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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像个新警察

2021-07-21程多宝

雪莲 2021年6期
关键词:警务室河湾春生

1

与杜春生的这次调动谈话,刚到临江派出所履新的吴建斌所长动了一番脑筋,别说如何开头怎么收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连谈话的时机,都是斟酌再三,拿捏得恰如其分。

其实,一开始,吴建斌并不想与杜春生面对面的直接谈话。虽说他是一所之长,可是他们这个派出所,最近人事变动挺大,领导层差不多成了个空架子:指导员上月提拔,继任一直还没到位;一个副所长赴警校担任教官;另一个下乡精准扶贫挂职,只剩下他这个新任所长,大事小事一肩扛。好在私底下,他也摸到了一些情况,有民警反馈说,杜春生这个人,有点儿傻傻的,大大咧咧,一句“好说,俺是公家人,听公家的”似乎成了口头禅;别看岁数老成,要是不看他的警衔,“一看就像个新警察……”

这么多年的老警察,还是“一看就像个新警察……”至于么?怕是另有隐情吧?吴建斌是个90后,虽说以前没在临江所工作过,怎么说也是市局近年来树的典型,省市级几大主流新闻媒体的熟脸。这样的年轻干部,多到几个地方锻炼,好歹也能积攒一些基层经验。只是——如此青葱的年岁,到这么个城郊结合部的基层派出所驾辕,虽说这些年的确也有一网兜的成绩摆着,但领导艺术如何施展,的确也得有几把刷子。

没那么简单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再怎么能说,他也不会是个“一看就像个新警察”吧?吴建斌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都说叫驴吃的只是路边草,闷犊子冷不丁地一口,啃的那才是麦苗。

可这次不一样,上级有了新的部署,临江所新设一个社区警务室,在偏远的新河湾那一带。那一带原本没多少居民,因为新建了一个市级开发区,毗邻刘寒河畔的大圩区。单是那条巢江支流的刘寒河,孕育了数以千计的渔民。近年来政府号召渔民上岸,新河湾那一带,上上下下一声吆喝,忽啦啦一聚几千号人,各方面的要求说有就有了。市局向上打了报告,省厅下了指示,立即增设社区警务室。

派谁去合适?新建警务室那个位置,说白了就是个“救火队长”角色。近年,上级要求临江所警力下沉,眼下符合条件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岁数大了激情不足,拖家带口的难免会有后顾之忧,年纪轻的又怕镇不住,况且又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地带,要是有了思想顾虑,一时拢不住人心。毕竟新河湾隔山隔水,距离城区好几十里,要是有急事想回家处理,警务车现在自动定位,不能随便动用,私家车跑一趟,光是油费就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一趟折腾下来,怎么说也要半个多小时,路况不好不说,中间还有一截山路。

吴建斌原来只想试探一下,反正这几天下来,几个心仪人选他都想摸一摸,实在不行也要向市局申请,看看能不能配套个待遇,哪怕带个括号什么的,经济上补偿一下也可以考虑。前面谈话的几个态度不甚明朗,让吴建斌心里有了嘀咕,毕竟初来乍到这个地盘,水深水浅的一时还真不明白。这年头,也真的难说,说不定一个住宅小区的门卫保安,后面就牵扯上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对于杜春生,吴建斌多少也摸了个底,入警20多年,做过多个警种,档案袋也不见厚重,属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那种。公安部门人多摊子大,相对于市直其他部门,仕途上那可谓是坐上了牛车,好在杜春生从没计较,什么事吩咐下去,没个打折的时候。

看到杜春生进来,敬了个礼,坐在吴建斌对面毕恭毕敬,半天里也没个话,就是那种傻傻的笑,最多的就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这种表情让吴建斌心里一度发了毛,似乎身子的哪个部位开了个口子,跑进来一股风。仿佛对面这个岁数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下属,虽说有点儿“老不进步”,倒有点让人家把自己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

