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说说容貌焦虑

2021-08-23王占黑

北京纪事 2021年8期
关键词:外貌痛苦身体

专栏白纸黑字

王占黑,1991年生。毕业于复旦中文系。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

《街道江湖》。现居住于上海。

作者说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來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认真去想的事儿。”

智能手机开始专注于摄像头研发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拥有了强大的滤镜和修图术后,人们再也不必为外表苦恼了。然而事实证明,这种想法太天真了。手机行业竞争加剧的这些年里,人们的焦虑愈发被放大了,速度之快,程度之深,我竟一时不知从何想起。当然,手机表示它不背这个锅。

说到手机,自从换掉64G内存的老伙计之后,我开始下载各种以前没体验过的软件。这也看那也看,不知不觉就花了很多时间在虚拟世界的走马观花上——但也相信,这的的确确是一种真实。尤其是一些以女性用户为主的、诸如生活方式和医疗美容的平台,我有一段日子几乎每天都会看,渐渐固定于一些流量不大但持续输出内容的零散用户,常常为这些陌生朋友的坦诚和勇敢所打动。与此同时,又一次次地发出感叹,原来对美的追求可以是一种巨大的学问,其中藏着无数个需要孜孜不倦去研究的课题,可分析,可修改,可推倒重来,譬如卧蚕要画,颅顶要高,肩膀要直,体毛要除等等。不知不觉中,我也习得了这个“学科”内的许多专业术语。

在我关注的用户里,有好几个是记录整容的无名博主,从住院前的攒钱、奔走、心理建设,到住院时和同病房姐妹的闲聊,从术后几天的面目全非,到伤疤痊愈后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外表和心理变化。留言区当然总是祝福和嘲讽相互夹杂着,有人受到了鼓励,询问行情,跃跃一试,也有人本着一贯的看戏姿态,嘲笑整完和没整一样,钱打了水漂。我很佩服这些博主,要有多大的决心,才愿意吃下这一记苦头,又要有多强的心理素质,才愿意将自己公开献身于刻薄的社交网络。有一次看到一句回复,她说这是她20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她想分享给所有跟她一样的人。我突然很感动,感动到足以理解她的这份坚决。或许对她来说,这份生理痛苦的承受,远不如过去饱受质疑和自我质疑的痛苦来得漫长,来得钻心。

转念一想,如果那些漫长的苦痛是被制造出的幻象呢,又如果那些痛苦永无止境呢,那么这个最快乐的时刻,是否迟早将被下一个痛苦时刻的来临所覆盖,对美的追求也就此进入西西弗斯的诅咒。很多人说,追求美不为取悦他人,纯是让自己开心,似乎自然就拥有了行动的正当性。可是悦己到什么程度会给自己带来徒劳的焦虑,二者的转换边界又在哪里呢?我想不出答案。

更可怕的是,我自己似乎也在这个体验过程中被塑造出了一丝痛苦。比如照镜子的时间变长了,下意识地用一套最当下的评价体系来评估自己,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边自我发问,一边跟室友抱怨,最后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发出了终极疑问:你说,我是不是过度放大自己的身体缺陷了?

室友说,搞什么,青春期外貌焦虑症,我们不是早就体验过了。

啊,这个熟悉的词汇。我一下子从镜子面前转过头来,突然理解了自己以及很多人的这种心态。说好的青春期特有的焦虑,此刻却变得如此强烈和普遍,也是吓了一跳。

上网搜了搜,才知道原来外貌/身体焦虑早就登上过网络热搜了。有数据显示,社会上80%的成年女性都有这类焦虑。也对,在全民焦虑、焦虑一切的时代,作为一个长久被凝视、被规训,同时又将之积极内化的性别存在,女性外貌/身体的焦虑怎么可能缺席呢。或许应当说,它早已一骑绝尘地领先于各种其他类型的焦虑。全民娱乐当下,大众的触点不再是流行现象或作品,而是身体——作为现象的逆龄、产后,和作为作品的生图、红毯——牢牢占据了娱乐至死的中心位置。人们评头论足,也自我审视,这一切是由下至上,还是由上至下发生的,其中的传播路径早已分不清了。身体成了物质欲望的集中体,用来展现,也用来发泄,但现实中并不会有一个好心的外科医生在你想送钱来的路上提醒你一句:其实你挺好的。(该情节来自赵薇导演、齐溪主演的短片)焦虑背后的金钱之网,早就把人们牢牢套住了。《论语》里讲,未得之,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仔细想想,很多人原本许诺给自己的只是一个小目标,不知不觉受困于这样的恶性循环里,顶着满头的困扰,做着无所不用其极的事情。

