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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烈士墓 隐藏血和泪

2021-08-30林友侨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农会农民

林友侨

寂寞山岗,树木环绕,枯草覆盖,有一坟墓,掩映其中。踏草而过,蹲下细看,这座标注“民国三十一年修”的坟墓,墓碑正中写的是“朱公妈之墓”,旁边特别加了一行小字,刻的是“附葬子”。这种碑刻,在漫山遍野的坟墓中是绝无仅有的,“附葬子”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呢?

2021年农历正月初三,我慕名探访革命老区村——广东陆丰市内湖镇小坞村,在村民朱文升陪同下,穿过一排排低矮斑驳的旧屋,来到渺无人烟的小坞顶村后山。后山上,老树苍苍,草木茂密,荆棘丛生,行人难以通行。后山靠溪一侧,遍地枯草中这座不起眼的坟墓,正是朱文升家的祖坟。朱文升告诉我,这个“附葬子”,就是他的爷爷朱同,当年小坞村农会会长、农民自卫军负责人,革命烈士。他的故事,还要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海陆丰农民运动说起。

据史料记载,早在1922年,在彭湃的领导下,海陆丰就成立了社会主义共青团和全国第一个农会组织,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影响所及,不仅席卷整个粤东地区,而且带动了广东全省乃至全国农民运动的兴起。

朱同于1924年2月参加革命。同年11月,热心农运的朱同前往陆丰县城东海,找到刚从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成归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张威,向他了解、请教当时农民运动的发展形势、组织方式。张威为朱同的革命热情和思想觉悟所感动,非常欣赏他敢作敢为、不怕困难危险的斗争精神,当年12月即秘密到小坞村与朱同座谈,指导他开展农会工作。在张威的宣传发动下,在朱同的有力组织下,小坞村最早报名参加农会的有:朱同、朱妙、林妈招、林蟹、林妈晓、林炮等十余人。

1925年2月,小坞村农会正式成立,会址就设在由朱同提供、位于小坞顶村后山的一间80平方米草房。这个位置,居高临下,前可俯视全村出入路口,后靠山岗密林,一有风吹草动,即可撤入林中,穿过密林,就到了一条水面宽阔的大溪,从水浅处蹚过,可进入蜿蜒起伏、更为险峻的群山中。往后,小坞村农民自卫军在这个被村民叫做“溪畔山”的地方,与地方反动军阀发生过两次恶战。

据小坞村委会整理的资料介绍,“小坞村农会”是当时陆丰县博美区(今析出内湖镇)最先成立的“农会”,朱同任会长,朱妙、林妈招任副会长,林炮負责往返东海向张威等领导人汇报工作和接受任务。由于小坞村地处海陆丰的东面,临近汕头地区,小坞村农会的成立,等于在海陆丰的东部为农运设了一个红色堡垒,所以张威同志对朱同领导的小坞村农会工作非常重视,先后多次到小坞村悉心指导。

为了确保张威和农会会员的安全,朱同等人把后山最高处高低不平的山地平整为会场,每次开会,有人爬上大树望风放哨,其他人或靠着树头或席地而坐,听张威讲全国和海陆丰农民运动斗争形势,布置下一步的工作任务。从小就听奶奶讲过这段历史的朱文升说,顶村后山的集会,四乡八里来参加的农民最多时达到80多人,他奶奶许氏一次要煮三大鼎番薯送上山给他们吃。

农民运动如火如荼,革命成果需要武装力量来保护。1925年5月,“小坞村农民自卫军”应运而生。他们在朱同领导下,配合当时的海陆丰农民运动热潮,掀起了“减租减息,打土豪劣绅,废除苛捐杂税和陈规陋习,维护乡村治安秩序”等各项活动,得到了人民群众的赞赏和支持。到1925年7月,小坞农民自卫军发展到13人,拥有枪支5支、长刀7把,是博美区最有影响力的一支革命力量。

小坞村农民自卫军的发展惊动了反动统治势力,他们迫切想把革命火种扑灭在萌芽状态。1925年10月,反动军阀派兵50余人从后溪方向突袭小坞村,未经战火洗礼的小坞农民自卫军毫不示弱,按照我党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的路线方针,朱同等人集结村民200多人在“溪畔山”与敌作战。他们利用熟悉本土地形优势,采取灵活、包抄战术,兵分两路夹击敌人,用有限的子弹,用无限的石头、铁铲、扁担,打退了敌人的围剿。首战告捷,小坞农民自卫军从此在方圆十几个村扬名立威。

