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士州

一

20岁时，我总觉得爱情富有浪漫的色彩，整天陶醉在虚拟的幻想里。读大学那一年，我和罗钢相识了。

读生物系的罗钢有一副华美的男高音，在台上放喉高歌时，很吸引女孩子，但他对其他女孩的心意视而不见，只把心扉向我这个文静羞怯的女孩独自敞开。我享受着罗钢带给我美好的爱情，巨大的幸福像要从心里溢出来。

毕业不久，我俩步入婚姻的殿堂。那时已应聘到武汉一家银行工作的我，所有心思都投注在了这个新出炉的温暖小家庭里。下了班，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洗衣、做饭，把家和罗钢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罗钢的一句：“你真是一级棒的好老婆。”让我充满了成就感。

2014年，罗钢击败各地考生考取了上海一所高校生化系博士生。半年后，他的一项生化研究成果被一家企业买断，得到的回报足以在上海安下一个小家。我已无心武汉的工作，决定辞职去上海。

在机场出口，我不管不顾地丢掉手里的行李，像只小鸟一样扑进罗钢的怀里，我们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那一刻，我心里只想着，这辈子都不想再离开这个男人了。

二

很快，我也在上海找到了自己的坐标，去了一家医药公司下属的分公司上班。罗钢潜心于他的事业，我则尽心料理家事。

不久，我怀孕了，这真是为我们欣欣向荣的生活锦上添花。罗钢特别爱描绘未来一家三口的生活蓝图，他说将来会有一个带泳池的花园别墅，孩子在水中嬉戏，他与我在花园的月下散步。

女儿蓓蓓出生后，罗钢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从恬静淡泊的学者变成了提着公文包早出晚归的忙碌商人。

罗钢忙成那样，面对家庭责任已习惯于退后让步的我辞职回了家。我的每一天都被琐碎的家务事所淹没。罗钢忙到深夜而归时，我和孩子早已入睡，有时想和他好好聊一聊，往往刚说几句就听到他的鼾声。这样的夜里，偶尔孤独感会忽然漫过，霎时占据我的心。

罗钢的钱越赚越多，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富足，可我出门工作的念头不知怎的强烈起来。当小蓓蓓成了满地跑的小淘气时，我狠心把她送去幼儿园，自己应聘一家公司。刚开始，罗钢一到家，我就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着公司里的所见所闻，那股从家庭里出逃的兴奋溢于言表，然而头几天的新鲜劲过后，我就像一个霜打的茄子般蔫了。起早贪黑、三班五倒赶公交的辛苦让已惯于安逸的我苦不堪言。

罗钢奚落我：“瞧瞧你，一月挣的那仨瓜俩枣还抵不上我请客户吃顿饭的钱。”想想也是，为了这份创造不出多少价值的工作，无人操持的家里已乱作一团，我心里早已败了，可面子上还要撑着。一个星期后我得了一场感冒，借此机会回家休养，病愈后再也不提外出工作的事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全职太太”。

三

第二次回归家庭，我已心无旁骛，把持家当成自己的事业一样去经营。罗钢说我炒的武汉菜直奔星级水平。我暗蕴的能量在丈夫和女儿身上散发出来，我隐身其后像个影子，无处不在却没有自己的分量，曾经的梦想和诗意统统被埋进了心田。

罗钢的公司生意不断扩展，源源不断地创造着财富，可他没有片刻闲适的心情享用成果。有一次，他经过院校，学生时的美丽梦想一下涌了上来，他问自己现在的生活是不是越来越背离了那一切？

诗意的生活，曾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生活状态。我与罗钢商量外出旅游，终于到了成行那天，一家人都到了机场，他突然接了电话，然后一脸愧疚地说：“一个非常重要的海外大客户到了上海，只能取消出游。”看着他匆忙而去的背影，我觉得罗钢就像是被湍流裹挟而下的小舟，无力回转。

那天夜里，我在阁楼杂物间翻找旧物时，看到了封存我早年诗篇的小木箱。打开来，随着一行行青草般湿润的诗句，燃情岁月里的浪漫气息扑面而来，随箱封存的不仅是诗还有简单明了的快乐、激情和华彩的梦。那夜是我第一次明晰地对自己富足苍白的生活感到强烈的不满。

但那一夜的感悟很快被生活铿锵有力的脚步踏灭，我们无力改变，我还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家庭主妇。罗钢还是日夜为生意殚精竭虑，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像两个随着惯性旋转的陀螺，婚姻的模式一旦形成竟是如此的顽固，除非破碎重生，改变调适的可能微乎其微。

从来没想过，我们的婚姻有一天真的会破碎，击碎它的竟是另一個女人。

罗钢后来跟我说，其实在他心里我一直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像他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了我他甚至觉得生命不再完整。可一个男人被激情燃起火焰时，会让他不惜一切的，哪怕是摧毁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罗钢说他对我的情感是急流汇成了无波的湖，而何淼就像呼啸而至的尖利山风。

何淼是国外某公司驻上海的首席代表，她与罗钢是在公司合作项目时认识的。说起来他们的故事并不是男人贪恋美色那样简单，何淼其实比我还要大一岁，是她身上某种气质让罗钢欲罢不能地陷入了这场恋情。

何淼干练、睿智、独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勇往直前地猎取。罗钢说：“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唤回了我昂扬的人生斗志。”

我哭着说：“你太残酷了，为什么要坦白地对我说出一切，为什么不能骗骗我，给我留一点自尊？”

罗钢说他无法骗我，因为我是他的亲人，唯一能让他减轻负罪感的办法就是坦诚了。

四

没多久，何淼被调回美国总部，他们的恋情匆匆收场。何淼是个清醒的女人，永远不会为情羁绊。

情感放飞后的罗钢像是倦鸟归巢回归了家庭，带着激情燃尽后的疲惫。理智上我很想不计前嫌，展开双臂接纳迷途知返的丈夫，为的是这个家的存在。但是看着他像往日一样轻松地走进家门，美滋滋地吃着我做的饭菜，仿佛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裂变，我的心却怎么也不能平衡，我无法用从前的心情对罗钢迎来送往。心里的怨气久积有时会从心底猛地冲脱而出，有一次我把一桌刚做好的菜掀翻在地，然后放声大哭，而那一刻罗钢默然无语，我觉得他对我的喜忧悲欢以及这个婚姻统统漠然了。

半年后，我们离婚了。我带着女儿蓓蓓离开罗钢，是为了各自解脱。可从那个我付出了全部心血的婚姻里挣脱出来，我并没有感到步履轻盈，心里反而倍添了萧瑟凄凉。这么多年，情感和生活里的大大小小决断权我一并交给了罗钢，与他在一起我习惯于他伸手指明方向，我只是一味地沿着那个方向盲目地奔，现在罗钢的巨手兀然抽走，留下我独自面对生活中无数的可能，像是突然被投掷在一个全然不知之地，茫然无措。我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的软弱和怯懦。

蜕变的过程那样痛苦，然而阵痛过后必是脱胎换骨。虽然罗钢留给我的钱足够维持生活，可我还是尽快地找了份工作，许多年关在家里闭目塞听，走出家门面对这个瞬息万变的城市，我显得那么笨拙，我想和这个鲜活的世界快点接脉通息。

不久，我终于找到了一些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比如参加合唱队，重操生疏的琴技为合唱队伴奏;伴着香茗读几首好诗;在繁闹街头随意徜徉;与朋友把盏对饮一醉方休。重要的是，我学着为自己而活。

责编/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