随后,我暂时撇下了那些软件里的陌生人,选择去浏览大量相似话题的网页。其中有一篇自述,很巧,我发现作者是我早前在社交网络上认识的一个年轻女性。她说自己从小被大人以“长得不像”“不是亲生的”等言语嘲讽未能继承母亲的良好基因,长大后极度不自信。在北京上班那几年,她没有一天不是全副武妆,虽然变好看了些,仍不满足于此,想要更瘦、更美,甚至用催吐的方式减肥,结果因此患病。

这位朋友能坦诚地写下这些往事,自然是因为她或多或少放下了长久以来的执念。最后当她妈妈劝她使用医疗手段时,她拒绝了:“整容不能平复我心里的创口,直面自己的平凡才是真正疗愈我的良药。”人人都懂,改造自己是需要勇气的,承担风险,为未知负责。其实接受自己,包括接受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也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怎么样才能在对别人微笑之前,学着对镜子里的自己笑呢?我们常常找不到这样一个为自己的理由。我发觉我和她这个年纪的人,往往对美有一种既害怕又向往的复杂心态。一方面我们从小被教育要普通,不能太出头,比如校服上衣的拉链拉太低、夏季裙子提太高,都会被批评、羞辱和纠正,久而久之,这种自我压抑的心态伴随着很多人一生。另一方面,又遵循着社会约定俗成的一套标准,价值上的、审美上的,暗暗努力,企图不断去贴近。这两种心态是很多人从小到大最常面对的东西,它们合力发功,让人永远不敢直面真实的自己。

回想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可能因为发育比较迟缓,也可能因为是个书呆子,几乎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外表。一直到24岁以后,我开始长迟来的青春痘,从下巴到脸颊,陆续蔓延。第一次体验到焦虑,本能地无法接受,自我关闭,全力躲避社交。与此同时,也开始病急乱投医,消费各种道听途说来的产品,结果当然都是白瞎。但这也有个好处(安慰自己),就是以快速花钱买教训的方式,从此对那一套商业陷阱免疫。回头来看,那两年是痛苦的,唯一的办法、甚至称不上是办法,就是等。不是说等它好,而是等自己接受,习惯成自然,渐渐就释然了。也开始体会到,自己的身体在每一段时间都有不同的反应,有时好,有时坏,这样和情绪一样,都是需要理解和配合的另一个自己。这些年我几乎保留着同一种发型,起初抱着修饰脸型和遮盖痘印的动机,渐渐发展成一种惯性,一个不敢打破的舒适区。去年冬天,终于选择做出一些改变,剃回了中学时代的游泳头。大就大吧,坑就坑吧,主动挥别外貌焦虑的感觉真不错。激进点想,接受自己的身体,也是跟这个处处讲规则的世界反抗的证据。

这样一来,也真的意识到,焦虑的缓解,往往并非出于问题消失了,而是出于对自己的正视,这意味着我需要与自己某些难以消化的问题,以及问题所引发的焦虑共处,把它们放在一个不必过分回避,又不至于想到就失控的位置。我当然不想说什么“你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或者“当下的一切恰恰是最好的安排”,这太假了,没有诚意,我想说的是我们如何看待,而不是想象自己的一张脸,不是从滤镜里,也不是在阿拉丁神灯的愿望里和过度消费的结果里。努力看待一个我们所已知的自己,一個有长有短的自己。有长有短,就像春天容易犯困,夏天容易早醒一样,就像有时候能抓到蚊子,有时候怎么也抓不到一样。

编辑 张子乐

猜你喜欢

外貌痛苦身体
降低“支付痛苦”
谁痛苦,谁改变
分担痛苦
外貌描写慎“化妆”
外貌与内在
痛苦力
我de身体
请你们,把我们的外貌还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