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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西东

2021-08-02陈力娇

飞天 2021年7期
关键词:团里芙蓉团长

陈力娇

李麦田每天上班要走十五里的路程,其中有三里还是土路。路上有二尺多宽一尺多深的两道车辙。李麦田骑着自行车在车辙里走,像扭秧歌一样三步五步一跌跤,逢到下雨天只好把车子扛起来前行,遇到嘴勤的老乡问他,上班呀?麦田。李麦田会爽爽快快地答一声,哎,上班!看不出一点不高兴的迹象。

李麦田这么辛苦还这般快乐,是因为他调到了县里的文工团。新来的县委书记有一回下乡巡访,听到了李麦田专场为他演唱的二人转,二人转的名字叫《傻子相亲》,李麦田把个傻子相亲演绎得活灵活现,且调门婉转,声音圆润,扮相适中。县委书记一下就认定这是人才,不能让这么难得的艺术苗子把才华浪费在农活上。县委书记说,若论种田,李家围子大部分人都是庄稼里手,都能把庄稼种好种壮,但是能唱好戏演好戏的却凤毛麟角。

和县委书记持不同意见的是团里的男主角程古汉。

程古汉是单位的首席青年演员,专唱新潮的流行歌曲,脑后梳着个一把搂的马尾松,大额头白白亮亮像玉一样,一脸的络腮胡子蓬勃茂密。他说,什么唱好戏演好戏,二人转拉场戏还能算好戏?眼看着就要淘汰的东西,不信你们到农村走访走访,除了炕上坐着的,叼着大烟袋那些快要死的,年轻人谁还爱听那低级趣味?李麦田能怎么样,把那些行将就木的送进地狱,他也就没戏了。

团长听了程古汉的一席话,心里明明也是赞同的,但是李麦田已经来上班了,生米做成熟饭改变不了,团长的职位又让他和普通群众不能一个尺度,就说,都是阳春白雪也不行啊,像你总唱《妈妈快把我生下来》,又有多少人能听懂呢?你在台上再痛苦,再表現那种生命降生前的焦灼,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呢?

程古汉最拿手的歌是《还阳》,是写一个母亲盼望腹中婴儿出生的呼声,和婴儿在母亲腹中的左冲右突,“快把我生下来”是这首歌的主打歌词。

程古汉听出团长有意偏袒李麦田,就说,好好好,你就下里巴人吧,看不出你也快成县委书记了。程古汉的话充满讥讽,可是团长已经习惯,如果和程古汉在一起听不到几句难听的话,他还觉得生活缺少韵味呢。团长就笑起来,说,你该帮帮李麦田才是,他“拱地包子”出身,到正规团里得有个梳理过程,我们不能只一味地藐视他,他出去丢人现眼,我们也捡不着好,有事还不是团里为他兜着?

正说着,李麦田骑着自行车上班来了。程古汉隔着玻璃窗看见他,就把脸扭向一旁,说,一股味儿。他到哪儿,哪儿就都有一股味儿。团长没反应过来程古汉说的是什么味,李麦田却伸手拉开门,自行车咣当撞在门板上,他打算把车子推到大厅里来。

团长想告诉他,你把门弓子摘下来就好推了,还没出口,就听程古汉说,自行车是放在外面的,山地车和摩托车都放在外面,你那破车能值几个钱?它要是丢了,废品收购站一准快黄了。李麦田的自行车是早年的二八加重红旗,笨拙而脱皮,后车架上还绑着一节又粗又壮的绳子,是他儿子捆柴草用的,用过了也没拿下来,预备着下次还捆柴草。

听了程古汉的话,李麦田感到自己的车子确实登不上大雅之堂,就涨红着脸推了出去。程古汉和团长看到李麦田并没把车子停在窗下,而是骑着它一溜烟跑了。

团长有些歉意,说,你看你怎么能让他下不来台呢?程古汉说,这种不懂规矩的人,就是要时刻警告他,怎么能由着他胡来呢?团长不高兴了,说,就你总有说的,让我陪着你活受罪。说完不等程古汉回答,竟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了。

