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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浮沉,人世传奇”

2021-08-12李坤霖

参花(上) 2021年8期
关键词:葛亮宿命传奇

摘要:在《北鸢》民国文化想象的建构过程中,葛亮把儒家文化血脉、道德善行精神的恒守价值内蕴期间,让各色人物的人生传奇与因果轮转的多重隐喻互为关照。小说在俗世器物与个人生命的暗线连缀里,在命运飘摇跌宕的情节巧合中,点染“宿命”之色,再现“民国风华”。本文以葛亮笔下的人物命运、意象隐喻、情节设计等方面为考察切入,结合文本细读,对《北鸢》之中的“宿命”书写展开分析探究。

关键词:葛亮 《北鸢》 宿命 隐喻 传奇

70后作家葛亮凭借深厚的家学渊源,敏锐独特的文化感知力,在当代文坛独树一帜。《北鸢》作为“南北书”之“北篇”,历时七年精雕细琢,是作家继《朱雀》后,又一力作。为触摸和呈现民国历史的质感,葛亮起笔前进行了大量史料收集考据。从日常用物的勾勒摹状,到吃食的选取描述,不难得见作家为再现民国文化韵味,缔造历史“真实性”所做的努力。

然而,“困囿于”现代语境,“历史返场”不可避免地成为文学难题。历史主体“骨架”之外的“文化丰腴”全然依赖创作者的笔力勾画,葛亮无疑深谙此道。为此,他并未沉醉于历史钩沉,而是另辟蹊径,以史为骨,以文化为血肉,以想象为肌理,以期再造现代企盼的“民国历史”。

民国世事的波澜璀璨,文化想象的熠熠丰采,礼义道德的追忆思守,在葛亮的工笔下流淌奔涌,清雅韵致。作家选取卢、冯兩大家族作为主要着笔对象,将命运轮转、人世跌宕的百景图,加以填充,丰满了其所塑造的人世传奇。以奇异的人物命运、暗藏的意象隐喻、饶有深意的情节设计,沁入“民国想象”建构的“砖石”之中,为其“重建”开掘“宿命”潜流。

一、飘摇乱世之“人命”

故事人物的浮沉走向,演绎出“宿命”的一线痕迹。葛亮以际遇不一、个性丰富的人物群体,构成了关于民国历史传奇叙述的内在张力,同时“提供了重新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视角”,①发人深思。纵观小说《北鸢》,以主角卢文笙最具代表,俊逸脱尘,持守礼义,作家对其可谓“爱如珍宝”。“他方才这一声哭,算是诸事化吉。”②文笙在卢家初一露面,便被“神化”,船货“失而复得”。葛亮故意将人物与货物复归关联,同卢家兴衰划上命运等号,一荣俱荣,以求玄妙“宿命”确立其正当地位。文本虽未过多描写卢家众人对卢文笙“意外而至”的反应,但传统家族集体关于宗法血脉的延续戍守,自是不言而喻,从小荷被迫辞工的遭遇即可见一斑。然而,作家为何选择轻描淡写?人为“偏爱”的背后,其实暗含深意。小荷的“牺牲”并非没有缘由,而是带有鲜明目的性,实则是作家为维护“传统精神脉络在当今的延续和发展”③的结果。主角卢文笙正是葛亮为此树立的“象征代表”。

卢文笙婴孩时期,以微笑回应善意。“毫无厚此薄彼,真是无偏无倚”,④表露出与年纪不符的“老到”。抓周亦老神在在,“眼里含笑”,“好像是个旁观的人”,⑤颇有遗世独立之嫌。此类怪异的“成熟”“超然”,却在葛亮笔下自然顺畅,毫无凝滞。人物特殊性的凸显,并非是作家强行解围或夸大拼凑,其真正目的在于进行提前预设。旁见侧出,人物形象的无形拔高却非葛亮“神化”塑造的期待;反之,作家是以“有乾坤定夺之量”⑤为卢文笙的命运归宿埋下伏笔。