星星之火,在红色土地成燎原之势。1926年2月至9月,朱同领导的小坞村农会势力,发展、扩大到邻近的大坞、西陂、赤卜头村。其中大坞村周妈通等3名骨干直接加入小坞村农会。与此同时,在“小坞村农民自卫军”的影响下,西陂、赤卜头村也成立了“赤西村农民自卫军”。“赤西村农会”与“小坞村农会”范围纵贯小坞、大坞、西陂、赤卜头等多个村庄,形成一字长蛇阵,他们互为呼应,联系密切,并肩作战,声势更大,让地方反动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1927年,革命形势急转直下。蒋介石不顾孙中山先生生前倡导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治主张,悍然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及革命群众,全国农民运动跌落谷底,海陆丰农民运动遭到了残酷镇压。朱同领导的小坞村农会和农民自卫军难以幸免,损失惨重。当年4月,也就是“四一二”政变不久,地方反动军阀扑向小坞村,小坞村农民自卫军奋力反击,在“溪畔山”第二次对敌作战,林妈晓不幸中弹,倒在渡头山边,为革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5月,林妈招在博美去东海的路上被捕,林蟹在博美虎坑村宣传“农会”工作时被擒,不久后两人同一天在博美后埔尾被害。9月,周妈通在大坞村树林被围乡的白匪追捕,战斗中英勇牺牲。

反动势力步步紧逼,形势越来越恶劣,富于战斗精神的海陆丰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奋起反抗。1927年5月1日,海丰、陆丰两县农民自卫军和群众1000余人,举行武装起义。9月7日至17日,为接应“八一”南昌起义部队南进,海陆丰农民赤卫军和群众3000余人,再次举行武装起义,攻占了海陆丰两县城。9月25日,国民党军及保安团4000余人反扑,起义武装撤到海丰、陆丰、惠阳三县交界山区。10月5日,南昌起义部队1300余人进入海陆丰,11日整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2师。10月30日,第2师和海陆丰农民赤卫军共5000余人,又一次举行武装起义,11月初收复海丰、陆丰两县城。11月中旬,在彭湃主持下,陆丰、海丰先后成立苏维埃政府,成为我党最早建立的苏维埃政权。红色基因,从此深深根植在这块滨海热土。“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赞的正是海陆丰人这种追求公平正义,百折而不回,敢为天下先的革命精神。

在国共双方你进我退反复争夺海陆丰政权的时候,由小坞村农民自卫军演变而来的小坞村赤卫队,在朱同等人带领下,积极活跃在博美、南塘、甲子、湖东、碣石一带,伺机策应海陆丰武装起义。但这一带远离红色革命中心,仍为国民党反动势力严密控制,白匪活动猖獗,农民赤卫队长期处于秘密活动状态。

1927年11月的一天,朱同受张威同志指派,前往甲子执行秘密任务。他带了几名赤卫队员,扮成去上圩的模样,经过“溪畔山”,抄小路往南塘方向走。在崎岖小路走了几公里,进入白匪管控重点区域,他发现被人盯上了,就和赤卫队员拐进南塘土楼村,然后分散躲藏。朱同躲到土楼村一个亲戚家,把随身携带的枪支、子弹藏好,自己寻找机会突围。

当他在土楼村的小巷七拐八弯也没能甩掉跟踪的时候,他明白敌人是冲着他来的。既然脱身无望,不如奋力一搏。他返回亲戚家拿枪,发现枪支已经不在原处。原来细心的亲戚为了隐匿证据,保护自己和朱同,已将长枪深深插进草垛里。朱同手无利器,双手难敌四拳,最终未能摆脱被捕命运。白匪随后搜查土楼村,未找到枪支弹药,知道是村民有意藏匿,遂迁怒于土楼村,一把火将村里的捕鱼船全部烧毁。

潜回小坞村的赤卫队员群龙无首,感到危机四伏,势单力薄,就销毁了小坞村农会和赤卫队人员名单等珍贵资料,然后纷纷外出躲避,朱妙、林炮等骨干从此下落不明。小坞村赤卫队遭到毁灭性打击。

朱同被捕后,被带往更为偏远的甲子关押。国民党反动派对他软硬兼施,许他官职金银,逼他说出所接受的任务详情和小坞村赤卫队员名单,他严词拒绝。惨无人道的反动派动用酷刑,给朱同手指上钉钉,将他的肌肉割开,撒上海盐。朱同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痛入骨髓,但就是咬牙不开口。国民党反动派无计可施,竟诱骗朱同的妻子许氏,背着不到两岁的幼子朱水云,去做丈夫的工作,许诺说,只要朱同老老实实说出知道的一切,就放他跟许氏回去。

见到丈夫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许氏心如刀绞。她把国民党反动派要她劝降的意图说给丈夫听,朱同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我不会说的,说了会死很多人。以其连累更多的人,不如牺牲我一个。”朱同最后叮嘱妻子:“你回去吧,好好抚养儿子长大,革命成功之日,自然会有人来找你。”这是朱同留给妻子许氏的“遗言”,体现了革命者“革命必胜”的信念。

被放回村的许氏不甘心丈夫就这样被羁押、杀害,她想到了朱同的组织、同志。打听到有一支共产党的起义部队驻扎在一个叫“猪古溜”的地方,许氏背着幼子长途跋涉前往求救。起义部队的首长听了她反映的情况,答应设法派人去救朱同,并与许氏约定,以一个月为期,一个月内朱同出来了,就是营救成功了,没出来,就是救不出来了,叫许氏不要再到“猪古溜”找部隊了。因为起义部队驻无定所,随时都会开拔,转战别处。临别时,部队首长拿了6个大银给许氏作生活费,并派兵护送许氏母子出山。“猪古溜”一带山高路险,人烟稀少,常有豺狼出没,细心的部队首长是担心许氏母子路上遭遇不测。

