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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升命

2021-08-30绿窗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耗子

绿窗

老婶说,托人淘到一个“臊挠子”,接骨最好。这东西矿上出矿难时用得多,小煤窑乱开采那些年早市常卖,周边快吃绝了,煤矿下马后少见了。老婶说,等炮制好就给大弟送去。

老天爷怎么老盯着瞎家雀使劲叨?亲戚们叹息着。大弟的人生简直就是战场,险境环生,仿佛有个隐形对手不服输,总揪着他掰腕子搞袭击,他一次次被撂倒了,但最终鹞子翻身、兔子蹬鹰,反败为胜。

大弟三岁得病,人中一扎一个窟窿,父亲已备好了干草卷,他这才吧嗒睁开眼了;大弟不爱念书,被父亲拖地上打,棍子抽两截了,不躲;春天种地,他打死一条草蛇埋进粪堆,吓着了施粪者,又挨一顿暴抽,发高烧三天起不来炕,输了液才活过来。这些磕磕碰碰都是小皮毛。因特能吃苦扛重,二百斤大麻袋玉米一个人撅起来就走。

大弟十八岁成为光荣的煤黑子,在掘进区二十八年,中间出了一次严重坍塌事故,整个人被压进煤堆。巨大的煤块仿佛隐形人的黑拳头,重重擂在他后背上。他艰难撑起,又一巨拳摞着擂下去,往下按压,要压扁了,压进土里去,他使出能使的力气往上拱。就是再撑数个二百斤重大麻袋,就是王屋太行压顶,脊柱弯了,劈缝了,肋骨一排断了,也不趴下。强造出一个呼吸的小窝窑,他内心怒吼着。煤友不顾死活救援,他成功脱逃。

但从此大弟身体成了废墟。前一秒妥妥当当大树一棵,后一秒逼退成杂草里的弱苗,要被欺死。

仍下井,干点轻活,工钱少,但需求不多,以为就此养老。

煤层却提前刨空了。

迷茫着,他刨了两年药。山快刨空了,他被安置到一个水泥厂。大弟住厂里,得空骑摩托车往家跑。两年后的一天,暑期上班路上,前方突然横窜出个小轿车,大弟划着急弧闯出去,大腿骨沿着一个震动波断裂了。

这啥命?他说八升命呗,怎么也求不了一斗,总是欠那么一点。世人多不过是八升命,所欠一二升是什么,米粮?运气?健康?

八升也是脱贫了,小富可安,这一撞就不及格了。小家庭秋霜冽冽了。对方全责,可镚子儿没有。又可幸厂子及时过话,定工伤,好了上班,背后“欻”的立起一堵暖和和的墙,化去繁霜。

煤城的亲戚们疼他,大娘八十六七了,一定要亲自到现场慰问才行;老婶七十多了,一身病,腿脚不好,还要出一份力,亲自为他炮制民间偏方。因为信,就会产生治愈的力量,养精气神,击败隐形对手。

臊挠子是什么东西?我第一次听说。他们这般信,眼睛闪着热望,好像臊挠子真得了天地间神力,蕴含最丰富的钙质,助他一臂,碎裂的骨头就像黏米面包饺子,一捏就成了。

我从“臊”字回溯,自行脑补该是猪尿脬一类动物器官。

小时候家里杀猪,师傅会取出猪尿脬吹成肉粉大球,我们踢着玩,比避孕套吹成的球禁踢多了。父亲是赤脚医生,偶尔高兴会扔出一两个,我们以为就是吹气球的,大大方方玩,还会灌进一点红蓝墨水,用嘴吸成一串串葡萄,很快崩碎了。猪尿脬子踹不坏,臊不噔噔的谁吃它。但一个小表弟就吃过,他是尿炕精,说大点自然好,十岁了也不改,半夜被舅妈笤帚疙瘩抽起来,褥子呱嗒呱嗒湿,撤出去晾,小表弟半迷瞪半委屈蜷缩着,连铺带盖睡,料不到成吉思汗马蹄太疾,第二泡又在被子上开疆拓土。那一条炕都快尿塌了,屋里的湿臊气不断,招来老蟑和鼠妇。我去姥姥家住舅妈那儿,半夜起夜,骤然一亮灯,地上的虫,互相惊了又惊,它们碰撞着溃逃了,我硬憋着不下地怕咬屁股,看别人哧唿哧唿睡得香,好功夫。不老不小老尿炕不是法子,舅妈求了一道偏方,腊月家家杀猪就去要些猪尿脬子,一个个炮制起。

