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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书房记

2021-08-09谢冕

小品文选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学学书斋维纳斯

谢冕

我至今也还没有书斋,尽管我有自己的房子。那年我离休,在北京郊区买到这所一百八十平米房子的时候,很是“风光”,被学生赞为“和国际接轨”。

当时我想,好不容易“倾其所有”有了这样宽绰的房子,我一定要好好享受这从来未有的空间。为此,我买了若干石雕,阿波罗,大卫,维纳斯等等,我特意在阁楼安排了优雅的咖啡座,朋友来了,款待喝一杯热咖啡。

当日我扬言:不让书进屋!那时我的想法有点简单,甚至有点犯傻,文人吧,能离开书吗?当时还真的这么想了——你看人家日本、韩国的学者,家里不放书,个人有宽敞的办公室可以放书。

我对于书,是又恨又爱。爱是真,恨是假。幼时母亲教我“爱惜字纸”,一张纸条都舍不得扔,何况是書!但我实在难以忍受书籍对我的“压迫”。它们是“慢动作”,步步进逼。

开始是“蚕食”,接着是“挤压”,后来则是肆无忌惮的“侵略”!我在北大有公家分配的房子,畅春园一套小三间(当时叫高资楼),一些朋友到过的,也看过我被书籍“压迫”的惨状——当日觉得并不窄狭的房间,居然排山倒海,全方位地被“占领”——只给我留下一张床,一只权当饭桌的小凳子,这就是我那时可怜的生活空间。真的应了“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那句话了。

这下好了,我毕竟有了“宽敞”的新房子了!但很快,事实否定了我的天真,我对于书籍的“拒绝”无效!朋友送的,自己买的,会议用书,加上出版社的赠书,刊物,报纸……书们依然我行我素,它们无声地,渐渐地、更是无比“温柔”地涌进了我的新居。

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开始是客厅,客厅的静悄悄的角落,接着是沙发的周边,后来是餐桌,餐桌上下的所有“空隙”。随后是窄狭的楼梯的侧旁。它们无视我的存在,为所欲为!所幸我的维纳斯知书识礼,她静立一旁,不嗔不恼,而阁楼的咖啡座,却是被觊觎久之,陷入危境!

我毕竟有了新房子,却依然没有属于我的书斋。亦如往昔,我的“书斋”如今只剩下小小的一张书桌。而书桌的状况更是“惨”:书们,本子们,字条们,它们洋洋得意,成群结队,纷纷爬上了我仅剩的、可怜的“领土”——它们只留给我仅可张开一张纸的桌面!

正是我面临窘境的关键时刻,温州大学的孙良好陪同原先任职新京报的绿茶造访寒舍。良好是远道探访,绿茶则是“有备而来”——他要出一本关于当代学人书斋的画册,他执意邀我加盟!为文绍介,或临场素描尚在其次,第一步,当然是要拜访我的书斋!

这下我可吃惊不小!先是辩明:我没有书斋;再则婉却,太乱,不好示人!这是实情,我不撒谎。但他们不允,一定要“实地查访”。友情难却啊,何况是挚友远道而来!幸亏绿茶心慈,用心良苦。他的素描删繁就简,居然把我的一团乱局,整治得有模有样!

关于书,关于书斋,我写过不止一篇文章。很是无奈,一般都在“诉苦”。人们关切,问我书斋情景,也问我给书斋起过什么名号?我羞惭,无以答,往往支吾其辞。

古来文人多以书斋雅致为荣,百把字的《陋室铭》名扬千载。纪晓岚为他书斋做的对联,“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也是风雅绝伦。今人有把自己的书斋叫做“上书房”或“尚书房”的,底气足,自信且得意。

我到过吴江的“钟书房”,也到过苍南的“半书房”,也都名至实归。这些,都让我自惭形秽,颇为失落。无奈之下,索性自我调侃,学学陋室主人,也学学当代时贤,干脆叫它“乱书房”好了!

选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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