李麦田骑着自行车,虽动作凶猛却没有走远,而是跑到单位的西墙外吸了一支烟。单位的西墙外有一处三米宽的小巷,左边是一户人家,一个黑木门静悄悄地关着。小巷里没有行人,李麦田就边吸烟边趴在自行车座上痛苦地掉眼泪。

李麦田从小爹娘死得早,由他侍候一双弟妹。李麦田想,我若像你程古汉那样有优厚的物质条件,我怕是要比你强许多嘞,你吃糖块遍地撒尿那会儿,我却在山上背柴打猪草呢;你学戏那会儿,我却在种地铲地供应一家人的吃粮呢。李麦田一想起这些眼泪越发流得欢,忙从兜里掏出一条褶褶皱皱的白手帕,为自己擦泪。

左侧黑门里住着的人家,李麦田无论如何没想到是他们团里的作曲家玉芙蓉。玉芙蓉平时不大上班,总是在家搞创作,有时写累了,就去单位和同事闲聊,等大家七荤八素地聊得云山雾罩,稍不留神,她人已经不见了,大家以为她去卫生间了,结果人家早坐在家里和音符打上交道了。

李麦田和玉芙蓉没有深交,只是见面点头,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做什么的。这会儿见玉芙蓉拎着一大桶脏水出来,两个人都愣住了。李麦田忙擦干眼泪,解释说,我在这里静静,你家住这里呀?说着忙掩饰着接过玉芙蓉手中的水桶,紧走几步倒掉又将桶还给玉芙蓉。玉芙蓉接过桶,说,谢谢,既然到门口了,就进屋坐坐吧,刚好我丈夫回来了,他刚才还说寂寞呢。

玉芙蓉的丈夫在部队做官,每年回来探亲一次,或者玉芙蓉到部队上去。他们夫妻结婚二十年,现在都四十好几了,还过着两地生活,不过听说这回快到头了,玉芙蓉近期要随军了。

李麦田迟疑着,其实玉芙蓉就是看着他委屈才发出这样的邀请。李麦田此时也真需要向一位信得过的人倾诉。在新单位李麦田几乎没有可信赖的人,他现在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里不是李家围子,这里是一个人际关系的战场。

军人从玻璃窗看到家里来了客人,忙迎了出来。玉芙蓉说,这位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小李,地方戏唱得好,论起来还是咱半个同乡呢。军人的家原也在李家围子,只是军人的祖辈老早就从李家围子迁出,那时李麦田的家还没进围呢,所以玉芙蓉只称半个同乡。

军人的家摆设简单,两只过了时的小黄柜放在地上,下面用红砖支了起来,挂着花布帘。小柜上有暖瓶有书籍,靠北侧的一块空地摆着一架钢琴,除此还有几把木制坐椅,一个粉色的铁制衣架,衣架上挂满了衣服与背包。

军人让李麦田坐下,为他沏了一杯茶,说,尝尝吧,是上好的毛尖,好茶,我喝别的都不上口,就这毛尖怎么也喝不够。玉芙蓉搬过凳子坐在李麦田的对面,她端详着李麦田哭红的眼睛,觉得这个刚交三十岁的小男人一定像女人一样细腻,不然怎么会流眼泪。就说,是有什么难事了吧?李麦田低下了头。军人见他不好意思开口,知道他肯定心里藏着事。玉芙蓉见状也明白几分,她笑笑说,新来乍到,一些人和事都要熟悉,要有个过程,不是着忙的事,动物还欺生呢,何况人呢?人熟为宝啊,等有一天你和大家同心同德了,他们就拿你不当外人了。

玉芙蓉的话说得很有分寸,也很对路子,就好像刚才李麦田经历的事她都看在眼里。李麦田顿时有了一种依托感,心里那扇关得死死的门松动了,他终于端起军人放在他眼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觉出爽口,就对军人咧嘴笑了。军人点点头。

李麦田喝过半杯茶后,心火降了一些,就和玉芙蓉把程古汉不让他放自行车的事说了。不想玉芙蓉却说,程古汉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李麦田听了这话一下子愣了,他问,为什么说他没有错呢?那又不是他家的地方。

