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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21-09-22王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5期
关键词:乌龙饭馆部落

王涛

1

快到九点的时候,我提着行李走出宿舍,打算到镇头站点去坐班车。到县城五十多公里,顶多两个来小时就能赶到,去往北京的那列火车十二点检票,如果路上不出意外的话,我将有足够的时间到达火车站。

我规划得非常好,但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意外还是出现了,而且不是出现在路上,我还没到镇头站点,就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拖住了。其实经过医院门口的时候,我就隐约感到有什么麻烦在朝我靠近,因为我看见一辆救护车从街上驰来,从我身边一掠而过,急快地驶进了医院大门,带起的风尘差点把我掀倒。望着车顶上不住闪烁的红灯,我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不期然到来的急诊病号或许与我并不是一点关系没有,而我此时此刻根本不希望与任何人再扯上什么不必要的联系,于是我赶紧掉转身子,匆促地迈开大步,直朝通往镇头的大街上奔去。但我才跑出了半条街,我衣袋里的手机便响起来。他们果然找我来了?我掏出手机,一看是那个熟悉的医院号码,便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取消键。我本想关上手机,可又担心我的妻子找我,便把手机原样装回衣袋里。在我走向镇头站点的路上,我的衣袋里一直鸣响着急促的手机铃声,雖然它让我烦躁得要命,但我却始终硬着心肠不接。你响吧,我恶狠狠地对它说,你就是把这部手机打爆了,我也不接那个该死的电话。我之所以如此坚决,是因为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赶十二点那列火车,如果我不能在今天夜里回到我在北京的家中,明天一早我的妻子就会把与我离婚的起诉书送到法院去。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只是一味地不接电话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还有比电话更让我感到头疼的人在追赶着我呢。我还没有走出街道,一个女人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吴医生,你等一等——我当然知道那个声音是在叫我,但我却装着没有听见,依旧大步朝前奔,随即又想到光装着听不见还不行,于是我又飞快地向前奔跑起来,想把那个越来越近的声音甩到远处去。但我没有想到,我会跑不过那个朝我追赶的女人,离站点只有五十步远时,那个女人就跑到了我面前,转过身来,张开手臂把我拦住了。

吴医生,求您救救我男人……女人已经站不住了,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了地下。

我不免吃了一惊,这个如此不要命地追赶我的女人竟然是姝娅,我还以为是医院里的某个护士呢。你男人?我直勾勾瞪着他说,你男人怎么了?

他吃坏了肚子,姝娅吃力地折起上半截身子,大口地喘着粗气说,已经把胃囊撑破了……

我愣怔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不行,我明确地向她摇头说,我还要去县城赶火车,今天夜里我必须……

姝娅没听完我的话,就又把上半截身子伏到了地下,长长地伸开手臂,并且把两腿也展直了,这就使她在地下呈现出一个“大”字。我自然明白,姝娅的这个姿势,是他们当地人向一个人表示最大尊崇或者最高要求的一种方式。

我不能不感到强烈的震撼,震撼之后便是犹豫,一度坚决不做妥协的打算已然动摇。快起来,我赶紧上前去拉她,你不要这样,这件事我们可以商量……

但姝娅没有起身,也不再说什么,依旧在我脚前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看来她的决心比我下得还要大,只要我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会一直这样趴下去。

我仰起头,对着昏暗的天空愤怒地叹出一口气,然后才喃喃地说,好吧,我这就跟你回去。

就在这时,我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来,我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我妻子的号码。我的手指哆嗦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从接听键上移开。汇丽,我只是在心里对她说,求你再给我一天的时间……但我不敢对她把这句话说出来。

和姝娅一起急匆匆向回赶的路上,我又禁不住问她,坤宅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坤宅是姝娅男人的名字,说起来也算是我的一个熟人。

今天一早,姝娅告诉我说,他一回到家来,就吃我为他准备的食物,吃着吃着便……

没听完她的话,我便又想到了我的妻子,因为在她的计划里,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也应该吃上她为我准备的一些食物……我吃不到了。我在心里哀哀地说。

2

这天也许活该是我倒霉,我所在的这家乡镇医院的外科主治医师正好到县城开会去了,整个医院里能够主刀的外科医生就剩下了我一个,当然,如果我能早一点踏上开往县城的班车,我和我妻子的关系就不会得不到补救了,可那样一来,那个因为吃坏了肚子而需要手术的坤宅也就失去了救治的机会。

幸亏我回来得及时,拍片和造影显示,由于那些食物的膨胀、挤压和侵蚀,坤宅的胃壁已经数处穿孔,食物都进入了腹腔内。在往回走的路上,我还产生了送他去县城医院手术的想法,那样起码我还能赶上那列火车,但我一看到检查结果,便不再考虑其他方案,决定立刻为他实施手术。