“所长,请下达指示,我听组织的。”憋了半天,也是吴建斌催得急了,杜春生这才冒了一句:请组织放心就是。

瞧你这话说的,这么嫩生,一点也不老辣,难怪人家都这么说你,一看就像个新警察,这不明白嘛?这句话,吴建斌憋在心窝窝里,想了想还是没有吐出来。

可是,所里还没给你交代任务呢?杜春生一脸傻傻的笑,吴建斌脸上有了些热,自己一个90后,还没成家,人家杜春生警官四十出头的人了,一直踏踏实实的,从警20年了,到现在还是个普通民警。原以为自己来这里任职,像杜春生这样的老警察,心里多少会有些抵触,曾经还有人私底下給他吹过风,说这个所情况复杂,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段时期观察下来,哪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哪个人心里没个波澜?只不过一阵穿堂风,滑过去了不就没事了?

“所里传达了,新河湾新增社区警务室。”吴建斌停了停,说出的话语,看似杜春生没有听清似的,虽是一句征求意见的话语,嗓音于是重了几分,“要不,有什么想法,我们能不能沟通一下?”

“所长,俺是公家人,穿上警服,就没想过讨价还价的事。”杜春生“啪”地一个立正,“所长,我回家收拾一下,明天一大早出发!”

2

说是个家,其实只有六十多个平方,还是一楼,一到这边的那个梅雨季节,地板难免渗出一层虚汗,似乎看不清,但那种若有若无的潮气,的的确确存在着。偏偏他们这个地方,梅雨季节来了就是好多时间赖着不走,天气一不注意就甩脸子,别说地板了,有时一连多天没个太阳,肉身都是一副快要发霉的样子。

为换套房子的事,阿琳不知道僵过几回了,有几次都看准了房子,想让杜春生与兄弟辖区的派出所同事打个招呼,房产商给个面子价打个折优惠啥的,杜春生只是一笑,笑纹消失,事情没了下文。有次,阿琳嚷了,杜春生倒好,只说了句:孩子将来考大学,往外地那些大码头上奔,清一色电梯房。要不,等我们老了爬不动楼了,还是住一楼方便……你看看,咱爸咱妈,还想到与我们换,他们一直想住一楼呢。

只这么一句,阿琳没了脾气。结婚这么些年,虽说没挣什么大钱,但杜春生确实是个孝心女婿,不管什么场合,一说到杜春生,岳父岳母合不拢嘴,说老公安的女儿找了个小公安,龙配龙凤配风祖传的,这是个光荣传统,准错不了。

杜春生住的是早年的干警筒子楼,如今沦为老旧小区,虽说地理位置有点闹市,但诸多硬件跟不上趟。当初分房子时,本来按条件可以分给他的是三樓,没想到分配方案还没公布,所里一位同事执行抓捕任务时受了伤,家属找所里要待遇吵补偿时,所长刚一开口征询意见,杜春生就答应了。这以后,十多年下来,一些同事先后搬进新建小区,阿琳也想换个智能化小区,可是杜春生不点头,说这里有什么不好?晚上看着那一排排停泊的警车,心里无形中就有了一份威严;早晨看到警车陆续出动,有些还响个警笛啥的,再抖一抖身上的警服,说话的语言里就平添了自豪。

杜春生说得动了情,想想每次执行任务起来那么较真,阿琳也就懒得理他。遇上这么个丈夫,命令面前认死理,一条道撑到头,她说啥也是白搭。也只有到了每年高考季,夫妻俩总要难受那么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们这个市局机关,凡是与公安系统沾边的孩子,这么些年几乎就没有考过一流成绩,能上硬一本那就是破天荒了。阿琳与一些家属们也议论过,她们有的一度还怀疑过,是不是这身警服冲了风水?公安民警成天持刀弄枪,会不会杀气太重吓跑了文曲星下凡?可是有天,当孩子的班主任训斥这些学生家长时,哪个心头也抹不直:你们别说这个那个,别以为花了钱,孩子成绩就能上来。这不单单是花钱请名师家教还一对一的那种,或者买了一大堆复习资料就能解决的事。孩子的家长会,每次都是当妈的过来,他们的父亲就那么忙?高中三年,你们这些警察爸爸们,来过学校几次?

