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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安仔(3)

2021-07-12胡荣锦

少男少女·校园 2021年6期
关键词:安仔小川小山

胡荣锦

中 篇

2  答应爷爷不说假话

如果不是爷爷住进了医院,安仔是不会来这里听病人的咳嗽。

爷爷的肺不好,常常要住院。

周末,安仔来医院探望爷爷。

“爷爷!”

进入病房,安仔低声喊:“爷爷,”发现爷爷的病床上没有人影。

爷爷去哪呢?

安仔的心,空落落的。

以前,软绵绵的爷爷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活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蔬菜。他那萎蔫的、皱巴巴的面孔,又干瘪又苍白,一副可怜的样子。

爷爷精神的时候,见安仔来看望自己,那皮肉松弛的脸上会闪过一丝开朗的微笑。

就算他衰弱的躯体一动不动,安仔也觉得踏实。毕竟爷爷还在床上。

安仔总是不忍心打扰爷爷睡觉。可爷爷似乎感知他的到来,每次他一进入病房,爷爷就醒过来了:

“安仔,要多来看望爷爷哦!”

安仔笑着说:

“我怕影响爷爷休息。”

爷爷强打起精神,开玩笑说:

“我一般都是在打瞌睡,你知道为什么吗?”

见安仔摇摇头,爷爷幽默地说:

“我是在练习永久睡眠啊!”

安仔知道爷爷说的“永久睡眠”,指的是“死”!他不想听这些不吉利的话:

“爷爷,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安仔明白,爷爷说的“永久睡眠”,并不全是开玩笑。

上一次他来看爷爷时,爷爷就病得比较重。

病床前,爷爷的一双拖鞋,像两只小狗卧在那里,安静得让人心酸。

爷爷看见病床边的安仔,忽然对他说:

“昨天,有几个穿白衣服的人请我去饮茶。那是一家有着透明玻璃的茶楼……我先去看看,如果觉得好,下次,我叫上你一起去。”

安仔笑了起来:

“爷爷,你一直躺在医院,哪会有人请你去饮茶?你见到穿白衣服的人,还有玻璃茶楼都是假的吧?”

爷爷一脸严肃:

“你觉得爷爷说假话?”

安仔吓了一跳,不知道说什么好。

爷爷用很认真的口气说:

“我从来不说大话,你也不要说假话啊。”

安仔用力点点头。

爷爷舒了一口气,说:

“乖。”

安仔明白爷爷不是说假话,而是在讲胡话。

“白衣服的人”是医务人员;“有透明玻璃的茶楼”是指医院里各种用玻璃间隔的房间。这些人和去处,是爷爷住院时常常见到的,他有这种“海市蜃楼”的幻觉,很正常呢。

安仔清楚爷爷是丢不下一盅两件的茶楼,以及那些老茶友。

从小,安仔就爱跟爷爷上茶楼饮早茶。

安仔最喜欢吃艇仔粥。一碗热腾腾的艇仔粥搬到他面前时,那缤纷的材料——花生、虾米、鱼干等食材,混合在熬得绵软的粥水中,诱人的卖相,令他食指大动。

当然,猪肠粉和鱼皮,也是他的挚爱。

猪肠粉虽是素的粉,淋上芝麻与酱油汁,就不显得寡淡,更突出猪肠粉自身的米香。而鱼皮鲜味十足,又爽口,是一道惹味的小吃。

看安仔吃得香,爷爷也笑呵呵地点了排骨沙河粉来吃。

安仔安慰爷爷:

“好,等爷爷病好了,我们去饮早茶,吃虾饺、肠粉、炸牛奶、油条、及第粥。”

爺爷精神不振,还没听完安仔的话,就合上眼睛。

安仔以为爷爷不行了。

爸爸对他解释说:

“爷爷睏了。”

爷爷时好时坏的表现,吓坏了安仔。

爸爸很伤感地说:

“有一次,他刚从ICU出来,我去看他。护士问他:‘老伯,看看谁来看你?爷爷看了我很久,忽然说:‘警察来抓人!”