玉芙蓉往李麥田的近前凑了凑,她扳起手指说,第一你的自行车是旧了点儿,放在外面不会丢的。程古汉没有说谎,如果是程古汉自己的,程古汉也会把它放在外面。第二,程古汉有洁癖,一个有洁癖的人对你说这样的话,他没有违背心性,这至少可以说程古汉很坦诚。你想,换了一个人,哪怕是我或者任何一个人,心里不论怎样讨厌你,谁会像程古汉一样直言不讳啊?没有人,只有程古汉。

军人看出李麦田尴尬就起身为李麦田续茶水。军人说,就这点儿事啊,不放就不放呗,放哪不一样呢,不过我倒要看看你的车子到底旧在哪里,碍着老程家二小子什么眼了?军人说完真的出去看车子去了。李麦田想跟出去,玉芙蓉制止了他,说,你别动,他就是这么个老顽童,什么事都好奇,把你的自行车看成他的战士了。对了,你若能像他一样,什么事才一百个宽心呢。

李麦田苦笑笑,他说,可是那辆自行车在我们家是最好的,再说程古汉侮辱了我的人格。玉芙蓉说,你家最好的,不一定在哪里都是最好的,你早晚也会在新环境中拥有最好的,这是大事;程古汉不过就是说话不讲求方式,你以后会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的,这里有一个接受的问题,你接受他和他接受你是一个道理,你不能说一到这里就拿程古汉当最好的朋友吧,对他来说也一样,感化吧,慢慢就融合到一起了。

李麦田一直沉郁的心开始有些亮色,刚才那么大的仇视似乎离他远去,他开始有心情环顾四周,他看到屋子靠墙的地方堆着几个大包,就问,你真要走啊?包都打好了。玉芙蓉说,是先准备着,一两个月走不了,有些手续要办,再说我想等音乐会开完再离开。

一提起音乐会李麦田的脸又黯淡起来,他问,这次我出演什么节目呢?二人转肯定不行了,没有搭档,这里的人不喜欢二人转,可是我怎么也应该在这么好的舞台上亮亮相啊,让大家了解我。玉芙蓉说,我愿意帮你的忙,你不如转转行,唱唱歌曲,你的嗓音挺宽厚,唱男中音一定不会差,你应该试试。

李麦田说,可是我没有歌啊,我不想唱大家都熟悉的歌,再说也赶不上原歌手。玉芙蓉说,如果你有信心,我倒是能提供给你一首,这是我新写的。说着去钢琴旁取来歌谱递给李麦田。李麦田认真地看了一遍,虽有些地方把握不准,但大致上还是清楚的。他高兴地说,这简直就是给我写的,高音4我唱着费劲,它刚好到高音3就没了,歌词我也喜欢,谢谢玉老师。

玉芙蓉说,你回去认真练,包括每一个切分音,唱时一些细小的部位别放过,这一点你要学习程古汉,他在专业上非常刻苦,你没见他三九天练嗓儿呢,那才感动人呢。玉芙蓉又说,看人要全面地充满爱心地看,不要看他某一处的缺点就否定他的全部。程古汉有些思想非常超前,比如他说京剧已成为某一时期的标本,记载着艺术的颠峰而不能与新剧种并轨,这就很新颖很独到。谁不知京剧是国粹呢,唯有程古汉认为国粹的辉煌过去了,京剧剧种面临高高挂起,虽有些武断却不乏思考,我们就应该重视他的思考,因为思考标志着一个人悟性的持久力。

李麦田因祸得福,脸上露出喜悦,起身告辞。两个人边说边往外走,一出门不由得都吃了一惊,军人把李麦田的车子大卸八块,一个车轱辘刚好滚在他们的脚下。军人说,小伙子,别骑它了,你的车子骑也骑不了几天了,大梁都要断了,你看。他指给李麦田看,并手起锤落,那大梁的焊接处就嘭的一声断了。军人说,这多危险,这若是在你不经意时下坡,人就甩出去了,不如呀……军人喘了口气接着说,不如你就骑这辆吧。他用手拍拍靠墙立着的一台紫色八成新二六车。反正你的玉大姐也用不着它了,人家要上大城市了,每天出门有吉普车接送呢。

