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光

摄影师爱德华·柯蒂斯拍摄的印第安人，奥利弗图书室拥有类似的1500张照片，几乎全部被盗。

《寰宇大观》被视为史上第一部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地图集，作者是荷兰学者及地理学家亚伯拉罕·奥特柳斯。

《北美印第安部落史》中的插图，奥利弗图书室拥有类似的120张石版画，都被人偷走了。

一本1615年印刷的《圣经》，上世纪90年代被普里奥从匹兹堡的卡内基图书馆偷走，并卖给了荷兰的美国朝圣者博物馆。

2019年在匹兹堡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阿勒格尼县地方检察官介绍了找回奥利弗图书室被盗古书的过程。

艾萨克·牛顿1686年出版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此书从奥利弗图书室被盗。

就像核电厂、敏感的计算机网络一样，珍本古籍也得加强防护。各个图书馆的珍本库一般都设有多重防护，偷书贼有可能冲破一层防御，但是不可能突破层层防护。美国匹兹堡市卡内基图书馆的稀有书籍和档案所在的奥利弗图书室（Oliver Room）几乎就是完美防护的范本。从1992年开始担任图书室主管的格雷格·普里奥就是以这样的理念设计防护措施的。

首先，奥利弗图书室只有一个出入口，拥有钥匙的人很少。任何人（员工或顾客）进入图书室时，普里奥都会知道。该图书室只在白天有限的几个小时内开放，所有客人都必须登记并将个人物品（如夹克和行李）放在外面的储物柜中。图书室里的一切活动都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

其次，图书室里还有普里奥本人坐镇。他所在的位置能够把整个房间——当然也包括借阅者的书桌尽收眼底。一本书被归还时，普里奥会检查书页是否完好无损。从安全上来说，再没有比奥利弗图书室更安全的图书馆了。

但是，在2017年春季，图书馆的管理者惊讶地发现无数珍本不翼而飞，这堪称一个世纪以来美国图书馆界发生的最大盗窃案，被盗物品的价值超过800万美元。都有哪些珍本丢失了呢？首先是摇篮本。也就是欧洲活字印刷术诞生初期，在1450年至1500年之间印制的书籍，这段时期印刷的书籍古老、稀有，且具有历史意义。总之，任何偷书贼都想拥有摇篮本。奥利弗图书室的10本摇篮本被偷了。

其次是旧地图。几乎所有的古籍收藏家都喜欢旧地图，没有什么比《寰宇大观》（也译作《寰宇全图》）中的地图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了。这本书在 1570 年首次出版，之后，其拉丁语、荷兰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译本又相继出版，所收录的地图数量也不断增多。卡内基图书馆的版本印刷于1644年，分为3卷，其中有276幅手工上色的石版地图，描绘了欧洲大探险时代的已知世界。卡内基图书馆所有的276张地图都失踪了。

再有就是照片。奧利弗图书室的多数藏书是创办人安德鲁·卡内基和他的朋友们捐赠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图书馆专门拨款购买了20卷由摄影师爱德华·柯蒂斯在20世纪初创作的40册照片。柯蒂斯以拍摄美国西部风景和北美印地安人而著名，卡内基图书馆所有的这些照片很漂亮，具有历史价值，而且极为罕见，当时仅仅发行了272套。2012年，佳士得拍卖行以280万美元的价格拍卖了一套。卡内基图书馆的这份藏品中大约有1500张照片，这些照片是与图书分开制作并插入其中的。书籍评估专家指出，“除了少数几张不起眼的”，全都被剪掉偷走了。

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奥立弗图书室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偷走了，窃贼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世纪、任何一个主题的珍品。比如说，图书室收藏的最古老的书籍、1473年印刷的布道书，艾萨克·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第一版，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撰写的《国富论》的第一版，美国政治家威廉·詹宁斯·布赖恩的一封信，美国女权运动的先驱伊丽莎白·卡迪·斯坦顿回忆录的稀有副本。另外还有，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著作的第一版，书上有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的签名;薄伽丘的《十日谈》的英文版，该版本于1620年在伦敦印刷;英国作家爱略特的小说《织工马南》的第一版。美国画家、博物学家奥杜邦1851—1854年创作的《美洲的四足动物》，155幅手工上色石版画中的108幅也被偷走了。