老父亲病得连儿子也认不得。

爸爸的失落,安仔现在能理解了。

爷爷再怎么胡说,只要还躺在病床上,就是好事,毕竟他还活着,可如今,病床空荡荡的……

邻床原先闭着眼睛睡觉的老人忽然转过身来,他费劲地坐了起来,对安仔说:

“你爷爷今天精神不错,应该是到外面的水池边散步吧。”

爷爷能自己走动了?安仔很开心,但还是将信将疑:

“真的?”

那位老人颈部松弛的筋肉像公鸡的鸡冠垂肉般颤悠着,说:

“真的!”

住院部外面有一个大水池,池边放着太阳伞和一些桌椅,供病人或者探望病人的人休息。

安仔四处看了一圈,不见爷爷的踪影,便坐在池边的椅子上等。

初冬那风的手,在撕扯着树叶的日历。

一阵凉风吹过,安仔头顶榕树的叶子飒飒作响。突然,榕树一阵颤抖,黄色、红色、褐色的叶子纷纷飘落在地,发出的啪哒啪哒响声,让他以为是爷爷走近的脚步声。

没有爷爷的身影。

午后,到处是摇晃的树叶,散落的阳光。

大水池那边有棵老榕树,一群画眉鸟忽然开起了演唱会,它们叽叽喳喳,叫得树叶都高兴得发抖。

安仔无聊地盯着一片被风托举,在空中翻舞飞扬的叶子。挣扎了许久,它终是柔和地在水池上安身。

水池的水面,一阵潋滟过后,复归平静。

平整的水面如同玻璃,倒映着天光,简直就像美术老师创作“玻璃”版画的玻璃板呢。

全校最近推进美术课版画的实验教学,安仔喜欢上这种新的画种。

美术老师在一块玻璃板上随意洒上一些水和不同颜色的颜料,然后摇动玻璃板,让水和颜料自由组合,接着用一张宣纸覆在玻璃板上,让它“复制”水和颜料构成的图案。老师说:

“根据它出现什么形状,我们再创作。”

看了看宣纸的效果,美术老师觉得可以画一条“色彩斑斓的鱼”。

安仔看着美术老师挥动画笔,蓝色勾鱼的边,紫色画鱼的尾,白色描鱼的厚嘴唇,黑色点鱼的眼,绿色染鱼的鳞和鳍……干湿浓淡中,体现出不错的绘画技术含量。

“如果我用玻璃板画‘色彩斑斓的鱼,会是怎么样的呢?”

安仔离开椅子,俯身在水池上思考。水中的几条锦鲤看见人影,泼溂,泼溂,欢快地向他游来。

色彩斑斓的锦鲤开开合合着嘴,以为他会投喂饲料给它们吃。

它们热闹的嘴巴,似乎还会说人话呢。

安仔仔细听了听,那叫声居然有点像爷爷微弱的叫声:

“安仔!安仔!”

他一回头,原来爷爷就站在他的身后。

爷爷穿着白底蓝竖条纹的住院服,像斜塔似的倚在拐杖上看着安仔。

安仔连忙将爷爷扶到椅上坐下:

“爷爷,你怎么到处跑?我找不到你,吓死我啦!”

爷爷的嘴巴像水池里的锦鲤那样一张一合,那嘴巴似乎还能咬住些空气,他用手摸摸踝上浮肿的脚,叹着气说:

“吃药太多太久了,嘴苦,我去买点糖来吃……”

爷爷见护工不在,就挣扎着到医院的小卖部买糖去了。这个爷爷,年纪越大,越来越像个孩子。安仔撒娇说:

“爷爷,我没找到你,以为你变成鱼,还跟我说话呢。”

听了安仔的“童”话,爷爷消瘦的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他从衣服的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递到安仔面前,轻轻地摇晃着:

“你吃不吃糖啊?”

