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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昌

2021-09-20刘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5期
关键词:都昌鄱阳湖作家

都昌是我当编辑后的第一个采风目的地。那时它远离南昌,远至鄱阳湖东岸,远至舟车劳顿。必须坐班车到星子县过夜,第二天,再去正午的星子码头,等待九江过来的班轮。

载上啃饼干喝汽水的我与灼烫的风,班轮横穿满湖桅林帆影,经过神秘莫测的老爷庙水域,不时听得鞭炮炸響,不时可见青烟腾起。长长的木排竹排从上游下来,过火车一般,很有阵势,却无声息。更有成群结队的江猪拱出水面,似乎在追逐张满风帆远去的一支支船队。黑乎乎的江猪一旦出现,拥挤的船舱里便是一阵躁动。一位手指湖面惊呼“江猪”的陌生男子,激动之余,把江猪的身世告诉了我。当时,挨着我俩的几个女孩正好奇地摆弄同伴胸前的金色饰物。

男子说,俗名叫江猪的江豚和非常罕见的白鳍豚,一个浑身黢黑,就像真正的渔夫,一个洁白俊秀,仿佛渔家的掌上明珠。传说它俩是一对父女变的。那一家人的生活悲剧发生在女儿七岁生日那天。早晨,母亲朱玉为女儿戴上亲手绣的荷包,父亲江珠去给女儿买漂亮的新衣裳。不料,他上岸不久,一队来买鱼的官兵见朱玉母女,顿生歹念。江珠回来后只见空船,连忙心急火燎地操起鱼叉,上岸寻找妻女。找了三天三夜,喉咙叫哑,眼泪哭干,人变得像个疯子。此后,他卖掉渔船,给别人当船老大,吃喝嫖赌,玩世不恭,只想糊里糊涂打发一生。却不知,女儿并没有死,她被卖进了烟花院。

一晃十年过去,江珠已经四十多岁。在湖边镇上的酒馆里喝醉后,他进了当地有名的白玉楼,点名牌上价钱最高的白琦陪夜。次日醒来细看白琦,问过身世,且验证了绣花荷包,江珠顿时五雷轰顶。白琦见其失魂落魄,已是心知肚明,又羞又恨蒙脸冲出门,冲向湖边。追着她的江珠眼看白琦纵身一跃跳进湖里,他跌倒地上,一边呼唤女儿,一边磕头。风浪也是有情物。此刻湖天乌云陡暗,湖面巨浪翻腾,白琦的尸身在浪里漂来浮去。江珠万念俱灰,也扑入湖中,白琦尸体随之沉入水下,可江珠还是一扑一扑地寻找女儿。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闻知冤情,让他父女变成水族,后人称之为“江猪”和“白鳍”。白鳍恼恨人间不平,总是藏身水底,从来不肯露面;江猪只要一见天暗有风雨,就要拱出水面寻找女儿。所以,我们现在几乎看不到白鳍豚,那貌若天仙、命比纸薄的女子了;所以,现在我们一旦看到江猪,便见它仍在水面上一拱一拱的,仍是那集深仇大恨与奇耻大辱于一身的苦命父亲形象。

讲故事的男子眼里仿佛有湖水溢出。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避开逐浪翻飞的鸥群,落在他身边的栏杆上。我不知道,是如此深沉的情感滋养了那些鲜活的故事,还是那些动人的故事培育了一颗颗情感丰富的心灵?我想,以船为家的人们,就像那只在湖面上飞倦了的鸟儿,需要蓊郁的山林,烂漫的花朵和坚实的峭岩,甚至,还需要可以远眺的山巅。于是,在我看来,民间故事就是撒落湖中的一座座小岛,人们飞临其上,亲密地依偎,自由地鸣唱,或者,任意用尖利的喙,啄击世间的不平和人心的恶。幻想和语言是他们生活的另一处湖天。