玉芙蓉和李麦田这才各自松了口气,再看看他们自己的模样,一个拿着车轱辘,一个拎着大拐,什么时候拿起来的也不知道,就一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玉芙蓉想停都停不下来。

李麦田骑上新车最先引起注意的还是程古汉,程古汉想,哎呀,想不到这小农民还有干货呢,不过这车子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

李麦田有了体面的车子,他并没往屋子里放,他还是把它放在窗子底下,反正窗子底下还有几辆自行车呢,不过都是来团里办事的人的,办完事他们走了,那里还是只剩李麦田自己的。

李麦田之所以这样做实在是想做个弱者,他的家乡有一句老话,叫做好狗撵不上怕狗。怕狗是指胆小的狗。他上山砍柴时好的树枝被别人占了,他就专捡别人不要的,结果他家的柴草垛比别人的都大,烧的时间比别人家的都长。玉芙蓉的话就像灯塔,把他前方的那段黑暗渺茫的路照亮了,虽仅一下,他就把地形地貌摸清了,余下的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这天,团里的出纳员要去银行取钱,数目大了一些,出纳要求再带一个人去。李麦田刚好在场,团长就说,让李麦田跟你去吧。李麦田跟着出纳去了街口的银行,不想银行里的人太多,正赶上工资拨下来,哪个单位都不甘示弱。出纳在那排号,李麦田就坐在凳子上看玉芙蓉的歌曲,这几天他对这首歌已熟上加熟。这首歌一时间成为他的精神支柱,有这首歌在,程古汉对他怎样刻苛他都不去在意了。

由此李麦田明白了自己以往焦虑和自卑的情绪,都是来自自己前途上的无望。而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有了利器,他一定在必要的时机击垮程古汉。

出纳取钱的时间太长了,李麦田的心练过程结束后,才发现外面下了一阵大雨。雨水让街面的柏油马路两侧汪起很深的水,盖过了马路牙子,李麦田这才想起他的车子。虽然他把车子放在外面是有心做给程古汉看的,但被雨水淋了他还是有些心疼。

李麦田心里七上八下地和出纳走出银行,他已无心去做出纳的保镖,只是机械地跟在她的身后想自己的心事。等他们来到文工团的大门前,李麦田几乎跳了起来,他的紫色二六女车不但孤零零地站在雨水里,而且全身上下都被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夹杂着白灰。李麦田上下左右判断着这些杂土的来处,看出是从二楼练功厅倒下来的。那里正粉刷墙壁,可是二楼有五个窗口,哪个窗口不好,偏偏相中他放自行车的窗口?

李麦田的怒火找不到发泄处,只好找来一把笤帚,在路旁的积水中愤怒地刷洗车子。他刷得很毛躁,一肚子怒气,眼睛不停地寻找他想找到的目标。忽然他从一扇窗子的反光中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程古汉。此时的程古汉也借着窗子的反光看他,四眼相对,李麦田疯狂了,他拿起笤帚蘸了足够的水,向那面映有程古汉面孔的窗子甩去,倏地,那面孔不见了,李麦田骂出了平生最解恨的话。

李麦田胜利了,他至少让那个人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惹的,知道自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由此他很是快活了几天,走路脚步也有声音了,头抬起来了,看见程古汉可以装着没看见了,可以目不斜视了,和玉芙蓉合乐时可以不出差错,达到最佳效果了,而且他悄悄告诫自己,一定要在这次音乐演唱会上独占鳌头。

这天团长去局里开会,让程古汉领人去装台,大家渴望已久的音乐会终于来临了。程古汉问派谁去?团长说,男的全去。程古汉说,好嘞,明早七点装台。

早七点对李麦田来说是个挑战,他如保证七点到达,就一定得五点钟往城里赶。玉芙蓉担心李麦田休息不好会影响演出效果,劝李麦田还是别回家了,在城里找个住处,或是干脆就在团里住一夜。可团里这天偏偏是程古汉值宿,李麦田想想还是回家了。

