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21-07-16连亭

广西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舅翅膀外婆

编者按

都说散文是一种老年的文体,散文拼的是什么?最终是思想穿透力、学识阅历、文化涵养和人生境界,而这些,需要经年累月的积淀。

但古今中外许多著名的散文家,如陆机、冰心、何其芳、伍尔夫,他们在年轻时已绽放光华。

本次推出的“广西散文新生代”专辑,这批80、90后散文作者相对年轻,他们既有共性又形态各异。以代际来划分属性是一种简单之法,但通过这样的集束展示,寄望他们深入时代,深入人心,找准散文的原点和突破口,并怀带广西散文生生不息的力量,奔向更远的远方。

现在很少看到鹰了。

我小时候,鹰是很常见的。它们盘旋在乡村的上空,隐遁在屋外的高枝上,时刻威胁着农妇们的鸡鸭。

我刚学说话,外婆就指着天空中时远时近的黑点,教我一种呼啸来吓唬鹰,以免它们叼走过年的硬菜。

“那是老鹰,来抢你的鸡腿吃咧。”外婆严肃地说,随即鼓起嘴唇又张开,发出一声声神奇的呼喊,“喔喂喔啊——”

“喔喂喔啊——喔喂喔啊——”我大声模仿着,眼睛警惕地盯着天空,生怕一不留神它们就俯冲下来。

黑点远了,呼声果然有魔力。我看不见鹰了,但那对翅膀留在了心里。我闭上眼睛,像鸟儿展翅似的伸开双臂,外婆把我抱得更紧了。

外婆可能是不喜欢鹰的。她看向天空的神色总显得忧虑,只有大地才让她安心。大地温厚妥帖,一滴滴的汗水总能变成一粒粒的粮食。而天空充满变数和危险。

每次干完地里的活回来,她都要仔仔细细地数散养在院子和树林里的鸡。

“一、二、三、四、五……”她的瞳孔随着数目的增加而变大。要是少了,她就要找遍房前屋后、密林草沟。若找不到,她就双手叉腰直立院中,对着长天伤心气愤地咒骂。

鸡是不是鹰捉走的,谁也没见到。也许是贼偷了打牙祭的,也许是黄鼠狼吃掉的。但这不重要,外婆先入为主地恨上了鹰。

是的,鹰总是出现在天空,而且打过鸡的主意。而贼和黄鼠狼都善于隐藏祸心,不会整天在人眼前晃悠,即便凶手真的是它们,也不会首当其冲地被怀疑。

“提防着点!”外婆嘱咐我,“那个发瘟快得很!”“发瘟”说的是鹰。更早的时候,还指过麻风病、鼠患之类。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埋头苦干的人,总是这样称呼他们畏惧而又痛恨的事物。

我小心提防着,因为那个“发瘟”关乎我的饭碗。

在南方的天空,鹰不像燕雀那般随处可见,但每天总还能见到一两只,漫不经心地在天边或山头滑翔。

一看见那铁扇般的翅膀,那傲视一切的姿态,我体内的河流就会加速。

整個童年,我的心是被鹰提在半空中的。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刚走过篱笆,一个黑影从树林上方飞掠而下,刮起一阵强风。鸡群四散奔逃,母鸡咯咯叫唤。

是鹰!翅膀比我手臂还长,一把骇人的鹰钩凸在前头,两只脚向下绷得紧紧的,锋利的爪子迅猛地抓起一只差不多两斤重的鸡,闪电般蹿到天上。

我急忙大喊,“喔喂喔啊,喔喂喔啊……”抓起身旁的木棍奋力朝天扔去。

鸡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可能是鹰故意摔的),连连惨叫。我以为鹰是一时受惊没抓稳,心中又得意又狂喜。

傍晚外婆回来,我将此事告诉她。她立马冲到鸡圈,找到那只还卧在地上呻吟的鸡。

天色有点昏暗,我看到外婆蹲下来,把鸡抱在怀里,细细地检查伤势,确信它一时半会死不了,决定继续养着,没舍得杀。

那只鸡不争气得很,苟活两个月后,肉一点不见长,反而越来越瘦。不得已外婆把它宰了。

去干净毛,只见它半个身子都是瘀青的,肉吃起来十分苦,丢给狗,狗都嫌弃。

外婆气哭了。

次日天蒙蒙亮,我起来发现外婆没去地里干活,而是噼噼啪啪地在院子里鼓捣竹子,脸上还有股狠劲儿。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舀粥吃。