简而言之，这个窃贼偷走了所有能偷走的东西。而且已经持续作案25年，却没有被发现，更没有受到惩罚。

东窗事发

通常来说，发现图书被窃之后，图书馆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确定丢了什么。因为一个书架一个书架、一本书一本书地查找是一件很费力的事。但是，卡内基图书馆的稀有古籍收藏有很完整的记录，这要归功于奥利弗图书室的负责人格雷格·普里奥。

格雷格·普里奥曾经就读于卡内基图书馆附近的杜肯大学，获得了欧洲历史的硕士学位，之后就在卡内基图书馆的宾夕法尼亚室工作，那里是专门收藏和研究当地历史和家谱的地方。在图书馆工作期间，普里奥还在匹兹堡大学攻读图书馆学学位。从简历来看，普里奥似乎是负责奥利弗图书室的完美人选，于是他从1991年受聘负责管理1992年成立的奥利弗图书室。

普里奥是一个博学而随和的人，这种人知道的很多，但对多数知识都是浅尝辄止。他身高差不多有1.8米，声音洪亮，长着浅色的络腮胡子。他是匹兹堡一位妇产科医生的儿子，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卡内基图书馆的步行范围内。在家乡一所享有盛誉的机构里从事一项重要工作，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堪称完美。

奥利弗图书室建立之初，普里奥与一位书籍修复专家一起评估了卡耐基图书馆的珍稀古籍。此外，聘请了2名珍本书保护专家提供专业建议。在专家的建议下，收藏室封闭了窗户，以控制室内温度;用木头书架代替了之前的铁质书架，因为金属会对书籍形成腐蚀;与此同时还升级了安保系统。1992年，该图书室正式以威廉·奥利弗——图书馆长期捐献人的名字命名。自此之后，奥利弗图书室一直是卡内基图书馆的瑰宝，有专门的讲解员带领游客参观游览。美国有线电视台C-SPAN说，这里是宾夕法尼亚州西部的文化制高点。

2016年秋天，图书馆决定对奥利弗图书室的藏书进行核查，并聘请专业的艺术顾问进行评估。2017年4月3日，星期一，克里·杰弗里和克里斯蒂娜· 斯卡维佐这2位专业的评估师开始审计。他们以1991年的清单为指南进行审核，结果一个小时不到，就发现了问题。杰弗里找不到托马斯·麦肯尼和詹姆斯·霍尔合著的《北美印第安部落史》了，这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包括120幅手工上色的石版画。这部3卷本的合集出版于1836至1844年之间，开本庞大，装帧华丽，但是，卡内基图书馆的版本并不在它该在的位置。最终，杰弗里在图书室最后一排的最高一层架子上发现了它，书一翻开，杰弗里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原本应该鼓鼓囊囊装满插图的书瘪了下去，他发现所有那些令人惊叹的插图都被人撕掉了。

接下来的发现更加令人触目惊心：许多带有插图或地图的珍贵书籍被洗劫一空！约翰·奥吉比的《美洲》，1676年在伦敦印制，是关于“新世界”的最伟大的英文插图作品。审计人员发现，书中所含的51幅插图和地图都无影无踪。1548年印刷的托勒密的开创性著作《地理学》完整保存了400多年，但现在评估人员发现书中所有的地图都没了。在1748至1807年间印刷的乔凡尼·皮拉涅西极为罕见的蚀刻版画损失最为惨重，评估者干脆指出除了封面和封底，里面所有的作品都被人偷走了。仅皮拉涅西的这部作品就价值60万美元。

审计人员查到哪里，哪里就有问题。2017年4月7日，即评估工作的第5天，杰弗里和斯卡维佐会见了图书馆馆长玛丽·弗朗西斯·库珀和其他2名图书馆的高层，详细介绍了他们已经发现的情况。他们决定下一阶段的工作是确定图书馆的损失有多大。4月11日，库珀换了奥利弗图书室的门锁。普里奥没有得到钥匙。

安保措施可能会阻止外来的小偷，但是如果有人想从自己管理的物品中偷窃，简直就是易如反掌。把书、地图和石版画带到门外，并不比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难太多。

通常情况下，窃贼会竭尽全力避免引起人们的关注。一般来说，窃贼会偷走价格不太高的书，破坏目录条目，撕掉藏书标签，漂白图书馆印记。普里奥偷走了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并且大胆地留下了图书馆的印戳。尽管他的行为有些明目张胆，但他还是取得了惊人的成功，比任何家贼都更为成功。