第二天七点钟,李麦田没来,八点钟他来了,来是来了,却满脸是伤,不但脸青一块紫一块,更严重的是他的胸部受了伤。他唯恐时间不赶趟,坐在一辆马车上,可是那匹马在一条岔路上突然受惊,他从车上摔了下来,车上一口巨大的铁锅刚好砸在他的胸脯上。李麦田当时就觉得胸闷,等来到剧场时,明显感觉喘气有些费劲了。

这次意外的倒霉事件李麦田完全记在程古汉身上,而程古汉还不知好歹地给李麦田留一项安彩灯的活儿。李麦田进屋时,他正和其他三个舞美摸扑克牌,舞台中央放着一个长条桌,四周围满了人。见李麦田进来程古汉就说,彩灯的活儿归你了。李麦田一声不响地去安彩灯,他想,故意给我留着,如果我不来呢?我不来彩灯谁安呢?不过如真那样,程古汉一定会当着众人,讲他躲避劳动,好逸恶劳等等一些坏话。李麦田又想,我真是遇到对手了,我的压抑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李麦田站在舞台上方的木梯上,忽然他发现一个大的疏漏,舞台棚顶的镁光灯要脱落,只剩一个螺丝还摇摇晃晃,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李麦田刚要喊人递上几个螺丝来,忽而灵机一动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不太光彩的想法浮现出来。他劝自己,这可不怨我啊,这都是程古汉逼的。

李麦田没想到这件不太走运的事,还真会让程古汉摊上了,就如天上仅掉一个雨点,不偏不倚刚好奔他而来。李麦田只想在演出时它突然落下,影响演出效果,团长责备程古汉失职,他在一旁看看热闹也就行了。而事情偏偏出乎李麦田的预想,演出的第一天它完好无损,第二天还是完好无损,第三天正赶上程古汉在台上唱《还阳》做痛苦状时它坠了下来。坠下时还有电线连着,镁光灯在程古汉头顶悬了有一秒钟,才在程古汉跳开那一刻把电线扯断,结果是全场一片漆黑,人群骚乱。

这一事件虽没对程古汉构成人身伤害,但他却丧失了演唱的情绪,灯光复明后他重新再唱的效果,在李麦田听来就好像患嗓疾的公鸡在打鸣。李麦田这时别提多兴奋了,他险些没控制住自己喊出声来,这真是天大的报应啊!

然而李麦田终究是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这是因为玉芙蓉坐在他的身边,他才强迫自己规规矩矩。玉芙蓉当时正闭着眼睛细听程古汉的演唱呢,声音戛然停止时她睁开眼睛,眼前又一片漆黑。玉芙蓉慌亂地说,这是怎么了?什么原因?玉芙蓉当时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丢了近视镜的人四处乱摸一样可笑。

程古汉终于得了个二等奖,一等奖让李麦田得去了。如果不是现场出现意外,不会是这个结果,这谁都明白,李麦田自己也明白,他的唱功比程古汉要差很大一截。意外的败北,让程古汉为此丧失许多威风,他有许多天都打不起精神,也见不到一点笑容,只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找他时,他才勉强从嘴边挤出一丝笑来,一个嘴角不动,另一个嘴角咧开,然后跟着那女人膀靠膀肩靠肩地出去。

有一天程古汉和那个女人刚走,有一个更妖气的小女子脚跟脚就来了。她来后径直进了团长办公室,和团长谈了足足两个小时。李麦田的办公室和团长的对门,团长不把门关严,门裂着一条缝,李麦田从这条缝里传出来的声音知道这是程古汉的老婆。

程古汉的老婆是来告程古汉的状的,说程古汉在家甩脸子。女人说,摔我倒没啥,关键是我妈,我妈每月出着伙食费没吃着他没喝着他,他想甩脸子没那么容易。李麦田听到这便笑了,他想程古汉原来是倒插门呀,倒插门有啥牛×?这样一想他的腰板一下子直了许多,他想我李麦田再不济,我娶了老婆自己顶门过日子,不像你梳着西方头就把自己洋化了,竟不养自己的老爹老娘了。