吃完出来,我看见外婆弯弓作射大雕状,正是《射雕英雄传》片头郭靖的姿势。

她竟然做了一把竹弓!“我不信射不死那个‘发瘟!”她咬牙切齿。

我被她的一本正经逗得想笑,又不敢出声,脸都憋红了。

那一整天,她都没出工去地里,而是手持大弓四处转悠,寻找她认定的元凶。鹰那天恰巧没来,她的弓箭没能一展神威。

事实上,那把弓箭终其一生都没派上用场。它杀不死任何一只鹰。

这就是那时的景象。雄鹰盘旋于高空,俯瞰大地,而不受制于大地。

这是自然的规律,地上的人和万物只能臣服。

我刚会走路时,活在鹰的阴影中。

它的钩嘴能一口撕开兔子的胸膛,利爪能直接刺穿动物的头骨,包括人的。这一带还流传鹰伤人的故事。

大鹰从天宇如利箭射下,双爪扎进小孩的头颅。刚才还在草地上玩耍的孩童,此时就像悬挂在铁钩上风干的腊肉,被突兀地带到天上,然后不知所终。

这不是孤证。有个放牛娃在河边打瞌睡,头部被突然袭击的鹰抓伤。

所有的小孩都被大人告诫:“当心鹰!”

从此,我一离开屋檐暴露在天空下,就心惊胆战。

没有人想过,鹰为何突然伤人。以前鹰是不伤人的。长大后回首调查这些现象,我才明白是自然界中鹰的食物变少了,体型较小的儿童自然而然被当成了猎物。

人当然会成为猎物。在鹰眼里,一切比它弱小的动物都可以成为食物。对鹰而言,人和别的动物并无不同,只是人类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高于万物罢了。

人把野兔捕杀完了,农药把蛇和老鼠都毒死了,曾经多得铺天盖地的燕雀也难觅踪影……饿得头昏眼花的鹰,盯上了人类。为了生存,它们别无选择。

首先遭殃的是人类的弱小者,而弱小者恰恰是孩子,而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最干净的人类,没有伤害过一只兔子、一条蛇、一只老鼠、一只鸟,却要最先承担人类的罪孽。

我在蓝天下学会奔跑后,终于没那么怕了。强大可以使自己免于伤害,聪明如鹰是会权衡的,它们不会轻易攻击有还击能力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阴影的消退。

和表哥表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瘦小的我总要扮演小鸡,而脸庞宽大身材高挑的大表姐,则充当守护孩子的母鸡角色。

大表姐张开手臂在前头扑闪,我紧紧拽着她身后的衣摆,另一个孩子紧紧拽着我的衣摆,别的小孩又拽着他的衣摆,依次下去,一个串着一个,躲在“母鸡”岌岌可危的荫蔽中。

老鹰瞅准母鸡的漏洞左奔右突,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在母鸡身后左躲右晃,终至筋疲力尽,于紧张中不可避免地被捉住。

刺激的游戏,使我对老鹰的敬畏有增无减,并认清了人生的一些事实。

无论爱有多强烈,事物仍受限于本身的属性。母鸡不能保护孩子,雄鹰高高地在蓝天之上。只因母鸡是鸡,雄鹰是鹰。

这种差异令人恼恨,在对比中将弱者的“可怜”暴露无遗,而老鹰始终是那主宰小鸡命运的王者!

这种恼恨还发生在梦中。

梦中我变成一只小鸡,徒有一双退化的翅膀,无用而且碍事。

我扑棱棱地飞奔着,穿过院子、刺丛、树林、河堤、乱石堆……羽毛在风中不断掉落,翅膀被荆棘划出了血。

冲破无数障碍,身上留下多个伤口,我没有迎来安全和救赎,只是证明挣扎的可笑而已,比束手就擒好不到哪里去。

一条大沟赫然横亘在面前,翻滚着黄色的臭水,我飞不过去,也不会游泳。无路可逃,而鹰就在身后追赶,越来越近。

利爪就要扎下来了,恐惧先于鲜血决堤。

我吓醒了,枕头汗湿了一片。

试着伸伸胳膊,蹬蹬腿,确定自己还是一个能挥刀砍柴的人,我才放下心来。翻了个身,我冲着外婆咕哝:“老鹰要把我捉走咧!”

