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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我樱桃树的奶奶,也为我守着一扇门

2021-09-24蔡寞琰

读者·原创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蔡樱桃树樱桃

蔡寞琰

我曾有过一棵属于我的樱桃树。每逢春天,在袅袅微风里,我总会透过窗户,望着满树樱桃由青色变得黄里透红,宛如长在阳光下的宝石,便觉得自己是春风,将樱桃“看”熟了。

市面上的车厘子,红得太死板,甜得没个性;我的樱桃则有灵气多了,皮薄而剔透,嫩滑多汁,有点儿酸,但酸得俏皮,回味無穷。

我坚持认为,自己这一生吃过的所有樱桃里,只有那棵树上的最好吃。

01

樱桃树是房东凌奶奶送给我的。第一次走进那间出租屋,我以为自己最多住3个月,没想到一住就是三四年。我自幼一直飘零,因为凌奶奶在,那几年我才终于体会到家的感觉。

最初租房是为了养病。12岁那年我摔断了腿,因家里没人管,治疗不及时,之后就一直瘸着。直到上了大学,半工半读攒了钱,才去医院继续治疗,接受康复手术。术后得休养,但我无家可归,出院后也只能住学校宿舍。宿舍在4楼,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有诸多不便。万般无奈之下,我打算先去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安顿好了再去手术。

同学们都劝我谨慎,校外不良房东很多,见学生好欺负,一天到晚总找事。何况我租房要求多,首先得是一楼,还要安静,租金预算却又紧张。

果然,连续跑了四五天,我都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同学告诉我,学校旁边的村子有平房出租,价格实惠,就是远了点儿。等到了村里,我才知道为何房租便宜—平房是村民专门为出租而建的,架构简单,墙体较薄,顶上没盖瓦,不保暖、不隔热。当时是夏天,房间像蒸笼一样,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不利于我伤口的愈合。

见此番情况,我差不多打消了租房念头,但想着既然来了,就把村子逛完吧。没想到走到村子尽头处,看见一间房,虽然也是平房,但它在一棵大树下,旁边有个菜园,后面是一片池塘,池塘里种了很多荷花。房间虽然只有十来平方米,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房东凌奶奶那年65岁了,还能看得出年轻时有多标致。她面相和善,说话极快。当时她正忙着打扫地上的树叶,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我,边扫地边说:“这房子就这样,你看看吧。房租按年交,2200块一年,押金50,未经同意房间不得转租,电费用多少算多少,自家打的井,不收水费,不浪费就行。”

我当下签了合同,交了钱,付了50块押金。当我提及要押金的收条时,她却不愿意写:“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人活一张脸,怎么会赖掉你们学生的押金?”

既然老人家都这样说了,我不好再勉强,但心里总归不舒服,想着到时间就搬走。

02

我去医院做了手术,住了将近两个月才出院。

正值暑假,同学们还未返校,我一个人办完出院手续,打车到出租屋门口。司机帮我放下轮椅,又扶我下了车,刚好被凌奶奶撞见,她言语中满是焦急:“小蔡,你一个人怎么搞哟!”见我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也不作声,她便不再追问,帮着司机一起小心地将我推进房间。

进去后,凌奶奶问我吃饭了没有,说她屋里还有点儿汤,热一下喝了,伤口愈合得快,让我有需要就跟她说。

一周后,我就勉强能走路了,只是容易摔倒。为了省钱,我不再打车,咬着牙自己骑电动车去医院做康复,反正骑车用不着腿,只要中途别摔倒就行。

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有一天,在回村的路上过减速带时,我一个不留神翻了车,手机摔成几块儿。我倒在路边,晕晕乎乎的,起不来,也说不出话。偶尔有人经过,也没人扶我。

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就在我半晕半醒之间,忽然听到有人说话:“这怎么要得……”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人,有人摸着我的额头问能不能动。我听声音有点儿耳熟,还没来得及喊“凌奶奶”,她就认出了我:“原来是小蔡啊,你可不能有事啊。”