“江猪拜风”的故事曾在湖区广泛流传。耕作在湖面的渔民、奔走在浪尖的船工、织补在湖滩的妇女、留守在湖岛的孤寡,口授着凄惨故事,忘记了自己的悲苦。他们浩渺无垠的悲悯,弥漫在广袤的鄱阳湖上,温暖着众多飘零的孤独的心,也打湿了他们自己的眼睛。

班轮行驶了整整一下午。眼看都昌将至,但见烟波浩淼的湖面上白帆点点,波光粼粼的浪涌间江鸥翩翩。下了船,我竟逗留在挤满夕照的都昌港,不忍离去。停泊在港汊里的挤挤挨挨的“夫妻船”上已是炊烟袅袅,却仍有一些归帆在湖上期期艾艾,它们大概还想捕捞跳跃在湖面上的金色光斑吧?然而,更多白帆从南山后面驶出来,遮住了夕阳晚霞。

第二次再去,鄱阳湖上的帆船已被机器船所取代,白帆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也看不见!如此干净彻底,令人咂舌,时隔最多不过两年吧。丢失的速度怎么可以这么快呢?仿佛一夜之间。

都昌女儿的名字,时见鄱阳湖文化记忆的印迹。比如,作家杨廷贵之女叫杨帆,我同学国发之女名雨群。约摸十年前吧,打算以长篇散文记录我对鄱阳湖的长期关注与体悟,结构有了,刚刚动笔却搁浅了。像枯水季节的鄱阳湖,一座干旱的河成湖,水流不动,船行不得。其开篇正是从有关名字切入。

雨群,亲近自然且富有诗意。从前不兴去酒店餐馆请客,到了都昌,便是国发家的客。在他家饭桌上,我不时品味雨群的意象。得来这一意象,需要开阔的视野、敏锐的发现,需要巧妙的联想、丰沛的诗情。国发多次带我去南山眺望鄱阳湖,苏东坡说“水隔南山人不渡”,我去时却有大堤为桥,苏东坡说“春风吹老碧桃花”,我去时但见万顷碧波。我觉得,惟有立足尽收眼底的南山之巅,才可以发现游走于浩浩大湖的雨之群。如我在《过去的雨》中所述—

我经常爬上山冈,眺望雨的行走。拖着风在旷野上行走,把风拖累了。在阳光里行走,把阳光淋湿了,融化了。

那么浩大的雨阵,在苍茫无垠的天地之间,只是一团云和一束雨而已;而在它的衬托下,它前面泛黄的稻田更加明亮,它背后的阳光穿透雨阵,雨之林因此疏朗而温馨。当阳光照耀着雨阵,当飘荡的雨脚闪烁着阳光,这是不是某种寓言?

南山是好望角。望得见来往的船只,望得见浮沉的江猪,望得见密谋于天边的积雨云,望得见各种形态的雨在广阔舞台上怎样出场。我觉得国发为女儿取名的灵感一定来自南山,不管其承认与否。

国发调往星子后,我还见过他的雨群。头天出差九江,我住在铁路行车公寓,凌晨被远远近近的犬吠和空调主机的晃动惊醒,虽判断应是闹地震仍不管不顾昏昏睡去,天亮后外面的叫嚷证实九江附近发生地震。我与地震的消息先后到达星子。晚餐后去国发家看望,已是小学生的雨群双手抱着书包,坐在靠门处,怎么也不肯去睡觉,老师说了,要随时准备跑出大楼。那姿态那神情那语气,真是可爱。

都昌人对地震有着深刻的集体记忆。尽管对于发生在公元421年的大地震所知不多,通常它被简略概括为六个字:“沉阳,滂都昌。”到了鄱阳湖西岸,另有六个字,叫:“沉海昏,起吴城。”都昌县志如此记载:“阳县地大部分沦入湖中,阳县撤销,境域入彭泽县,隶江州。”二百余年后,“安抚使李大亮谓土地之饶,井户之阜,水陆之阻碍,遂割鄱阳县雁子桥之南境置都昌县”。浮出来的“鄱阳湖上都昌县”,到了苏东坡笔下,已是“灯火楼台一万家”。

