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的财富

2021-09-23苏琦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35期

关键词：罗马帝国基督教教会

苏琦

《穿过针眼：财富、西罗马帝国的衰亡和基督教会的形成，350～550年》

作者：[美]彼得·布朗

译者：刘寅等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7月

定价：198元（全2册）

一眼看去，《穿过针眼：财富、西罗马帝国的衰亡和基督教会的形成》这个书名很容易让人望文生义：伴随着西罗马帝国的衰亡，人们更乐于把财富捐给基督教会，从而令后者不断壮大，直至能与世俗君主分庭抗礼，填补由西罗马帝国的坍塌导致的权力与秩序的空白，进而开启漫长的中世纪的历程。

除了带有后见之明史观所特有的大而化之的历史命定论的色彩，这样一种粗疏的解读无疑也屏蔽了诸多丰富的历史细节，以及这些细节得以呈现的漫长且宏富的历史画卷。

沉浸在《穿过针眼》一书所呈现的跌宕起伏的观念纷争和纷纭复杂的政治社会经济斗争剧目之中，人们反而会觉得，西罗马帝国的衰亡、人们财富观的变迁和基督教会的崛起之间，有着远为复杂而微妙的关系之网，而非斩钉截铁的因果关系。

人们首先必须破除的一个成见是，并非是迫在眉睫的大难临头之感，使财富的拥有者产生了幻灭之感，然后在顿悟之中从吝啬变得慷慨大方，从而果断地将财富投向基督教会，以换取心灵的安宁和组织的庇护。相反，散布财富从来都是西罗马富贵阶层惯常之举，无论是通过给予穷困阶层的施舍，还是给多神教神庙的捐赠，抑或通过襄助城市里的嘉年华活动。炫耀和花费财富，从来都是权贵阶层体现自身价值和回报社会的重要手段，也是博取声名、建立更广泛的人脉以获取更多财富和权力的必由之路。

换言之，基督教会劝捐努力的重点并不是平地起高楼般向人们宣扬关于捐赠的意义，而是通过观念的竞夺来说服人们向教会捐赠有着更多更高尚的意义。基督教关于尘世中的天国和来世的救赎，无疑有着强大的“蛊惑人心”的作用，而其作为一个观念共同体、兄弟会和慈善组织的多重功能，也会给那些厌倦了尘世的繁华和彼此间争奇斗富的人们以种种心灵的慰藉和组织的归属感，但这并不意味着教会的胜利是命中注定且一蹴而就的。

相反，一如西罗马的衰亡，基督教会的崛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针对财富的竞夺，不仅发生在基督教和多神教之间，也发生在基督教不同教派之间。不同教派之间扰攘不休的观念之争，既是人心之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财富之争。让富贵阶层心甘情愿打开荷包的能力，不仅体现在教派组织及其卓越领导人的学说入脑入心的能力，也体现在教派组织积累、打理和合理运用财富的能力也即现世的“事功”上。

饶有趣味的是，虽然大富之家的大额捐赠，因其现实的财富意义和文宣效果，一般而言会为教会组织所青睐，但教会普遍而言并不想表现为一个贪慕财富的组织，更没有把主要的工作重心放到对大富之家的劝捐上，而是更多依赖普通信众的小额多次捐赠来构建自己的组织能力和物质实力。正是这种长期扎根基层的姿态和作为，令教会的崛起有着强大绵密的网络基础，而后来日渐增多的大额捐赠，更多是一种锦上添花的作用，映衬了基督教会越来越无法为人所忽视的存在感。

罗马非一日建成，自然也并非一击而陨落，西罗马帝国的衰亡有着冗长的回声，其中不乏回光返照的插曲。而与人们此前长期持有的成见相反，西罗马帝国的衰亡和基督教会的崛起并非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而更多是一个多方博弈的过程：统治范围日益缩小的帝国小朝廷、权势和财富日益蒙上阴影的地方权贵、满足于割据一方的蛮族政权和组织日益严密、财富日益丰厚、财技日臻成熟的教会组织之间展开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纵横捭阖，其间不仅有杀伐战乱，也有着妥协与合作，从而在后西罗马帝国时代慢慢建立起新的秩序与生机。

历史从来不是决绝的寸断和平地起高楼的新生，而更多是多重历史潜流之上冗长的嬗变。正是漫长的盛世浮华所带来的对于财富的倦怠感，迭加世纪末的幻灭感所导致的对存在之意义更紧迫的追求，以及扰攘不安的世事催生的对置身于组织所能带来的安全感的渴望，令财富观的变迁与西罗马的衰亡和基督教会的崛起，有了更多的共时性和相关性，从而令中世纪的起点有了更为丰富多样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