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除了有轻微的脑震荡外其他无大碍,万幸旧伤没有磕到。尽管凌奶奶帮助了我,我铭记于心,但我不善于表达,依旧和她没有太多沟通。

一天,凌奶奶来找我,说:“小蔡,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要去镇上买药,平常是我大儿媳送我,这几天她没空,我想请你骑车送我去镇上。你只管放心骑车就是,出了任何问题都怪不到你身上。”

路上,凌奶奶一直劝我:“你以后要像我这么爽快,需要帮忙时就大声说出来,总有人会听到的。这次没有人听到,下次也会有……我第一眼就觉得你比其他学生好。”

我不爱听人说教,但确实有点儿喜欢凌奶奶了。我看到了她内心真正的温柔与睿智。

03

房子到期那天,我心有不舍,一床凉席反复卷了又摊开。凌奶奶一直在外面扫地,都快一个小时了,还在念叨:“唉!这棵树真烦人,叶子掉得快,刚扫了又掉。”

听到凌奶奶的声音,我竭力说服自己留下。想通以后,我打开门,对凌奶奶说:“您这么讨厌这棵树呀?我可喜欢着呢,还有屋后的那株樱桃树。”凌奶奶笑了:“小蔡你这是不走了吗?”见我点头,凌奶奶说:“小蔡你喜欢樱桃树,就送给你好了。我喜欢你住在这里,一直希望你留下来,但作为房东,留租客好像不太合适。”

我倚着门框道:“我终于是有‘大树可以依靠的人了。”

凌奶奶确实处处为我着想,见我在折叠桌上看书、写字,转身就叫人将她房间里的老式书桌抬了过来。“小蔡不像其他学生,出来租房只图快活,得有张像样的书桌配他。”

凌奶奶平日在农贸市场卖菜补贴家用。自从她知道我爱吃生黄瓜后,黄瓜就不拿去卖了,还总是拉着我去菜园子里看:“黄瓜都给你留着,只要它长出来了你就摘。其他的菜你也可以随便摘,我没打农药。”

见我没去菜园,她就自己摘了给我送来。“小蔡就是太客气了,我不喜欢。只要你爱吃,奶奶都有的。”

入秋时节,天气刚转凉,凌奶奶就忙着晒稻草。“你房间的那张床是老式的,得铺稻草才暖和,什么垫子都不如稻草。我挑的稻草都是好的,再铺上棉花被,过冬就不怕了。”

我忘性大,经常忘了带钥匙。凌奶奶是个讲究人,说房子租出去了,就是人家的私人空间。“我不会留钥匙,留了人家不放心,还得自己换锁。”每次我忘带钥匙,只能打电话让开锁公司的人来开锁。次数多了,凌奶奶就对我说:“小蔡,你相信奶奶的话,就给我一把钥匙。我给你守着门,不让别人来偷,也不让你把自己关在门外干着急。只要你回家了,这扇门就能打开。”

凌奶奶总是借口扫地,在那棵大树下等我回家。周末我在外面做事,有时两三天不回家,一回来就能看见凌奶奶在门口扫呀扫,地上总是一尘不染。见我回来了,她就会很开心地说:“呀,小蔡回来了啊。”我就亮出钥匙告诉她:“我回来了。”

有一次,我回家都半夜2点了,见凌奶奶房间的灯还亮着。当时我没多想,以为她起夜或者失眠。但当我开门亮灯以后,她那边的灯马上就熄了,我才知道她是在等我。

第二天,我去跟凌奶奶说:“您没必要熬夜等我。”

凌奶奶故作生气地说:“我还没说你,那么晚才回家。万一你没带钥匙,大半夜又没开锁的人,我房间的灯不亮,以你的性格,会来找我要钥匙吗?”