卡内基图书馆。

奥利弗图书室。

卡利班书店。

一位久负盛名的书商卷入其中

普里奥的妻子是一位儿童图书管理员，他们并没有过什么奢侈的生活，夫妻俩住在一间简陋的公寓里，房间里堆满了书。他们有4个孩子，而且都上了昂贵的私立学校。种种迹象表明，普里奥犯罪不是为了致富，而是如他告诉警方的那样，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例如，在2015年秋天，普里奥给艾莉丝女校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要求延期支付学费。他写道：“我正在努力争取4个孩子的学费。”几周后，他要求杜肯大学保留他2个孩子的学籍，因为他逾期没有交学费。2016年2月，普里奥请求房东让他延期支付房租，声称他的妻子因心脏病突发而没法工作。当时租金已经到期4个月了。

普里奥住在卡内基图书馆附近，步行15分钟左右。在上班的路上，他会路过卡利班书店那座著名的蓝色建筑，那是匹兹堡市著名的文化景点之一。这家书店是匹兹堡人约翰·舒尔曼于1991年创立的，舒尔曼身高1.7米左右，稍胖，有著稀疏的白发，留着灰白的山羊胡子。

20世纪80年代，舒尔曼开始从事旧书生意。他兢兢业业、诚诚恳恳，在业内赢得了口碑和声誉，成了美国古书商协会（ABAA）的成员，还是匹兹堡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评估师。舒尔曼从事珍稀古书生意几十年，业内大多数人都认识他，甚至圈外的人也认识他——由于在美国电视台鉴宝类的电视节目《古董路演》上亮相，他也算是个公众人物了。

舒尔曼对普里奥带给他的书籍、地图或印刷品的处理方式，和他处理从任何来源获得的稀有书籍一样，他以市场上人们能理解的方式来描述这本书，评估商品的质量，刊登在网站上。但是对普里奥带来的物品，他又增加了一步。

图书馆购买到珍稀古籍之后，会使用几种不同的方式对其进行标记，比如说墨迹、浮雕或穿孔。这些标记注明了图书馆的名称，这么做有两种作用：识别合法的所有者，让该书难以进行转售。奥利弗图书室的大多数书籍，封面的内侧都贴着一个藏书票。

要卖出这样一本价格昂贵的书，小偷不得不撕下、去掉和漂白掉这些证据。在此过程中，稍不小心就会造成破坏，从而降低这本书的价值。舒尔曼找到了一种出售被盗书籍的方法。每当他从普里奥手中拿到一本卡内基图书馆的书时，他或他的一名员工就在藏书票的底部按一个小小的红色印章，像唇膏一样鲜艳，宣布这本书为“从图书馆购回”。这个标记抵消了其他的标识。

图书馆馆员和档案馆馆员盗窃自己保管的物品并非孤例，在美国，早就有像舒尔曼那样享誉盛名的书商卷入其中。20世纪七八十年代，得克萨斯州一位曾经光彩夺目的书商、ABAA的会长约翰·詹金斯就曾经向图书馆和收藏家出售被盗和伪造的古书。但是他的大多数非法活动仅限于得克萨斯州，而且得知詹金斯这么做，也没人惊讶——他是一个负债累累的赌徒，曾烧掉了自己的商店来赚取保险金。他的人生在1989年因头部中枪而结束，是他杀还是自杀最终也没有定论。

舒尔曼经常出现在书展上，他的口碑很好，因此成了普里奥的理想之选。图书馆管理员不能冒险直接与买家联系，如果他在互联网上出售，那立刻就会暴露身份。没有舒尔曼的帮助，普里奥根本无法出手那些偷来的东西;没有普里奥，舒尔曼就无法获得奥利弗图书室里的珍品。

普里奥6个月前就知道事情会暴露。2016年秋天，卡内基图书馆的高层就讨论过要对奥利弗图书室进行重新评估，普里奥对此表示坚决反对。他的同事们把这归于他的固执，不过，不管普里奥是否同意，图书馆都決定进行评估。

普里奥（右）和其律师。

舒尔曼（左）和其律师。

普里奥就此事与舒尔曼商讨对策，在电子邮件中，舒尔曼列出了很多可能的原因来解释为何缺少了那么多珍本。比如，舒尔曼敦促普里奥伪造一些文件，证明一些古书需要修复，已经借出等。他还建议说，图书馆已经去世的前馆长曾打算出售奥利弗图书室里的一些珍品，他可能在普里奥休假期间这样做了。舒尔曼还建议普里奥强调“奥利弗图书室管理漏洞百出，随意进出的人很多，工作人员和访客在没有登记的情况下都可能进出图书室”。