“可是,老百姓有事就打110,一个电话,他们忙乎半天。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坏人,我们家男人就没有闲的时候。”阿琳的嘴皮子,什么场合也不想输。

哪知班主任嘴功更是了得:那好,等你们家男人把天下坏人一个个抓尽了,你们再重新生个孩子,好好培养吧。

对于杜春生来说,有时家倒像成了笼子,一进家门就有了股愧疚,在外面一身警服气宇轩昂,进了家门个头矮了一截。赴新河湾的事刚一开口,半截子话儿还卡着呢,一只专属于他的枕头砸了过来,紧接着是房门砰地一声脆响。

杜春生知道,这个晚上,他只得再次委身客厅,与不眠的沙发缠绵一宿了。

儿子放学回来,看到蜷缩在沙发里的杜春生,就当啥也没有发生似的,一扭身进了自己屋子。过了会儿,儿子想起来了什么,又反身出来,给这个呼呼大睡的父亲盖上了一条毛毯。

半夜,杜春生醒了,突然有了一些话,想对儿子说,或者说有些话儿,也想着由儿子一大早转给妈妈。夫妻俩这么一直拧着总不是个事,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入警二三十年,虽说事情干了不少,组织没考虑自己的晋职,那也不是自己的事。有时候,他也一度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干错了行当。想到接下来要去的可是有点偏远的新河湾,这事一牵一扯的就是一大串,想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杜春生就叹了口气,悄声出屋时,一弯牙月悬挂头顶,像是一只瘦瘦的饺子似的馋人,这才想起来,就是天不亮动身,赶到新河湾那里,差不多也到了早餐时分。

杜春生能不急么,眼下正是梅雨季节,没完没了的雨,说翻脸那可是天王老子也不认。也不知气候如今怎么了,动辄旱个贼死,动辄涝个没完。今年上春那会儿,市气象局就发了汛情通报,前些年这个市也闹过洪灾,损失一度不可估量,而今年的刘寒河真让人心里悬着呢。

先把汛期平安度过,再与阿琳商量这个事。哪个家里没个难处?没难处还叫家么?只不过咬咬牙就过去了,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不管怎么说,先把社区警务室建起来,老百姓看到警徽,特别是夜晚的警徽灯火闪烁,心就安了。都说有困难找警察,你倒是要有个地方让他们找啊。新河湾那一带,上岸渔民好几千人,他们有了事找谁?社区警务室早一天建起来,就等于在这几千号群众心头点亮了一盏灯。

对,眼下抓大放小,阿琳那里好说,自家人嘛,这么多年的夫妻,遇事还能没个理解?要么,中秋节或是重阳节,自己陪她去一趟娘家。这么些年,岳父一直支持着他。老人家干了一辈子警察,当年他与阿琳恋爱时,岳母一度不同意,总觉得杜春生这个当警察的,看起来有点傻傻的,“一看就像个新警察”的那种。这以后,阿琳一度也想变卦,多亏岳父大人从中斡旋,最后硬是翁婿俩一个鼻孔出气,于是有了这些年的烟火夫妻。

当然,岳父自有自己的眼光:“当警察嘛,没必要那么精干,他又不是刑侦技侦专业,要那么多心眼干什么?咱们家缺蜂窝煤还是咋的?萝卜心眼多了,不就糠了?居家过日子,一看就像个新警察,我看挺好。”