凌奶奶总怪我太客气。“你看,我每周都让你骑车载我去镇上买药,看报纸时不懂就来问你,你却从不主动麻烦我,园子里的菜一定要我送来才肯接,想吃就自己去摘。”

我只得解释:“我不去是因为懒。我都欢欢喜喜接了,您看我都不给钱了。”

在遇到凌奶奶之前,我时常告诫自己,有些事是不能麻烦别人的。凌奶奶却说我太敏感,但多数时候,我就是靠着这种敏感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自己。不过,我也答应凌奶奶:“在奶奶面前,我不设防。”

04

凌奶奶总是会兴致勃勃地来告诉我一些事情。

譬如下雪时,她很兴奋,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小蔡,大雪封门了!下雪不稀奇,你出门要系围巾。”

到了三月,她又开开心心地来说:“小蔡,你的樱桃挂果啦。”

我说:“是啊,我亲手挂上的。”

凌奶奶嘟囔道:“小蔡会吹牛了,是好事。”

樱桃成熟时,我和凌奶奶一起开怀大笑,说起祖父也爱吃樱桃,他会边吃边念:“四月樱桃红满市,雪片鲥鱼刀魮。淮水秋清,钟山暮紫,老马耕闲地。一丘一壑,吾将终老于此。”

凌奶奶吃着樱桃,说:“这是郑板桥的词。我还知道蒋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原来凌奶奶的名字里有一个“桃”字。“儿时我嫌桃花的桃字不好听,吵着要改名,我爸爸就解释说是樱桃的桃,这样我就满意了。”

深聊之后,我才知道凌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凌奶奶说,自己的讲究都源自父亲—一个将“信”字看得比命还重的实业家。到了凌奶奶这一代,还是想着亏什么都不能亏欠人。“40年前我就偷着做小买卖,那时候是不允许的,但没办法,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好在村里人说我做人做事从不坑人,还能方便他们的生活,就没人举报我。”

凌奶奶最不能容忍缺斤少两,几十年前,她就有“凌秤杆”的外号。市场里顾客对谁的秤有怀疑,都要去“凌秤杆”那里重新称;摊主被诬陷了也会说:“你不信就去‘凌秤杆那里,若连她的秤也怀疑,那你就不要相信这杆秤了。”她虽是流动小贩,却始终有自己的“地位”,这种地位不是靠权势与金钱得到的,是源自老百姓内心的敬重。

备受敬重的凌奶奶在农贸市场连固定摊位都没有,却能“罩着”我。我偶尔趁凌奶奶不在去买菜,再狡猾的摊主见我来了,都会主动给我挑最好的菜。

05

她的老伴儿是一个没有手艺的农民,读书不多,经常拿着一张报纸过来问我:“小蔡,这个字怎么读?”凌奶奶瞟一眼就读了出来。爷爷就赌气说:“就你能,你那么能就不要嫁给我,就不要让我保护你。”凌奶奶说:“随你说什么,我活得好好的就行。其他的我才没有多想,不嫁也嫁了,不喜欢也喜欢了,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凌奶奶和爷爷生了两个儿子,好像还有个女儿远嫁到了浙江。两位叔叔人很和善,他们是做小工程的,平时在外面忙,过年回来都是父慈子孝的场面。

大年初六那天,两位叔叔要去外面拜年,凌奶奶家的其他亲戚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對我说:“奶奶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以前就跟隔壁大姐说:“你不要喊小蔡过年,不要老是追问小蔡的家人,他想说就会说。何必总是伤孩子的心?”直至现在我都没有告诉凌奶奶,我是一个没了爸爸、妈妈改嫁的孩子。一开始不说是不想她同情我,后来不说是怕她挂念我。但或许凌奶奶早就知道了。

阴历二月初二,奶奶端了一碗艾叶蛋给我:“二月二,龙抬头,我们小蔡也抬头。洗把脸祛除病痛和灾祸,然后喝了它,这世上的难再不要找上你了。”

