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

据说，每隔三秒，世界上就会多一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得了这种病的患者大脑就像是下了一场无法消融的大雪，最后连至亲都会遗忘。

十年前，方志心的爸爸方春明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随着病情的加重，他的记忆和认知能力退化至孩童，他不记得任何事，却始终记得方志心。

于是，和爸爸一起回到童年，成了方志心最重要的事，这个“倒带”的过程，不仅延缓了爸爸的病情，也治愈了方志心……

痛失至亲，“老拖油瓶”整崩女儿

方志心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与自己一直想要远离的老爸“深度绑定”。

方志心出生于河南省洛阳市，爸爸方春明曾在洛阳市税务局上班，妈妈戴春兰是一家制药公司的技术员，方志心还有个小2岁的弟弟，名叫方志毅。

从小到大，方志心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爸爸重男轻女。爸爸可以和弟弟做游戏，带弟弟出去玩，无论她和弟弟谁犯了错误，她都会招来爸爸的骂。她曾对爸爸的爱充满渴望，但最终心灰意冷。18岁那年，她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2007年，方志心从中国人民大学硕士毕业，留在了北京，并顺利入职一家央企，开始恋爱。2008年底，方志心结婚了，次年生下女儿欢欢，因为公公婆婆多病指望不上，她一筹莫展。方志心的妈妈说服了爸爸，办了内退手续来北京帮她带孩子。方志心的弟弟方志毅大学毕业后进入上海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常驻新加坡，她认为，爸爸是鞭长莫及，才肯转移到自己这里。

方春明在家里根本待不住，竟在女儿家附近的学校干了份保安的兼职，方志心很无语，果然，爸爸的心总不在自己这里。重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方志心却与爸爸依旧隔着千山万水，只有在聊起欢欢时，爸爸才能多说上几句。方志心和丈夫钱明日常忙碌，留下一对老人守着晨与昏。

不知从何时起，妈妈戴春兰经常吐槽方春明不是忘记关煤气，就是忘断电导致电水壶被烧，方春明很沮丧，因为自己同事们也这么说，他辞了职。2010年底，他被北京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神经内科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症。

尽管尝试了吃中药、扎针灸、电疗、热疗，可都收效甚微。方春明病情越来越严重，他记不清很多人和事，经常语无伦次，甚至，有时候手脚突然“失灵”，吃饭都要人喂。方志心虽心疼老爸，但实在难伺候他，好在，此时欢欢已上幼儿园，戴春兰白天忙家务、照顾老伴，晚上帮忙换手带孙女，十分给力。然而，2012年6月28日深夜11点，戴春兰突发心梗，紧急送医后宣告不治，撒手人寰。

方志心的天都塌了，弟弟和家人从远方赶来，众人哭得近乎窒息。晚上，一身疲惫的方志心回到家，方春明瞪着一双耷拉着眼袋的眼不满地叫着：“我好饿，春兰呢？”方志心悲从中来，摇晃着爸爸的肩：“您的春兰走了！”方春明困惑地看着女儿，忽然反应过来，抬起手，狠狠甩了方志心一巴掌。

“把我的春兰还给我，还给我！”他声嘶力竭地吼着，甚至举起胳膊，还要再抽打方志心。方志心泪如泉涌：“爸，妈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妈妈戴春兰曾交代，若有一天自己百年之后，希望方志心照顾方春明，因此，虽然方志心的叔叔提议将哥哥带回老家照看，但她最终还是决定留下爸爸。

戴春兰走后，方春明病情继续恶化，经常瞪着眼问方志心是谁，而方志心请回家的保姆，也被连番气走。不得已，她向公司申请把工作带回家做，薪水减半。白天送完女儿去幼儿园后，她得盯着爸爸吃药、做大脑训练，照料日常，夜里才能开始加班，一忙就到了凌晨三四点，疲倦至极。弟弟相劝，实在不行，就把爸爸送到疗养院去。方志心动了心，因为她实在无力应付眼前的局面了。

2013年9月的一天，方志心正在厨房做饭，客厅突然传来女儿的哭声，原来，方春明抢了欢欢的玩具熊，说什么都不肯还。方志心被女儿哭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吼道：“您跟一个小孩抢什么玩具？让我安静做完一顿饭行不行？”

可任方志心怎么吼，方春明始终不愿意撒手，方志心急了，抢夺未果后，拧了爸爸的胳膊，方春明觉得疼，像个孩子委屈极了，“哇”地哭了，可他仍不肯放手：“这是小心儿的熊，不能给别人，不然，小心儿又会伤心了！”

方志心怔住了，爸爸口中喊的，是她兒时的乳名。她猛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对一个玩具小熊爱不释手，可前来做客的表妹十分想要，爸爸碍于面子，将小熊送给了她的表妹，方志心嚎啕大哭，几天都不愿理爸爸。后来，虽然爸爸又送给她一个泰迪熊，可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方志心小心翼翼地问：“您记得心儿？”方春明认真点头：“我把小心儿的玩具送人了，她很难过，我想去要回小熊，可小熊被弄丢了，我去商场想再买一个，却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了。”