3

说起来成立一个警务室,杜春生赶过来办理交接手续,镇里分管政法的领导与他摊牌时倒也痛快。杜春生这才知道,上面只是给了他一块“社区警务室”的牌子,剩下的就是几间空房子,幸好“四通”(通电、通水、通网络、通电话)没什么问题。剩下的只有一个镇司法所加强过来的协警,一问啥也不会,还是个愣头青,只能当当下手,要想着让人家关键时候独当一面,看来指望不上了。

也就是说,一切都等着他白手起家。

从早到晚忙下来,腰都累断了,一日三餐只能是盒饭。天暗得快,眨眼工夫,黑得一水纯净,抬眼上空,星星晃眼月亮皎洁。那枚牙月倒是壮实了一圈,看起来倒真的又成了饺子,阿琳包的那种好看的饺子。好久没吃到阿琳包的饺子啦,有时她也是故意找茬,只包了一点点,打车送到学校犒劳冲刺高考的儿子。杜春生能说啥呢,他知道妻子气他不顾家,可是他的心思哪个知道?总不能指望上天的月牙儿转告一声吧?

一看到月牙,杜春生一拍脑子,糟了,今天是阿琳生日,怪不得昨晚又砸过来一只枕头!不行,现在也没了顺风车回去的,要是请个假私家车突地跑一趟?都是居家过日子的人啦,那就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吧,剩下的下次回城弥补。想来个视频吧,眼下又在屋外,一时没个WiFi,流量也不畅通。手机刚一打通,只听得电流声流淌着,一如刘寒河畔扑腾过来的涛声,遮盖住了手机里的声响。风静了,涛声也安稳了,手机那边还是没有回声?怎么回事?杜春生心里有了急,这些年来,手机常年累月的24小时不关机,时不时的一个电话,吩咐这叮嘱那的,时间长了耳朵嗡嗡地,像是两耳都塞进了千万只蜜蜂,好几次有同事喊他,硬是没有听见。有时,阿琳说话时明明好大的声音,他倒是没有听见似的。

幸好这次,尽管对方没有答腔,看样子阿琳也没挂掉。

“老婆大人,你倒是说话啊,这里也没顺路车,生日的事,一回头咱就补,把老爸老妈请过来,一大家人上馆子吃得痛快……你哪里知道,刘寒河发飙了,辖区所有劳动力都上了圩堤,刚上岸的渔民朋友,自己小家没安顿好,就义务组织敢死队保卫家园,誓与大堤共存亡。你说我们当公安的,哪能临阵脱逃?”对方还是没嗯声,杜春生嗓门大了,可是说出来的都让门外的大风吞没了,阿琳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挂了。

一大早,警情来了。紧接着的这些天,洪峰警报一个接着一个。据市防汛抗旱总指挥部通报:刘寒河上游连日暴雨如注,局部地区降水量达到惊人的320毫米,从上游蓄势待发的第17号洪峰将于今天上午十时左右抵达新河湾沿线。

这是一场40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破了有水文纪录以来的警戒线纪录。有关汛情上了早间的央视《朝闻天下》新闻节目,而且人民解放军东部战区破天荒地派来了“荷枪实弹”的两个团兵力,扼守着险情可能恶化的新河湾大堤一线。

坚持到了后半夜,突然有了刺耳的警报。也只有上了圩堤,杜春生这才看到,汛情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刺眼的汽油灯下,滔天的浊浪咄咄逼人,时不时地就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泥土夯实的堤坝随时会有决堤危险,即使军民奋战守住堤坝,冲天而来的洪峰冲撞之下,漫破与溃破的概率极有可能同时发生。

填土的、装沙袋的、打桩的、扛袋子的、警戒的、巡逻的……所有的人都在灯光下蠕动着,也就是在这里,杜春生看到了临江所加强过来的几个同事。

“无论如何,圩堤不能破,圩堤一破,什么也没了。”吴建斌叮嘱着杜春生:人在阵地在,不到最后一刻,公安不能撤,要是我们撤了,哪怕就是有了撤退的一个眼神,老百姓心里就慌了。