外婆迷迷糊糊听见外孙的倾诉,恶狠狠地说:“我不信射不死那个‘发瘟。”

我又被逗笑了,扒下湿透的衣服,钻到外婆的被窝里,甜甜地睡下。

我开始羡慕鹰了。

鹰击长空,世界多么宽广。

万物生而平等,却并不等同。同是走兽,兔子娇小而青牛高大;同是飞禽,雄鹰高飞而紫燕低回。

谁不想高大?谁不想高飞?

平地仰望天宇,那对划破云层的翅膀令人荡气回肠。

为了更清楚地看鹰,我爬到墙上、树上、屋顶上,甚至山顶的岩石上。

我变高了,鹰仍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鹰是超越地面的风景,没有人能确切地了解它们。天际翱翔的鹰,我们是看不清的。它那遗世独立的巢穴,我们也无从知晓。

我们只了解鸡窝,普普通通的鸡窝。这是人类提供给被他们驯化的“鸟”的方寸之地。鸡安享于此,从此被逐出“鸟类”的行列,变得和它们的窝一样毫无个性。

为了主人的一口吃食,它们谄媚地打鸣,如同一流的闹钟。它们不思进取,本应用于飞翔的翅膀彻底沦为装饰。它们排除异己,只要有鹤立于鸡群,就会被鸡叮。

高贵圣洁温柔敦厚的鹤,是会被鸡群欺负的。唯有天赋异禀杀伐果断的鹰,才能镇住鸡群。

人类不欣赏鸡,但喜欢鸡的驯良和讨好。人在地面撒一把米,鸡就从四面八方集结过来。那是一种狂热的聚拢,比大多数鸟还大的身躯,追着只比芝麻大点的米粒转,势必引发混乱。

鸡越聚越多,空间越来越挤,地上只能看见鸡,看不见米了,争抢一发不可收拾。

突然,树梢上现出一个黑影。惊慌失措的鸡群丢开吃食,迅速奔逃,不是逃向天空,而是主人搭的雞窝。

当雄鹰傲然掠过天际时,鸡匍匐在窝棚,梳理因奔逃而蓬乱的羽毛。

我不再往地面撒米了,目光被苍穹深深吸引。

我如痴如醉地仰望着,天蓝得像湖水,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涟漪。一对骄傲的翅膀平贴在湖面,姿态之悠然,神态之舒闲,令人艳羡。

这是自由的气息,振翅九霄,一去万里,风和云都被压在了翅膀下!

风奈何不了它,再大的风,只是锻炼翅膀的机会而已。

云奈何不了它,再多的云,都会成为展示雄姿的荧屏。

在鹰面前,就连天空仿佛也只是陪衬!

高高在上的鹰,激发我对飞翔的向往。我张开手臂,在阳光下胡乱比画,想把它们变成一对傲视人间的翅膀。

我的手都要断了,身子一点也没离开地面。我的双脚被大地紧紧吸着,像老樟树的根一样蠢。

我再次抬头仰望雄鹰,内心竟有点悲哀。我只有崇拜它的分了。

人类永远也不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到达鹰的高度,只能依托飞机略微体验令人心旌摇荡的飞翔。

没有翅膀而又肉身沉重的人类,不能拥有天空,也不配拥有天空。

我心甘情愿地仰望鹰、敬佩鹰,光是看一看它搏击长空的豪气,也会心潮澎湃。

我高高地扬着头,盼望鹰给我一点回应。我的脖子都酸了,它对我的存在一点反应也没有。

它沉迷于飞翔,根本不理会人间的细碎,因而根本不知道一个小女孩闪烁在山间的崇拜。

它真的不知道吗?一只硕鼠刚把头探出草丛,就被风驰电掣而来的鹰抓起并撕碎。

啊,它明察秋毫,任何小动作都瞒不过它,哪怕相隔千百里!

人类能做到吗?鹰什么都看得见,人类却看不见鹰所看见的。

我再次为人类的无能自惭形秽。

鹰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鹰被囚禁在地面,我才有机会观察它的眼睛,因此才有了这个发现。

我没断奶就认识鹰了,却到童年的尾声才第一次看见它的眼。

它是被我小舅捉来的。

捕鹰并不容易。鹰的速度极快,人根本追不上它的影儿。鹰巢安在陡峭的悬崖,人类压根靠近不了。

但是人类善于伪装,精于设置陷阱。

小舅是外婆最小的儿子,二十出头就长了一米八几的个儿,英俊、潇洒、机敏、灵活、骄傲、桀骜不驯。

在农村,不上学又已成年的人,要么去广东打工,要么讨个媳妇一起捯饬几亩地。

他不,整天游荡在山野中、川流上,捉蛇、捕鱼、熏老鼠、网昆虫……

外婆天天念叨:“这样下去怎么行?坐地(不干活)哪有吃?不挣钱怎么讨媳妇?”