葛亮种种铺陈,到卢文笙参军时逐渐明晰,“宿命”安排即将揭晓。参军问题上,对国尽忠、为子尽孝被置于矛盾双方。作家没有囿于“忠孝难两全”的传统套路,反而是跳出窠臼,将参军作为卢文笙人生之“常”中的波折之“变”。郁掌柜来到部队劝返,韩主任面对郁掌柜的“苦肉计”束手无策。卢文笙被郁掌柜灌醉带回家后,亦未有反抗。参军变为“兴之所至”的选择,结果“雷声大雨点小”。看似“此类情节多少存在着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⑥殊不知,此收场实乃葛亮顺水推舟之举。情节突转之间,虽引发了些许逻辑缺位,但亦反映出回归的强烈倾向。葛亮无意让卢文笙在军队“停留”,而是另有他用。参军之前,便以孟可滢之口道出卢文笙之命,“你这一生,总是被人安排好了的。”⑦对于学习经商,继承祖业的惯式,卢文笙也自有一番觉悟,“自然是要回来的。”⑦葛亮正是借养母孟昭如之愿,衍生“人造宿命”,有意设定回归,满足众人期待。

而作家在文本中屡次映射“常”与“变”,是以主角作为贯彻对象,侧写时代更迭浪潮中矢志不移的“常”——儒家文化传统。安排卢文笙体验参军短“变”,又让他轻易复归,是为回避“主流叙事中对红色革命的讲述,而竭力突显生命个体在时代变局中飘浮不定又无以挣脱的宿命”。⑧此“宿命”之选,非俗世权位之重,财货之富,而是飘摇大争之世中内藏于心的慎独自守,进而以此彰明“儒家文化血脉的传承延续是其恒常主核”。⑨卢文笙作为葛亮确立的最佳载体,其归宿即是以继承人的身份,回到儒家精神弘扬的正统道路上,化身“完人”。至此,为何对婴孩卢文笙寄予“乾坤定夺之量”⑤的厚望,并设定种种不凡,不言自明。

小说中,“宿命”痕迹不仅着墨于卢文笙,同样在其他人物之间流淌。如亚圣后人孟昭德嫁于草莽英雄,却亦死于草莽寇贼之手;亦如地下党阿凤辅助完成刺杀和田后,人物使命达成,却在新一轮对抗中被一声毫无征兆的枪响结束生命。《北鸢》之中,于乱世浮沉的各色人物都被葛亮涂抹上“宿命”的色彩,颇具传奇意味。

二、人生印记之“物件”

葛亮以物入史,“整部小说浮游着物的能指。”⑩物件除了是其确立民国“历史感”的工具,还被赋予建立人物联系,寄寓深情,隐喻人生“宿命”的媒介作用。

风筝作为意象符号,贯穿小说始末,在明暗间来回跌宕。卢文笙属虎,父亲卢家睦盘下风筝店面,“鱼渔俱授”,解龙师傅生计之忧。自此,生辰扎虎头风筝以相赠的传统绵延经年。子生辰,父赠虎头风筝以庆贺,父早亡,子烧虎头风筝以告慰。风筝成为父子间超越时空的情感桥梁,变相补足了因卢家睦早亡所导致的精神缺位,担负起家族代际的人文延续。

在葛亮的设定下,其不仅承载丰富的人物情感,更充当故事的推进线索,与个人命运形成关照。主角以风筝传递信号,运送国军伤员,以风筝进行求救,突出日军包围。人物的每次重大转折都与物件构成显性或隐性联系。物象亦从另一维度呈现出对应之人的命运走向。卢文笙参军前,收到画有平安符的虎头风筝。两年后归家,从龙宝处得知画符道人曾数次打听自己消息,只因从虎头风筝上看出“兵戎之灾”。画符保平安,虎头凶兆,与主角文笙经历不谋而合。物即命也,虎头风筝即是卢文笙生命的物化,二者系于一体,不分彼此。而葛亮引入鬼神莫测之说,正是增强风筝与人物之间的融合,以“风筝呈现个体命运在世俗风貌中飘浮不定的宿命意象”。(11)

人物之间的情缘亦是因“鸢”而成。少女冯仁桢鬼使神差地风筝追逐,掀开一段“宿命”姻缘。“我认得你”,“我也认得你”,(12)在葛亮筹谋下,年少的邂逅触发命运的交织。“我在等你”,(13)“教我放风筝吧”,(14)作家以重逢的布局对人物年少记忆进行现时补偿,回应了“宿命”作出的无言约定。而面对冯仁桢:风筝断线,孰好孰坏之问,葛亮又借卢文笙“人,总要有些牵挂”(15)作为回应,再次生发“宿命”之思,以风筝的牵挂作比人生的归途。卢文笙便如虎头风筝,飘浮在外,仍旧有一线牵挂,连着斩不断的寸草春晖,搁不下的红豆相思。