2017年4月18日，图书馆的几位负责人找普里奥谈话。普里奥告诉馆长，图书室的安保措施并不理想，编目人员、实习生和志愿者都曾独自待在图书室里。他还补充说，维修人员（尤其是维修屋顶的人）都曾进入珍本室。

但最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掩盖普里奥数十年来的罪行。数千张插图、地图和照片不见了，这显然不是在珍本室内待几分钟的人能做到的。即使小偷另有其人，这么多东西人间蒸发了，普里奥怎么可能会注意不到呢？！ 4月，普里奥被停职，6月他被解雇。

匹兹堡警方于6月开始正式调查，并于8月24日搜查了普里奥的住所、舒尔曼的书店和仓库。警方于同日对普里奥进行了询问，他很快就坦白了。

警察在舒尔曼的仓库里发现了91张爱德华·柯蒂斯的版画和7张《寰宇大观》的地图，还发现了舒尔曼用来表明他出售的书已经从图书馆“卖出”的印章。

法网恢恢

2018年8月，美国凯斯西储大学图书馆特别藏书负责人比尔·克拉斯比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是宾夕法尼亚州阿勒格尼县的地方检察官莱尔·格拉伯，邮件内容涉及一本他最近购买的早期现代天文学的书籍。邮件中写道：“关于您在2016年从舒尔曼书店购买的那本书，很不幸，很可能是卡内基图书馆被偷的书。”舒尔曼的目录描述该书保存得“非常好，带有少量的图书馆标记”。克拉斯比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仔细包装好，将其寄回了宾夕法尼亚州。

大约在同一时间，一位名叫迈克尔·凯塞尔的私人收藏家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令人震惊的信。凯塞尔从英格兰的一家知名古书经销商那里购买了一些书，而这家经销商是从舒尔曼书店购买的普里奥的赃物。书商要求凯塞尔将这些书归还，凯塞尔照做了。

2018年8月，数十个私人收藏家、图书馆工作人员和稀有书籍交易商都收到了类似的来信。他们将书籍和文件送到阿勒格尼县，在地区检察官的监督下，组建了一个小型但非常有价值的图书馆。

2020年1月，在阿勒格尼县法院，普里奥承认盗窃罪和贩卖赃物罪，而舒尔曼承认贩卖赃物、欺诈和伪造。在美国，此类犯罪会被判处9至16个月的有期徒刑。

经济犯罪的量刑关键在于所涉数额。艺术顾问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评估被普里奥损坏和盗窃的每件物品的价值。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总金额超过800万美元。他们说，即使这个数字也不足以说明其价值，因为许多古籍都是孤本，根本就是有价无市。

稀有书籍、地图和档案文件的价值无法通过金钱来衡量。匹兹堡大学图书馆馆长科尔内里亚·坦切瓦说，盗窃一本珍稀书籍，“特别是从公共图书馆盗窃，是对文化完整性和公共利益的严重侵犯。”

另外，普里奥毁了卡内基图书馆的声誉，估计未来再也不会有人向图书馆捐赠了。担心对捐赠者产生影响，是许多图书馆在发现藏书被盗后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20多个公众人物写信要求法官严惩罪犯，这在图书馆盗窃案中并不常见。在2020年6月18日的公开宣判中，普里奥为自己的盗窃行为道歉。卡内基图书馆馆长库珀对法官说：“我们不想要道歉。小偷的任何道歉都是毫无意义的。他们遗憾的是自己的罪行暴露了。”最后法官宣布，判处普里奥3年“house arrest”（被禁在家，除非有必要去医院或律师楼，不能去其他地方），缓刑12年。舒尔曼被判4年“house arrest” ，缓刑12年。宣判后，卡内基自然历史博物馆董事会成员卡罗尔·卡明写信给《匹兹堡邮报》说：“判得这么轻令人震惊。”

许多书商相信舒尔曼是无辜的，说他被骗了。舒尔曼写给同事的一封电子邮件鼓励了这种观点，他在邮件中称他认罪只是为了节省法律费用并将此事了结。不过，也有人表示，警方收集的证据令人信服。例如，舒尔曼多年来与卡内基图书馆有业务往来，在这些合法交易中，他用支票付款给图书馆。但是，当他从普里奥手里购买书籍时，他支付现金。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