按照医院里的规定,在进入手术室的时候,我应该把手机关上,切断和外界的联系,以便专心致志地给病人做手术。但这一次我却没有关闭手机,尽管我一时还不知道该怎样向妻子说明这件事,可我却不想和妻子失去哪怕一分钟的联系。这样,在我给坤宅实施手术的时候,我衣袋里的手机铃声便不断响起来。手术室里的其他人都诧异地看我,一个小护士想把我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我身子一闪躲开了她的手。我现在不接听电话。我对她说。

不是,小护士直言不讳地说,我是想给您关上……

不要关。我朝她断喝了一声,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边待着去。

也许我的样子太过凶恶了,手术室里的人都呆住了,那个小护士更是吓得不行,嘴唇颤抖着,差点哭出来。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所以虽然我违反了医院的规定,却没有一个人再对我做出什么反对的表示。

对不起。我只是在心里对他们说。不断响起的铃声的确有些干扰我的精神,尽管我拼命地警告自己要集中精力,但在手术的过程中,我的思绪还是止不住四处飘逸,老是想到一些与手术无关的事。当然,它们虽说和这次手术无关,却与我手下这个被我实施手术的人,也就是坤宅不无联系。

说起来,坤宅是我在这个叫乌龙镇的地方认识的第一个山里人,或者说,当我还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次听说过他了。和我说起坤宅的人是我的父亲,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先于我认识坤宅,不仅仅是坤宅,还有他的父亲郎佟,都是我父亲几十年的老熟人。父亲作为首都医院里一个学术权威,被派到乌龙镇来支援山区医疗建设,于是,父亲便在这个地方的公社医院里安顿下来,为山里的人行医治病。父亲以为自己一直进行的医学研究就此中断了,情绪一度十分沮丧,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正是在这里的那几年里,父亲的研究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以至于回想起自己的学术生涯来,父亲无法不感激那段在乌龙镇的岁月。

我父亲的医学研究属于遗传学的范畴,具体说是对“返祖现象”的探查和分析,但在北京的时候,父亲始终找不到相关的例证,所以研究一直无法真正进行下去,只能从理论上提出一些假设。来到乌龙镇后,父亲偶然听说,有人曾经在莫邪山里看到过身上长毛的野人,一时激动得不行。父亲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尚未完成进化的野人,所谓身上长出的毛发,不过是一种“返祖现象”罢了,那些人所说的“野人”一定就是父亲一直寻找不到的研究例证。父亲急于要见到那样的“野人”,便在一些人们的指点下,独自一人朝深山老林里走去。整个莫邪山区绵延八百多里,乌龙镇只是一个进出山口的中转站,大部分区域都是从来没有开发过的荒山野林,别说有什么道路可行了,就连鸟兽的足迹都不容易见到。父亲一个人在层峦叠嶂的深山里行走了半个多月,不知翻过了多少个山头,越过了多少片丛林,终于在一条十分隐蔽的山沟里发现了一个“野人”部落,一见这个部落里有些人身上茸茸的黑毛,父亲就知道这些人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除了那些身上长有毛发的人外,竟然还有一些人的屁股上长出了尾巴,可见“返祖现象”在这个部落里是多么明显。父亲简直如获至宝,感到自己的研究要取得前所未有的突破和进展了。

为了顺利进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父亲想出各种方法,尝试着和那些从来没有与外界打过交道的人交朋友,这样的过程一直持续了多年,父亲才真正把自己融入他们当中去。父親了解到,这个还处于部落状态的人群没有自己的文字,只有用于简单交流的语言,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莫邪山里,如果按民族划分的话,他们应该叫“moye”族,这个发音与“莫邪”二字差不多,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就把他们称为“莫邪族”,包括郎佟、坤宅和姝娅的名字,也不过是根据它们的发音写成了现在的汉字,如果换成其他的同音字也未尝不可。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这个部落大约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身上长毛的人,每五十个人里就有一个屁股上长尾巴的人。在这样一个随处可见例证的地方搞“返祖现象”研究,父亲可算是找对地方了。

父亲在这个部落里居住了一年多,便走出丛林,回到了乌龙镇的医院里。父亲是突然离开那个部落的,也就是说当时他并没有离去的打算,却不得不踏上返回的道路,而且是偷偷摸摸离开的,因为他偶然听到一个人说,这里曾经有一个古老的风俗,当人们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对朋友的热爱的时候,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这个人吃掉,照他们的说法是把这个人装在心里,只要吃者自己不死,就不用担心会把朋友舍弃掉了。父亲拿不准这是不是真的,也搞不清这个风俗是否还在流行,但考虑到自己和他们的关系,的确是一种彼此热爱的朋友关系。父亲不敢再待下去,便于一天夜里悄悄离开部落,逃一般地往山林外走去。其实父亲已经找不到回返的路了,他之所以没有迷失在古老的林莽中,是因为随他一起离开那个部落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房东郎佟,一个是郎佟十几岁的儿子坤宅。父亲之所以敢带他们出来,一是因为他相信这是两个渴望见到外面世界的人,在他们一起相处的一年时间里,这两个人强烈地表达了跟他离开这里的愿望;二是父亲也同样相信,凭着自己的力量,他是不可能再回到乌龙镇的。