这件遥远的小事，居然还有这些隐情，而爸爸为此竟愧疚至今，方志心的眼眶瞬间红了：“那，小心儿是谁？”方春明浑浊的双眼仿佛一下子亮了，他雀跃着说：“小心儿是我的女儿啊，是我的小心肝！”方志心激动地说：“我就是心儿，是您的女儿！”方春明哈哈笑了，自顾自说：“心儿考到北京去了，还是名校呢，我很想她，但是，她从来不理我，可能，她怪我吧……”

那个叫做阿尔茨海默症的怪物，吞噬着人之为人的灵性，而父亲能固守那一点零星记忆，是因为记忆里的人，是他此生挚爱啊！那天夜里，方志心整整哭了一夜，决定往后余生都不舍弃爸爸。

走近彼此，日记唤醒如山父爱

医生告诉方志心，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非常需要亲人的守护，如果他们能感受到爱和温暖，病情的进程才会得到有效遏制。既然爸爸记得一些方志心儿时的事情，她打算由此入手，一点点唤醒父亲对于这个世界温暖的感知。

2013年9月10日，方志心将爸爸拜托给丈夫，自己回了趟老家，带回了几本自己的日记本。她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里面不仅记录了学习和生活，也痛斥过爸爸对自己的种种不公。

雨后，北京一秒入秋，爸爸最喜欢秋天了，她带他去小区楼下小坐。阳光通过叶子的缝隙筛落在爸爸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那么深刻而生动。她给爸爸读起了日记：“新买的自行车被偷了，如果爸爸知道了，一定又会骂我，我该怎么办？”

日记将方志心拉回14岁那年，她看上了一辆价格昂贵的漂亮自行车，爸妈咬牙给她买下后，不到一个月，车竟被偷了，她吓得不敢回家，不敢告诉爸妈，后来，表哥将自己的自行车送给她才解围。

方春明听到这些，想了很久才皱着眉头说：“是不是那辆大红色，还有根斜杠的车？那是我亲自为心儿选的呢！要让我知道是谁偷的，我得抓起来好好教育一顿！”方志心突然想哭，爸爸真的还记得她小时候的事情！

她发现，自己在读日记的时候，爸爸会跟着仔细回想从前，整个人都很安静，当他想起从前的景象时，双眼就会如炭火被点亮，灼灼有光，那是一种平静的喜悦。自从方志心开始为他读日记后，他心情好了很多，甚至能自己吃上几口饭了。

2013年10月10日，方志心陪爸爸出门散步时，转身拿了个快递的功夫，爸爸竟然不见了。“爸！方春明！你在哪？”方志心本以为，爸爸没走远，应该很快能找到，可在附近来来回回找了几圈却未果，她心急如焚，物业的人调看了小区监控，发现方春明居然走出了小区西门。

方志心一口气跑出了小区：“爸，您在哪？爸爸！方春明，您听到答应一声！”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泪，已经弥漫到视线彻底模糊，方志心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边嚎啕着，一边沿路寻找。

有人指着不远处一家店铺说：“刚才有个老人进了那家店，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站在那里好半天了，嘴里说着什么也听不懂，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方志心疯了般冲过去，果然看到爸爸站在那家早餐店的收银台前徘徊，方志心哭着问：“爸，您怎么跑这里来了？”方春明说：“我给心儿买饺子吃，怎么就是没有呢？”

方志心突然想起，前两天，她念过一篇自己16岁时写的日记。那一次，爸爸带回了香喷喷的猪肉水饺，可方志心只吃了一个就被妈妈赶去洗澡了，洗完澡出来，水饺已经被弟弟吃光了，她气得直跺脚。方春明表示，第二天会给她再带一碗回来，可他却没有。“爸，您记得吗，您欠我一顿饺子！”日记结尾，少女时期的方志心如此说。她怎么都没想到，爸爸竟为此心心念念想出门给女儿买饺子。

方志心带着爸爸去了饺子馆，点了一大盘饺子，方春明馋得直流口水，却连连摆手：“我，我不饿，我得打包，早点带回去给心儿吃，她肯定等着急了！”方志心帮他将饺子装好，方春明连连点头说谢谢，然后提着袋子颤巍巍往外挪，口中念念有词：“爸爸马上到家，这次说话算数！”

看着爸爸苍老的背影，方志心泪流满面。这些年，她一直以为爸爸不爱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爸爸竟那么在意自己，想要弥补自己。

这以后，方志心每天都会抽空给爸爸读日记，爸爸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竟知道她将弟弟抓回的麻雀放走了;每次妈妈喊她洗碗，她会想办法跑出去躲起来;甚至还知道她喜欢过隔壁班一个男生……这一切，让方志心和爸爸越走越近。虽然，他还认不出眼前的方志心，只将她当作了一个熟悉的人，可他心情一天比一天舒畅。