爷爷这个哄孙子的动作,安仔太熟悉了。他将一颗糖塞进嘴里,匝味出一种西瓜的清甜味道。

奶奶去世后,爷爷的快乐全在带安仔上,带他玩,带他上学、放学……

安仔童年的快乐,都在爷爷蓝色的布提袋,里面充满了快乐,充满了神秘。

安仔上幼儿园时,每次回家,他总会屁颠屁颠地去找爷爷。

一脸慈祥的爷爷就提着蓝色的布提袋站在门口,微笑着向他招手。

安仔跑到爷爷面前,盯着他手里的布提袋。他知道袋子里肯定放着各种他喜欢吃的好东西,一脸馋相,逗得爷爷嗬嗬直笑。

爷爷打开布提袋,安仔迫不及待地伸手进去拿吃的,然后像一只小馋猫般吃着薯片。

爷爷总会说:“吃一点就好了!留着肚子要吃饭呢!”

爷爷蓝色的布提袋,总是带给安仔无穷的快乐。

今天,安仔要到医院探望爷爷。

出门前,他看到爷爷蓝色的布提袋。爷爷不在家,那个蓝色的布提袋很孤独,静静地摆在饭桌旁边。布提袋有点破旧了,但爷爷一直没有扔掉它。

安仔从储蓄罐掏出一些过年的“利是”,上街买了几个水晶雪梨,放在爷爷用过的布提袋里。

安仔拿出一个水晶雪梨,笑着对爷爷说:

“爷爷,吃水果吧!我削皮,然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让你吃。”

爷爷躺在椅子上,虚弱地笑了笑,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安仔感到世界上最疼爱他的爷爷苍老了许多,头发快掉光了,眼角布满了皱纹。

看着爷爷的脸,安仔的心被融化了,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多么希望自己有神功,能帮爷爷减少痛苦。

榕树又邀来了一批新的鸟,鸟儿啘啭地唱着歌,歌声传递着静谧。

榕树的黄叶,在他们头顶飘坠。

他看见初冬的风将黄叶扫进沟渠,它们注定是要腐烂的。他感触地轻声说:

“漂亮的绿叶为什么要变成黄叶啊?”

这是冬季对其他季节的野蛮毁灭,爷爷能躲得过这场生命的寒冬吗?

爷爷叹了口气:

“雪梨我吃不了。”

他又换过一种语气:

“安仔,你看看,榕树长出新的叶子来了。”

安仔抬起眼,随着爷爷的视线穿过落叶的阵雨,看到了苍黑的枝头上长出了新的榕叶,那嫩叶像皮肤打皱的小手,怯怯地在展开。

爷爷的视线又落在了榕树后面的墙边。疏疏的几株紫菊开着花,弱不禁风的野蔷薇爬在篱笆上微笑。

安仔看到爷爷的脸上有了新鲜的光彩,眼里也有了亮光。

自然界是从来都不会破产的,他记起爷爷以前教他念过的两句诗: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爷爷还是没能挺得过新年的春节。

安仔是在放寒假的第一天,听妈妈从医院带回的消息:

“爷爷走了!”

在春天里的一场小雨中,爷爷走了。

本来,安仔准备跟妈妈到乡下拍照的。现在,一切都停摆了。

大人们在忙着爷爷的后事,帮不上忙的安仔把自己关在家里。

透过家里阳台的铁枝,城市的一角呈现在安仔的眼里。

这里有直耸云霄的巨大公寓群。

广场上有精致的花坛、碧绿的草坪。

雨后的阳光照耀着马路和广场,使得这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就像女生们梳得整洁的头发那样光润鲜艳。

“这个城市,已经和爷爷无关了!”

安仔有点伤感。

人来人往中,他似乎看到过爷爷的身影。但一加辨认,却又不是。

“这个城市,一定有许多后门,很多小孩子来了,很多老人家就像流水似的从后门泄出去了。”

“爷爷再不能带我去饮早茶了!”

