枨不戒

一

周末早上带孩子出去，习惯性地来到便利店买鲜奶和纸巾。付款时，孩子看着货架上的泡泡水迈不开腿。换了个地方，价格就不一样了—这里有牌子的泡泡水比旁边杂货店的贵一倍，除了把手上多了个图案，看不出什么差别。

“我想买这个。”孩子小声说。

“回去兑点儿洗洁精，可以一直玩儿。”收银员笑着开口道。

都是每天见面的熟人，我也笑道：“只怕不行吧，洗洁精兑出的泡泡吹起来应该不一样。”

孩子高兴了，付完款就拿着泡泡水跑到门口玩起来。彩色泡泡一溜儿飘出，开始如透明的七彩缎带，接着分裂成一个一个充盈的圆球，摇摇晃晃随风而舞，继而在半空中炸开，坠落地面，在瓷砖上留下一个湿润的半圆形。门口跟着老人买菜的孩子们骚动起来，追着泡泡跑，用脚踩，用手抓，憨态可掬，如小动物一般，到处是开心的笑声和尖叫声。

“泡泡还是好耍。”收银员看着热闹的门口说。

用洗涤液做泡泡水还是我小时候的法子，是物资匮乏时期的办法。有了孩子后，5块钱、10块钱一瓶的泡泡水买了至少也有几十支了，更高级的泡泡枪也买过几支，却完全没想起过这个精明的主意。

之所以没想起，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意思；而兴致索然的原因，是因为失望。

二

我小时候的泡泡水远没有现在这样大气，小小一瓶，只有手掌长，瓶盖里嵌着鸽子蛋大小的泡泡网，也能吹出来一串串彩色的透明泡泡，但限于泡泡网的规格，泡泡都只有乒乓球大小。在那个年代，一瓶泡泡水也要一两块钱，统一的绿色瓶身配粉红色瓶盖，放在杂货店的玻璃橱窗里，只有逢年过节这样的大日子才能买一瓶来过过瘾。但我连这种机会也没有。记忆里，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泡泡水，都是堂弟和弟弟买了我跟着玩儿，围着他们抓泡泡，等待他们施舍一次吹泡泡的机会。

我的大伯母是个十分有耐心的母亲，也有着市井妇女的精明。她会满足堂弟一切不过分的要求：早上要大人背着去上学，假日赖床把饭端到床上吃，买一些小零食、小玩具……买泡泡水最多的就是堂弟，虽然他很节约，但一小罐泡泡水也玩不了太久，而且用掉三分之二后，泡泡网就不能浸到瓶底剩下的水里去，而网要蒙上一层完整的水膜，才能吹出泡泡来。每当蘸不到泡泡水的时候，大伯母就会来帮忙。她拿出一个不用的空碗，倒上一碗热水，再把洗衣服的肥皂切成小块儿，泡在热水里用手搓揉，直到肥皂完全融化，再把乳白色的肥皂水倒进泡泡水瓶里，和原装的泡泡水混合调匀。补充后的泡泡水又能吹了，只是吹出来的泡泡数量不如原装的多。

第二次掺水时，自制泡泡水和原装泡泡水的差距就拉大了。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是透明无色的，根本达不到那种五彩缤纷的华丽感；用洗衣粉水吹出来的泡泡是黏糊糊粘在一起的，一堆小而绵密的泡泡粘在泡泡网上，一坨一坨，湿嗒嗒地掉下来，根本吹不起来；用洗洁精水吹出来的泡泡更少，泡泡网蘸上后往往还没成膜就碎了，只能零星吹出几个小泡泡，聊胜于无。

我们会调整配方，把能找到的三种洗涤剂兑水后按比例掺在一起，然后试试哪种比例吹出的泡泡最好。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调整，也永远比不上原装泡泡水的效果。那样轻盈、炫目、纷繁的泡泡，那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错觉，是我们自己制造不出来的。但是对小孩子而言，一切都是游戏，游戏的重点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哪怕知道自制泡泡水效果不好，我们还是一次次满怀热情地用洗涤剂勾兑—能够名正言顺地玩水和洗涤剂本就是一种莫大的快乐，泡泡倒成附属品了。当然，我们是怀着美好愿望的，每一次都幻想着能制作出完美的泡泡水。我甚至还做过制作泡泡水卖两毛钱一小瓶，卖来的钱全拿去吃冰棍和辣条的美梦。

