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 张永

第三章  桌上的“三八线”

阿木再次回到学校，恰巧是立冬那天。

早上6点，天还黑咕隆咚的，阿木就背着书包、打着小电筒，独自出门上学了。

上学的孩子通常会三五个相约，结伴同行。阿木以前也是有伴儿的，对，是“以前”。

一年级的时候，阿木每天跟阳阳一起上学。两人的家虽然隔了两亩地，但却是挨得最近的了，所以刚上学时，两人就总是结伴而行。

一来二去，阿木和阳阳就玩在了一起，还做了同桌。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令阿木没想到的是，初见时羞涩无比的阳阳，竟是个脏话“大王”。作为阳阳的好朋友，阿木本来是不介意的。但一年级的下学期，阿木的态度忽然发生了转变……

课间，阿木在座位上编小蚂蚱。上课铃响的时候，不少同学还在嬉笑打闹，教室里闹哄哄的。阿木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刚抬头就看到一片黑影朝他脸上飞了过来。阿木下意识地闭紧眼睛，等被扑了一脸白灰后才意识到——那是用来擦黑板的抹布！

阿木愣在原地，而他灰扑扑的脸却让教室里炸开了锅：男孩儿们笑得前仰后合，女孩儿们趴在桌上咯咯直笑。

阿木抹了把脸，看到一手的粉笔灰，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布，大喊一声：“谁干的？！出来！”

几个男生调皮地往后一躲，露出一个瘦小的男孩儿来，那男孩儿正得意地朝阿木嬉笑。阿木气得把抹布往他身上一砸，一句响亮的脏话脱口而出，同学们瞬间安静下来。然而阿木视线一转，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蒋老师。

阿木对上蒋老师的目光，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蒋老师的眼神，不敢再看蒋老师。一阵难堪和羞愤从胸口快速升起，直蹿到他的耳朵尖儿上去。

阿木见过各种各样的笑，但蒋老师是他见过的笑得最好看的人。蒋老师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深邃的眼睛会变成弯弯的月牙，眼睛里的亮光像是落在湖泊里的星星。

但那一刻的蒋老师，眼睛里没了笑意，湖泊里的星星全都沉到了水底，只剩几分严肃、几分无奈。

不过，蒋老师进教室之后没有再看阿木，而是叫同学把作业本分发下去就开始上课了。被羞愤折磨的阿木根本听不进课，不断回想刚刚“兵荒马乱”中跟蒋老师对视的那一幕，反复确认蒋老师的目光里应该是没有厌恶的。

他不想让那么好的蒋老师讨厌自己啊！

接下来的几天，阿木一直偷偷观察蒋老师，发现蒋老师对他的态度还是和以前的一样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但是自那以后，阿木再也不讲脏话了。光是想起那件事，阿木都觉得像有一条鞭子在抽打自己的脸。

连带着，阿木也不喜欢听阳阳讲脏话了。每次听到，他都会提醒阳阳，不要说脏话。但是阳阳作为他的好朋友，竟然完全无视他的意见;而且，还不断有新的脏话从阳阳的嘴巴里冒出來，简直层出不穷。

阿木一开始只是不喜欢说脏话的阳阳，后来渐渐地就觉得不能忍受阳阳说脏话了。而阳阳也受不了一个成天对自己指手画脚的朋友。

阳阳皱着鼻子说：“我凭什么不能说啊！你要是再这样说我，就别当我的好朋友了！”

阿木听了阳阳的话也急了，阳阳居然为了要说几句脏话，连自己这个朋友都不要了。

“黄正阳！说脏话就是没礼貌，不文明！”

“你自己不还当着蒋老师说吗？凭什么管我！”

旧账被翻出来，阿木简直羞愧难当。

“不当朋友就不当，谁稀罕你啊！”

……

蒋老师赶到教室时，只见阳阳红着眼睛、缩在泥巴墙角，看向阿木的眼神又怨又委屈。阿木站在过道里，同样是红着眼睛，脸上还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隐隐地渗着血珠。