回到乌龙镇后,父亲紧锣密鼓地加紧他的研究,没想到支援山区医疗建设工作结束了,上级让他立刻回到原先的单位去,也就是说他要离开乌龙镇了。但父亲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本来他还盼着有一天再到那个部落里去一次呢,就算待在乌龙镇,也比回到遥远的北京对他的研究有利。但上面催得紧,父亲无可奈何,便只能告别郎佟,带着坤宅回到北京去了,父亲之所以带着坤宅到北京去,一是他还有些不甘心,虽然坤宅身上没有长毛,屁股上也没有长尾巴,但他还是希望在他这里找到一些返祖的迹象,但检查的结果却是,坤宅身上尚没有发现任何与返祖现象有关的证据;二是不管是郎佟还是坤宅本人,都再次表现出了见识大世界的意愿,父亲不想让他们失望,便再次带着坤宅上路了。坤宅虽然仅仅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就被父亲送上了返回的火车,但毕竟开阔了眼界,也可以说是他在十几年后再次闯荡北京的一次预演。

回到北京后,父亲不由自主地陷入没有多少实质意义的人事纠纷中,不但没有让就要面临突破的研究取得如期的成果,而且身体也很快垮下来,他企图再次到莫邪山区考察的计划便慢慢泡汤了,研究也只能停下来,短短几年后,父亲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好在父亲去世前夕,我已经从医学院毕业,来到他所在的那个研究室里工作,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接班人。父亲把他没有做完的工作交到了我手里,尤其是去世前的那几天,他一再叮嘱我说,你一定要到乌龙镇去,找到郎佟和坤宅,让他们带你去山林深处找到那个部落,只有见到了那些身上长有毛发或者屁股上长有尾巴的人,你的“返祖现象”研究才能取得真正的突破,取得真正的成效。我虽然把父亲的话记在了心里,但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按他所期盼的那样去做。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在这段时间内我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我的妻子汇丽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我们虽然结婚好几年了,我还有些舍不得离开她,一想到那些时不时围绕在她身边的无聊男人,我就打消了去往乌龙镇的念头。再说,我是那家医院里的一名医生,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哪能想出去就能出得去呢?再说,到遥远的莫邪山区考察,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不能收到什么成效的,我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看起来不至于让我感到为难的机会。

几年过后,这样的机会还真的到来了,医院忽然接到了一个支援贫困山区医疗建设的任务,其中的目标单位便有乌龙镇所在的那个县。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来到了我面前,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不抓住了,于是,在还没有任何人报名的情况下,我第一个把申请表递到了院长的办公桌上。为了不至于让这件事出现变故,我没有告诉我的妻子,而是第一次自己为自己做了决定。我当然被批准了,而且还在全院大会上作为典范受到表扬。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没有了退路,不得不回到家对妻子说了。正如我所料,汇丽一听到我要离开她三年的时间,立刻就和我翻了脸。我们吵架加冷战了好几天,直到我离开家离开北京,汇丽都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看。到车站为我送行的时候,汇丽板着脸对我说,我在家里等你三年,你要是三年还不回来,我就是不和你离婚,也会去找别的男人。我当然愿意把这话当成是她对我说的气话,毕竟我们一度那么相爱,而且还有了见证我们爱情的结晶,一个已经三岁的可爱儿子,就算她真的耐不住寂寞,怕是也会有所顾忌吧。

但我还是对汇丽的耐心失去了判断,我千不该万不该在三年过后申请延长两年期限,拿着汇丽对我的通牒不当回事儿。其实我也不愿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管工作多么需要,乌龙镇的生活环境都不能让我有丝毫的满意,如果在那三年里我能到山里去一次,就算找不到父亲所说的那个野人部落,我也会主动结束在这里的工作,回到北京去与我美丽的妻子汇合。但在那三年里,我却没有找到一次进山的机会。说来惭愧,与我的父亲相比,我是一个天生胆小的人,似乎也缺乏为科学献身的冲动,尤其是听了父亲为我讲的那些事,便本能地对那个陌生的野人部落产生了恐惧,就算没有被那里的野人吃掉的危险,但想到一个人进到漫无尽头的深山老林里去,我的头皮便有些麻,腿脚便有些软。按照我的打算,应该由郎佟或者坤宅领我进山,但当我来到乌龙镇的时候,郎佟已经死去,坤宅虽然还在镇上,可我还没有做好进山的准备,他就又随着那些打工的人到北京闯荡去了,他们家倒是又多了一个叫姝娅的女人,却毕竟不适合当我的向导,我无可奈何,只能期待着坤宅早些回来。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三年过去,坤宅还没有从北京回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向上级递交了延长支医两年期限的申请。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一次我彻底激怒了汇丽,从上个星期开始,她就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在这周内回到她身边,她就会把她的离婚起诉书递交到法院去,也就是说,我们曾经美好的婚姻便要走到尽头了,今天是她规定的最后一天,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必须在夜里十二点以前赶回北京,可哪里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坤宅吃破肚皮的事儿,由此我也要把自己的大事给耽搁了。尤其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坤宅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今天回来,而且一回来就让我陷入麻烦,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3