李麦田这个时刻非常得意,他索性拿着几张纸,做出时刻进团长的办公室,向团长汇报工作的样子,站在那门缝儿前。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其实纸上任何字迹也没有,结果就听团长说,程古汉其实是很努力的,这次偶尔的失误原因不在他那里,我们都预测他能得一等奖,不过程古汉早晚会得到这个殊荣的。女人撇撇嘴,说,他自己自吹自擂你们也帮他吹,他打算一得上一等奖马上在电台报纸上大做文章,草稿都拟好了,你们知道吗?团长大约是笑了,没听见他马上说什么。团长或许很吃惊,认为这话不应该是由程古汉的老婆说出来。

李麦田听到这个消息和团长的反应不大一样,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顾不得再听下去了,一个在他看来非常切实可行的想法,驱使他此时必须走一趟,去三十里开外的奇树村,做一件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事,让自己从此名声大振,家喻户晓,一提起人人就竖大拇指的歌唱之王。

奇树有个写文章的高手,是李麦田的侄子,说高其实是虚名,不过是爱写一些奇闻异事,写母鸡下双黄蛋,写母鸭生小鸟,写母鹅会说话。这些东西在一些小报居然挺有市场,配上一些模模糊糊的照片,也没人查。李麦田就是奔着这名气来的。

李麦田整整骑了两个多小时的自行车,玉芙蓉给他的车子轻便是轻便就是圈太小,慢了一些,李麦田至今还很怀念他的红旗加重,不知让军人给弄到哪里去了,搞得他每次路过收购站,都忍不住向里望几眼。

李麦田到奇树村天已临晚,村中古树的树叶几近落光,像个摘掉帽子的老人被风吹乱了少许的头发。李麦田顺利地到了侄子家,侄子正在家剪报纸。见李麦田来忙站起来,就有一些碎报纸边子从身上滚落。李麦田问,你这是干什么?侄子嘻嘻笑着说,编报。李麦田拿过一看,是把众多报纸上的消息,人物通讯,致富广告拼凑到一起,取名叫《奇树致富报》,其中就有一条喂什么小鸡能下双黄蛋。

李麦田说,你这不是骗人吗?哪有这八宗事。

侄子也不恼,嘻嘻笑着说,挣几个小钱儿。

李麦田和侄子谈完事出来已是下午五点钟。侄子的明朗态度让李麦田兴奋不已,侄子说,放心吧,别的不行,吹嘘是我的本行,一吹一个准儿,谁看谁信。李麦田听到吹嘘这个词有些不自在,继而又想,横竖都一样,达到目的最重要,从此程古汉别想再小瞧自己了,玉芙蓉也别一副救世主的样子高高在上了。

李麦田就是想到这才“妈呀”一声记起一件事,玉芙蓉今晚举行家庭宴会。她要走了,召集她的几个弟子,同窗好友,老朋友在家聚一聚。说好了,她请完,团长带领全团回请,为她饯行,祝她一路顺风,从此玉芙蓉就会和这个城市告别了。

玉芙蓉特地约了李麦田。李麦田当时毕恭毕敬地答应准时到场,不想他一时晕了头,现在竟在三十里之外。李麦田暗自叫苦,他只有一边骑车一边等过路的车捎脚儿,可是别扭的很,盼望中的车一直都没有出现。

李麦田到玉芙蓉的家已是晚八点半,宴席已经结束,多数人已经离去,剩四五个人正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程古汉和一个女演员正谈得火热,他有些喝多了,说话不是十分连贯,见李麦田进来,喝干最后一口茶水起身要走。玉芙蓉说,忙什么,麦田来了,你们聊聊。程古汉说,不用聊,和麦田有什么聊的,都是同行,他比我强,有个住处,我现在可是无家可归了。程古汉摇摇晃晃往外走,竟在李麦田的肩膀上抓了抓,他大约是想拍拍李麦田的肩膀,可是没站稳就改成抓了。

程古汉一走,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玉芙蓉说,都走呀?大伙说,不早了。鱼贯着出去,玉芙蓉送客。