“军心不能大乱,你懂的。”吴建斌又叮嘱了一句,一回头:“好样的,老杜,警务室的事先放一放,抗洪保卫战之后,为你请功。”

“我不要功,不要为我请功,我只要圩堤不破,尽早把警务室建起来。”一回头,杜春生忽然有了担心:“所长,要是圩堤破了,我们的警务室,怎么办?”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一身泥浆的吴建斌一回头,身影立即淹没在电闪雷鸣之中。

4

暴雨肆虐,军民严防死守,不堪重负的新河湾大堤硬是顶住了几个昼夜的狂风巨浪,只可惜晚节不保,长期被雨水冲刷与浸泡的土堤坝,终于在一个黄昏时分宣告圩破。由于指挥部及时做了撤离预案,抢救财产成了下一步工作的重中之重。

好在新建的社区警务室还是个空壳,百废待兴的当儿,除了空房子,其实也没什么贵重物品。所有的人都在与扑进家园的洪水赛跑,只是预计着……明天上午这里将是茫茫一片。考虑那名聘警急于回家抢险,杜春生决定一人留守。一抬头的当儿,房梁上还悬挂着那台吊扇,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毕竟也是公家财产。

杜春生爬上了凳子。连续的几天高强度的劳累,身子实在撑不住了,仿佛站着都能睡着。所有的电线都切断电源,幸好天上的黑云飘走了一些。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好不容易勉强伸手够着。窗外一声劈雷,电光火石的一个闪,眼前突地一黑,什么也看不见,杜春生重重摔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仿佛睡足了一个觉,梦境里的新河湾一片狼籍。“哦,醒了,终于醒了,醒了就好。”是谁,发出了一阵惊呼?好不容易,杜春生睁开了眼,这回算是彻底地醒了,似乎天地都寂静了。

怎么了?照理说,人们都在重建家园,怎么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不可能啊?就是洪水退了,也不可能没有声音啊?杜春生费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小床上,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身上有几处还有些隐隐地疼痛,只是那种疼痛一旦被自己的注意力盯上,就是有些剧烈起来。

这有什么?警察嘛,不都是磕磕碰碰的。只是……眼帘里的阿琳正在床头守着他,脸上虽说残存泪痕,但却笑得可人。

阿琳一脸微笑地说着什么,只是自己怎么一点也听不见。

莫非?也只有这时,杜春生这才预感到,耳朵这次真的出了问题。长期的劳累,加上突然的摔倒,自己真的听不见了。突发的神经性耳聋,这些天守卫圩堤错过了最佳治疗期,据乡镇卫生所医生诊断,即使恢复达到预期,听力障碍,一个今后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真要是以后听不到了,也好,省得你没完没了的絮叨。”听力出了问题,杜春生的话儿倒是多了,就像上帝关了一扇门,却开了另外一扇窗,“可是,要是群众有了急难险重之事,怎么办?还有的是,要是儿子的学习有了难处,那也是要命的呀。”

阿琳憋不住了,丈夫听不清她说什么,看到的只有她的哭泣。“要不,就给我留一只好耳朵吧,哪怕能治好一只也好啊。我一个耳朵好好的,百姓要是有了难处,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当面说,我都能听见;另一只耳朵要是治不好也就算了,你以后要是再埋怨我,我就说听不见;要么,就从这个耳朵进去,那只耳朵出来?”杜春生还想比划着安慰妻子,这时吴建斌派来了一辆车,强行把人拉进了市里的一家医院。

5

治疗期间是漫长的,幸好所里经过协调,安排阿琳一直陪伴着。仿佛治疗的这么些天,比两口子这十几年待的时间还要长。阿琳的笑脸如同一只高悬的月儿,月牙那会儿成了饺子,月圆的时候成了饼子。杜春生的听力恢复了一些,对方大声说出的话,他也只能听出个隐隐约约。

这么一来,以后怕是做不成警察了?这是杜春生最担心的。

还有一个担心的就是,“别对孩子说,他要高考,那个任务,比组建一家警务室,还要艰巨呢?”

