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向梅

一

每一个石头都有一颗心。

石头的心冷冷的、硬硬的，一万年都不会变。它们从不为任何人流泪，也不为任何事动容，因此，石头总是可以天荒地老。

有一个石头，它叫关山，它坐在草长莺飞的春天的原野上，一坐就是一万年。这一万年间，它只挪动了两次身子，它仍是出生时的那个样子。它出生时是什么样子呢？

每一个石头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样子。

那时，它是高山的一部分。它在山巅上，可以俯瞰整个世界。

那时候它还没有心，但它有知觉。它知道风一次次吹过它，冬天的积雪一次次覆盖它。它成日听着呼呼的风声，以为世界就是空茫茫的一片。

然而，有一天，世界发生了崩塌，地动山摇。石头也说不清是地球的哪一个板块和哪一个板块相撞了。顷刻间，它被高高地抛起、滚落，再抛起、滚落。无数的尘埃、风沙在耳畔呼啸，它落在了一片原野上。

沧海桑田，这么大的变故，也只是换来它轻轻的一声叹息。后来，它就把这一天定为自己的诞辰日，并给自己取名叫关山，就是它曾经所在的那座山的名字。

它很快就有了一颗完整的心，它成了它自己，不再是高山的一部分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想，它就这样天荒地老了，多好。

它的身边，还有很多石头。它们离得并不远，但石头一般都喜欢沉默不语。因此，一万年，这些石头之间也很少说话。

不过，它跟一个相距十米的石头成了朋友。它们大小相近，高矮也一样。它在心里叫它十米。当然，它还认识十七米、二十二米、三十五米、九十九米、三百米……

关山觉得世界太沉寂了，它不喜欢这样，因此，它会主动和十米说上两句话，至少三百年就会问候一次。

“哎——”每次，它都是这样开头的。

它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过了很久，十米回应了它：“哎。”

“还好吗？”关山说。

“还好。”十米说。

“心没有软掉一点吧？”

“没有。”

“真好，我们有石头的心。”

“真好，有石头的心。”

对话到此结束，它们谁都想不起还能说什么。

有时候，关山还会和十七米、九十九米说一两句话。十七米个头很小，不足关山一半大，关山每次跟它说话，它即使听到了也一声不吭。九十九米是石头家族里最高的一个，不过很瘦，瘦得它自己都不好意思，它的听觉很敏锐，因此，关山有时候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它都能听到。

“一个石头不应该叹气。”九十九米说。

“嗯。”关山说。

“石头应该有石头的样子，不要为任何事动容。”

“嗯。”关山又说。

有一次，发生了地震，不远的地方裂开一道峡谷，天地间飞沙走石、震耳欲聋，但石头们也只是静静地待着，没有任何动静。

关山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九十九米說：“把心裹紧一点。”

关山马上安静下来，它收紧了全身，把心裹得紧紧的。

整整一万年，关山每天就看着头顶上云卷云舒、日升日落，看着满天的繁星在黑夜里闪烁。有一次，天地间突然变得很黑很黑，像世界末日那样黑。关山有一点慌。

“我们还在吗？”关山问。它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了。

这时，十米在一旁低沉地说：“请保持石头的风度。”

关山没有理会，问道：“会一直黑下去吗？”

“这不重要。”十米说。对于石头来说，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过了很久，关山又说了一句：“我们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吗？”

“会。天荒地老。”十米说。

然后，天渐渐亮了。天不会永远黑下去，关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又过了一千年，一些很小的石头已渐渐被尘土掩埋。十三米也被埋掉了一半，只露出半个头，如果再和它说话，它的声音都沉到泥土里了。

它们身边长出了很多高大的树，那些树不断地出生，又不断地死去。树林里有了鹿，有了松鼠，有了羚羊，还有了熊和数不清的鸟。关山知道，这些有着坚硬牙齿的动物，都活不过一百年，因为它们都有一颗太柔软的心。

