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峰

一

今年还没有吃过梅子，但是梅雨却铺天盖地来了。不约而至，好似顽皮的小友。

在风雨中，大山轻浮得像一团云影，在眼前摇晃。一种莫名的惆怅，从心底里涌起，弥漫了眼睛，弥漫了整个季节。雨声淅淅，宜于抛书静坐，宜于支颐遐想，宜于枕肱而眠，也宜于在卧榻上读词。在这个时候，所有词人的作品都具备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忧伤，具备了“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哀怨品格。

雨水湿了上班的道路，昔日的坦途，此刻犹如一条浅浅的河流。一袭雨衣裹着家的干爽，在轮子上滚动;谁的叮咛，在水天一色的世界里，筑起了一团温暖，护住心头？

坐在办公室里，身心倦怠。外面雨如垂珠，室内人的心灵也在滴滴哒哒地扬撒甘霖。满耳的喧闹，衬出了心灵的寂静。于是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缝隙，让风吹进来，让雨珠蹦进来，雨珠斜斜地溅到手上、身上和米黄的地毯上，闪着亮光。窗外，树在风雨中摇摆不停。翠色的坪草托着刚刚落下的红色的叶片。红得耀眼！

心里痒痒地想填一首词，紊乱的心思，潮水样从心灵涌出，奔向窄小的词牌，虞美人挤散了罗带，点绛唇擦破了花容，采桑子跌落于三千弱水，一些奔逸的词句，飞向空中，又教风雨打湿，像落叶般哗哗地流进了水沟。

二

梅季，学会了伴着雨声入睡。不理会竹影扰梦，不理会蕉声叩耳，闭上眼，有声有色地睡去。山村夜雨，让思乡者的梦变得轻浅，如漂浮的水上气泡，在眠床上流淌。童年、少年、青年的我，在河边嬉戏、在苇塘垂钓、在独木桥上骑自行车，最后歪歪扭扭地掉进清澈的水里。鲜活的鲫鱼和红鲤在身边快速地游动。

半夜醒来，檐溜如倾，万籁齐发。于是抱膝枯坐，想起了藏匿于记忆深处的往事，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景，在脑中演绎。像一部旧剧，但是自己不是观众，而是剧中一角，主角。

又唏嘘许久，点亮灯，扯过枕边的书，没头没脑地看下去。用目光触摸作者的灵魂，一丝丝微弱的电流从心尖流过，烛照心灵，熨贴入微。最好的书，只适合于夜读。入心的还是那二本，一本《瓦尔登湖》，一部翻烂了的《新唐书》，年深月久的气息，绽放出酒的醇与花的香。书还是没有脂粉气的好。

此时我别无选择。像远行的行者，前方还有大漠要过，但是囊中只有最后一块饼饵，最后一口水。

客居者的夜，总是显得漫长，就像窗外的雨点，前面的早已汇成巨流泻入大海，后面的还在天上聚积坠落。空气是潮湿的，人的思绪变得湿重起来。是单线条的，没有分枝的沉重。雨夜使人想念家乡。这种感受被雨夜无穷地放大了，又黑乌乌地遮蔽了天地。

三

傍晚，雨水歇了一个时辰。我独自一人，在绿化带的小径上走。石板镶嵌于茵茵青草中，灰白与浅黑的色泽在绿草的映衬下，显得非常的可爱。挑了一个没有水渍的长椅，我兀自坐下，伸展双臂，四下里观看。空气洁净，远山突现，给人一种洞彻万物的感觉。一些云朵被风撕成了碎片，散在浅蓝的天上。绿化带里的植物，叫雨水洗得碧绿可人。隔年的老叶坠落地上、草上，红红黄黄，竟然有了清秋的样子。风竹摇曳，时鸟相鸣。我体会着梅雨中的片时的宁静。

太阳在西山烧出绚烂的晚霞。“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不是每一个欣赏黄昏的人，都有一颗垂老的心呢？也许李商隐在写二句诗时还年轻，但是诗人的心中却充满了人生失意的暮气。还是那句老话，有是心乃有是景，“一切景语皆是情语。”

