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京华

加拿大国庆日当天，多地民众举行集会悼念在强制“同化”原住民过程中遭到残害的儿童。　新华社　❘图

★“使用‘学校一词是错误的。那不是学校，是监狱集中营！　目的是为了强制性地同化原住民的未来。”

近年来，一些原住民女子遭强迫或诱骗绝育的案例仍有发生。从2017年开始，一百多名绝育受害者对加拿大政府发起了多轮诉讼。按照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定义，强制特定群体的女性绝育已涉嫌构成“种族灭绝罪”。

从儿童时代开始，达斯汀·罗斯·菲德勒(Dustin Ross Fiddler)就多次听父母、祖父母以及原住民社区的长辈们讲：曾经有大批的同族儿童被偷走，他们至今未能归家。

“多数加拿大人并不了解这些故事。如今，墓地的发现才证实了那不是传说，而是一段段真实的、残酷的历史。”菲德勒说。

菲德勒生活在加拿大萨斯喀彻温（Saskatchewan）省西北部的克里族原住民社区，也是当地原住民保护协会的理事。近年来，在原住民保护协会的推动下，调查人员一直在追寻失踪儿童的下落。

“幸存者一直讲述他们的不幸，却没有人相信”

2021年6月24日上午，在探地雷达一阵急促的报警声中，又一起无名冢群落在萨斯喀彻温省被寻获。

新发现的无名冢群共有751座。从现场发掘来看，多数坟墓不足1平方米，深度也在0.9米至1.2米之间，多数死难者为原住民儿童。这些墓穴位于“马里瓦尔印第安寄宿学校”（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附近。1899年至1997年，这所学校由罗马天主教会运营，这也是加拿大境内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规模“寄宿学校”受害者墓穴群。

“当一个个墓穴被发现时，每一个人都感到悲伤和焦虑。我不能确定有多少亲属、同胞被埋葬在阴暗潮湿的地下。”菲德勒说。

原住民群体一直呼吁调查“寄宿学校”原住民儿童的生死情况，但加拿大当局置若罔闻。直到1970年，原住民群体取得了部分“寄宿学校”及其周边土地的管理权。

调查逐渐取得实质进展。2021年5月28日，调查人员在不列颠哥伦比亚（British Columbia）省“坎卢普斯印第安寄宿学校”（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旧址附近发现了215具儿童遗骸，这第一次揭开了“寄宿学校”涉嫌种族迫害的遮盖。

“坎卢普斯印第安寄宿学校”1890年成立后，一直由天主教会经营。直到1969年，加拿大联邦政府接管了学校，并改为供当地居民儿童日常就读，直到1978年关闭。如今，它的附近建立起一座崭新的“黄金丘陵法语学校”。

“我们相信，已经发现的215名死难者是我们的族人。”当地原住民部族酋长罗桑·卡斯米尔（Rosanne Casimir）在一份声明中透露，有的孩童死亡时年龄尚不足3岁。

加拿大国家真相与和解中心（NCTR）执行主任斯蒂芬妮·斯科特（Stephanie Scott）证实：在“坎卢普斯印第安寄宿学校”发现的遗骸中，已有50名儿童的身份得到确认，其死亡时间从1900年到1971年不等。

连续两宗原住民“寄宿学校”丑闻曝光后，愤怒的加拿大民众要求进一步搜查那些没有任何标记的坟墓。2021年6月30日，第三座“寄宿学校”坟墓群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圣尤金教会学校”被发现，至少有182具儿童遗骸。

短短一个月之内，加拿大三所“寄宿学校”的千余座墓地被发现。但是，多名原住民群体领导人表示并不感到意外。

“多年来，幸存者一直讲述他们的不幸，却没有人相信。”加拿大“第一民族大会”全国大酋长佩里·贝勒加德（Perry Bellegarde）表示，“现在，证据就摆在眼前。”

“那不是学校，是监狱集中营！”

一段种族迫害的历史也浮出水面。从1831年第一所原住民“寄宿学校”开始运营，到最后一所该类学校在1996年关闭，加拿大共设立了139所“寄宿学校”，累计有15万名原住民儿童就读。

