夷,在清初遗民的悼亡赋、咏物赋、言志赋中亦广有书写。恽日初《闵哲》赋作于己丑年(1649),是为哭告乙酉年(1645)“绝吭而逝”的夫子刘宗周而作。赋序采用干支纪年,主体部分在对先师的无限悲悼中表达了对夷狄的仇恨,并以幻笔写自己与天帝重华涤荡夷狄,恢复华夏正统:“扫蚩尤之妖氛兮,击欃枪之慑气。驱异类使远迹兮,乃以御夫魑魅。手七曜以回炤兮,两仪廓而正位。玉烛调而大夏昭兮,昌光茀而八风晒。”(49)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517页。赋文以蚩尤、魑魅指代满清,华夏处正位而大夏光炤,华夷有别,华夏正统观极为鲜明。徐枋《鹧鸪赋》歌咏“背北方”“巢南枝”“鸣南音”之鹧鸪,赋文以南北分指华夷,尊南为正:“鹧鸪,南方之鸟也,飞必南翔,集必南首。其鸣曰但南不北,故亦名怀南。……飞必南翔,集必南首。翔乎礼乐之林,集乎冠裳之薮。容与徘徊,威迟翕习。朱鸟踞正南之位,大鹏奋图南之翼。眇乎纤羽,兼兹二德。”(50)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752-8753页。“礼乐之林”“冠裳之薮”向来为汉文化的象征,作者以“朱鸟”象征朱明,“朱鸟踞南”“大鹏图南”,奉南明为正统之旨极为强烈。王锡阐《白燕赋》,以白燕自喻,是鸟“孤坚内秉,冰霜外著”,于中原板荡之际,寻家园而非故,却朱丝而着缟素;然白燕最深沉之悲哀不在于无家,乃心怀汉水、耻于与“野鹜”同踪:“非易主之无家,耻同踪夫野鹜。怀汉水以长征,风萧萧而晨度。”(51)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9169页。白燕与野鹜即华与夷,文化不同,岂能同踪。此外,李式玉《游梁赋》、方颛愷《高凉赋》等均有关于正统与华夷之辨的书写。

王夫之《南岳赋》约创作于顺治十五年(1658)前后,表达了王夫之中年时期的思想观念。王夫之为湖南衡阳人,明亡后,曾隐居南岳石船山,自署南岳遗民、南岳病叟,南岳为王夫之出处与精神的栖居之地。《南岳赋》全文3453字,乃赋家精心结撰之作,赋文结构瑰丽雄奇、用韵流畅、喻旨遥深。赋作频用“南”字,借用“越鸟巢南枝”不忘根本之故典,以南岳象征身心所处之华夏正朔,反复吟咏抒发“南情”:“明明后胙来昌厘,真人南翔翔阳维,北汉沮漳南湘漓。中合穹岳云葳蕤,烝哉我皇诞应之。”(52)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0册,第8710页。“真人南翔”“中合穹岳”“我皇诞应”“朱凤”“眷南顾”等词语频繁出现,营构出作品浓厚的华夏文化氛围,南岳“秩正”,即为“正统”。作者的笔触不仅仅停留在对自然“物态”的描摹上,而是融合了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作者对南岳自然风物的描摹涵括了南岳的发脉、走向、地理以及草木岩泉鸟兽等,由自然而人文,南岳古老的神话、历史、先圣、仁人志士代代相续的开拓与实践,孕育出南岳深厚的文明;赋作称颂南岳地处“奥区”中枢,为“百王之典程”,承续华夏,归于“虞汉”“朱凤”。“朱凤”典出杜甫《朱凤行》:“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巔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劳劳。”(53)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典藏本)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468页。仇兆鳌注云:“《朱凤行》,自伤孤栖失志也。”刘桢诗:“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54)转引自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典藏本),第2469页。既有正统孤栖之喻,又隐含凤凰非练实不食喻正统不杂处之意。《南岳赋》化用“朱凤”“集南岳”意象,以朱凤、南岳象征华夏正统,同时又隐含自己孤栖失志之意;以“抚剑而义魄增, 振衣而烈心引。滨九死以崔嵬,拯皇舆之遘闵”传达九死不悔的坚贞气节,又流露出对道统失续的担忧。从文体角度看,《南岳赋》为散体大赋,作者借用散体大赋特有的体物写志、铺采摛文等创作手法,通过描摹南岳之自然风光、追叙华夏历史文化的独特内蕴,来寄托对华夏山河与文化的热爱,以及对正统文化失落的悲愤与隐忧。《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物以情观,……此立赋之大体也。”(5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34-136页。文体本质上是认识与表达世界的方式,与早期散体大赋主要发挥颂扬圣德、润色鸿业的颂美功用不同,《南岳赋》虽为散体大赋,此处却消解了散体大赋特有的颂扬圣德、润色鸿业的功能,充分舒扬大赋“苞括宇宙,总揽人物”(56)葛洪:《西京杂记》卷二,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的特征与功能,以思想家之笔书写出天崩地解、神州陆沉、正统失坠的巨大悲痛,从而赋予了《南岳赋》更为深醇真切的意蕴与魅力,使《南岳赋》成为清初遗民辞赋的代表作。