小舅根本听不进,直到有一天,他被邻村的姑娘施了魔咒,才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赚钱。

他坚信那个姑娘就是他的媳妇,尽管人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初遇爱情的他,迫切地需要钱。他要把钱奉送到未来老丈人手里,让他高兴得什么都答应。

他躺在沙地上,眯着眼懒懒地看天,想到这个媳妇将来会给他生一窝兔崽子,这窝兔崽子又会馋兮兮地拉着他的裤脚讨糖吃,他呵呵呵地笑起来。

他不再游手好闲,起早贪黑四处找活干,然而乡旮旯压根就没有挣钱的活。下广东吧,他不中意。他从小就讨厌车多人多的大地方。

听说鹰能卖大价钱,他决定一试。他动用一生都没怎么用过的心机,在一处山崖布下陷阱,诱捕了同他一样骄傲的鹰。

那个陷阱,牺牲了外婆的五只小鸡。攀崖穿林,他刮伤了手,磕破了腿。一壶水,一小袋干粮,风缠雾绕的山崖,他守了七天七夜,才最终成功。

这是一只刚成年的鹰,涉世未深,误入圈套,深陷铁笼,硬生生被带到狡诈的人类世界。

鹰现笼中,整个村庄都惊动了。多少年没有人成功捕回过一只鹰了?人们记得上一次还是爷爷辈的时候。

小舅特地把笼子放在院子的高台上,得意扬扬地任由人们围观。我挤在人堆里,看见了鹰的眼睛。

不,实际上看见鹰眼之前,我先看见铁灰色的羽毛。粗糙、硬朗,带有金属的光泽。

这光泽深浅不一,腹部较浅,背部较深,翅膀和尾部最亮。此刻,它的翅膀拢得紧紧的,更是突出了这种色差。

接着我看见它的嘴,尖锐、弯曲。尽管周围结了些血痂,仍掩盖不住鹰钩的锋利。

我小心地保持距离,生怕眼珠子被啄了去。它不经意地扭扭头,我一个踉跄后退。

它瞟了我一眼,近乎是鄙视。我在惊吓中注意到了它的眼睛。

它们是琥珀色的,透着野性、凶悍、警觉、犀利,洞穿我所有的软弱。

我不该这么晚才注意到的。我一直忙于关注装饰性的羽毛,忽略了更有内涵的眼睛。这就是人类。

眼睛折射鹰的内心世界。那是对昨日辉煌的眷恋,对自由的渴望,对人类的嘲讽。我的灵魂被震慑住了。

这琥珀色的眼睛,星星般闪亮,蒙着一层流水的色泽,美得纯粹,撼人心魄。

更令我惊诧的是,这双眼里没有恐惧。是的,即便是身陷囹圄的时刻,鹰也没有恐惧。

即便是囚徒,它也是一个骄傲的囚徒。

唯有它困于笼中,人类才有机会和它平视。在这种平视中,我看到了囚徒的处境。

买家闻讯而来,看了看笼中的鹰,摇摇头说:“它太凶了,得熬熬。”

得熬熬,这多么像刚入职场的年轻人!

为了那笔可观的钱,小舅当起了驯鹰师。他给鹰换了个更大的笼子(防止它折损羽翼影响卖价),并在周围布上绳网。

笼子旁边,放着一碗清水,一盘新鲜的鸡肉。外婆又失去了一只鸡,鹰却毫不领情。尽管饿极了,它也不朝盘子看一眼。

它暴烈地扑打宽大的翅膀,发出一阵阵嘶哑的戾啸,苍凉悲壮,直达云霄。

小舅拿鐵棍捅它,它更愤怒了,猛烈地向人扑过来,却被笼子卡住了翅膀。

它倔强地用铁喙啄锁头,用利爪撕笼子,血从伤口渗出来,滴在地上。

月升日落,它的体力不停地流失,眼皮无力地耷拉下去。

它快睡着了。驯鹰人不停地击打它,熬着它,试图泯灭它的傲气、它的威严、它的血性。

夜灯亮了起来,它感到有点陌生,不安在眼里闪烁。

一夜未眠,人和鹰的眼都熬红了。该屈服了吧?