关于那次地震的传说千年流传,民间的口头创作是保存集体记忆的鲜活形式。都昌传说,地震发生之前,苦于天机不可泄露,许姓道人扮作跛足行者,心急如焚地到处预警,他手执半边瓷盘,边走边喊:卖边盘呀卖边盘。边盘就是边搬的意思,都昌口语管“搬”叫“盘”。人们都拿道人当疯子,并不理会,结果蒙受灭顶之灾,人或为鱼鳖。其实,湖区各地都能听到这一传说以及多种故事版本。遥远的大地震,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丰富了民间文学题材。耐人寻味的是,面对巨大灾难,老百姓并不大肆渲染悲情,反而创造出诸如许道人、乌鱼精等智慧形象,那些形象浸润了古人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情和力图认识、把握它们的浪漫理想,同时蕴有启蒙和教化的意义。关于它们的传说故事,不仅仅是坐在颠簸的夫妻船上讲给漫漫长夜听的,也是讲给子孙后代听的。

都昌朋友领着我前往古阳,前往一千五六百年前的地震遗址,那儿现在属都昌县周溪镇泗山村的地盘。因为干旱,原本沉入湖底的遗址完全袒露出来,其中有专家才识得的水下文化层。在我等眼里,很平常的堤岸,很平常的山包。

连年干旱,让清代的千眼桥横陈在夕照里,原来一湖之隔的都昌与星子是可以从湖底走着来往的;让老爷庙下的沙滩交出了一船水泥,水泥已经固化,包装袋上文字依然清晰,产于2003年,产地为芜湖火龙岗镇。

在老爷庙前,我与九江市文联主席拍了合影。闻知行踪,他特意追到老爷庙。我俩有同行澳洲经历。当我们刚刚落地澳洲时,九江这边又地震了,他接到家里报平安的电话,嘿嘿一笑:嘿嘿,震得我老婆掉到床底下去啦!在澳洲那几天,他不时地嘿嘿两声:嘿嘿,好玩,把我老婆震到床底下去啦!

九江还有一次震级稍强于各次的地震,中国文联曾派出团队慰问灾区人民。因为地震灾害而接受慰问演出,在江西可能是绝无仅有。

我对都昌港印象深刻,上了岸,往左侧看,便是造船厂。作家杨廷贵当过它的厂长。不过,我不认识当厂长的杨廷贵。如果认识,避风都昌那天,干脆让水警巡逻艇开进船厂岂不更加安全?

那是师大作家班学员毕业数年后组织的鄱阳湖春游,从南昌出发经吴城星子到湖口,住一夜;次日折返经都昌和康山,康山尚存有旧时的打铁铺和剃头店呢。岂料,遇上“打风暴”,应是伴有大风大雨的强冷空气吧,不得不临时决定到都昌上岸避避风头。风雨来得急也走得快,一夜之后,返程途中风和日丽,早春的鄱阳湖风景让我刻骨铭心,草洲漂浮在湖面上,牛群漫步在草洲上,还有一些水牛急切地往草洲凫游,它们企望赶上那艘嫩绿的邮轮。

师大作家班由江西师大与省作协共同举办,后来,南昌大学也办了作家班。两个班基本囊括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江西文学的青年骨干,学员遍布全省各地以及各行业,巡逻艇便是证明。尽管毕业后不少学员南飞走了,但留下的作家班学员仍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江西创作的中坚力量。

满城鱼腥的都昌,人才济济,居然没人参加当时的作家班,真是一个意外。细细思量,忽然发现与身份有关。各地学员差不多都有固定的工作岗位,或为公务员,或为文化单位干部,使得他们可以如愿脱产学习两年而工资分文不少。都昌不然,甚至整个九江市不然。都昌及九江作家仿佛是野生野长的,或者说,那片土地肥沃,到处都适合作家生长。比喻或有不当,真相的确如此。都昌及九江作家没有工作的多,有工作而容不得“不务正业”的也多。