关山看着它们一代代生，一代代死。

十三米那半个脑袋已经完全被泥土掩盖了，它身上长出了许多茂盛的苔衣和苦蕨。关山知道，它不会再醒来了。

关山把自己的心裹得更紧了，它周围两米的范围内寸草不生。当然，十米、十七米、二十二米、三十五米、九十九米……也都如此。心越紧，身体就越硬、越光滑，任何植物的种子都没法在它们身上发芽。

二

一天，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

“这里有一个很漂亮的石头哎！”她大声喊道，围着它左看右看。

关山心里惊了一下，它从来没有见过人，一万年都没有见过。这个小女孩居然这样盯着它看。哦！太过分了，居然还张开手臂拥抱它！

“它是我先发现的，它是我的！”小女孩大声对后边的同伴说。

“不，我不属于任何人。”石头在心里愤愤地说。

很快，又有几个孩子跑了过来。他们各自占了一个石头，很多石头都被孩子们占领了。

“我的石头叫小樱桃！”小女孩说。她努力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了石头的顶上，趴在了石头上。

“啊，我不叫小樱桃！”关山在心里叫道。堂堂一个石头，居然被人叫作小樱桃，太让人生气了。

小女孩又大声对着身边的伙伴喊：“我宣布，这个石头永远是我的，它只属于我，任何人也不能占领。”她从背包里翻出一支铅笔，在石头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石头又吃了一惊。它活了一万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怎么能属于一个小女孩？石头愤怒地缩紧了自己的心。心一紧，整个石头就变得更加坚硬和冰凉。

“呀，好凉……”小女孩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跑开了。

可是，一会儿，小女孩拿着一张被单跑了过来，然后盖在了石头的身上，笑眯眯地又继续坐了上去。

奇怪的是，关山心里居然有一种淡淡的暖意，一万年了，第一次有人给它盖了一张小被单。

哦，不，它是堂堂的一个石头，怎么能盖一张小碎花的被单呢？

小女孩静静地躺在石头的身上，望着天空，咯咯地笑着。

小女孩哼起了歌：“要等一万年啊，才遇见;要走一万里啊，才来到;我的小樱桃，我的小樱桃……”

啊，很好听的歌呀，她在唱自己呀。关山静静地听着，不知为什么，它很想听她一直唱下去，但她很快就不唱了。它的心跳了一下，它感觉小女孩坐过的那个地方有了温度。好奇怪的感觉啊，它第一次接触到了与天地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声音。

总算，小女孩离开了石头，她跳下去的时候又抱了抱石头：“明天来哟，我明天来看你哟，你是我的。”

“明天来看你哟。”这句话就一直停留在关山的心里了。关山的心里装过无数的声音，风声、雨声、雷声、鸟鸣、虫吟……但从来没有一个声音说：“明天来看你哟。”

这太奇妙了。

天又黑下来了。

“哎——”很晚的时候，关山听到十米叫它。这是第一次，十米主动和它说话。

“哎。”关山应道。

“真是过分啊，一个小男孩居然说一个万年的石头是他的。”

“哦，是有点儿……过分，我想，我们不属于任何人。”关山说。

“我们要行动起来。”远处的九十九米也说话了，“它们居然在我身上写写画画，写坏了我一万年的清白！”

又有一个石头说话了：“居然有一个孩子踢了我一脚！”

关山没有说它居然被抱了。一个活了一万年的石头被一个人类的孩子拥抱了，这是多么丢人的事。

它们最后商讨出了一个对策，要在晚上的时候拼命吸纳天地间的寒气，然后存在心里，等孩子们再来的时候，把寒气统统吐出来。

可是第二天，孩子们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

“明天来看你哟。”小女孩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不来了呢？关山有一些失落。不知为什么，关山觉得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比一百年還要长。

很久以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孩子们又来了。这一次，他们居然提着很多吃的，还在林子里搭起了灶台，他们要野炊。