清晨,外婆撤掉被风干水分的鸡肉,换上另一盘新鲜的。为了儿媳妇,她当真下了血本。

鹰仍是不屑一顾。倒是疲惫的小舅站在铁笼外喝了一碗鸡肉粥。

又是不服输的一天,鹰的眼睛要么仇视敌人,要么傲视苍穹。

第三天,小舅的体力已经不支,鹰也困得无法与人针锋相对。但对峙仍在继续。

我几乎看不下去了。我竟然希望那个铁笼子突然消失不见。

它一定在孤独无助中多次悔恨当初的疏忽大意吧。它没想到肥美的大餐背后,竟是一个奸诈的阴谋。

它一定是在惩罚自己,才不肯吃敌人端来的东西。它已经错过一次,不肯再拿尊严换取果腹。

面前的鹰,不愿乞怜,更不愿一个自由、桀骜的灵魂从此消失。

小舅被它的意志震撼了。他突然爱上了这只鹰,渐渐地,这种爱比对姑娘的思念更强烈。

出人意料的,他解开了绳网,打开了笼子。

这一个冲动,使得他三十多岁都没娶上媳妇。

他后悔吗?我看到原本生在外婆头上的白发,渐渐地跑到了他的头上。

不过,他的眼睛始终是明亮的,看向天际时,锐气就会放射出来。

世上总有一种鸟,与你的生命息息相关。

天上的鹰,便是我心目中的这种鸟。它是我的航标,提醒我注意人生的方向。

“你害怕饥饿吗?”一个老作家曾经问我。我思考了片刻才回答:“我不曾挨饿。但我时常感到悲哀。”

老作家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晚两代,或许你们面临的困境与我们不同。每代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有一种使命感。而我的使命,是与天空密切相连的。

天空下的写作是神圣的,容不得任何谎言和歪曲。文学是信仰的伙伴,有黑色的,有白色的,一边连着死亡,一边连着新生。

在我的人生信条里,是鹰用羽翼将天空与大地联结在一起。人生如同四季组合成的图画,鹰是其中流动的风景。

像鹰一样,人生而自由,但为了生存,我们被迫编织笼子,并把自己锁在里面。

曾经,迫于家庭压力,我搁下写作,找了份安稳的差事。始料未及的是,这差事成了一个精密的牢笼。

初入牢笼,我不想将目光局限于收入,一心想用所学做点事,却发现手脚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别想太多,最重要的是不犯错。”他们说。

他们和我,是早就认识的。以前,他们叫我“连亭”,叫了多年。入职后,他们改口叫我“小廖”。

这令我错愕。我习惯他们叫我“连亭”了,想必他们也已习惯。突然改口意味着什么呢?

他们并非特别针对我,这只是职场中被普遍施行和接受的潜规则。我的错愕更像是一种矫情。

可我还是忍不住难过。倘若不曾被唤作“连亭”,我不至于如此。

昭然若揭。连亭,这个称呼指向的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小廖,则只是一个资历浅的下属、晚辈,可以支使、教训、培养、驯化,或者别的。

从他们叫我小廖那一刻起,等级已然划分。总之,一个简单的称呼,暗示某些东西改变了。“小廖”成了他们的一员,且比他们资历浅。

紧接着,是死板的教条,是沉闷的环境,是温水煮青蛙。

我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面孔,除了恪守秩序,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旁敲侧击,希望他們叫回我“连亭”,他们不予理会。称呼不只是称呼,它也是秩序的一部分。

晚来的,都要在姓之前加“小”来称呼,我凭什么例外?规矩不能忘。守规矩,永远是头等大事。

规矩磨损人的激情,秩序增加人对现状的麻木。等级迫使人对前辈和权威保持“敬畏”。

渐渐地,他们一叫我“小廖”,我的头就不自觉地低下去,腰不自觉地弯下去,两手垂着,耳朵竖起,谦卑地听他们的吩咐和使唤。

我幻想过创造新价值、贡献新力量,但这是不被需要的。

逾矩半步,不是被视为疯子,就是被看成怪物。

我想到了驯牛。初生牛犊不怕虎,牛的恐惧和顺从是成长中被驯化出来的。

牛比虎庞大,还有坚硬无比的双角,本可与虎一较高下,最终沦为劳奴是人类的杰作。

人类抽掉它的傲骨,洗掉它的血性,给它牵上绳子,用鞭子从后面驱赶它。

牛低下了头颅,绷直身子,顺从地拉起套在它脖颈上的重负,好像它天生就该如此。

当老虎再次出现,牛心中就只有恐惧,忘记了它的本能。

当牛是不够的。他们说,还要像黄鹂一样滴溜着歌喉颂唱:“多美的阳光。”

他们告诉我,只要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就能坐享一辈子安稳。

我甘心如此吗?我多久没抬头看过天了?!