残液留着,塞进两三个八角、茴香,驱臊臭味,利疝气,系紧口备用。生泥火炉,细柴文火,上置一片瓦,铺展开猪尿脬子,倒扣另一瓦片,慢慢烘,翻个焙,至透酥,研末,不臊反有一点肉香。早晚就水服用,一出正月彻底好了,赶紧拆炕重搭。民间有语,小时尿炕大了出息,小表弟后来果真混得好,还养老,舅妈快九十了,叼着烟卷而坐,尽享子孙的福。

只是,这猪尿脬虽然臊气重,不是臊挠子。

婶婶描述模糊,臊挠子像耗子,又像小猴子,松树林子,河里沟里有。原来是小动物。

直接否定家鼠,有鼠疫危险没人动。

也否定黄鼠狼,黄大仙名声远播,贼性,对峙多年人闹不过它。上天给动物生命,就给它活命的本事。关键黄大仙,满族人的保家仙,受香火朝拜的,哪好意思吃掉。黄大仙还记仇,不厚道,躲着点好。

那是不是花狸棒?花鼠,松树间的小精灵,跳躍敏捷,筋骨貌相绝佳,孩儿们的欢喜。

盛夏早晨,我在东山根水泉逗弄一头驴子,坡上松树林子鸟鸣啾啾,我随即扔下驴子水汪汪一对桃花眼,钻进松林寻鸟。最近的一只早踩动枝柯往南山飞走了,是常在驴背上念经的长尾巴帘。仍有鸣声,遂坐树下听,阳光刷进来,脚边一枝金簪子花,幽林里烛光一样,舍不得掐,捡了两个松塔,瓣瓣紧致,顶端微开状如花朵,抠出一粒松籽,油油的棕黄米粒,剥开小仁,愈嚼愈香。

此坡都是落叶松,年少时我参与过植树,是我同龄的亲人,树形高耸,松枝锦绣,松塔排排座,仿佛一角角飞檐蹲满了吻兽,凝视我的出发与回归,非常耐看,我折了一枝玩。

正此时,对面密密的松针间冒出一只花狸棒,黑黄相间条纹,尾巴蓬松弯翘,眼睛闪闪发光,小爪灵活探进松塔瓣内探究,蓦然发现我,蹿到后面树杈上了。远处一棵老杏树下,一只地花鼠隔着几枝桔梗花捡杏核,腮帮子鼓嘟嘟了,贼亮眼睛四处瞄。我不敢动,它也唰唰穿过草丛遁迹了。

当年大弟腿快手准,捡蘑菇时徒手抓过一只,给小弟当宠物,溜溜喜欢了一天。它瞅个空子逃走了,没人祸害它。

但臊挠子身上没有花棒棒,饶过了。

我家后梁还有一种大灰鼠,叫山耗子。

山耗子身子扁,比家鼠大,棕黄色毛,两腮有嗉囊,是偷粮能手。山耗子有小分队,夜间先派探子打探,熄了灯,山耗子排着队跳着芭蕾舞下山了,到棒架下咬食玉米棒子,小碎牙比人手利落,装满嗉囊太沉了,腿撑不住,只得爬行,好像拍地上了,老辈子就叫“地拍子”。