我们常常惊讶于诗人的忧伤，是闭门觅句的孤僻性格构成的吗？在当代，阅读大部分作家的作品，我们所能体会到的快乐，实际上都是缘于作家对人生痛苦的体验。一种与灵魂对语的沉重、一种生存的压力，使作家永远地忧愁下去。写作将成为人类最古老，也最辛劳的传统手艺。

为了单纯的快乐，我不会去阅读《笑林广记》。因为这种快乐，建筑于对他人不幸的幸灾乐祸，建筑于对性别、职业、文化差异的歧视。

西天的热雨上来了，一阵风吹得小树飒飒地响。路灯亮了起来，红红的灯火引来了一些小巧的飞蛾。永远不要嘲笑飞蛾的愚蠢，因为他有追求光明的理想。

四

好久没有登山了。

梅雨时节，山道湿滑，我几次走向山下，终于还是望而却步。不是梅雨锁住了我攀登的脚步，是怯懦的意志让我丧失了尝试的勇气。早晨5时30分，睡梦中的我，被手机铃声给吵醒了。是表弟在木鱼山的山腰，给我现场直播山泉奔流的歌声。不是上次我所听到的潺潺之声，而是声如宏钟的巨响。我心为之一震！瑰丽的境界、奇异的风光，摆设于眼前，但是有些人一生都不能领会。

表弟是执著的人，他打着雨伞奔向了木鱼山的半山腰。我告诉他雨季忌登高，他哈哈大笑。他说他只是来听泉的。表弟的笑声感染了我。

起来，拉开窗帘，让一些细细的雨丝任意地飘进来。我开始漱洗、穿衣。然后看昨晚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第一篇是刘恒的《白涡》。一个婚外恋的故事，简单的两个人，费了80页的笔墨。写出了肉欲的不可遏止和灵魂的深切痛悔。矛盾与痛苦，比由此带来的快乐，更让人铭记。这显然是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作品。前卫变成了后卫。当血肉的欲望大于灵魂的约束时，《白涡》就变成了可笑的故事。再过二十年，《白涡》会变得令人警醒吗？

我撑着雨伞到街边去买早点。两三个小摊，像风雨飘摇中的孤岛。没有船只，也没有鸥鸟靠岸。今天是周六，路上行人稀少，没有了学生，没有了大批的上班人。路过喷泉的时候，我特意停下了脚步，看水中的红色的鲤鱼。细雨打毛了绿色的水面，只能看见不很真切的红色斑块。鲤鱼在放流的时候，以为是长江大河，却没有料到只是这么一个浅小的池。

都说夏至水门开的时候，鱼会借着泼天的水势从麦浪上逃逸。今年的梅季，可曾有红鲤跃过了龙门？该跳出来了，这是鲤鱼最后一个梅季。

五

雨水让人沉默。一个孤独的人，听着雨水的滴落声，神迷意浑，越发像个痴人。

六月里，我有几个旅行的计划。想去方山观景，想去一个未开发的海岛去听涛守夜，感受人在天涯的孤独。美好的计划让雨水冲走了。此刻我只能坐在图书馆里，翻看书籍。这是一个沉寂而喧闹的星期天。

我在看西班牙作家希梅内斯的散文诗。短小的诗章，干净的氛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这是清新的草原之风，是儿童般的慧心。诗像水一样的透明，看不到东方的審美趣味。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把一些诗句抄在笔记本上，反复的吟咏体味，犹如咬食一枚多汁的山果。

阴雨的天气，苍蝇是最讨厌的小虫子。他们在桌椅、廊柱间忘乎所以地飞翔。当世界已经忧郁而亡的时候，苍蝇一定还是快乐的。是上天在照看小虫子，瞧他们又唱上了“嘤嘤”的歌声，似有若无地钻进了人的耳朵。这些没心没肺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