安仔的心很痛。

和爷爷去饮早茶,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目。一想到这,他又想哭了。

爷爷走的那天,見惯生死的护工对爸爸说:

“别难过,阿伯是去了饮茶。”

爸爸看了看时间,是早上6点钟,这正是以往爷爷出门去饮茶的时间。

爸爸知道,喜欢到处看看的爷爷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对安仔说:

“爷爷只是先行一步,去了一间叫‘无穷的茶楼,在那里霸位(指‘占位置),在等着我们……”

“爸爸说得没错。”安仔想。

他打开手机,翻看爸爸的博客,看到爸爸写的文字:

“时钟不停地念叨着同一个音节:失落、失落……到了人生车站的终点,谁也不能把你留下。罗曼·罗兰在《母与子》中写到:‘即使在最丑的孩子身上,也有新鲜的东西,无穷的希望。人类的可悲,就在于这句话不能用在老人身上,谁都会在未来的岁月苍老……”

3  要像妈妈一样振作

春节前小区的街市总是上演最后的疯狂。

俗不可耐的红色灯笼和春联随处招摇。

摊贩们更是卖力,吆喝着叫行人来买光他们的存货。

他们口中吐着“恭喜发财”等不靠谱的吉利话,把整个市场搞得像抽象派画一样喧闹。

安仔站在街市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风景画。

摊贩不论男女,他们为了生活,竭力把嘴唇变化出很多形状,印在来光顾的客人眼帘中。

爷爷逝世后,安仔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不能参加社交活动,更加不能在春节期间去同学家串门……

妈妈在忙着经营新近加入的修身堂工作。

爸爸忙着去看新房子。

爸爸告诉安仔:

“现在我们住的这个大房子,要卖掉啦,得去租别的小房子住。”

安仔问爸爸:

“为什么呢?”

爸爸无奈地叹气:

“因为我们穷。”

父母没有跟安仔详细说过他们家变穷的原因,他只是隐隐约约了解到:

爸爸和妈妈都在杂志社工作,原先有着很风光职业的他们近来都情绪低落。

妈妈离开了杂志社加入了修身堂。

爸爸的单位也在改制中被其他集团兼并了,他现在处在无业之中。

爷爷的病,让家里花了很多钱。

父母都外出,只留安仔在家。

爸爸交给他一个任务:准备要搬家了,不重要的书,要清理掉。

“哪本书不重要?”

安仔翻捡着书架上的书,很难过。

这些都是他们一家人和它们有缘才收集在一起的宝贝呢。

他的视线停留在罗曼·罗兰的《母与子》。他记得爸爸在博客上引用的话:

“即使在最丑的孩子身上,也有新鲜的东西,无穷的希望。”

家境的变化,让他理解了爸爸的痛苦。

他停住了手,没有再整理书籍了。他坐在沙发上,抱着一只玩具熊在想:

“大屋搬细屋,唔见一箩谷。我是家中年纪最小的人,有什么办法帮父母的忙?”

临近中午时,妈妈打电话来,要带安仔出去散心。

安仔很奇怪:

“我不能出去玩。爸爸说:死者为大。我们后辈要守旧礼节……”

“生者为大!”

妈妈在电话里语气坚定地说。然后,约安仔在楼下的街市等她。

烤得像皮鞋革似的牛排、红艳熟透且果肉丰满的草莓……食物们展示诱人的一面。它们急切地等人去咬一口──在表示跟舌头的亲近。

此刻的安仔丝毫没有用旺盛的胃口去尝味这种乐趣。

他靠着一根电灯柱,微闭起眼,想心事。

街市的喧嚷在他的耳边浮动。

南国暖春的午阳,安静地投在他的脸上,泛着晴光。

“大姐,买束花吧!”