我从坤宅破烂的胃囊和腹腔里大约取出了足有一脸盆的食物,真难以想象,坤宅怎么就吃下了那么多东西。我每把一样食物丢到盆子里,那个小护士就低下头,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点数,并且还给周围的人报一报,那些食物尽管受到一定程度的腐蚀,但由于在里面停留的时间不长,并没有被完全消化,所以还能被轻易地认出来。半斤草莓、半斤葡萄,小护士在报那些食物名称的时候,还随便把数量一同报了出来,当然她估摸的只是大约数,但也和实际情况差不了多少,一斤蘑菇、一斤木耳,她报出的数量越来越大,一只山鸡、一条蜥蜴……

别说了,有人已经受不住了,打断了小护士的话,再说下去我的胃囊也要膨胀起来了。

听着小护士说到的那些食物,我也止不住想到了汇丽在手机里对我说过的话,具体说是她为我回家准备的一些食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些食物包括茶汤、驴打滚、褡裢火烧、焦圈、爆肚、艾窝窝、门钉肉饼、稻香村糕点、全聚德烤鸭等。汇丽为我准备的都是北京的特色食品,也是我平时最喜欢吃的食物。她在电话中动情地对我说,我已经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我们的餐桌上,它们散发出的香味弥漫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已经闻到了那些香味?快回来吧,它们早就急不可耐了,只要你一回到家里,它们自己就会朝你嘴里跑过去你信不信?我不假思索就回答她說,我信,我当然信,你不知道,我已经盼望它们许久许久了,就像盼望见到你那样盼望吃到那些食物。汇丽打断了我的话,那你怎么还不回来?我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我已经买好了回北京的火车票,亲爱的等着我,今天夜里我就会回到你身边,把你为我准备的那些食物统统吃掉。我能想象得出,汇丽为我准备的食物一定不只是一顿饭的数量,但我相信自己,不管她准备的食物多么多,我都会一口气吃掉,一点不剩地全部吃光。而且我也能想象得出,姝娅在电话里对坤宅也肯定说过类似的话,甚至比汇丽说得还要动情,因为她准备的那些食物对坤宅来说更具家乡特色,那些食物全是她从深山里带来的,只有他们那个部落才会有这些东西,噢不,我的意思是说,只有他们那个部落才能把这些食物做出让人如此喜爱的味道,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乡特产呢,正是这些独具风味的乡野食物吸引坤宅返回,并让他张开大嘴绵延不断地吃下去,吃下去,直到把自己的胃囊撑得像一张渔网那样。

我的胃囊开始痉挛起来,握着手术刀的手也不住地颤抖。我有些撑不住劲儿了,好在坤宅胃囊和腹腔里的食物已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便离开手术台,打算到外面喘一口气儿。这时,小护士也把那盆食物端起来,打算拿到外面让病人的家属去看。让我来吧。我从她手里接过脸盆,端出手术室,交到一直等在外面的姝娅手里。你怎么让他吃了那么多东西?我用埋怨的口气对她说。

坤宅他没有什么大碍吧?姝娅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向我打探她自己关注的问题。

没大事。我安慰她说,他肚子里的食物已经清理干净,待会我把他的胃囊缝合起来就没事了。

姝娅松了口气,十分信任地朝我点点头,然后便去擦她自己脸上的汗珠。今天一早,坤宅回到家来,她这才开始回答我的询问,我把为他准备的食物拿给他,他就开始不住地吃……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种吃相,好像他已经好多日子没有吃过东西了,我简直怀疑,这三年多他在外面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真的,他也比先前瘦了许多,衣服脱下来,连他肚皮下面空荡荡的胃囊我都能看得见……他吃呀吃呀,吃了一样又吃一样,总也没有个饱,我真疑心,就是把我们家所有储存的东西都拿出来,也未必能装满他的胃囊。他的胃囊变得奇大无比,好像能装得下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房屋和房屋的一切家具……吴医生,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淡淡地朝她笑着说,如果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也吃得下那么多食物。

真的?姝娅惊愕地张大了嘴,您……她有些结巴起来,你可是医生呢,怎么可能也把自己的肚子吃坏?

这不关医生不医生的问题,我耸耸肩说,只要是饿了,就算他是神仙,他也要不顾一切吃东西的。

你们都很饿?姝娅直直地看着我。

怎么?我反问她说,你不感到饿吗?