除风筝外,红木匣子、红毛裤等物件亦被葛亮用来勾连人物“宿命”。孟昭德预知时日无多,留下红木匣子,嘱咐孟昭如“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16)而红木匣子俨然孟昭的命运侧写,其中黄金、短笺各有表意。匣中一排金条,裹着一张短笺:“一身伶仃,入土为安”,(17)是影射,亦是明喻。亲子“曦儿”早夭,夫婿石玉璞死于非命,孟昭德生命终了孑然一身。黄金作比富贵权柄,看似一朝绚烂,实则如短笺所写,凉薄冰冷,到头来一场成空。葛亮处处步棋,步步设喻。盒盖上莲花图案,“有层叠繁复的花瓣。卷曲的祥云在其间缠绕。”(18)云图勾勒梵文“归命”,释义生命奉献。而孟昭德与贼寇响马同归于尽,以一己之命换取众人之命,通过另类的“自我献祭”完结生命,实现人生的最后绽放,又何尝不是“归命”作为?

葛亮深谙民国礼法纲常之严苛,为贴合历史场域的真实图景,又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巧写传统伦常所不容的恋情。“在黑暗中,她执起了逸美的手,没有再松开。”(19)深夜相拥,暗中执手,将冯仁珏、范逸美的恋情隐晦道出。因后者离去,失去可视化依附,遂发生转移,“红色毛裤”成为“宿命”虐恋的“中继”。“针脚也并不紧致,甚至有些扭曲。这是一条不漂亮的毛裤。”(20)红毛裤作为两人情感的联结,在冯仁桢看来,却“有些扭曲”且“不漂亮”。葛亮通过儿童仁桢的视角,直接给予审美评判,以此影射情感。并且,作家故意制造“情节失误”,以增强“红色毛裤”的隐喻效果。冯仁珏被日军抓捕时,随身带走红毛裤。可其再现时,却鬼使神差地穿在范逸美身上,“裹着那条红色的毛裤。针脚扭曲,粗针大线,已经被穿得褪了色”,(21)令人称奇。葛亮通過红毛裤的意外“嫁接”,又一次昭显了“宿命”的跌宕玩味。

此外,冯仁珏、言秋凰血脉相连的“玉麒麟”,姚永安、尹秀芬象征爱情的“白铜镀金袖扣”等,皆是葛亮在民国浮沉之间以物托举,反映人世沧桑,命运轮转的“宿命”符号。

三、前后波澜之“巧合”

兰因絮果,皆有来因。葛亮在故事叙述中多次营造“巧合”,以情节的遥相承接、对应,使人物陷入内在的循环逻辑之中,凸显“宿命”的“前因后果”。

美育课上,毛克俞让学生以最熟悉之物为题作画。卢文笙画下雏燕风筝,配字“命悬一线”,毛克俞将其改为“一线生机”。此时的附题之辩,暗合人物前后经历,反映了葛亮对故事发展之变的布置。日寇入侵,少年卢文笙随家人避祸圣保罗医院,用风筝传递运送伤员的信号。不料,途中遇险,“命悬一线”,计划有败露之虞。最后,赖以卢文笙用牛津腔背诵威廉·布莱克的诗句,蒙混过关。追溯源流,得益于卢文笙对叶伊莎某次即兴朗诵的印象深刻,让其捕获“一线生机”。此类情节的设置,将前后发展以玄妙的因果串联起来,显露作家奇巧的情节安排。卢文笙所在部队被日军围困,众人“命悬一线”。其遂赶制风筝,以“三短,三长,又三短”(22)发出莫尔斯电码,增援队伍“闻讯”而至,求得“一线生机”。故事发展完美例证了画作附题“命悬一线”向“一线生机”的转变。葛亮精心设计,将文化想象藏于人物的各类离奇事件中。“数次让纸鸢成为卢文笙命数的隐喻”,⑩处处贴合,使得人物间不经之语、细微之行注入“宿命因果”,被赋予无限延展的空间,同时表露了作家自身对于波诡云谲的民国潮流的透射。