2015年8月，方志心的丈夫钱明出轨，还提出离婚。方志心伤心欲绝，最终无奈同意。那一日，眼见钱明从家中搬出去，还要带走欢欢，方志心不肯舍下女儿，与钱明拉扯，她力气弱，被推到一边。忽然，一根拐杖朝着钱明打下去，方春明嘴里嚷嚷着：“敢欺负我女儿，看我不打死你！”在方春明的“棍棒”下，钱明无奈离开。

方志心看着爸爸喘着粗气，忍不住扑进爸爸的怀里哭出了声。方春明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不哭，乖，爸爸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方志心泪眼婆娑，诧异地问：“爸，您记得我了？”方春明狠狠地点头：“我记得你，从你出生起，每一次你哭，我的心就会很难受，刚刚看到你哭，那种感觉很熟悉，我知道了，你就是我的心儿！”

方志心嚎啕大哭，爸爸总算想起自己了，总算知道她就是他的女儿了。就算她失去了婚姻，可爸爸在的地方，就是家了！

回到童年，治愈你温暖我

其实，方春明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能够察觉到，自从离异后，女儿的情绪不佳。那几天，他常常缠着方志心说话：“心儿啊，饭很香，咱们一起吃吧，你千万别不吃饭，会影响长个儿！”“心儿，外面天气好，陪我出去散步吧。”

父亲笨拙而可爱，紧张着有关于她的一切，方志心无时无刻不被幸福密密包裹着。从前内心缺失的种种，竟然慢慢被填满，稳稳愈合！

她不再沉浸在哀伤里，调整工作步调，闲下来时，就陪在爸爸身边，和他一起夹黄豆，做益智游戏。爸爸变迟缓了很多，手里的筷子拿起又掉落，豆子怎么也夹不起来，还经常偷懒，嚷嚷着不玩了。方志心像个家长一样苦劝：“再来一局，马上就成了，您很棒的！”午后，父女俩坐在小区的长椅上，一切显得那么安然、温馨……

时间如白驹过隙，尽管方志心费尽了心思，给爸爸用最好的药，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爸爸的病情还是呈不可逆之势发展，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

2020年夏天，医生说，方春明的脑部发生了新的病变，时日无多。方春明醒来时，拉着女儿絮叨：“我想给你补过17岁的生日。”方志心的老家对女孩17岁的生日格外重视，女孩的家里都会布置一新，大宴亲友。中午12点时，女孩的父亲都会提前购置几件新潮的家具，亲手布置女儿的房间，那间房将视做女儿的闺房，直至女儿出嫁的那一天。

方志心清楚地記得，当年，她满怀期待地等着自己17岁的生日，爸爸答应帮她买回她早就想要的梳妆台和书桌，可因临时出差，他出了趟门，等他赶回家，已是下午6点了，家具店早已关门了。

当时，方志心对着满脸愧疚的爸爸嚷道：“你是什么爸爸，你根本就不爱我！”这件事，一直是方志心的痛，从那天起，她和爸爸越来越生疏……

方志心拿出平板电脑，方春明选购了老式的梳妆台和书桌，并请安装师傅按照他的要求摆放，还为女儿选购了一款生日蛋糕。

2020年7月18日，方志心请老家的亲朋好友来家中。时光仿佛回流了，乡亲们笑着，闹着，CD机里播放着周杰伦的歌曲，一切，仿佛回到了方志心的青春期。此刻的方春明在房中昏睡着，听到嬉笑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用尽全力支撑起身子，用沙哑的嗓音含糊地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看着女儿脸上闪着幸福的红晕，许愿，吹灭17岁的蜡烛，方春明心满意足。方志心也深深动容，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爱，同时也治愈了自己。

2020年9月，方春明进入弥留之际，方志心将他送进北京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他已经无法进食，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

方志心每2个小时为爸爸翻一个身，仔细挑出有鱼刺的鱼肉，用搅拌机搅碎，再通过胃管喂给爸爸。9月14日，昏睡许久的方春明忽然醒了：“心儿、毅儿。”他双手伸向空中，一直守在床边的姐弟俩瞬间清醒，与父亲的手交握在一起。

方春明已说不出话来，看着女儿，又看看儿子，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一滴泪，轻轻从他眼角滑落……他紧紧捏了一下方志心的手，然后轻轻呼出最后一口气，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爸爸走了，带着对人间无限的眷恋走了，方志心撕心裂肺。

2020年底，方志心回老家办事，顺便整理爸爸的遗物。爸爸的书柜里摆放着一瓶茅台酒，那是方志心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爸爸买的。爸爸当时非常高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说：“这酒好，我得留着，等过60岁大寿的时候再喝。”可后来，爸爸病了，这瓶酒也一直摆放至今。

曾经，方志心与爸爸的心隔着千山万水，而当阿尔茨海默症席卷而来时，父女二人双向奔赴着，捡拾记忆，读懂了爱。如今，父亲已远去，但她却觉得，自己离爸爸很近，他们的心永远在一起了！

2021年清明节，方志心将这瓶酒带到爸爸的墓前，洒在墓碑旁，酒色黏稠，已成淡淡的黄色，香味四溢……

编辑/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