比起堂弟制作泡泡水的豪华材料，我就比较寒酸了。首先，我没有原装的泡泡水瓶；其次，母亲不会理会我的玩闹，更不会支持；再次，我能找到的洗涤剂品种很有限。

我的工具是碗。趁母亲不注意，在碗柜里找一个不用的空碗，然后在洗衣粉盒子里偷偷摸摸抠一点儿洗衣粉和肥皂—洗衣粉盒子下面卧着化掉的肥皂，上面堆着倒出来的洗衣粉，沾了水之后，硬得像铁板。板结的洗衣粉和肥皂要用热水才化得开，还要有充分的耐心。把手指头放进去，在热水里不断搓揉，这样融化的速度会快一点儿，不然等到水变凉，碗里只余一碗寡淡的水和碗底的肥皂块。我没有一个溺爱我的母亲来帮忙，只能全凭自己，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化肥皂，好不容易调出来一碗乳白色的水，又没有吹泡泡的工具。这也难不倒我，农村里常见的芦苇，秆子纤细且空心，是天然的吸管，折一根，剪短就可以拿来吹泡泡。没时间去水边折也没关系，家里的扫帚都是芦苇扎的，抽一根干净笔直的就行。尽管装备简陋，我的自制泡泡水也完成了。

三

我们玩泡泡的季节，好像从来都是在春夏时节。在明媚的阳光下，我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芦苇秆，在碗里蘸一下水，噘起嘴吹一下。芦苇秆细，一次只能吹出一个泡泡。泡泡没有色彩，有时还会流下水滴，但我还是很开心，举着碗一边追着泡泡跑一边吹，经常一不留神就把泡泡水吸到了嘴里，又咸又涩，赶紧和口水一起吐出来，抹抹嘴又继续吹。看着泡泡在自己的嘴边成型，摇摇晃晃飞过草丛，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飞了，泡泡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化身，恨不得它再飞高点儿，永远不落下，永远不破裂，就这么飞到宇宙里，飞到地老天荒。直到碗里的泡泡水完全用完，才会悻悻然回到家里。如果时间来得及，我还会再制作一碗。

对泡泡这样执着的心态，成年人是很难理解的，比如母亲，她就不能理解。一方面是觉得脏，不小心泼洒到地上滑不溜秋的；另一方面是觉得不务正业，有种对玩物丧志的不喜。如果我能老老实实把假期的时间用在复习功课和照看弟弟上，她应该会很满意。可我从来是个不听话的小孩，母亲的指责就如梅雨季节的雨一般平常：“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一天到晚只知道玩。我早上才倒的洗衣粉，你怎么用了这么多？你什么时候能够懂事点儿？”明明我只比堂弟大一岁多，但他能做的事情我就不能。女孩子，要懂事，要听话，要主动分担母亲的家务，要勤俭节约不花钱。可我就是想玩儿，挨再多骂也不能制止我和男生一样玩儿，没有撒泼哭闹着要买泡泡水已经是我最大的自知之明，不能再退让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泡泡所寓意的自由蛊惑了小孩的心，反正我见过的小孩就没有不喜欢泡泡的。是呀，现实是如此单调、厚重、不可僭越，美丽的会飞的泡泡是多么神奇啊！轻轻松松就把现实打败了，让幻梦来到身边；而一瓶泡泡水，又让造梦变得如此轻易—那么多泡泡源源不断从泡泡网中往外飘，仿佛魔法一般，没有尽头。我能理解这些小孩的快乐—惊叹、骄傲、沉迷，就像我们遇见的所有美好或神奇的东西一样。每次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摇摇摆摆追着踩大孩子吹出的泡泡的时候，我都会笑，这样天真纯粹的快乐，只需要5块、10块就能买到，多么让人愉快。一點点小钱就能带来孩子们的快乐，真好，远胜大人一掷千金买来的快乐。如果在小时候能让他们一直快乐，也许他们长大后就不需要在物质世界里苦苦追寻，作茧自缚。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给孩子用洗洁精兑泡泡水。她的快乐，不需要勾兑，不需要负担，轻轻松松享受就好了。这样若干年后她回想起来，想到的是泡泡的轻盈和美丽，而不是自制配方一次次的失望。

失望这种东西，还是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