小女孩又来到了关山的身

边。

“嗨，我的小樱桃。”她快乐地说，又拥抱了石头。

关山的寒气冒了出来，噗噗噗。

“呀，好冷呀。”女孩拍拍它，“也难怪，孤零零地在树林子里，夜晚是很冷的呀。”

关山突然憋住了气，它不想让寒气再冒出来了。

野炊的烟火生起来了。一万年里，关山闻过花香、尘香、青草的香，但从来没有闻过这种烟火的香味。它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会说话的石头。”小女孩惊喜地说道，“我早就听说，这林子里的石头会说话，啊，我的小樱桃！”

这一次，关山在心里说：“这个名字也没有那么坏吧。”

小女孩开心地在石头上画了一对大大的眼睛，又画了一张弯弯的嘴。石头心里莫名地跟着微笑起来。

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

“小晚，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要开餐了，都在等着你哦。”

原来她叫小晚。“不，她不叫小晚，她叫零米。”关山在心里说，“她是全世界离我最近的一个人，她应该叫零米。”

“等一等，爸爸。我在听石头说话呢。”

“石头怎么会说话呢？傻丫头。”

“它不光会说话，还会呼吸，还有心跳。你过来听，扑通、扑通，很慢很慢。”女孩说。

爸爸笑了起来：“好吧，会说话的石头。”他说着，学着女孩的样子把耳朵贴在了石头上，但马上，他就退了一步，“啊，这个石头寒气逼人，你不要靠近它，你的病才刚刚好。来，到那边去，那里有温暖的火。”

小女孩咳嗽了一声。

“看吧，又感冒了。千万不能再靠近这个石头了，一个寸草不生的石头寒气太重了。”

女孩被爸爸拉开了。

“等一等，我再跟它说一句话。”女孩说着，甩开爸爸的手，跑到石头身边，小声说道，“明天来看你哟，你要长出一棵樱桃树哟。”细细的、甜甜的声音。

石头的心微微地跳了一下。

三

“明天来看你哟。”

每次风吹过的时候，关山就觉得风里全是这个声音：明天来看你哟，明天来看你哟……每次雨水滴落在关山身上的时候，每一滴雨也仿佛在说：明天来看你哟，明天来看你哟……

但是，秋天过完了，小女孩一直没有来。

冬天来了，雪花一朵一朵落下来，关山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了。

很快，春风吹过了树林。奇怪的是，很多石头的身上莫名地长出了一些地衣，连坚硬无比的十米身上也长出了一棵狗尾巴草。

“你要长出一棵樱桃树哟。”关山想起了小女孩的话。

一天，一只小鸟飞过，“叮”的一声微响，一颗樱桃的种子落在石头的身上。石头马上松开了自己的心，松开了自己的怀抱。

一阵风吹来，携来了尘土，关山把尘土揽入怀中。一阵小雨过后，樱桃种子发芽了，石头把自己的怀抱张得更柔软了。

樱桃树拼命地长起来，树根扎进了关山的身体里。

“啊！”石头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它是一个万年的石头，它一直想与天地同在。可是，“明天来看你哟，明天来看你哟”却一直在它的心里回响。

“我一定要长出一棵樱桃树，零米的樱桃树。”关山不顾一切地打开了自己的身体。树根扎到了它的心里，石头的心裂开了，春风和雨水都涌进了它的心，它的心一点点软起来。

大概是春天末的时候，小女孩再次来到了关山身边。

她惊喜地叫道：“啊，我的小樱桃！我的小樱桃！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石头。哦，你居然真的为我长出了一棵樱桃树！”

她抱着石头亲了又亲，就好像他们是久违的朋友那样，就好像他们在一万年前就认识那样。关山在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零米。”

有那么一瞬，它想起一万年前它诞生的那一天，它从山巅上飞落下来，它想要天荒地老。可是，现在，它的心已经碎了。

樱桃树茁壮地成长着。

再也没有天荒地老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呢？它被爱过，被喜欢过，它为这个世界长出了一棵樱桃树，樱桃树的种子会在起风的时候落到别的地方。

漫山遍野的樱桃啊！很多年后，人们会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