南方把山耗子叫田鼠,据说肉香。国外有个民族甚至抓山耗子当彩礼。想娶我家姑娘,先拿来四十根耗子尾巴来,考察新郎智慧与能力,完全齐整的不要,大小粗细不一,有新有旧,才证明亲自抓的,这人能养家糊口,姑娘就嫁过去了,还陪送一头牛。

北方没有人吃,凡鼠类,都冠以鄙陋肮脏,见之喊打。家老鼠吃粮食小打小闹,山耗子下山就可观了,每夜棒架底下一堆棒瓤。几乎家家下老鼠药,猫狗也药死了,鸡也给药死了,家老鼠没见少。父亲下了铁夹子,半夜听到吱吱叫,血淋淋在挣扎,有时留下一截断腿跑了,能消停几日。棒架打完了,一只山耗子冒险进屋找粮,沿着柜底下出溜,家鼠不干了,与入侵者掐開架了,都不肯撤,大弟啪啪两弹弓打瘸了。任它逃,尾随上山,在地边发现了山耗子洞。它们智慧,洞口两到多个,地面上的出口叫天井,先堵住,再从其它洞口挖,一窝内四五只害鼠。地洞七拐八弯,储粮间有老爷转籽,榛子,橡子,玉米、黄豆、高粱、土豆,人种啥鼠有啥,装了半口袋五六十斤,回家喂猪了。挖过几次,贼不走空。山耗子未雨绸缪,值得表扬,北方冬天太漫长了,人鼠大战也是体力游戏。

山耗子也不是臊挠子。

忽然想起我端午回家拍的小松鼠,给大弟看,“就是它,大湾、洞里,大石头底下多了”。

豁然明了,臊挠子就是扫毛子,叫白了,大名岩松鼠,跟臊味没丁点儿关系。

端午早起去大湾采艾草,河滩上杨树林成势了,梗白叶翠,巨石横亘,溪水漫进草丛,岸上艾蒿密生,硕大肥绿。我拔出一枝长蒿甩着走,喝咧喝咧唱着歌,突然与石头上一只松鼠对眼了。松鼠挺胸抬头,不像耗子尖嘴猴腮耷拉眼,小耳朵立生生,小爪搭在胸前,深灰色,尾毛稀疏而蓬松翘上去,成为自家屏风。我傻愣愣往前闯,它大眼嘟噜盯我半天了,有点瞋怪,小嘴气哼哼,突然一个跟头翻下去,毛烘烘的尾巴扫过石头坡,钻缝睡回笼觉了。我往前找,挨肩两个石头盖上赫然又现三只,瞭望着讨论着,客从何处来?说声一二,同时折下石头,再不出来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臊挠子,单纯萌傻,不靠近也不躲人,自然放松,我手里若有弹弓一石子过去就玩完了。

臊挠子骨是动物药,左腿伤了吃左腿,右腿伤了吃右腿,哪段有骨伤就吃哪段,大弟全身都有损伤,全入药。老婶说臊挠子特不出数,一百五元钱一只,剥皮后就弯弯一小坨。

连骨带肉切片,阴干,柴火炉最好,没有只能用煤气灶小火顶着,仍需瓦片上烘焙。在城里找一片瓦也不容易,买臊挠子时特意请人家带了两块瓦,一铺一盖,老婶就守着,翻个,不糊不焦,直至肉骨都酥了,整整焙了三小时,年轻人哪熬得住。偏方用的是心血,虔诚老婶像待自己的儿子一样用功夫。没有药碾子,就在面板上,拿擀面杖压成粉,小细箩筛面,渣子再磨再筛,鼓捣一天才得一瓶。

把那么多情用在药里面,尤其老人的疼爱,难怪会管事。

臊挠子粉需用黄酒调配,味甘、咸、辣、冲,多像生活的滋味,一天两顿,一包五克多点,白天吃,晚上停,多了上火聚大包,有劲。

都吃完了,身体里就住进一只完整的动物了,神魂都在,像一棵树枝丫伸展攀爬,打通了各处关卡,这就是力量,活血化瘀。眼睛上眼睛,脑子归脑子,思想入思想,胳膊腿脚给出岩石般的健壮与伶俐,腰腹柔软而有弹性,还会带进那片山谷的草木本心,潺潺水气,皑皑白月,它的自然圈、小宇宙。想想不管你走多远,哺育你童年的动物,甚至你打杀过它,但最后它参与了救命过程,修修补补重塑你,这就神奇。