三、“当其治,无不正者”:遗民对新朝的接受

对于华夷之防,王夫之曾有激烈之辨:“夷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者也。”(57)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八,第2321-2322页。随着入清时日愈久,眼见复国无望,加之康熙年间的一系列怀柔政策,遗民对清廷的态度,由对立逐渐转为接受。王夫之创作《读通鉴论》之初期华夷之辨言辞激烈,然在其作于晚年的《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中,则以思想家之视角论正统,以进步的史学思想论述了何谓统、何谓正,以及正与统之关系:“夫统者,合而不离,续而不绝之谓也。离矣,而恶乎统之?绝矣,而固不相承以为统。崛起以一中夏者,奚用承彼不连之系乎?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当其治,无不正者以相干,而何有于正?当其乱,既不正矣,而又孰为正?”(58)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一,第2537-2538页。即国家统一并能长久不离不绝即为“统”,“统”续而不离方可论“正”;天下安定即为正,天下混乱不安定,则不能言“正”。王夫之认为:“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盗逆之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59)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一,第2538页。虽然仍未消解华夷之辨,然相较于早期对夷狄的认知已有超越,他认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姓之天下,已具有启蒙思想与意识。合而论之,王夫之认为能统一天下,并保持长治久安,让天下成为天下人之天下,则为正统。《读通鉴论》为王夫之69岁时始创、临逝前方完成的一部史论,创作时间晚于《南岳赋》约30年,《读通鉴论·卷末》的创作时间相对更晚,此时王夫之的思想已跳脱早期的华夷君子小人论,而采用了“天下之公”“天下之治”的视角来观照正统与历史,是为史学观、正统观之进步。

比较王夫之不同时期的正统论与华夷观,《南岳赋》视华夏为正统,《读通鉴论》卷末之“正统论”更倾向于公而非私之论。两者存在抵牾,一方面说明清初遗民正统观与夷夏观呈历时性的流衍特征,另一方面可见遗民严防夷夏更多出于亡国所激发出的情感补偿,而非纯然理智的深思,随着入清时间日久、清廷政策调整,遗民从疆域与种族文化融合等方面逐渐开始接受认同现实的一统。如清初三大思想家中的另两位——顾炎武与黄宗羲,顾黄早年均持论华夷正统之辨,随着入清日久,黄宗羲于康熙十年(1671)开始接受清帝年号,称康熙为“圣天子”——“圣天子崇儒尚文”(60)黄宗羲:《余姚县重修儒学记》,《黄宗羲全集》第19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6页。,“今圣天子无幽不烛,使农里之事,得以上达,纲常礼教,不因之而益重乎”(61)黄宗羲:《周节妇传》,《黄宗羲全集》第19册,第262页。。康熙十九年(1680)清廷以编明史征启明朝故老,黄宗羲以年老辞,但未阻止子弟黄百家与万斯同入明史馆。顾炎武不仅晚年交游降清明臣曹溶、程先贞、史可程等人(62)见谢正光《顾炎武与清初两降臣交游考论》《清初的遗民与贰臣——顾炎武、孙承择、朱彝尊交游考论》等文,载谢正光:《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01-329页。,而且其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均出仕清廷,顾炎武亦曾勉励他们“大臣者,以道事君”(63)顾炎武:《与公肃甥书·又》,《亭林文集》卷三,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册,第38页。。遗民金堡于晚年亦言:“苟能济人利物,则一身出处可不计也。华夷二字,乃人间自家分经立界,若同一天覆,则上帝必无此说,亦但论其所行之善恶耳。”(64)释澹归:《与丘贞臣明府·又》,《遍行堂续集》文卷十一,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册,第634页。人之所行以善恶分辨,而不以华夷之出身计。