同化的力量是强大的。

谁不曾有过火焰般热烈的期盼?谁不曾有过星星般闪亮的梦想?多少飞翔的灵魂在沉默中卸下了翅膀?

秩序社会的残酷就在于它像一个沼泽,丰盛的杂草之下是软塌塌的泥浆。被卷进其中的牛,无论力气多大,结局都是满身泥污地往下陷。

麻雀抖羽,是将屋檐当成天堂;雄鹰击翅,是向往白云高山。

“我是爱鹰的。”我不能忘却儿时仰望它的荡气回肠。

如果离开我才能坦然,那么就转身吧。到草原上去飞鹰走马,何等的意气风发!

哪怕风餐露宿,哪怕忍饥挨饿,只要头顶广阔的天空,就不枉此生!

有人说:“哼,飞也好、爬也好,结果还不是一样,大家都要埋入黄土,人人都要化为尘埃。何必费力挣扎?”

但在我,是不一样的。无论可供爬行的温床多么厚实,爬的姿态也让我难以忍受。

我喜欢飞,不喜欢爬。

只要张开翅膀,我的眼里就闪着光辉。

狮是百兽之王,鹰是百禽之首。它们都有王者的体魄、王者的气质、王者的脾性。

鹰从不接受嗟来之食,不像乌鸦对腐尸臭肉感兴趣。它只吃自己捕来的猎物,而不与其他兄弟姐妹争抢。

鹰孤傲,独来独往。一只鹰和另一只鹰,自发保持距离,以保证足够的生存空间。它们只按生命所需来决定是否拓展疆土,并誓死捍卫领地内的权利。

鹰的本领是天生的,力量、速度和技能,使得它们连毒蛇都不怕。应该说,毒蛇怕它们。

在鸟类中,鹰飞得最高,是天空的王者。同时,它还是地面的监测仪。即便高飞千里,地上的任何风吹草动也逃不过鹰的眼睛。

它们就这样高飞着,享受自由的同时,维护天空与大地的平衡。

我想用一生学做一只鹰。

我在天空搜寻鹰的身影,希望它领我行走漫漫人生路。

然而,现在很难看到鹰了。天空看不到,旷野看不到,山上也看不到。

天生的王者,沦为需要人类特地立法来保护的稀有动物。这是鹰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

砍伐森林,破坏草场,肆意捕杀,过分使用农药,生态链支离破碎……人的贪婪,挤占了鹰的生存空间,也埋葬了爱鹰者的梦想。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一只鹰了,它们被赶尽杀绝了吗?

有人说动物园有,可我不愿去看。我不愿看关在笼子里的鹰,只愿看天上的鹰。

笼子里的鹰,眼中只有围困它的铁栏杆。目光在极小的笼中旋转,曾经伟大的意志早已昏眩。

我又开始做被阴影纠缠的梦了。只是紧追不舍的不再是鹰,而是人;仓皇逃窜的不再是人,而是鹰。

落在猎人后面的我迷了路,走入一个人迹罕至的峡谷,意外发现一只卧在杂草丛中的雏鹰。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只鹰,风轻轻吹拂它粉红色的身体。

我走过去,双手捧起它,高高地举向天空。它裸露的皮肤开始长满羽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神启般降临,它迎风展翅,轻盈地飞过山头。

嘭!一颗子弹突然飞射过来,鹰不见了,独留我立于山巅。

【连亭,本名廖莲婷,1990年生,散文多发于《民族文学》《散文》《美文》《青年文学》《雨花》等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多种年选,荣获2018《民族文学》年度奖、2018壮族年度散文家、2019年《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甘嫫阿妞杯”女性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2016年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

责任编辑   韦 露

猜你喜欢

小舅翅膀外婆
破耳兔
忙忘记了
唠叨的外婆
外婆的钱
小舅
外婆回来了
白色翅膀的蝉
扇了一下翅膀
长翅膀的鞋
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