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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头地,然后呢?

2021-08-17淡豹

睿士 2021年8期
关键词:衡水读书农村

淡豹

衡水少年张锡峰说:“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大城市里的白菜。”正应上全国人民都在为阶层撕裂担忧,996的担心青年拼命、中年失业,不知脱发和心梗哪个先来。新员工计算工资上涨和房价上涨哪个更快。留学生发现自己回国后还是要考公考编,洋文凭不如土墨水好使,留学支出等于未来多年工资。海淀黄庄父母担心孩子智商“均值回归”,自己985、211,孩子则看起来怎么都像个双非二本的材料。因此,批判者蜂拥而上,都在说这个高中生内心阴暗、缺乏见识、把城市作为仇敌。就仿佛只要驱逐了这些农家子弟,自己女儿的婚姻就不至于有大问题,自己家的房子就不至于被这种孜孜以求城市里的工作、与城市联姻的男孩子占领,自己儿子找工作时就不至于有太不相称、使出损招的对手,至少大家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其实就连写下上面这段话,我都心脏疼——太多网络热词了。每次遇到与农村有关的社会话题,冒出的都是热词,圈层、风口、中产阶级、信息闭塞、原生家庭、阶级跃升,像苍蝇一样在眼前跳个不停。各类热点话题中,明星攻击不得,再跑调也有大批粉丝在君侧侍卫;中产阶级攻击不得,心灵脆弱,人手一个能上社交网站的智能手机,通勤途中、马桶上随时准备捍卫自己;白领女性攻击不得,家庭育儿一肩挑,社会的中坚力量,每个人还都有一箩筐的例子,讲述自己都受过哪些性的、情感的、教育的、职场升迁上的委屈。

农村少年是其中最虚弱的对象。如果是男孩子,似乎就更带有原罪,而且越贫困的男孩似乎就越有错——他的降生就意味着有些女孩没能出世,他的成长就是由他母亲、姐妹的牺牲换来,他的升学就挤走了其他人的机会。而他自己,忙着考试,自由的时间多少想骑着车四处逛逛,打打游戏,在网上和同学聊天,而不是为“社会热点”自我辩护。

如果他成绩不大好,本人不大爱学习,那么,他在道德卫道士的眼中还有翻盘的余地:有朝一日,当他成为电子工厂流水线上的打工仔,成为风里来雨里去骑着电动车摔跤也不吭—声的快递员,他立刻就会成为城市人同情的对象,网络上大有叫着“苦啊”,倡议提高打工者待遇的好人。

而倘若他爱学习,是家里人心心念念要供出来的那个“读书苗子”,麻烦就大了。他拿了奖学金——為什么不给女生?他写一篇日记——心态太不阳光!他申请海外交流项目——是不是假贫困?他也配?他在手机上玩游戏——他怎么不想想自己的父母姐妹!

这里讲的并不是张锡峰其人。实际上,能进入衡水中学的学生,都已经不仅是读书苗子,而且家庭条件并不太差。衡水吸引的是邻近省份最好的学生,当张锡峰去参加高考时,家人也能够开车送他。但“群众”对张锡峰的批评背后有一种恐慌情绪,似乎在把他,把农村少年通过学习获得较好出路的过程,并不看作是“阶层跃升”,而当成一种细菌入侵,是有害物质在侵害城市的身体,是有强大学习动力的那些孩子在抢走自己家不靠父母催就不想起床的“空心”儿女理应拥有的机会。

北京师范大学研究教育社会学的学者程猛,用一整本博士论文(后出版为《“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应对社会对农家子弟的流行偏见和刻板认知,也写出了这些“读书好”也“好读书”的孩子因此而有的复杂多层的心灵。他们希望自己能成为寒门里的贵子,把学习当作“一种道德事务”,令生活以学业为轴心,其中的佼佼者能够有效运用农村身份,为自己运作出更好的未来。而他们怎样看待自己的出身?月亮有明亮的那面也有暗面,他们同时感到责任感和羞耻,用程猛的话说,往往是“爱怨交织”。

批评者可以先退后一步。在批评农村少年的“阴暗”之前,不如先看看自己的轻视与敌视中,含有多少隐隐的恐惧。为什么那么怕他们?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告诉我们关于城市人、城市父母的秘密,比关于农村少年的更多。正如同,当帐篷里的夜宿者听见旷野上高亢的风声,误以为是野兽来袭而相互紧紧抱成一团时,那声音告诉我们的是帐篷内的寒冷,而不是空旷草原上的物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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