小贩热情地招徕。

“不买,不买。”

回答小贩的声音,有点像妈妈的声音。

安仔睁开眼,果然看见在远处的妈妈。

双手提满了菜的妈妈正在不耐烦地摇着头,检阅着小贩热情的迎宾队伍。

“今天的玫瑰又大又红,便宜一些,买一把吧。”

一个小贩不懈地努力。

妈妈不忍心拒绝他,将一束火红的玫瑰捧在了胸前。她低下头,嗅了一下玫瑰,似乎是扑鼻而来的一阵清香,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妈妈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旗袍,上面有些红色线条和灰色线条画成的方格子。随着妈妈的走动,那些格子也在变形,或者长方形,或者梯形,好看极了。

“好漂亮的花,买一个花篮装花吧,小姐。”

一位卖花篮的女孩笑脸相迎。

听女孩叫自己作“小姐”,妈妈好像有点沾沾自喜。

妈妈一高兴,就买了一个最大的花篮,把菜放在篮底,上面放着那束红红的玫瑰。

旗袍露出妈妈的颈项与小腿,像花瓶子一样,将她纤瘦的身体约束得更加挺拔。

大约是觉得玫瑰花把自己衬得年轻了吧,妈妈的脸也有着花一般的光彩。她的头“插”在“花瓶子”上,步履变得轻盈。

安仔呆呆地看着走近身边的妈妈,默默在想:

“这样一个满身光鲜地走在街上的女人真美丽啊。阳光透过街边的树枝,照在一个提着满篮鲜花的‘小姐身上,花篮里散发出的阵阵花香环绕着她,该是一种怎样的迷人景象……”

安仔悄悄去妈妈的博客看过,爷爷逝世后,她的心情也很糟:

“日子在忙乱中匆匆走过,每日下班,挤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赶着买菜做饭带孩子。不曾注意过黄昏,也不曾偷闲望望天边的夕阳。岁月在刻画年轮的同时,已无情地消蚀了女人浪漫的情怀。三十多岁的女人,照镜子都要背着光,从一尺开外来看自己。枯燥而沉重的生活使人日益老去。”

安仔走到妈妈面前,赞叹说:

“媽妈,你好漂亮啊!”

妈妈怔了一下,见是安仔,她的情绪异常活跃。她夸张地张开嘴唇,眼睛像珠宝似的闪着光,绯红的脸颊上,现出两道标志那样的红晕。

妈妈笑着说:

“是花漂亮吧!”

安仔伸手要帮妈妈捧花篮:

“花漂亮,妈妈更漂亮!”

妈妈听了他的话,更加紧紧地把花篮搂在怀里。她嗅了嗅玫瑰的花香,满脸喜气地和安仔一并朝前走。

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安仔依傍着妈妈。

他也嗅到了玫瑰花浮动的暗香,领受着从妈妈身上洋溢出来的喜气。连日来,爷爷逝世带给他们的悲痛和劳顿消失殆尽。

安仔还记得妈妈在博客中写到:

“也许,我们永远不能改变生存的环境,也不能改变生命递减带来的生理变化,但我们可以尝试去改变自己,永葆一种年轻敏感的心态。只要你用心去感受,生活中一定有快乐。”

4  完整的伤害

妈妈搂在怀里的花篮,是要带去修身堂的。

修身堂在城西。

在公交车上,安仔听妈妈讲了一个她小时候的故事:

吊祭完祖父,已是暮色苍茫时分,小镇脏乱,一如20年前,我決意趁夜返回城里。

在汽车站附近,一把女声叫住我:

“小姐,买些香芋路上吃哦!”

声音似曾相识,我一回头:

“小川?你不是小山的妹妹!”

眼前立即现出20年前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影子。

“我是你哥哥小山的同学。”

她的眼角,挂满漠然:

“你,小山……”

突然,“走鬼啊!”街上一阵乱喊,小川像受惊的小兽,倏地提起地摊上的香芋,跟随一大群无牌的小贩狼奔豕突。

“小川!”