看似对一切都不怎么在乎的凌奶奶却爱张罗我的恋爱事宜。有一次,我带了一个女同学过来玩,凌奶奶见了,执意要塞个小红包给我:“小蔡,来客人了,你就说奶奶看重她。”然后她又忙着做饭,突然又想起什么,嘴上念叨着“坏了坏了”。我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对自己的小房子不满意,转头就和女同学解释:“你不要看小蔡住得破破烂烂的,那是我的房子,你不要介意。他不是住不起好房子,是怕搬走我这个老太婆会伤心。他以后会发达的,你真有眼光。”

女同学平日就爱开玩笑,她拉着凌奶奶的手笑嘻嘻地说:“我们是同学,我当然了解他,可他不喜欢我。要不您帮我劝劝他,让他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对他好的。”

凌奶奶一听我不喜欢,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女同学,说:“小蔡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他要找自己喜欢的。不过奶奶喜欢你,你长得可好看了,以后能找到更好的。”

女同学又乐了:“奶奶明明就是偏心。”凌奶奶还真的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点儿。”

06

日子就这么舒服地过着,有时池塘里的荷花开了,有时树上的知了在叫,有时艳阳天,有时风霜雨雪,有时樱桃挂满树梢,那棵大樟树倒是四季常青。我有时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也没什么不妥。

一天下午,我上课回来,看到附近有一辆大货车和两台吊车。凌奶奶如往常一样在我门前扫地,只是旁边围了不少人,他们叽叽喳喳地劝凌奶奶:“树是你种的,卖了吧,趁现在有人收,价钱正好,你们两口子每个月还得吃药。”

见我回来了,人们又劝我:“奶奶糊涂了,你可不能不懂事,树本来就不是你的。也不是要砍掉它,我们这个村子以后要拆了,老板们过来收购大树移到别处去。你劝劝奶奶,那棵樱桃树人家都出到6000块了,她一年到头又能挣多少?”

我过去抱住凌奶奶,说:“您自己种下的树当然是您的,我心里的树才是我的。”

凌奶奶却固执得像个孩子,说:“别的树我都卖了,钱也挣了,这棵树我不卖,要给你遮风挡雨。哪怕你1号走,就给你挡到1号。樱桃也快红了,我们去摘。”

后来听说卖树前,凌奶奶特意交代爷爷:“你不能为了卖树的事跟我吵。你一吵,小蔡无论如何都会劝我卖掉。夏天要来了,不能热着他。”

其实那时候,离我离开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周了。我已经结束了实习,准备去外地教书。临走前,我对凌奶奶说:“今年的樱桃就不要摘了,就让它们漂漂亮亮地挂在树上,替我看着奶奶。”

我让凌奶奶把房间给我留着,她摇头说:“不必了,我听到你打电话,你有好多门路,总之不会留在这里了。我还听说你想去国外,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大树,可不可以种菜。不然你从我这里拿点儿种子过去也好,你爱吃的红苋菜、茼蒿的种子都有。”

我把行李装车时,凌奶奶从家里抱出一瓶樱桃酒:“樱桃有一半长在树上,我没摘,还有一半我摘了给你泡了一壺酒。你要喝下去,把奶奶记在心里。奶奶让你记得我,不是要你回来看我,这里拆了以后,你也看不到我了。奶奶是希望你以后一个人闷在房间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想奶奶,心里就会暖,心暖了日子就好过了。这个红包你拿着,我没给你钱,这是你剩下的房租和押金,我说过我会记得的。”

我掏出钥匙,对凌奶奶说:“钥匙还是您给我管着,哪天我打不开门,您得在。”

“在,你门口的叶子我照样会扫。你不能哭了,要多笑。”

那瓶樱桃酒,我一直存到2020年才喝,分量少了好多。想来是因为从前总是还没打开,我就醉倒在心中的那棵樱桃树下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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