姝娅想了一下,似乎很快便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不禁也点了点头。是的,她表示同意说,我也很饿。

这时,我衣袋里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不用看,一定是我的妻子汇丽打来的。在我做手术期间,她已经给我打过许多遍了,我一次都没有接听,现在我来到了外面,是不是该接一下她的电话了?但我刚把手指放到接听键上,又马上移开,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今天的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听了一定会火冒三丈,而且接下来一定会按她说的那样把离婚起诉书递交到法院去。一想到这里,我便立刻打消了接她电话的念头。见我还是不接电话,汇丽很快发了一条短信给我,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否给她回复,她的下一条短信又发过来了,是不是你已经上火车了?我不禁一怔,立刻抬腕去看手表,老天,原来已经十二点整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今天回到北京的机会,这样说来,我就更不能对她说什么了。于是,我赶紧把手机放回衣袋内,就像抛出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急切。

姝娅看出了我的异常,联想到我到镇头站点去的情景,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您要离开这里?她看着我说。

我不想和她谈这个话题,便转移目标说,对了,以前坤宅回来为什么没有吃坏肚子?

以前回来?姝娅莫名地眨眨眼,他以前没有回来过呀。

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禁愣住了,那你……我差点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我想到了一年前的一件事,有一天,姝娅悄悄找到了我,不好意思地让我给她帮一下忙。看着她早就开始隆起的大肚子,我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要打胎?我主动挑明说,坤宅会同意吗?姝娅忙不迭地点头,同意同意,您尽管给我打就是了。考虑到她此前已经有过一个儿子了,既然他们夫妻都同意,那我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呢?于是,我便很痛快地给她做了引产手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现在看来,事情远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姝娅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还在向我申明说,坤宅这次到了北京后,三年多了没有回来过一回,要不是我一次次给他打电话,说不定他现在……

我不想听她说下去了,转身便往手术室里走,不知道为什么,這个时候我竟然想到了汇丽,想到了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无聊男人们。连姝娅这样的女人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何况是汇丽那样的女人呢?我的眼前一黑,差点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不要,我扶住墙壁,在心里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说,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安心做你的手术吧,坤宅的小命还在你手里呢。突然之间,我开始对这个如此怀念家乡的人产生了真切的同情,同时似乎还有高度的认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苍茫和哀伤感笼罩在心头,让我禁不住鼻子有些发酸。正是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我迈着大步回到手术室里,丝毫不敢马虎地去做剩下的手术。

4

在给坤宅一针针缝合胃囊的过程里,我的眼前老是出现幻觉,我感觉我缝合的并不是坤宅的身子,而是姝娅的肉体,那些已经被我清除出来的食物,似乎也变成了那个早被引产的胎儿。我的胳膊不住地打颤,真担心会把针扎在我自己的手上,从而制造一起并不多见的医疗事故。手术室里的人都看出了我的反常表现,试图询问我一句什么,但看我格外阴沉的表情,又都不敢说什么。小护士举着一块手巾,想给我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也把手停在了半空中,始终没有落到我脸上。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姝娅的时候,是在她和坤宅开办的饭馆里,其实我是打听着坤宅的名字找到饭馆来的,因为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女人。在此之前,我在北京早就见过了坤宅,与他也算是熟人了,所以我一来到乌龙镇,刚在那家医院里安顿下来,就跑到街上来打听坤宅的住处。那家饭馆就是。有人朝前指着说。于是,我便一路来到了饭馆前,还没有走进去,就看出这里的生意异常火爆,一些酒足饭饱的人正抚着肚皮走出来,而另一些饿着肚子的人也在急急地往里走。我听父亲说过,乌龙镇是一个盛行美食的地方,那里的风味小吃远近闻名,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一家普通的饭馆竟然就吸引了那么多的食客。活跃在食客间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短短的上衣贴在肚皮上,头发在脑后编成了若干根细密的长辫子,辫花间还插着一些好看的小花草,这样的打扮使她显得特别扎眼,凡是从这里路过的人或许都会看她几眼,我想这大概也是坤宅的饭馆如此火爆的原因之一吧。我以为她是坤宅用来招揽顾客的服务员,所以一进到屋里就问她说,你们的老板在哪里?

女人以为我是来吃饭的,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是把她手边的几样食物端到我面前,然后才答非所问地说,您吃饭就是了,不用找老板了。

我看着她端给我的那几样食物,认出其中有蔬菜,也有鸟兽,还有鱼类,材料我倒是都认得出,但它们的做法我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低下头闻闻,除了普通的香味外,似乎还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味道,虽然那种味道我没有闻到过,却有一种诱惑我嗅觉的吸引力,我不知道这种独特的气味是用什么调料做出来的,口腔内不由自主便涌满了黏稠的唾液,如果我真的是来吃饭的,那我肯定会埋下头去大口地吞吃。虽然我也十分饥饿,但我却没有打定主意在这里吃饭,便收回身子,再次问她说,我找你们的老板。

见我还是这样说,女人不能不回答我的话了。她的回答自然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嘴里说出的话是,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直到见到了坤宅本人,我才弄明白,这个看起来像是服务员却自称是老板的女人是他的老婆。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当中,这家饭馆的老板即使不是坤宅本人,也应该是一个我没有见过的老头子,那是坤宅的父亲郎佟,而绝不应该是现在这个名叫姝娅的年轻女人。