我怎么叫她都不停步。

我追了几条街,终是没见到小川的身影。

明天,明天我要找到小川,请她原谅:

20年前,我对他哥哥小山的伤害。

我决定留下来在小镇过夜。

小山是我的小学同学,人长得壮实。

劳动时,他特别吃苦耐劳,谁都愿意和他一组,劳动时可以省很多力气。

他劳动积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却从来没有被学校表扬过,更不用说受奖励,因为他“出身”不好。

有一次,学校要填一个有关家庭的表格。

我发现他等别人填完后,才掩掩藏藏地匆匆填。

我以最快的速度填好表,到处去与别人交换看,还说:

“你怎么还没填完?你看,我早就填好了。”

或者说:

“你填得那么慢,用我的做样板吧!”

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表格递到别人面前。

我是班长,大家也习惯了我这样,而我心里,想的不过是炫耀自己的家境。

小山最讨厌我了。

他干脆把表格收进书包里,把头伏在桌上,理也不理我。

而我太不懂事了。

这次,我竟以检查表格为由,逼他交表格出来。

他很不情愿地把表格拿出来,我看到他没有写“父亲”。

我问他为什么不填,他说不知道怎么填。

我就嘲笑地说:

“自己的父亲都不懂填?是不敢填吧!”

听了我的话,他的眼泪快要掉出来,脸涨得红红的,双拳握得紧紧的。

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又瘦又小的我,竟不懂得怕。

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定要他马上把“父亲”填上,否则我就告诉老师,罚他扫地。

小山愤怒的脸渐渐由红转为苍白,他一声不出,低着头站在那里,既不拿笔填,也不敢打我。

班主任闻讯赶来,才算平息了一场风波。

原来,小山的爸爸在外地打工,很久没有回家了。

有人传说,他的爸爸犯了强奸罪,被抓了起来。

事后,班主任却让我留了堂,她告诉我:“你对工作负责是好的,但善良是人最珍贵的美德。他爸爸究竟如何,我们还不知道。就算他的爸爸犯法,也不是他犯法啊。你现在这样用有色眼镜看待他,是不公道的……”

我对小山有了歉意,希望有机会能为他做些事。

可惜,这个机会一直没等到。

不久,小山退学了。

我知道小山的学习成绩不错,问他:

“你为什么不读书?”

小山挺胸昂首,语气竟带着自豪:

“我要去打工!”

他爸爸不回家,妈妈又病死了。

妈妈家的一个亲戚要收留他,让他在一个工厂做电工学徒。

一年后,就传来小山的死讯。

他死在离学校不远的山坡上,是在高空作业时不慎被高压线打中,触电身亡。

小山的妹妹小川有两天没来上学了。

我想和几位女同学去找她,问问她哥哥及家里的情况。

有同学就劝我:他这种家庭的人,我们没必要在意。

我的心很不安,我固执地认为,小山的死与我有关,是我对他的伤害,才迫使他过早离开校园,以摆脱被同学认为他是“强奸犯的儿子”的歧视。

过几天,小川来上学了,我在校园外等她,她泪汪汪地告诉我:

“我不能再读书了,我要去顶哥哥的班。家里也没钱供我读书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小川。

升中学,考大学,留在城里成家生小孩,尘俗让我忘掉许多往事,却总忘不了小山那在我威逼下低垂的头……

我的心绞痛了一下,没有人能理解我这种伤害,连小山的妹妹都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没见到小川。

20年前我伤害了小山,现在我以这种伤害来伤害着自己。

我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种完整的伤害。

……

安仔在车上听妈妈讲了自己伤害一个同学的往事。

他忽然想起,去年秋游时,被同学欺骗的旧事,忽地冷战起来。

他和妈妈对视了一下,他清楚,在善良的伤害者和被伤害者的心中,心里的痛,挥之不去。

在喧嚣的市井里,安仔有了怜悯之心,他问妈妈:

“妈妈,我想知道小川后来怎么样了?”

妈妈平静地说:

“等一会,你就见到她。”

安仔大叫一声:

“啊!”

全车人的眼光都投过来了。

妈妈又平静地说:

“等一会,你还会见到小山。”

安仔忍不住又大叫起来:

“小山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见到他!”

全车人的眼光又投过来了。

妈妈用手指竖立在嘴唇前,对他做了个“要安静”的手势:

“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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