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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征途

2021-09-25恰里

花火A 2021年7期

恰里

摘句:日落开始了,你愿意陪我实现一个梦想吗?

1

周楚笙说,人们不会羡慕一个努力的人,真正让人信服的永远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还说,世界上只存在第一名和其他,第二名是没有意义的。

丛乐只觉得,学霸的世界她不太懂。

“反正,”周楚笙亲昵地摇了摇丛乐的胳膊,“你一会儿帮我问问易辞私底下究竟是怎么学习的。”

丛乐低头调着相机参数,站起身:“放心放心,这种问题哪里轮得到我,校报记者列了一大箩筐,你就等着看专访吧!”

说罢,丛乐匆匆跑出班里,身后传来万年老二周楚笙压着嗓子的疾呼。

“我要的是秘籍啊,秘籍!”

2

“易辭同学,你好,欢迎做客校报的人物专栏节目《少年时》。”校园记者操着抑扬顿挫的播音腔为观众做起了介绍。

丛乐将镜头对准受访者,轻轻按下快门,光影骤然聚焦,取景框中的人渐渐清晰起来。剑眉星目,英痞的短发。易辞无疑是帅气的,亦是清冷疏离的,标准的大神气场完全长在了女生们的点上。

“同学们都很好奇,你稳坐第一名的秘诀是什么?”

“好好学习。”

丛乐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对准易辞不停地舞着单反切换角度。忽然一道冷然的视线穿过镜头直直盯过来,丛乐吓得手一哆嗦,照片糊了。

不笑就是了。这人,这么凶做什么?

记者继续发问:“那你对同学们有没有什么学习上的建议呢?”

“正视自己,多做题。”

记者讪笑着点头,额头直冒冷汗。接下来的两分钟里,易辞全方位诠释了能少说绝不多说,能用词语回答绝不使用长句的回答技巧。

一整页的采访大纲,被他三言两语杀了个片甲不留。采访渐渐进入尾声,记者几乎长舒了一口气:“好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认为努力和天赋哪个更重要,缺乏天赋的人该如何前行?”

易辞忽然皱了皱眉头:“这个问题不合逻辑。”

这是他这天第一次连续说这么多字,在全场的怔然里,易辞沉声继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

“总之,他好像什么都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丛乐灌了一大口水,绘声绘色地跟周楚笙描述采访时的场景。

“大神果然不是凡人呐。”周楚笙眼神缥缈地望向远方。

丛乐点点头,趴在桌子上,又愁眉苦脸起来:“愁死我了。”

“怎么?”

“主编……让我拍一张易辞笑的照片。”

周楚笙停顿了三秒,随即“扑哧”笑出来,不禁摸了摸丛乐的额头:“青天白日的怎么还做梦呢?”

丛乐觉得,凭借易辞的表情管理,去选秀节目竞选男团也是不在话下的,不然怎么会在她拍的数十张照片里,都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端正、肃穆,还有一点凶。

主编焦头烂额:“小乐啊,你看我们这个访谈已经没有什么含金量了,这个爆点只能是照片。你和易辞不是同班同学吗,这个……”

作为校报的摄影师,丛乐难辞其咎,只好应承下来。

于是,丛乐背上相机,尽职尽责地蹲守在了操场上——易辞每天放学后都会打一会儿篮球再回家。

正值落日西斜,热烈的日光挥洒笔墨,漫天玫瑰色的云朵在天际中浮动。

易辞远远地走过来。他身高腿长,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丛乐跟着小跑了几步,喊住他:“易辞!”

他停住脚步,回头扬眉。

丛乐讨好地笑了笑,正要开口,易辞却忽然变了神色,飞快上前——

“咚”的一声,他用手掌挡住了朝着丛乐头部飞驰而来的篮球。

丛乐惊得愣在原地,易辞拧眉把篮球抛回场内:“手里有没有点数。”

对方抱歉地摆摆手:“不好意思啊,哥们!”

“啊!”又一声惊呼。

易辞连忙转头,看见丛乐痛苦地捂着小腿,脚边一颗滴溜溜转着的足球。

他的嘴角抽了抽,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易辞一言不发地把足球踢回草坪,拎着丛乐的书包把人从操场内拽了出来,耳边听到丛乐嘀咕:“呼噜呼噜毛,吓不着……要不一会儿去买张彩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站定:“什么事?”

丛乐想起自己的来意,又灿烂地笑起来,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相机:“笑一下?”