再以故明遗老王象晋为例。王象晋曾为明廷重臣,官至礼部郎中、浙江右布政使等。《瑞麦赋》为其晚年之作,赋序、赋末两度自云“年踰九旬”“予年踰九”,可推知此赋创作时间当为顺治七年(1650)之后。作者以“年逾九旬”之龄,见“冉冉一茎,亭亭五穗”遂生感慨:

若五行之并列,若五星之垂光。翔风鼓跳波,时隐时见;细雨添新涨,若抑若扬。麦秀两岐,曾共颂夫张堪;一茎四穗,仅一见于太康。念予麦之示异,或彼苍之降祥。悯无辜而受抑,示后路之犹长。载观厥圃,有蔬殊类。落酥并结,寒瓜并蒂。触目骈繁,令人悦怿。迄今阅世,祸福聿彰。予年谕九,予后云翔。试问乡贵,家替身亡。孰得孰失,何否何臧。偶尔命笔,垂戒后裔。□□□□,万古不慝。不以弱凌,不以强畏。□□□□,□人自致。日检其行,日省其身。□□□□□□莫摇于要人。(65)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9册,第7482页。

这是一位历经官场升迁荣辱,又亲历易代鼎革的九秩老人的赋作。作者自称“迄今阅世,祸福聿彰”,能见五穗瑞麦,仍愿意相信此乃祥瑞之兆——“或彼苍之降祥”。作者没有直接叙写易代之际国破家亡的现实,而是将其化为潜在的背景隐含在字里行间。“家替身亡”“悯无辜而受抑”,隐含自身家国身亡之悲凉,又以悲悯之心写出易代之际饱受战乱之苦的无辜黎庶。赋作情感层次非常丰富,面对祥瑞,作者能从历史与哲学的高度对世事苍凉、福祸生死做出思考——“祸福聿彰”“孰得孰失,何否何臧”。最终对子孙后代加以垂戒、寄予箴言:“不以弱凌,不以强畏”“日检其行,日省其身……莫摇于要人。”作者认为祸福、得失、臧否不必评说,应做好心性道德的修养与自省,传达出一位阅世老人历经天崩地解之后,所持有的一份超然、悲悯的处世态度。此赋作于顺治年间,清廷的高压仍在持续,作者于国丧家颓、身亡未平之际,对家国世事表现出与年轻遗民不同的洞明一切的坦然态度,可见接受新朝是遗民必然的取向。

四、余 论

概言之,清初以华夷之辨为基础的“正统观”,整体呈现以下趋向:处清廷以夷变夏的高压政策之下,遗民极力维护汉文化为核心的华夏正统;清廷施行怀柔政策,华夷文化逐渐走向交融,基于华夷之辨的正统之声逐渐淡化消解。在清初明遗民看来,舆图换稿谓之亡国,以汉文化为核心的华夏文化的消亡谓之亡天下,面对清廷薙发易服屠城等一系列高压暴政,正统论、华夷之辨、严夷夏之防的确能激发华夏民族的自豪感与归属感,在实践层面上表现为不屈服于强权高压等抗清斗争,在精神层面则会提升出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华夏文化内核。但另一方面,当正统论、华夷之辨简化为一种简单的民族主义时,对国家民族的长治久安又是不利的。晚明社会,士人阶层对明朝国家社会的腐朽与堕落是非常绝望的,而一旦天崩地解,士人阶层基于自屈原以来逐渐形成的前朝情结,对故明的失望与绝望随即演化为一种故国情结,并在对故国的反复悲吟之中,将“文明”“民族”“国家”“王朝”“皇帝”等概念等同,遂发出正统与华夷之辨的过激之辞,这过激之辞实为遗民情结的一种表达而已。与此同时,当新兴王朝借助汉文化中本有的“德化”理念而发出“有德者可为天下君”,“惟有德者乃能顺天”的倡导,斥责“何得以华夷而有殊视”(66)王先谦:《东华录》,雍正十五年,清光绪十年长沙王氏刻本。时,狭隘的正统论与华夷之辨便失去了存身的基础与合理性。从“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67)郝经:《时务》,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四),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59页。的角度看,正统论与华夷之辨最终的消解实为历史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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