其实我还不知道,我父亲回到北京后没几年,郎佟便因为一场感冒而去世了,这个时候,坤宅也还没有任何需要女人的想法。郎佟临死前,曾经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要叶落归根。这当然是镇上的人经常说的一句话,现在却半生不熟地从郎佟嘴里说出来,坤宅便觉得有些别扭,也就没把这句说给他的话放在心上。可郎佟去世后,按照莫邪族的安葬方式,坤宅应该把他放在树枝上,让往来的风霜雨雪把他的身子风干,只有这样,他的灵魂才能顺利升天。坤宅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已经长到十几岁了,当然知道這件事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但现在的问题是,在镇子里,要想把郎佟的尸体放到树上去安葬,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用做什么尝试,坤宅也能想象得出,这样的安葬方式肯定不被允许,看来,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郎佟的尸体带回到自己部落里去。到这个时候,坤宅才明白了郎佟死前说给自己的那句话:叶落归根。一时间,坤宅突然对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于是,坤宅便把父亲的尸体背在身上,凭着当年出山时的记忆,一步步往深山老林里走去。这时他当然还不知道,这次回返除了安葬父亲,还让他颇为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女人,正是这个女人解除了因为郎佟的去世而在他身边弥漫不散的孤独和寂寞。

大约经过一个月的艰难行走,坤宅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成功把郎佟的尸体放到了部落里的树杈上。所有的人包括乌龙镇的人和那个部落里的人都以为他不会再回到山外来了,但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坤宅竟然重新出现在了镇子里,更让人们想不到的是,这次与他待在一起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是他从自己的部落里带回来的,没错,这个随他来到山外的女人便是姝娅。据说,坤宅并没有带女人回来的打算,甚至他自己回来不回来都不是一件十分确定的事,是姝娅自己向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正是在她的诱惑和鼓动下,这一出极富私奔色彩的戏剧才开始上演。他们曾经是小时候的伙伴,坤宅回到部落的时候,两个人差不多已经彼此认不出来了,而且这时候,姝娅正在和另外一个小伙子婚配,坤宅作为这个部落里的一名归来者,被邀请去吃一顿喜宴。就是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场合里,坤宅受到了作为小时候伙伴的姝娅的纠缠。

喜宴吃到半截的时候,姝娅趁着人们包括新郎都在醉醺醺跳舞的混乱,悄悄把不入群的坤宅拉到了一边,一上来便和他进行了一次决定他们命运的谈话。坤宅从姝娅的嘴里知道,新郎的哥哥和弟弟都是身上长毛的人,虽说在这个部落里,身上长毛甚至屁股上长尾巴的人十分普遍,并不会受到什么歧视,但女人还是本能地不愿嫁给这样的男人,好在新郎身上并没有长毛,姝娅嫁给他也算正常。但姝娅并不这样看,在她想来,尽管自己和新郎身上都没有长毛,可他们生下来的孩子会不会是一个毛孩?姝娅就是这样问坤宅的,并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期待他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说法。听了姝娅的问话,坤宅吃了一惊,他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他已经在外头见了世面,而且听说过我父亲有关返祖现象的研究,但要想把这样一个如此深奥的问题说清楚,却不是他能够完成的一件事。反正外面那个地方没有身上长毛的人。坤宅只是这样应付她说。“外面那个地方”自然是指乌龙镇了,他不过是随便对她说说而已,并没有任何带她私奔的想法。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正是这句看似平常的话深深打动了姝娅,几乎那场舞还没有跳完,姝娅就做出了跟他到外面那个地方去闯荡的打算。当然,这个时候坤宅不带她走也不行了,因为新郎已经举着一把尖刀气势汹汹地奔他们而来了。按照莫邪族不可违抗的风俗习惯,在婚配的喜宴上,新娘除了能够和新郎待在一起外,是不能和其他男人说哪怕一句话的,而姝娅却趁着混乱不仅和坤宅谈得火热,而且连身子都和他傍在了一起,这不仅让新郎接受不了,整个莫邪族部落都不会容忍他们。坤宅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早就忘记了这项饱含禁忌色彩的部族规范,那么接下来他除了带姝娅赶紧逃走外,似乎再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来到乌龙镇两年之后,姝娅生下了她和坤宅的第一个男孩独珠,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独珠不仅屁股上没有尾巴,身上也没有一根多余的毛发。姝娅放下心来,随即便顺应这里盛行美食的风尚,开张了一家独具莫邪族特色的饭馆,主要由她打点,将他们那个部落里的一些小吃做出来,让那些没有机会进山的人品尝。饭馆很快便红火起来,乌龙镇和周围村寨的人几乎每天聚集到这里,让老板娘姝娅端给他们那些从未吃过的食物。渐渐地,就连一些山外的游客也被吸引过来了,镇上的领导还对坤宅当然主要是姝娅说,你们也为乌龙镇的经济建设做出了贡献。