易辞扫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丛乐慌忙拉住他的书包带子:“不拍了不拍了,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其实,丛乐是带着私心来的。她早知道拍照片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但这天易辞的一番话让她思索了好久。

他说每个人都是有天赋的。

丛乐从小到大都是个太普通的人。成绩平平,没有特长,长相顶多算得上可爱。索性父母对她没有什么要求,她就快快乐乐地长大,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没心没肺,毕竟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

易辞的话让她心弦微动,她的天赋在哪里呢,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

丛乐昂起头,有些期待地望向易辞:“你知道我的天赋是什么吗?”

问完,丛乐就心虚了。她和易辞完全不熟,他又不是算命先生,又哪里能知道呢。

然而易辞定定地看了丛乐几秒,忽然开口:“今天如果是我被球连打两次,这事就没那么容易了了。”

丛乐瞪圆了眼睛:“那你会怎样?”

“找机会把人堵了,捆上麻袋揍一顿。”

易辞见丛乐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嘴角挑起了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弧度,他移开视线:“傻样儿。”

“这就是你的天赋。”

丛乐,其实简单也是一种天赋。

3

余雪消融,枯木逢春。

丛乐依然每天踩着上课铃来,晚上第一个跑出学校。

主编没有责怪她没拿到照片,近期的知识也大部分可以听懂,如果月考不这么快出成绩的话,丛乐会更高兴一点。

看着自己极其平庸的成绩单,丛乐颓唐地靠在周楚笙肩头:“天灵灵地灵灵,匀我点分吧。”

周楚笙拍拍丛乐的脑袋,玩笑般开口:“我要能像你一样每天过得这么开心,这个成绩不要也罢。”

丛乐闻言愣了愣,表情看起来有些迷茫。

“发什么呆呢,老曹来了!”周楚笙撞撞好友肩膀。

针对这次考试,班主任老曹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个新的教学方案——把班级同学划分为上下游两个梯队,形成一对一的帮扶小组,由学习好的按照顺序依次挑选自己的帮扶对象。

丛乐和周楚笙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好姐妹就要锁死。

易辞第一个选。班内很快安静下来,比起被选择,众人更好奇他会选谁。虽然易辞是第一名,又是校草,但因为难以逾越的距离感,想和他结组的人并不多。

万众瞩目下,易辞淡淡开口:“我选丛乐。”

班内同学如炬的目光齐齐看向当事人。

然而丛乐压根没反应过来,正在台下偷偷摸摸地打开一包浪味仙。老曹拿起书本拍向桌面,一锤定音:“丛乐,你和易辞同桌。”

几天后的大课间,周楚笙跑来问候丛乐,语气担心:“你还好吧?”

丛乐大掌一挥,叼着棒棒糖说:“挺好的,他脾气还不错,上课能聊上两句。”

周楚笙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怜悯眼神看向好友。

平心而论,易辞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他思路清晰、简洁,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安排的补课内容合理得当。有几个瞬间,丛乐真的觉得学习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有过交谈的缘故,丛乐也没有别的同学那么敬畏易辞,在他面前依然生龙活虎,小动作不断。

美术课上,丛乐难得安静地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过了几分钟,蓦地悄悄弯起眉眼笑起来,又偷偷掏出相机拍了几张。等她这一套动作做完,易辞拿起笔敲了敲她的桌面:“笑什么呢?”

丛乐凑过去低声道:“刚刚有一只黑猫在屋顶上睡觉,被一只蝴蝶吵醒了。”

易辞转头望向窗外,屋顶上空空如也,他又挑眉看向丛乐。

怕他不信,丛乐赶紧调出照片拿给他:“喏,你看。”

正是樱花锦簇的时节,大半花枝低垂地遮住了黛青色的屋顶,确有一只黑猫惬意地仰卧休憩,鼻尖上落一处淡黄色的小点,恰好清风微漾,形成樱吹雪的好景致。

这张照片拍得很好。

易辞时常觉得丛乐拥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她似乎总能注意到生活的细枝末节,以独特的视角永远耐心地等待美好。

他把相机还给丛乐,面对她求表扬的眼神,拿出她昨天做的卷子推过去。

“你总能看到很多我从没注意过的东西。”

丛乐不住地点头。

易辞眼里带了点笑,拿起笔冷漠地在题干上画了一个圈:“那你为什么看不到这题说的是双曲线呢?”