在葛亮的操作下,乱世中的“游人”同样被无形“因果”惯性所裹挟,走向“岔路”。少年叶雅各放风筝不得其法,卢文笙告之“顺势而为”。可叶雅各则认为,卢文笙看似“顺”,却实有“一线”羁绊。对于卢文笙坚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线就是风筝的规矩。”(23)叶雅各却表示“我生平最怕规矩”。(23)葛亮并无意探讨放风筝的规矩,而是用两人迥然的态度形成对冲,以此构筑情节发展的连续性。叶雅各成年后,混迹于上海滩,游刃华洋两界,充当掮客。姚永安经其介绍以全部家当购进一批问题布匹,生意陷入危难。为此,卢文笙求援于叶雅各,其却表示“势无对错,跟着走,成败都不是自己的事”。(24)将今日之自我,“归功于”文笙当年“顺势而为”的传授。对此,卢文笙则忠告:“顺势的‘势,还有自己的一份。风筝也有主心骨。”(24)两人态度选择再次对立。葛亮如此设定情节的对冲,目的在于彰显因与果的对峙。换言之,作家意在说明人生发展,命运跌宕之间可能丝丝相扣,均有来处,藏有过去与未来的影子。譬如,“小说的开端部分,已经可以意会到文笙、仁桢日后的遭遇。小说结尾呼应小说开端文笙个人出生的背景。”(25)葛亮以卢文笙被收养作为故事缘起,又以其收养友人姚永安遗孤宣布故事结束,设置情节回转,前后闭环,形成“宿命”循环。作家通过被收养、收养的事实,流露出命运的承续并未因时间而发生断裂,而是有机地被囊括起来,在更迭碰撞中往复向前。

除此之外,人物类似命运的重设另藏有作家携带之“私货”,其涵盖对民国文化想象的接续之“私”,对道德传统精神的继任之“私”。例如,卢文笙之名取自《小雅·鼓钟》“鼓瑟鼓琴,笙磬同音”,暗喻其生来品性,醇和仁厚;而卢文笙为姚氏遗孤取名“豫儿”,则包含承续姚永安“聚生豫”之意。小说结尾,葛亮选择将新一代人“豫儿”推向台前,不仅是昭示卢文笙、姚永安此辈事业的递交,更存有精神气脉,道德善行的美好寄寓。那么,作为同样拥有被收养经历的“豫儿”,是否又会开启新一轮的风云图谱,人世传奇?葛亮再次给读者留下了无限遐想的自我空间,同时赋予了大众关于民国文化想象独立建构的方向,作品余韵亦在各方期待中得以延展。

四、结语

葛亮以家族记忆为写作缘起,并不着意于民国沧海横流的政治风云,反而选择将宏大叙事推向幕后,关注个人命运的起伏跌宕,以此展开民国文化想象的建构。在此过程中,葛亮用历史传奇的方式融入对命运的理解与思考,力求揭晓世俗日常中的人生百态,价值伦理,宿命纠葛;用极其恳切的态度“记录”民国奔涌浪潮中,各种“人生巧合”,各类“际遇联系”,以及每一个生命的漂泊,抒写出各色人物的“宿命”之殇。而“宿命”的因果轮转之上,作家更赋予了深层次的文化意蕴及价值内涵。卢文笙、冯仁桢等人的文化坚守与命运回转,无不表露着葛亮对于失落的文化传统与品德精神的追寻。

注释:

①张莉:《<北鸢>与想象文化中国的方法》,《文艺争鸣》,2017年第3期。

②④⑤⑦(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葛亮:《北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2、14、329、146、401、402、405、202、203、220、141、226、341、381、201、480页。

③葛亮:《由“饮食”而“历史”——从<北鸢>谈起》,《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⑥刘牧宇,梁笑梅:《丰盈又浮泛的怀旧——由<北鸢>论及“文学的民国”》,《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3卷5期。

⑧王迅:《“70后”的历史感何以确立》,《文艺报》,2016年4月20日,第007版。

⑨张艳艳:《葛亮<北鸢>的历史叙述与文化想象》,《上海文化》,2020年第2期。

⑩施冰冰:《在“新”与“旧”之间的挣扎或沉沦——论葛亮的小说<北鸢>》,《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11)金鑫:《<北鸢>:风筝、命运与隐喻》,《小说评论》,2018年第1期。

(25)王德威:《抒情民国——葛亮的<北鸢>》,《南方文坛》,2017年第1期。

(作者简介:李坤霖,男,硕士研究生在读,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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