姝娅受到了人们非同一般的欢迎,根本不会做这些饭菜的坤宅便显得有些多余,姝娅倒没有表示什么,他自己却感到了某种程度的失落,当姝娅和食客们热火朝天笑闹的时候,他则一个人坐在一边望着远处发呆。没过多少日子,坤宅便离开乌龙镇,离开姝娅,随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到北京闯荡去了。当然,对于坤宅的出走,乌龙镇存在好几种不一样的说法,其中一种更为人们所接受的说法是,坤宅是看到姝娅与那些到她饭馆来的男食客勾勾搭搭,才愤而到外面去的。这种说法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姝娅的饭馆里的确是清一色的男食客,在生意来往间,姝娅是否与他们有染并做出一些出轨的苟且之事,实在不好说。我倒是更倾向于坤宅出走是出于闯荡世界的需要这种说法,因为我好像比别人更了解坤宅的内心,知道这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青年是多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在乌龙镇的日子里,尤其是上次的北京之行,已经使他大大地开阔了眼界,心胸也变得无比宽广,再到北京甚至更大的地方去闯一闯,也确实符合他的人生发展规划,如果他真有自己的人生规划的话。至于姝娅,自从坤宅离开她以后,也变得更加自由起来,每天都游刃有余地混杂在一帮男食客之间,就像一条鱼儿游荡在大海里,还真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也就在所难免了。

说来好笑,就连我这个看起来较为斯文的人也受到了她那些食物的吸引,只要闲下来,便隔三岔五地来到她的饭馆里,一边吃着美食一边看她和人们打趣,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把她当成了一条在大海里游荡的鱼儿,一条让男人们心旌摇荡的美人鱼。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感觉还是在别人那里也是这样,反正我一吃那些食物便会犯困,就像喝多了酒一样渐渐产生眩晕的感觉,有一种要倒下去的欲望在内心深处牵引着我。我搞不清我是否真的在姝娅的饭馆里睡过觉,好像有一次,我从困倦中醒来,发现我并不是坐在姝娅的饭馆里,当然更不是躺在我自己的宿舍内,等我爬起来才发现,我原来是依偎在坤宅家的沙发里。那到底是一个不真实的梦,还是我在睡眠中梦游了?我始终没有搞清楚那件事的真相。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当我在为坤宅缝合胃囊的时候,我一边想着我给姝娅做引产术的情景,一边毫无道理地想到了那次荒唐的梦游。

看来我不能不和姝娅好好地谈一谈了。

5

好不容易做完了这个颇为复杂的手术,等护士们把坤宅推出手术室,我也摘下手套,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外面。但我却没有看见姝娅。我又跟进到病房里,也没找到姝娅。于是,我对正在坤宅床边进行护理的护士们交代了一番之后,便走出医院,穿过街道,朝姝娅饭馆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手机短信的声音。我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没有阅读的短信已经达到了十几条。我频频按动手机键盘,一条条匆匆阅读。汇丽显然已经急红了眼,发来的短信也充满了越来越大的火药味,诸如“你是不是出了车祸”,“你这个王八蛋到底要干什么”,“你死在乌龙镇吧”等,刚刚发过来的这条则是:“你不用回来了,我已经把离婚起诉书送到了法院,等你接到传票再往回赶吧。”一看到这里,我的眼前便冒起金星来,虽然我并没有真的撞到什么东西上,但我身上却有一种裂开并淌血的疼痛感觉。汇丽,我在心里失声叫喊,你为什么这样残忍,就连多一天的机会都不给我?

已经看见姝娅的饭馆了,我却又转身,迈着大步朝邮政所跑去。这家邮政所能够代办车船票,我上次的火车票就是通过它来订购的。开往北京的火车每天只有一个车次经过县城,虽然我知道明天到达北京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再次预订了车票。我身上的疼痛感觉减弱了一些,然后打起精神,才又磕磕绊绊地朝姝娅的饭馆走去。饭馆里没有一个食客,三间大的屋子里只有姝娅一个人。我不禁有些呆怔,简直怀疑走错了地方,这样的情景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姝娅正在收拾房间,先前那些摆放在门口的桌凳已经被她放置在了墙边,所以屋内便显得空荡荡的,姝娅一个人站在里面,也给我一种被抛弃了的荒谬感觉。

他们呢?我慌不择言地对她说。

尽管我说得不是那么明确,姝娅却知道我是指什么。我不让他们来了?她摊开两手说。

为什么?我更加茫然了。

姝娅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转身往灶房里走去。我去给坤宅做点吃的东西。她边走边说。

我想告诉她,坤宅现在还不能吃东西。但我张了张嘴,又没有说出来。就让她去做吧。我在心里说。于是我也跟过去,把身子倚在门框上,看她生火做饭。不要说吃了,仅仅是看她做一下,我也觉得获得了某种满足。那个孩子……我试探着对她说,你为什么要把他打掉?如果放在过去,我觉得我对她说不出这样的话,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再说它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却毫不避讳地对她说出来,好像这件事与我真的有什么关系似的。

姝娅忽闪了一下眼皮,很快便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我不能要那个孩子。她低下头,淡淡地说。

难道你不认为,我直直地看着她,那个孩子才是你希望要的吗?