退伍回乡的都昌青年陈永林,当年曾流落南昌街头,睡在广场纪念塔下。省作协主席陈世旭闻知心疼得不行,马上请一家杂志社领导帮忙,陈永林得到进入杂志社当编辑的机会,之后靠着勤奋写作,成为全国知名的小小说作家。要知道,陈世旭乃万事不肯求人的性格。

也许执着于写作吧,厂长杨廷贵索性调到文联,写小说写评论研究地方历史文化去了,后来曾被省里的《创作评谭》编辑部借调,聘为评论编辑,可惜因年龄问题未能正式调动。他的遗作《番人后裔》,是我了解都昌的门窗,想念了,便推开一扇,远望南山周溪老爷庙……

都昌县文联曾打算召开“都昌现象”研讨会。数一数,在外的都昌籍知名作家果然不少,那番景象构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现象”。八十年代初期,都昌县仅有一位省作协会员,我强烈感受到周围人群对他的敬重,且无不引以为豪,我就是被那种氛围引领着去拜访他的。如今成为“现象”了,还能维持当年一枝独秀的氛围吗?

都昌的书法创作力量也很强,其中以“都昌三友”吴德胜、曹端阳、黄阿六为代表。早些年三位都曾入选书法“国展”,这在当年是很荣耀的事,对于一个县份来说。吴德胜当县文联主席的时候,我又多次造访都昌。看风景看古村也看人,看的就是吴德胜这个人。看他装作盲艺人,看他表演鼓书,看盲人僅仅凭着眼皮和脸部肌肉怎样表情达意。他的模仿能力极强,据说是从小学的。由此亦可想象,过去都昌城乡多有茶馆书场,多有走村串户的民间艺人。

都昌有一位老作家长期呼吁建立“鄱阳湖派”。我觉得,有着深厚历史蕴藏、丰富文化积淀、广阔生活背景的鄱阳湖,无疑是江西作家得天独厚的宝贵创作资源。一代代江西作家钟情于斯,蘸着鄱阳湖水,写出不少或描绘鄱阳湖风光或表现鄱阳湖生活的优秀作品。然而,坦率地说,拘囿于过去的时代氛围和创作观念,真正汲取了地域文化精神、捕捉到鄱阳湖独有的气质神韵、以鄱阳湖生活特色夺人眼目乃至摄人魂魄的力作却是罕见。

所以,我回应道:鄱阳湖应是可以出大作品的资源宝库,生活在鄱阳湖畔的一批作家真挚地呼唤鄱阳湖文学,其呼唤当然是有意义的。然而,确立文学流派的基础,要有一定数量的作品和代表人物,有审美观点一致和创作风格类似的作家群。因此,钟情鄱阳湖的作家更应该立即出发,走向旱情愈演愈烈的鄱阳湖,走向民间记忆也将干涸的鄱阳湖,去寻访上了岸的老人和船,去叩问水下文化层和农村的新生活。如此等等。

最近读得汪国山的《家训里的乡愁》,百篇文章,九十座村庄的村落文化记忆。他还打算“孜孜矻矻,以勤补拙”,继续写下去,写满三百篇。村庄有各自的历史各自的文化,众多的各自构成历史的完整真相。我一直鼓励作家挖一口深井,我认为汪国山写这三百篇只是挖井掘出来的土,将来,他或许能见到源头活水。因为我觉得那土是湿润的,甚至用力攥得出水来。

攥得出水,弥漫鱼腥,那才可能是鄱阳湖文学。

刘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1982年初毕业于江西大学中文系,分配在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工作,1995年10月至2002年4月任《星火》主编,曾任江西省文联主席、江西省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车头爹 车厢娘》(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大地耳目》(系“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和长篇文化散文《灵魂的居所》等各类作品二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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