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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声音

2021-09-22张炜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21年9期
关键词:野鸽子林子里马蜂

张炜

野物都是一些古怪的东西。我对它们的眼神怎么也忘不掉。一只春天沙滩上的小麻蜥爬到高坡上,它一直在瞅我。小柳莺在柳絮里扑动,它也会忙里偷闲瞥瞥我,小眼睛真机灵。沙锥鸟在地上飞跑,故意不飞,一边跑一边歪头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小鼹鼠唰地钻出地表又噌一下缩回去,它不是在看,而是嗅,从气味上判断面前这个人是好还是坏。就连小小的蚂蚁都不是傻子,它们走到人的跟前,一对长须翘动着,其实那是在琢磨什么,想明白了,也就走开了。

我最爱看橡树上的红色大马蜂。大橡树流出了甜汁时,牢牢地吸引着十几只大马蜂。它们长得真壮,颜色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一道道黑色环纹真漂亮。它们据说是蜇人的,被蜇的人轻一点肿脸,重一点躺在地上。我因为好奇,一点都不怕它们。我凑得很近,以至于嗅到了橡树甜汁的味道。大马蜂专心享用蜜水,头都不抬。有一只飞起来,在我耳旁转了一圈,又在额前看了看。我觉得它的眼睛里没有恶意。果然,它把我的消息告诉了几只同类,它们歪头看看我,继续享用。

林子里有一万种声音,只要用心去听,就会明白整个大海滩上有多少生灵在叹气、说话、争吵、讲故事和商量事情。它们的话人是听不懂的,所以只好去猜。猜它们的话就像猜谜语,有人猜得准,有人一句都猜不着。

大海滩上的生灵包括了树木花草,而不仅仅是能够奔跑和飞动的野物。树木让风把自己的声音送给另一棵树,送给人和动物。比如鸟儿啄一只无花果,风就把四周白杨和梧桐的感叹传过去:“可怜啊!惨啊!呜呜呜!”兔子啃着狗牙草,把长长的草筋抽断,四周的草都在诅咒:“勒坏你的兔子牙!勒!勒呀勒!”这么多生灵一起咒骂,兔子吓得蹦起来就跑。

夜晚好像安静了。不,夜晚有一只鸟边飞边哭。还有一只母狐在抽抽搭搭抹眼泪,看着月亮祷告。花面狸一丝丝往斑鸠身边爬,到了最危险的那会儿,喜鹊掷出了一颗橡子,击中了花面狸的鼻子。鸟儿和四蹄动物都在暗影里警惕,时不时相互扔一个飞镖,那是小泥丸或沉甸甸的种子壳。两只上年纪的刺猬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树枝上拉家常,一个说:“我生第一个孩子奶水不足。”另一个说:“我的小儿子手不老实,偷邻居家的水虫。”

我对夜里所有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仰躺着,两只耳朵都用得上。黑色的夜气从北到南地流去,有时成丝成缕,有时像水一样平漫过来。我用耳朵接住流过的夜气,把里面的声音结成的大小疙瘩滤出来。只要我还没睡,就能听见无数的声音:各种生灵说话、咕哝。

我夜里睡不着,是被四处围过来的野物们的声音害的。我不得不用被子把头包起来,故意想别的事,摆脱那些密密的声音。有些细声细气的响动就像没有一样,可是即便这样我也能够听到。比如我能听到半夜里风平浪静的大海,聽到它这时候在远处不停地诉说,吹口哨、叹气、打喷嚏、咳嗽。大海睡着了的呼噜声也很大。老风婆能把林子里的所有声音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背上一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我们茅屋这儿,再往南,穿过无数村子,最后送到大山里。所以我想,爸爸他们到了下半夜,也一定会听到林子和大海的声音。

林子里的夜晚,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有的整夜不睡。大海闹了一夜,白天睡。许多生灵都是大白天睡觉的。不少鸟儿和人一样,夜里用来睡觉。所以鸟儿和人差不多,都是太阳出来话就多起来。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样,大概是分成了两半的。不同的野物与生灵分成了两大拨,它们各自占据一个荒野。我们因为是人,基本上和鸟儿一伙,占住的是白天这个荒野。

走在林子里,我曾指着一大片紫穗槐对朋友说:“别看它们长不高,可它们代表了荒野!”朋友长时间看着,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正这时,远处传来了野鸽子的叫声:“咕噜噜咕!咕噜噜咕!”朋友凝神听了一会儿,转脸看着我说:“这也是代表荒野的。我觉得这就是荒野的声音……”

我以前没有想过。真的啊!就是野鸽子的呼喊,才把海滩和林子变得更大了,大到没有边缘。我深深地赞同。

(林一摘自《我的原野盛宴》/图 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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