同学们都远远地围观着，不敢上前。蒋老师直接把两人叫到黑板面前。

阿木和阳阳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都憋着一肚子气。

“谁来说说怎么回事儿？你们俩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怎么还打架？”

“谁跟他是好朋友？！”

“我们已经绝交了！”

两人同时吼道，说完之后相互看了一眼，又很快转开了视线。

“阿木，你来说说，为什么打架？”

原来，阿木说的那句“不当朋友就不当”彻底把阳阳给惹恼了，他哪里想到阿木会真的跟他绝交啊。

气急败坏的阳阳当时就推了阿木一把，阿木手里的小蚂蚱掉到地上，阳阳一脚上去就给踩扁了。这一举动又把阿木给惹恼了，阿木抓住阳阳的衣领就要他赔。

阿木本来就比大多数的孩子要高一些，阳阳更是比阿木矮了半个头。见阿木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不放，一双大眼睛瞪得像铜铃的模样，阳阳真怕阿木会揍他，干脆先下手为强了。

阿木的脸上瞬间多了几条红红的抓痕。干完坏事的阳阳则甩开阿木的手，缩到了墙角里。阿木忽然想起某天早上，阳阳从书包里掏出热乎乎的玉米饼，笑着递给他的样子。

阿木十分难过，难过得想流泪，他们本来是这世上最好的朋友。

蒋老师又问两人，为什么要绝交。

阿木的眼神有些闪躲，难道说出是因为他要阳阳别说脏话，可阳阳不听吗？这话说起来连阿木自己都臊得慌，毕竟前不久他才当着蒋老师的面说过脏话，现在又怎么好意思指责别人呢？

阿木没说话。阳阳虽然不知道阿木的心思，但也觉得这是男子汉之间的事，根本没必要告诉老师。

见两人都沉默不语，蒋老师也不再追问了，只是轻言细语地告诉他们，好朋友要相互帮助、相互理解，吵架和打架都只会让彼此难过。

但阿木和阳阳就像两头小倔驴，并没有听进蒋老师的话。

两人都觉得对方没拿自己当朋友，甚至决定老死不相往来。阳阳还在坑坑洼洼的木桌上画了“三八线”，并且约定要是谁越了线，那对方就可以用铅笔狠戳其超过的部位。

话是这么说，但两人谁都没有这样实施过。

要是阿木越线了，阳阳就会用胳膊肘把阿木给推回去;要是阳阳越线了，阿木就会用手指头叩叩桌子，提醒阳阳赶紧收回去。

阿木和阳阳就这样到了三年级，一直也没有和好。

两人谁也不主动跟对方讲话，有时候因为学习需要说上两句，都会摆出一副迫不得已的冷漠模样。

而且，阿木上学放学都只能一个人走远远的山路了。

阿木到学校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推开教室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为了节约用电，阿木没有开灯，而是打着小电筒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

阿木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只小蚂蚱，瞧了瞧，觉得不太像是自己编的。但是仔细想想，班上好像没有同学会编这种样式复杂的蚂蚱。估计是自己什么时候弄丢了，然后有同学捡到了就放到自己桌上的。

阿木摸了摸课桌，还有那条长长的“三八线”，抿着嘴笑了笑，然后抽出语文课本，就着手电筒的光亮开始朗读课文。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同学们也都陆陆续续到了教室。

当看到阿木时，同学们都先露出惊喜的笑，有的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就跑到阿木的面前打招呼。

“阿木！你终于回来啦！大家都好想你！”

“阿木！你要我做的笔记吗？可以借你几天哦！我做得可仔细了。”

大家问东问西的，不过都没提起阿木爷爷去世的事情。阿木不仅没有不耐烦，反而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原来，有这么多的同学在关心他，大家的笑脸都是那样温暖。

阿木接过一个女生的课堂笔记，然后一一回答大家的问题，直到早读铃响起，同学们才像归巢的小鸟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朗读课文。