朱同被捕关押在甲子的消息很快传到张威耳中,他亲自布置最靠近甲子的南塘片农民赤卫队开展秘密营救,无奈盘踞甲子的国民党反动势力守卫森严,营救行动未能成功。1928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朱同在甲子被杀害。同年7月18日,张威本人也在南塘区潭头乡组织夏收暴动时不幸被捕,慷慨赴难。

为有牺牲多壮志,人间正道是沧桑。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全国红色革命低迷,英勇的海陆丰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张威、朱同等同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背信弃义的国民党反动派并不满足于此,他们组织白匪对当时的红色村庄进行了疯狂报复,在两次清乡中,仅小坞、大坞村被烧掉的民房就达40多间,朱同家的房子也被付之一炬。烈士家属处境恶劣,无家可归,不得不离乡出走,到外地漂流逃难,躲避迫害。

朱同的遗孀许氏,作为反动统治者眼里的“共匪”家属,无人敢收留、照顾,只好带着幼子朱水云,从陆丰的金厢,到海丰的梅陇,避开大路,避开圩镇,沿着海边无人相识的村庄乞讨活命。当时许氏才二十二三岁,年轻,漂亮,带着这么小的儿子,很容易引人注意。为了保护自己,许氏拿锅灰涂脸,一路披头散发,装疯卖傻。母子俩白天乞讨,与恶犬周旋,与风雨相伴;晚上借宿在无人的寺庙或坍塌的破屋里,与蚊虫为伍,与危险和饥寒对抗。漫长的乞讨生涯,许氏母子受尽了数不清的白眼,经历了万般苦千般难。三年后返回小坞村,作为红色家属她不敢放松警惕,继续披头散发,装疯卖傻,苦心抚养儿子成长。

转眼到了1942年,即民国三十一年,为了抗日图存,国共第二次合作,关系有所缓和。此时距离朱同牺牲已经过去了15个年头,烈士的冤魂还在甲子的一处荒山游荡。朱同的妻子许氏和族人打听到,朱同牺牲时是当地善堂收的尸,统一埋葬在一处乱葬岗上。他们决定悄悄前往寻找,将朱同的骨殖归葬故里,以便叶落归根,接受后人的香火。

许氏和族人下半夜出发,步行50里,到甲子时刚好天亮。他们寻到乱葬岗,分散开去,一座一座坟查看,一块一块石碑翻找,就是不见朱同的坟墓。眼看黄昏临近,找了一天的亲人又饥又饿,望着荒山冷落,野草凄迷,土丘处处,心如死灰。他们瘫坐地上,不得不考虑放弃,但又心有不甘,遂齐齐跪倒在山坡上,焚香祈祷,呼唤朱同,魂兮归来。许氏想起丈夫死后自己孤儿寡母的种种悲苦,更是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边哭边诉:“朱同啊,你不是托梦要我把你的骨殖迁回家乡吗,你若在天有灵,就给我们一个指引吧!”

许氏的哭声惊动了不远处树林里的一只乌鸦。乌鸦“哇——哇”凄厉嘶哑地叫了几声,飞到山的另一边去了。许氏和族人立刻追随而去,终于在山的另一边找到一个坟堆,上面反扣一个方砖,揭开一看,“朱同之墓”四字霍然入目。许氏一行真是悲极而笑,喜极而泣。族人急忙挖开泥土,露出的骨殖完好,长度与朱同身高吻合。捡骨时发现,骨殖上嵌着三颗子弹,一颗在腰,一颗在喉,一颗在头,进一步确认死者是被枪杀的朱同无疑。

烈士的骨殖找到了,却不敢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公开埋葬。族人想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办法,决定重修朱同父母的坟墓,将朱同的骨殖与父母的骨殖合成一墓,安葬在小坞顶村后山茂密的树木间,面溪而居,日夜守望着自己曾经战斗过的红色故土。于是,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一座墓碑,在父母碑文的旁边,刻上了“附葬子”这三个特别的字眼。

新中国成立后,各级政府和部队开始甄别不同时期牺牲的革命烈士。几经周折,朱同的革命功绩得到确认,陆丰县志的革命烈士英名录中有他的名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于1983年底正式为其颁发“革命烈士证明书”,这对烈士是个莫大的告慰。

时间来到当下——2021年,恰逢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朱同烈士已牺牲了93年,他的遗孀许氏、遗孤朱水云均已作古,他的革命事迹,随着直接见证者的离去而变得越来越粗疏,越来越模糊,就像他开过会的后山,打过战的“溪畔山”,后人已找不到弹痕,闻不到销烟。

但是,历史终会留下蛛丝马迹。朱同烈士归葬近80年,至今还陪伴在父母身边,以无名碑的形式,默默诉说着死者的惨烈,生者的艰辛,现实的残酷!我们作为后来人,当记住这段血写的历史,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为国富民强和民族复兴事业奋斗不息,以告慰千千万万有名、无名的烈士在天之灵!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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