“就说,你執行任务去了,反正孩子也习惯了,要不,怎么也算是警察的孩子?咱是警察世家嘛。”

这么一句,阿琳是轻声说出的,看到杜春生笑得傻傻的,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于是就慢下来,一遍遍地对着口型,末了,只好写在纸上。再后来,就在手机里写了微信,发过来。实不行的,就打着手势,一下一下地比对着哑语。

痛么?

不痛,有你在,什么也不痛了。杜春生这么一说,两个人又恢复了笑,你捅我一下,我擂你一拳,如同回到刚恋爱那一阵子,他还是那个样,“一看就像个新警察”,浑身新茬茬的。只不过,阿琳现在这么捣了一下,杜春生痛得大汗淋漓。医生也慌张了,一番X光又是拍CT片子啥的,终于清楚了:原来,杜春生居然有两根肋骨出现了骨裂。

怎么可能?这么痛的事,也能忍到现在?

“你呀,怎么这么傻?”这一句,是手机微信传过来的:难怪人家说咱一辈子长不大,“一看就像个新警察……”

两个人虽然靠得很近,眼下却只能是一人捧着一只手机,指头不停地啄着,每每忙活一阵,又对望一下,只不过,一个是傻傻地笑,另一个也跟着笑,可是心里却一次次叹息着,是无声的那种。

幸好,杜春生的手脚还能动,骨裂倒不要紧,这么多天不也挺下来了么?病痛这玩意儿,你别拿它当回事,它自己也就成不了一回事了。况且,还真不能确定就是那次摔的还是在圩堤上留下的。医生说静养就能慢慢恢复,再说当警察的,有几个身体没个小伤或是暗伤?难得的一个小病小灾,到了医生嘴里,那可是一下子放大N倍,真的不能当真。只是当时摔下来时,怎么没有感觉到痛?相比之下,比这个更让阿琳害怕的是耳聋,这要是真的恢复不了,以后的生活该怎么过呢?

“还说我呢,你……不也这么傻?”杜春生刷屏的手指飞快,很快发出去一行字:一看就像个新警察的新婆娘。

“唉,怎么说呢?说到底,还是我爸爸最傻,这么好的一个宝贝女儿,就这么便宜地给你了。”阿琳打出了这行字时,原本想调侃一下,嘴里的笑容還没有盛开,突然间失控式的泣不成声。她想抱住杜春生大哭一场,把这么多年没有说出的委屈、牢骚与不甘化作一声声哭诉。可一想到杜春生的骨裂不能动弹,又一想到丈夫的耳聋需要静养,眼下就是哭退了这一路肆虐的刘寒河水,又能如何?

只是,没僵持一会儿,阿琳真有点挺不住了,连出来接家里的电话都是悄悄的,生怕让杜春生看见了,“别看他傻傻的,心里可清楚呢,有时,他真的不像,一看就像个新警察,谁信呢?”

只是这次,阿琳真的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电话说是母亲的体检报告出来了,癌症,还是晚期。考虑到老人年龄还有身体状况,眼下只有保守治疗。虽说家人一时还瞒着老人,可是老人却说好久没看到杜春生了,眼下最想见的就是这个傻傻的孝心女婿,“一看就像个新警察”的他。