好像穿了内铠甲,是最深切独特的契合,你要多么感谢它的奉献。

但也许是另外一回事呢?一只臊挠子跟你前世夙愿未了,想进入你合二为一,这才诱发一场祸乱,唆使一个汽车失去控制,在你必经的路上,使你的骨头裂缝,它就得着了机会。万物关联,谁能说得清。有时一种机缘,更像是一场阴谋。

或者说某一阶段,人的精神更契合某种动物的习性,狼还是狐狸,羊或牛,有时会像一匹马,有时是猫,人有意无意或杀或吃了那么多动物,受点伤病也不全是冤。

而臊挠子,原来它籍籍无名,现在高于河谷草木,它以粉身碎骨拯救人的骨头,比人更加无辜。

寻找臊挠子的历程,就是我重回自然的旅程。我以为知晓村庄够多,仍是浅薄,一条沟谷的鼠类都这么丰富,也各有快乐伤悲,没注意的又何止千万。自然是恩师。

大弟说,花狸棒、山耗子、黄鼠狼,甚至家老鼠也都治骨伤,黄鼠狼接骨最佳。为什么非要臊挠子?一辈辈传下来的,必有其独到处,信就是了。有金色的颗粒正在注入,骨缝间密密地出芽、生长、接引、融合,有大希望,重新锻造一个好汉的筋骨。

不只臊挠子骨,凡是利于接骨的东西都要用。

黄瓜籽、黑芝麻、生菜籽、扁豆、芸豆们,也从各条溪谷走来了。热血沸腾的,混炒起酥,在蒜臼子里捣成面,借月宫捣药的神力,早晚冲成糊吃了,补充钙质和维生素。药可以疗伤,食物和情感却是更好的愈合剂。

弟妹坐床头细心剥面瓜子仁,臊挠子骨破淤开路,其它营养也要跟上,前前后后剥了五斤多,一粒一粒滚在一起,成把,成堆,这就是细碎的生活,是地久天长,都吃完了,骨头就长好了。

满桌子佳肴饮料,一围人笑语寒暄,小女不吃东西,不看人,就握着她父亲的手,蜷进父亲怀中,小鸟一样唧唧哝哝,眼睛心里只有身体支离破碎的父亲。这是为父的重要支撑,他的光明和快乐。

他在纸上写道: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痛,也收获了家人的温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是被命运反复搓弄的人,也是精神明亮的人。很多人经不起一点折磨,仅仅失眠几个晚上,就连篇累牍生嗔怨,说痛苦,而真正一身苦难的人却在风雪中行走,坚韧地抠紧生命的筏子,渡自己过河。

一日煤黑子,终身有煤的光芒,他身上长着煤魂。

煤掏空了,大地在自行愈合。

大地有的是时间,人的一生有时不够疗伤,如果是精神的坍塌,就更难了。

在大弟身上我一直看到那个重量级的词,信念。他要种地,也是最好的农夫,五谷的亲人。他要在乡村,别说臊挠子类动物,整个山野都是他的呼吸。

飘出去的种子飘不回原地,动植物们反倒是给人上了课,不同栽,一般开。

取之自然,也得自然关照,一个人的命运就有了历史纵深。苦难分泌出闪亮的盐分,委屈也就不那么过于悲情,我们也就摆脱肤浅的伤感,放松拳头解析生命。

八升命才是生长的状态。一个盆栽,土太满就无法容纳水,就得欠一些,水、肥料、风都到了,植物愈发蓬勃,上下求索,活脱一斗的丰采了。

生命就是一个容器,不能容了,才是真的悲哀。

——选自《朔方》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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