李麦田没有出去,他看屋子里杯盘狼藉,地上各种果核横躺竖卧,就操起笤帚扫地。玉芙蓉回来他刚好把地扫完,垃圾收到撮子里,又出去倒掉。回来玉芙蓉已在桌上摆了几样拼碟,玉芙蓉说,都吃光了,怎么才来?李麦田没有回答,他凑上来说,我真有些饿了,我要吃了。李麦田只一会儿的功夫,肚子里就垫上了底。他问玉芙蓉,程古汉怎么说无家可归呢?玉芙蓉说,他和媳妇闹矛盾了,不在家里住了,住在团里。年轻人认识不到,夫妻就是互相适应的过程,总是扭着来。你怎么样?玉芙蓉已把一个热水袋抱在怀里,秋天总让她从心里往外冷。

李麦田笑笑说,还过得去。大约是忙了一天太累了,玉芙蓉的话忽然少了起来,军人打头阵先回部队去了,剩她自己,就有许多事占据她的脑子,时不时有些走神。李麦田帮她收拾完,告辞出来。没走多远,玉芙蓉追出门,叫住了他,说,麦田,你顺便到团里看看,程古汉喝得不少,我有些不放心。李麦田说,行,我去,你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

李麦田推着自行车先到单位的前门,前门已经锁上,又绕到后门,后门也同样锁着。伸头看看值宿室还有灯光,不过不像大灯,像是桌上的台灯,不亮,又不太顺眼,如什么东西燃著了一样。他就想,管它台灯还是什么灯呢,管它燃着还是不燃着呢,天烧塌了也是他程古汉的事,不是自己的事,干嘛非听玉芙蓉的,就为那一首歌吗?

其实李麦田只要攀上那个铁门,不用费力就能翻到院子里,只是他不愿这么做,为程古汉做一点儿事他都不情愿,别说还不能明确是不是火灾。要真是,自己就更不能陷入其中,防止到时有口说不清。

李麦田骑上车子一溜烟奔向李家围子,一路上他莫名其妙地兴奋,潜意识里在盼望着要是能燃起一场大火多好,烧死那个不阴不阳、高傲无比的程古汉,看他还找不找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了,看那个妖妖叨叨的小媳妇还牛不牛X了。更主要的是他还想到了,等他侄子的妙手文章一见报,等着团里上下轰动吧,县委书记看重的苗子,将来副团长的角色啊,到那时别说他程古汉,单位里的哪一个人不得刮目相看。

第二天是双休日,李麦田起来得很晚,气温突然下降,天空阴沉沉的,下着冷雨,偶尔带着几颗细小的冰雹。李麦田刚洗过脸还没吃饭,大队的小通讯员就跑来告诉他,县里来电话让他去接听。

李麦田越过两道围墙来到大队部,拿起话筒一听是玉芙蓉。玉芙蓉带着哭腔,对着他高声质问,李麦田,你是怎么搞的?我让你去团里看看程古汉,你去了没有?你的嫉妒心真就那么强吗?你真的就见死不救吗?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唱我写的歌?我正式声明,你这一生都别想再碰我的作品!

没容李麦田回答,电话断了。

李麦田没顾得上吃饭直奔县城。这次事故很大,大得没边儿。程古汉被刑拘了,他把整个剧场的后院烧成了灰烬,大量的乐器都毁于大火中,直接损失够全团的近百名职工开半年的工资了。

事情的起因是程古汉头天晚上喝多了,回去一头扎在床上睡了过去,烟头把身旁的一块纱帘燃着了,纱帘又把一摞戏装燃着了,戏装又把房顶燃着了。李麦田看到那点台灯的光亮,正是沙帘燃起一角时发出的微弱又别致的光。

值宿室没有台灯,只有一盏四十瓦的灯泡横亘在棚上。事后团长帮李麦田梳理了这个细节。团长亮闪着咄咄逼人的泪眼尖刻地指出,灯台是你臆造的。

團长找李麦田谈话时,一个小学员前来送开水。程古汉的事他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他向李麦田检讨,说那天他搞卫生偷懒,从窗子往外倒土,倒完才想起李麦田的车子在楼下,吓得一直没敢吱声,这会儿他请求李麦田原谅。