阿琳想了想,也就没有对杜春生隐瞒了。就在她发出了这么一条手机微信的时候,杜春生终于忍不住地哽咽开了。

6

根据专家建议,杜春生必须转院治疗。这次,市医院与市公安局特地为杜春生制定了治疗康复计划,最终联系好了远在南京的一位著名耳鼻喉科专家。

此行去南京治疗,前后一次疗程要一个半月左右。

然而,岳母那里又不得不去探望,更重要的还要对岳母有所隐瞒,不仅是一头隐瞒,是两头都要隐瞒。若是岳母知道了任何一头,那就更麻烦了。

打了一针封闭,又购买了一只微型袖珍式助听器,还特意地把大盖帽往下拉了拉,又添加了一只大大的口罩遮着,杜春生这才在阿琳的陪同下,一脸春风地上了门。

杜春生从小没有父母,后来碰上岳父岳母,他才感到了有了父母之爱的欢乐。岳父岳母后来知道女婿早年由于缺失父母教导,为人处事有点傻傻的,生怕占了别人便宜,因此也格外疼他,说杜春生是个老实人,“一看就像个新警察”又怎么啦?吃亏是福嘛。特别是杜春生当初知道了岳父也是老公安,对待两位老人可孝顺了。1983年那会儿,杜春生还小,也就是懵懵懂懂那阵子,老家那条街上“严打”,几个无恶不作的小混混先后被逮进去了,百姓喜大普奔。从乡亲们欢笑的脸上,杜春生对公安有了向往,这以后他考上警校,一心想着为老百姓多做点事。杜春生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在同事的记忆里,他就要保持这个模样,永远的“一看就像个新警察”,就连后来偶尔卡拉OK一回,杜春生也只会点唱《少年壮志不言愁》,有时唱了一遍还不过瘾,印象中他能点的也就是这么一首。

拉着岳母瘦弱的手,杜春生一脸的笑,尽管眼泪被他死死地掐住了。“妈,我又要出差,这趟是培训学习,去南京,一个多月……等我学习一结束,就来陪您。”

“去吧,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死不了。放心去吧,小琳她这阵子没欺负你吧?唉,你们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看你,好歹也是警察,怎么一进公家的门,就傻得这么厉害?这都干了二十多年了,怎么说也是老警察了,怎么还是那样,‘一看就像个新警察?”回回一见到杜春生,岳母总是不大放心,叮咛的话语一时半会儿总也停不下来。

还是阿琳制止住了,说:妈妈,您现在少说话,说话费力气,眼下您可要多休息,等春生学习回来,咱一家人再好好唠个够。

杜春生含泪退了出来,其实刚才岳母说的是啥,他也没听个清楚。他想问问岳父,毕竟岳父的嗓门大,性子也直。

是岳父送他离开医院大门的。临别,岳父道出了几句心里话:咱们当警察的,就不知道什么是苦,要说我们傻,那就傻到家吧,只要这里明白是为谁傻,就行了。人家说我们“一看就像个新警察”,那又有啥?那正是我们干警察的那份初心,不忘初心,继续前进,总书记都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呢。

杜春生看见岳父的手,使劲地指了指心窝窝那里,点头的当儿,鼻尖那里酸得不行,眼睛也涩得厉害,于是连忙转身出了医院大门。直到走出好远,一回头却看见岳父还站在刚才的那个地方,朝他不停地挥手。

也只是那一瞬间的事,真的有点神奇了,似乎一下子,感觉听力找回来了不少,真有点怪了。

唉,不争气的身子,快点好起来吧,社区警务室组建的节骨眼上,自己却要住院。杜春生悔恨极了,他想的是新河湾社区警务室,怎么说也要早点建起来,眼下一场洪灾,哪怕只要在那里竖起一枚警徽,一块社区警务室的牌子,老百姓心里也就有了底。有困难找警察,可是社区警务室迟迟不能建立起来,他们上哪里找到我们警察?那个聘用协警还是新手上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让人家一照面,还真的以为他“一看就像个新警察”呢……

只是,以后就是出院了,新河湾也离不开了,说不定一忙起来没日没夜,“五+二”与“白+黑”之类,到时候岳母如何照顾?都说“有困难找警察”,毕竟,咱警察的家属,也是人民群众啊?

一时间,杜春生有了纠结,仿佛看到了阿琳又朝他扔过来了一只枕头。

【作者简介】程多宝,中国作协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莽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鄂尔多斯·小说精选》《作家文摘》等转载;有小说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2016年选》 《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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