相机黑屏待机,丛乐哑口无言。

这一局,正方卒。

课间,丛乐掏出一个橙子,在桌子上熟练地滚了几圈,剥开。橙子橘气十足的分子顿时在空气中飞舞蔓延,清甜爽利的味道在四周漾开。

她大方地分给易辞一半:“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理智。”

“嗯?”

“哎,”丛乐来了兴致,转过身子,“你有没有想象过未来的生活?”

“比如?”

“比如说,你成绩这么好,以后肯定可以在国内最好的学府读书。然后会找到一个相互喜欢的人,在落日余晖里相视而笑。”丛乐越说越兴奋,“你们会有一座宽敞的房子,还可能会养一只大狗。”

易辞弹了她的脑门一下:“不切实际。”

丛乐不服气地捂住额头:“你怎么知道实现不了?如果你都不愿意相信,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好,你说得有道理。”易辞松口。

“那你怎么想?”

他停顿了两秒,目光移向书本,却只说:“我想的和你一样。”

丛乐张了张嘴,觉得易辞太敷衍了:“你怎么能抄我的呢?”

许多年后的易辞常常怀念起那个橙子味的午后,春日的阳光明亮又和煦,从女孩的背后晕染开,温柔得像莫奈笔下的画。

清甜、舒卷。

“算了。”丛乐嘟嘟嘴,吃掉最后一瓣橙子,“我有好多好多梦想,分给你一个也没什么。”

4

高中的考试像刻度尺上的標度,规则有序地记录着时间的轨迹。

期中考试仿若夏天的一场雨,很快到来又很快离开。成绩在三天后发布了。

“成绩单来了!”学委走进班,同学们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丛乐深吸了一口气,也挤进了人群。她对自己的这次成绩还是有所期待的,在易辞手下学习了这么久,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

她眯着眼睛从下向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又捋着姓名往后看年级排名,她居然进步了将近五十名!

丛乐强忍住令人眩晕的快乐,目光转向第一行打算看看易辞的成绩冷静一下。

易辞稳定发挥,然而,第二名不是周楚笙。

丛乐心下一凛,慌忙扒开人群跑出班,她清楚周楚笙有多看重自己的成绩。

楼层的最南边有一个废弃的消防通道,楼梯间晦暗昏黄,她们无意中发现这里,平时几乎没有人会往来。周楚笙正抱住膝盖坐在台阶上,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

“楚笙。”丛乐蹲在她面前,试探地轻唤。

“小乐,我好害怕,怎么办啊?”她这次退步了五名。

“我其实很笨的,没有学习的天赋,只会埋头努力,一点都不聪明。”

丛乐蹙眉反驳:“谁说的!”

“我爸。”周楚笙又把头埋了起来,声音染上了哭腔。

周楚笙的父亲是高考落榜一代,也由此非常重视学习,几乎把所有的期待都压在了女儿身上。他严格且不苟言笑,几乎从来没有夸过周楚笙一句。每次家长会丛乐看见他,都要绕道而行。

“楚笙,你以为努力是很容易的吗?”丛乐抽出一张纸巾盖住好友湿润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坐在书桌前一个下午的定力,背完一整本英语词典的毅力,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你骨子里的韧性、不服输的专注,都是你的天赋,别人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东西。”

周楚笙终于破涕为笑:“小乐,你真会讲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丛乐拍拍屁股起身,倚在扶手上,继续劝慰,“而且,易神的日子也没我们想象的那么轻松。”

“真的?”

“他从小就奔波在各种补习班里,上课还要见缝插针地做竞赛题,没放过风筝,也没划过船,作文经常因为写得太像百科全书被语文老师找。他只是看起来冷冷的,不太爱笑……”

那天丛乐陪周楚笙聊了很久。

光线穿过古老的窗棂切割时空,细小的尘埃在丁达尔效应里沉沉浮浮。

“我好多了,谢谢你。”

周楚笙的眼睛肿得像条金鱼,却依然笑道:“我想再自己待一会儿,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去吧。”

看到好友重新展开笑颜,丛乐终于放心地走出楼梯间。

门“咔哒”一声关闭。

下一秒,丛乐被人擒住后颈。她惊愕地回头,撞进了易辞辨不清神色的瞳孔里。

易辞把丛乐带到了天台。他挽起手臂,语气平稳:“说我坏话?”

情急之下,丛乐把自己所认为的易辞全盘托出,但她不认为自己说了他的坏话。她一直都觉得他是个非常非常优秀的人。

不过背后评论别人终究不对,丛乐心虚地摇头:“没有没有。”

她摸摸鼻子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里呀?”