姝娅也直直地看着我。你说得没错,她点点头说,尽管这样,可我还是不能要他……

为什么?我再次问她。

因为,姝娅嗫嚅着说,他毕竟不属于坤宅。

听她这样说,我知道我不能再问下去了。但既然这样,我只是在心里问她,那你为什么还要在别人那里做什么尝试呢?

姝娅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最终还是属于坤宅,她这样回答我说,还有我们那个部落。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通过窗口朝外面望着,眼神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哀伤情绪。

我随着她的目光去看。我通过那个窗口看见了外面的街道,当然还有远处的山林。我明白她的话了。为什么你会这样想?我惊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又回头,把目光落在那些已经被她归并到墙角处的桌凳上。怎么?我脱口说道,你们要离开这里,回到你们那个……部落里……去?我明白坤宅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原来他们要……

姝娅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蹲下身去,两手捧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我真是感到愕然,这个从来都是一脸欢笑的女人何时哭过,不要说哭,就连一丝淡淡的哀愁也从来没有出现在她脸上,现在她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我在姝娅这里暂时问不出什么了,便离开她的饭馆,急快地往医院里赶去,坤宅兴许已经醒过来,还是让他给我好好地说一下,他们为什么放弃了在外面的行走,又不明智地回到他们出发的那个地方去呢?难道他们的努力要半途而废了不成?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没出息,不能义无反顾地把一件事做到底呢?

6

坤宅果然已经醒来了,看到我进来,他想直起身子,但手术后的疼痛让他停止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努力。谢谢你救了我。他极力微笑着对我说。

我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在他床边坐下来。告诉我,我稍稍绕着弯子说,你为什么突然从北京回来了?

这个,坤宅有些语塞,但他想了想便说,我总是要回来的……还有你,不是也要回北京的吗?

我也被他说愣了。这个坤宅,我在心里说,看来在外面真的得到了锻炼,这哪里还像是一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人。看来我不能不对他挑明了。你们是不是打算回到你们部落里去?

坤宅怔了一下,知道没有不对我说真话的必要了。是。他点点头说。

为什么?

这样不更好吗?坤宅答非所问地说,这样我就可以带你去我们那里了,對了,你不是一直期盼着……

少来这一套,我打断他的话说,你们为什么让自己停在半路上?我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话,你们简直是又原路返回去了。

你是不是在说返祖现象?坤宅企图转移话题,我在你父亲的嘴里就听到过这样的说法。

别说,他的话还真的歪打正着地说到了点子上。你说得没错,我使劲点着头说,你们现在就是在返祖。我站起来,想大肆对他指责一番,但又怕伤害到他,便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知道吗?你们原本可以在外面一直走下去,乌龙镇,北京,甚至整个世界,如果你按这样的线路走下去,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走遍天下,直到……

坤宅也很没耐心地打断了我的话。那么然后呢?他不动声色地问我。

然后?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已經很累了,坤宅并不等我回答他的话,便自顾自说下去,其实凭我们自己的力气,我们并不能走出很远。

你遇到了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们选择了回头?

不要再问了。坤宅忽然不想和我说下去了,掉转头,脸上现出颓唐的表情,我和姝娅已经做出了决定……

难道不能更改了吗?我拉住他的手,使劲摇摆了一下。

坤宅回过头,用愧疚的目光看着我。对不起,他淡淡地说,让你失望了。随即他又哀求我说,我想让你跟我们一起走。

凭什么?我愤怒地甩开他的手,有意赌气地对他说,我也要回北京去,我再也不搞什么返祖现象研究了。

这当然不是我的心里话,我不过是在激将坤宅,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妥协。但我随即发现,我实在是想错了。看我也说得如此决绝,坤宅并不再对我说什么话,只是无奈地摊开两手,一副悲天悯人的可怜神态。

这真是让我失望到了极点。我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你相信命运吗?我忽然听见,坤宅在我身后说道。

我心里一动。但我不想再停留在这里,很快便走出去了。直到来到外面,我才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他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

叔叔,一个孩子跑到了我面前,扑闪着好看的大眼睛问我,我爸爸什么时候好起来?

这是坤宅和姝娅的儿子独珠。放心吧,我抚摸着他的头说,过不了几天,你爸爸就能带着你玩了。

独珠高兴起来。太好了,他拍着手说,那时我们就可以进山了。说完,他就从我身边绕过去,迈着小碎步跑进了病房。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来坤宅和姝娅一家的离开是无可挽回的了。我再一次感到了透彻肺腑的失望。

叔叔,我刚要转身走,独珠又从病房里跑出来,停在我面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您、您能不能把我的尾巴割下来?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还以为听错了他的话。你屁股上不是什么也没有吗?我急急地问他。

过去没有,独珠嗫嚅着说,可是、可是后来就……

天哪。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像这个不幸的消息相关的对象不是独珠,也不是他的父母坤宅和姝娅,而是我自己。我不禁伸出手去,匪夷所思地在自己的屁股上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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