李麦田愣怔着老半天没有说出话,他心里惊呼,原来不是程古汉啊,原来自己是冤枉程古汉啊,可那天自己怎么越看越觉得是程古汉呢?他耷拉下眼皮又想,真是有点对不住程古汉了,真是应该挽救那天的火灾啊,真是应该去拘留所看看程古汉了,听说他的头发与胡子都烧光了。

可是李麦田想是这么想,并没有真正走出这一步,主要是他不知见到程古汉后自己说什么,不知这场灾难自己到底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玉芙蓉走了,到部队去了,她的房子由文工团收回。

在回收的房子分给谁的问题上,团长很是犹豫,按说应该分给程古汉,他工作积极,对单位的贡献比损失大,有一年他提出的巡回演出,为单位创造了一百万的利润。可是他又不能不考虑李麦田,李麦团也向团里申请过公房,而且他是县委书记一手提携的,每逢书记来看演出时,都要向他问起李麦田表现得怎么样?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疏漏,最差也要把竞争权授予给他,以便有理由向领导汇报。

但当他向李麦田说明分房的种种情况时,李麦田的态度令他万分惊讶,李麦田开口就说,别考虑我,把房子分给程古汉吧,我身体棒棒的,一天跑三十里对我来说不算问题。

团长好半天像是不认识他了,但他在震惊之余仍保持着冷静,他说,分房可不是小事,是打破脑袋也得争的事,你一定要想好啊,这是机会,下次分房可不知什么时候了,国家不可能让全国每个职工都住上公房,以后分不分都是说不准的事了。李麦田听了他的话,很认真地想了想,想后坚定地说,不分就不分,不分我就在乡下住着,我都住了三十年了,不差再住三十年。

李麦田说完这话,眼里突然汪起了泪水,泪水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抹了几抹,哽咽地说,我是恨程古汉,但我也不想让他成现在这个样子,他那么完美,今后不会带着一脸疤痕上舞台了。团长心里也很难受,忽然就升起悲壮,说,那我替程古汉谢谢你了,你不知道啊,这也许就是程古汉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狱警说,他的嗓子也毁了,怕是再也不能像百灵鸟那样歌唱了。

房子分给了程古汉,程古汉由于伤口感染住进了公安医院。虽在病中,团长还是做出决定,让李麦田带几个人去帮他搬家。几个壮小伙儿用了半天时间就把家搬完了,不过回来后每个人的态度可都不利落了,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不住地嘀咕。

有好事者上前打问是怎么回事,他们却躲躲闪闪,欲吐不能,神态极其诡异。

团长只好去问李麦田,他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个妖妖叨叨的小媳妇找人了?李麦田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很镇定地说,没事儿,你就瞧好吧团长,她要是敢找人,我第一个就饶不了她,程古汉在里面呆一天,她就得在外面规规矩矩等一天。

团长咂摸着李麦田的话,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再问两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算了。团长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呢?若是早一点程古汉会是现在的样子吗?这都是为什么呢?难道人都有做救世主的本性?难道拯救是有高低之分的?难道彼此间的爱是建立在灾难的基础上?

团长想过这些后,抬头再看李麦田,他已在大厅支起木案子,四只板凳上放着长长的木板,他要为程古汉做一双木拐,督促他早日下床走动,快点恢复健康。团长这才想起,李麦田在没来文工团之前曾做过木匠,虽水平不高,但在十里八村是很有名的。可是由程古汉做他的特惠受益者,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按他们的相处,就是把全团所有人都轮个遍,也轮不到程古汉啊。

团长想到这儿,摘下眼镜使劲地擦,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濡满了一层浓浓的雾气,强盗似地挡住了他柔软又湿漉漉的视线。使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又什么都清清楚楚。大千世界啊,好事从来都姗姗来迟,又总是在火山爆发之后,赢来令人欣喜的重建,这也许就是人心的走向?恰如那晚秋的庄稼,不管夏日里怎样繁茂,只等被寒冷击倒后,方显一世的收成与本色。

老团长深情地叹道,贵在万物生长啊。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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