“刚才老曹让我给我妈回个电话。”

丛乐点点头,又是一阵安静。

“你……很会安慰人?”易辞忽然发声。

天台多风,寒冷的风潮灌进衣领里,身体很快被凉意包裹。

电话里易母强硬尖锐的声音如一道紧箍咒在易辞的脑海里翻腾盘旋,密密麻麻,经久不衰。

“你爸今天又去了那个人那儿,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离婚了。”

这话说了太多年,从一开始的害怕愧疚,到后来的麻木,易辞听倦了也累了。他忍不住反驳:“别为了我……”

——你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怎么不是为了你?行了,大人的事你少管,别像你爸一样没良心。”

……

易辞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抬眼看向丛乐,沉声道:“那你也安慰安慰我,行吗?”

这天的易辞身上好像少了一分支撑他的骄傲和锐气,整个人透着消沉与落寞。

说不清为什么,丛乐看到这样的他,心里感到很难过。

她心目中的易辞应当是永远风轻云淡、从容不迫,挥挥衣袖笑傲江湖的。

“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丛乐眯了眯眼睛,不由分说拉着易辞的袖子把他从阴影里拽进阳光下。

“我来教教你怎么笑吧。”

易辞的生命中有过很多个老师,有人教他复杂的单词语法,有人教他眼花缭乱的编程,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教他怎样笑。

快乐到底是不是一件简单到不需要学习的事情?

“看好了哦。”

丛乐伸出两手的食指放在嘴角,缓缓上提,眉眼随之弯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眼前的人眸中有星海,顾盼生辉,灿烂得像一场盛大而磅礴的日落。

易辞其实经常看到丛乐这样笑,她很爱笑。她的笑也从不遮遮掩掩,永远热烈大度,极具感染力,总能神奇地让他感到安宁和充沛。

丛乐就这样笑着望向他,真挚又明朗。他只觉得头脑一松,乱七八糟的情绪烟消云散,胸口微微发热,他轻咳了一声,偏过头也忍不住笑了。

“咔嚓”。

易辞奇怪地回过头,没来得及收起笑意,又被丛乐抓拍了好几张。

“易辞,你笑起来真好看!”

“丛!乐!”

易辞咬牙:“你的手机还想不想要了?”

丛乐护住手机:“我不给别人看!”

她翻了翻相册,满意道:“真的好看,一会儿我发给你呀。”

5

转眼进入暑假,丛乐的行踪变得琢磨不透起来,线上聊天也经常隔着时差,易辞逮不到人,只能无奈地远程督促她學习。

在又一次一天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后,易辞皱眉把手机扔向了桌面。

丛乐虽然爱玩爱闹,但不是一个不知道正事的人,马上进入高三,怎么说都不应该这样对待学习。

易辞曾有过许多时刻,都几乎脱口而出:“丛乐,我们一起考去北京吧。”

然而他辗转踌躇许久,都将这段话咽了下去。他们还太小,谈誓言与约定似乎都没有郑重的底气。而且,这话几乎称得上一个告白,确实还为时过早。

易辞想,索性丛乐有他一直在身边,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她。他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他带着火气睡觉的结果就是忘记关窗户,然后导致重感冒。

易辞强忍着坏到极点的情绪,戴上口罩,全副武装地来到市中医院。挂号、缴费、门诊、取药。他独自娴熟地做完这一切,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打算吃完药再走。

“对不起,对不起。”

熟悉的声音灌入耳朵,易辞猛地转过头。

消失了一整天的丛乐正对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爷爷道歉,挂号单掉了一地。他皱着眉头起身,默不作声地弯腰帮忙。

“谢谢你!”

“易辞?你怎么在这儿!”

易辞头痛欲裂,感觉周遭嗡嗡作响,他的声音艰涩沙哑,仍是第一时间问道:“你生病了?”

事情好像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你是不是发烧了?”丛乐踮起脚尖,冰凉的小手覆在易辞的额头上,使他短暂地清醒过来。

“我问你,”易辞握住她的手腕,一颗心悬在虚空,慌乱失措地跳动,“你怎么了?”