琅琅书声很快从教室传出——

“风妈妈有个可爱的风娃娃。风娃娃长大了，他想像妈妈一样去帮助人。”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泥墙上的窗洒进教室，教室里瞬间透亮起来。

坐在电灯开关旁边的班长立即起身，把灯关了，然后又迅速坐下，举起课本继续朗读。

阿木发现，蒋老师进教室的第一眼，就看向了自己的座位，然后朝着自己微微一笑。阿木把腰挺得更直了些，朗读课文的声音也愈加洪亮。

这时候，还有个别同学背着书包进教室——那是离学校比较远的学生，他们一般会赶在正式上课之前到学校。

让阿木意外的是，他身边的座位竟然还空着。

直到快上课的时候，阳阳才急匆匆地从门口跑进来，额头上满是涔涔的汗珠。

上课时，阿木不仅听得很认真，就连笔记也做得十分用心。

原先一星期削一次的铅笔，现在才上一节课，就被阿木用小刀削了两次。他恨不得把蔣老师讲的东西全都记在笔记本上。

课本上是不能做笔记的，因为自己用完之后，还得把课本留给下一年级的学生用。所以，尽管课本上干干净净的，但是外壳早就被翻烂了，阿木每次打开都是小心翼翼的。

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蒋老师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吉果尔达——班上最爱迟到的孩子。他的裤腿上、鞋子上还沾着泥巴。

蒋老师对吉果尔达很是无奈，因为他并不是离校最远的孩子，却几乎每天都会迟到很久。但他每次认错的态度都十分诚恳，那天真无邪的模样，让蒋老师也不忍心批评。

吉果尔达仰头看着蒋老师，脏兮兮的小脸衬得眼睛又大又清澈，他小声道：“对不起，蒋老师，我迟到了。”

“进去吧，下回不能再迟到了啊！”

“嗯！”

吉果尔达走进教室，地上留下一串泥脚印，而他背后没关拢的小书包，活像个一张一合的大嘴巴。

吉果尔达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他同桌的小女孩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当他从书包里拿出课本的时候，两块泥巴也一起滚了出来，桌面上随即出现了一只黑黢黢的小虫子，同桌女孩儿被吓得尖叫一声后，连忙起身后退。

教室里瞬间哄闹起来，几个男生自告奋勇地扑过去捉虫子，但是灵活的小虫子一蹦，跳到了阿木的课桌上，阿木下意识地伸手捂住那只虫子。

捉到了！

所有的同学都安静下来看着阿木。

阿木把小虫子捂在手心里，然后眯着眼睛从指缝一看。

“是只蛐蛐儿！”

阿木把蛐蛐儿放到了教室外面的草丛里，教室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吉果尔达有些委屈地看着蒋老师：“蒋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捉的小蛐蛐儿，是它自己爬进我书包的……”

蒋老师摸摸吉果尔达的脑袋：“没关系的，吉果尔达。小蛐蛐儿钻进书包里，说不定是想跟大家开个玩笑，活跃一下课堂气氛。”

看到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蒋老师微笑道：“今天，我们看到了小蛐蛐儿，有同学知道‘蛐蛐儿怎么写吗？”

话音落下不久，教室后面就高高地举起一只小手，是阿木的手。

蒋老师让阿木上黑板写，然后又说：“蛐蛐儿又叫蟋蟀，有同学知道‘蟋蟀两个字怎么写吗？”

这回没有人举手了。蒋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两个字。阿木也跟着蒋老师写了一遍，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

几周下来，蒋老师专门找到阿木，夸他进步大，要他继续保持。阿木高兴得向蒋老师连连点头保证。

半期考试时，以往成绩倒数的阿木居然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数学还考了一百分。

不过，阿木并没有沾沾自喜，他知道自己要努力的路还长着呢。现在才小学三年级，以后还有中学、大学，他得一直这么努力才行。

他答应过蒋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