能看出来的病情反而让人安心,可丛乐看起来完好无损,易辞一瞬间几乎把所有不好的情况都想了一遍……

“不是我。”丛乐摇摇头,按住易辞的肩膀让他坐下来,“现在,你需要吃药。”

生病的不是丛乐,是丛乐的妈妈。

丛乐去病房和母亲说明了情况,陪易辞来到医院周边的清淡小馆解决午饭。

“阿姨……”易辞吃过药也放下了心,轻松许多,他小心地措着辞,不知道该怎样提起这个话题。

丛乐把白米粥推过去,说得很快:“癌症复发了,已经……有一阵了。”

易辞怔住,忽然想起了那些她每每快要迟到的清晨和早退的晚自习,望着面前垂着头的女孩,他第一次怨起了自己的粗枝大叶与不善言辞。

易辞攥紧纸巾,慢慢递了过去:“我……”

“不用安慰我。”丛乐带着浓重的哭腔努力笑了一下,吸着鼻子抬头看了易辞一眼,“我知道你不会。”

易辞叹了口气,走到丛乐面前,张开双臂,认真说道:“我会。”

易辞给了丛乐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用柔软的沉默接住了她全部的宣泄。

“为什么她这么好的人要承担两次这么大的痛苦呢?”

“医生说她可能没有两年了,我不想她离开我……”

……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再乐观的人面对生命的捉弄也会止不住号啕。

易辞轻轻拍着丛乐的后背,什么也没说。

他们坐到黄昏西斜,易辞买了两个白煮蛋给丛乐敷眼睛。

丛乐抽抽搭搭地调整呼吸:“你不要告诉周楚笙,她心思重,会影响到她。”

“好。”

丛乐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对不起,还要你一个病人照顾我。”

“别说这些。”易辞又剥了一个鸡蛋递给她,温热柔软的蛋白散发着浅淡的香味,“丛乐,我们都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6

高三很快开学,易辞为丛乐准备了更加精简便携的复习纲要。丛乐热泪盈眶地抱着学习笔记,被易辞捂住了眼睛:“好好学习。”

周楚笙的成绩波动得剧烈,常来找丛乐诉苦,在丛乐的带动下,她似乎也没那么怕易辞了。在又一次看到易辞帮丛乐归纳知识点后,忍不住钦羡:“丛乐,你真幸福,家里人不给你压力,还有易辞帮你。不像我,怎么考都考不好,高考快把我压死了……”

丛乐不知所措地看着周楚笙。

焦头烂额的生活压榨着每个人的能量,安慰是辅助,多说无益,真正的难关只能自己克服。

安抚的话丛乐已经说遍了,语言库已然干涸苍白,只觉得好累好累。

易辞抬眼看了周楚笙一下:“抱怨并不能让你的成绩变好,有这个传递负能量的时间不如回去反思自己。”

丛乐在医院和学校两头跑的过程中度过了高中的最后一年。如果说生活有什么变化的话,周楚笙已经很久没再和她说话了。

高强度的学习和生活的压力使丛乐清减许多。她笑起来依然灿烂如画,气质里却多了点稳重的意思。

高考报志愿的前一天,易辞和丛乐在学校见面了。

夏日的风卷着栀子花的芳香轻轻走过校门前的南山大道,每每夕阳,这条路的尽头总能一览无遗漫天落日,每一个放学回家的人都会途经这里。

这天他们最后一次走过。

易辞看着丛乐,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不能大大方方眸含笑意,像所有青春里意气风发的男孩一样说:“喂,丛乐,我们都去北京吧。”

甚至一句“我喜欢你”都变得不合时宜。

然而丛乐没让他沉默太久,率先开口:“易辞,我想送给你一份礼物。”

她从身后变出来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总是在屋顶睡觉的黑猫,第一次大笑的易辞,还有她和他打赌赢来的两包橘子味软糖……

丛乐歪头朝他弯起眉眼:“易辞,不开心的事情那么多,就不要去想了。”

沉甸甸的相册落在易辞手中,砸在他的胸口上。

“但我希望,你的所有快乐都是具体的,都是有迹可循的。”

丛乐举着相机上上下下三年,帮身边人记录了他们高中里大大小小的欢闹,现在她把属于自己和易辞的回忆整理出来,希望眼前的男孩可以永远快乐。

易辞拿着相册的手指紧了紧,心头发酸发胀,他刚要开口,忽然被丛乐止住动作。

“易辞,我现在还不够好。”

她有些紧张地抬起头:“你信不信我?”

“我信。”易辞答得毫不迟疑。他揉了把丛乐的脑袋,重复道,“一直信你。”

他们心照不宣地打了个哑谜,谁也不说信什么,谁也不谈模糊且清晰的未来。

易辞的父母终于离婚,各奔东西。

九月,易辞坐上了北上的飞机,前往国内最好的大学读书。丛乐留在了家乡,可以常常去陪伴母亲。

丛母于丛乐大二那年去世。她放弃了痛苦的化疗,在丈夫和女儿的陪伴下选择保守治疗,度过了生命最后幸福快乐的两年,体面地离开了。

丛乐和父亲相依为命,每天在校园里东奔西顾地忙碌着。

太阳照常升起,落日准时降临,生命的列车轰隆隆疾驰而过。

7

“易神,你又拍什么呢?”舍友回过头,看向忽然停下腳步的易辞。

易辞不苟言笑地指了指便利店的门口:“刚才那只黑狗做了噩梦,在蹬腿。”

舍友挠了挠头:“你真有情趣。”

易辞爱上了拍照,但没人敢恭维说他擅长摄影。他不讲构图,不论技巧,只是把想拍的东西“咔嚓”一声记录下来,手机里存了一堆别人摸不到头绪的图片。

舍友从书包里掏出一张门票:“我们学校美院举办的国内新锐摄影展,我这周末有个项目要跟进一下。你这么爱看这些,送你了。”

易辞随手把门票插进了专业课本里。

周末很快到来,导师临时有事,被放鸽子的易辞只得回宿舍,路过人流量骤然增加的美院,他才恍然记起自己似乎有一张门票。

他闲来无事,索性踱步走进。

摄影展的主题是“万象”,展厅内被划分成许多个区域,有以人物为主体的创作,更不乏纪实摄影。易辞囫囵吞枣地看过,忽然皱眉走向了一组名为《落日大道》的作品。

  • 宽阔笔直的马路望不到尽头,遥远的南山隐约地此起彼伏,巨大的南瓜色落日浑然不觉地独自壮丽,泼洒漫天辉煌。

下一张图片里的大路依然是午后时分,却阴雨绵绵,太阳在雨痕中影影绰绰地点出一圈光晕。

暴雨时的闪电,雪花中的明亮……

不知道这位新锐摄影师花了多少的心思才陆续记录出这个角度的万象更新。

易辞一眼认出这是南山大道。

他心脏逐渐快速地跳动起来,意有所感地猛然回头,撞上了丛乐一如既往的笑颜。

时光似乎与多年前天台上的少年相遇,易辞面对丛乐,总是一下子心软掉大半。

他们走在校园里,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互诉了这些年的变化,但同时两个人也都清楚,这并不是此次相遇的终点。

不过谁也不急。

两人缓步向前,主干路旁的水果店老板吆喝着打折,花店的阿姨搬出来一大桶湿漉漉的玫瑰花,超市门口的女孩跨上了男友的小电驴……

丛乐走在大学路上,仿佛走进了易辞的生活。

“你现在是一名摄影师?”

“嗯,”丛乐眨眨眼,伸出小拇指,“算是实现了一个小梦想。”

易辞眸含笑意地点点头,忽然伸出手表看了一下时间,然后踌躇地顿了顿,迎着丛乐疑惑的目光,指着这條路对她说:“丛乐,这是学校里最长最宽的一条东西向路,现在是北京时间18:49。”

他紧张地攥了攥手指,认真道:“日落开始了。”

“你愿意陪我实现一个梦想吗?”

易辞没把握丛乐记不记得高二那个橙子味的午后,她说他敷衍地偷走了她的梦想,其实他从未敷衍地面对过丛乐任何一个问题。

遇见丛乐以前,易辞活得拘谨而理性。在父母之间周旋多年,他早就不再会做美梦,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但忽然有个人跟他讲:“你如果连相信都不相信,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女孩随手为他描绘的一个梦想,让他念念不忘很多年。

——你会在最好的学府读书,找到一个相互喜欢的人,在落日余晖里相视而笑。

易辞有些不敢看丛乐的眼睛。他希望她记得,又觉得这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应该开口解释几句,直白地表达自己迟到很久的喜欢。

他正准备发声,却听到丛乐轻咳了一声,然后晴朗地说:“易辞,你吃了我那么多橙子,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易辞惊喜地抬起头,看到丛乐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他一时间只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傻笑。

“恭喜你,易辞,梦想成真。”

如果说落日是一场征途,那么在这场角逐里,没有骑士也没有公主。两位勇士跨越了万千山海,仅此而已。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