原住民团体指责，加拿大当局已销毁了二十多万份“寄宿学校”的档案，导致大量原住民的血泪史被抹去。

据加拿大国家真相与和解中心（NCTR）推算，至少有6000名儿童死于“寄宿学校”，遭收容的原住民儿童普遍受到打骂、饥饿和性虐待。负责“寄宿学校”调查的法官卡尔文·默里·辛克莱(Calvin Murray Sinclair)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遇难者的数字应该“远远超过1万”。

多数受害者并没有被登记在册。例如，刚刚被发现有215名儿童墓穴的“坎卢普斯印第安寄宿学校”，它的官方记录仅记载校内有50人死亡。从1920年开始，加拿大当局就不再对原住民儿童的死亡等情况做记录。当时，一名印第安事务首席医疗官抱怨说，“儿童死亡太多、太快，根本来不及记录。”

“由于相关记录已经残缺不全，教会也不愿提供相关信息，寄宿学校的确切死亡人数恐怕永远无法查明。即使有记录的案件，寄宿学校与政府的记录也没有登记姓名、性别与死因。”一名参与调查的加拿大现任官员说。

“寄宿学校”的卫生条件极差，不少学童死于肺结核等疾病以及营养不良，火灾、自杀也是常见的死因，多数幸存者都不愿意再回忆那段悲惨的往事。

大约9岁时的一天，弗雷德·戈登（Fred Gordon）正跟两个伙伴一起在院落里玩耍。一名警察、一名牧师和两名修女闯了进来，他们强行将戈登扔进一辆马车。

每捕获一名原住民儿童到“寄宿学校”，都会得到加拿大当局的现金奖励。戈登回忆说，他被强行送往的“寄宿学校”与一家神学院隔湖相望，神父们时常到学校，“白天，我们去上课，一切看起来很正常。到了晚上，这些禽兽就来虐待我们。”

由于长期遭受殴打虐待，戈登的左眼失明、右耳失聪。加拿大国家真相与和解中心（NCTR）的报告还透露，一些少女遭性侵诞下婴儿后，婴儿往往被蓄意溺毙，甚至被活生生地扔进火炉里。

“学校逼迫我们学习宗教知识，还让我们学会不喜欢自己。”幸存者弗洛伦斯·斯帕维尔（Florence Sparvier）在加拿大国会听证会上作证：如果不去“寄宿学校”，她的父母将会被投进监狱。

“使用‘学校一词是错误的。那不是学校，是监狱集中营！　目的是为了强制性地同化原住民的未来。”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教授辛迪·布莱克斯托克(Cindy Blackstock)激烈地批评“寄宿学校”制度。

根据1876年通过并在1884年修订的《印第安人法》，原住民儿童必须被强制送往日间学校、职业学校或寄宿学校。不过，多数日间学校和职业学校集中在城市，原住民儿童只能选择宗教界开办的“寄宿学校”。

为了避免家庭干扰学童的“文明化”进程，多数“寄宿学校”远离原住民部落。在加拿大当局看来，创建“寄宿学校”的目的是“帮助原住民儿童融入现代社会，使之成为具有教育背景与投票权的现代公民”。

“如果原住民儿童与他们的野蛮父母同住，即使学会了读写，但他们的习惯和思想仍是土著。”1883年，时任加拿大总理约翰·麦克唐纳（JohnA. Macdonald）公开表示。

不过，从集中营式“寄宿学校”走出来的幸存者，往往无法融入现代社会，也无法回归原有的部落文化。布莱克斯托克教授认为，“寄宿学校”不可逆地破坏了原住民的文化和信仰传承，不少毕业生群体酗酒、滥用药物以及自杀率高都与此有关。

原住民威廉姆·托马斯（William Thomas）在“寄宿学校”生活了11年，他此后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走出阴影，“只有做礼拜的时候，神父称我们是‘上帝的子民。其他时候，我们被称为‘肮脏的印第安人，我们经常被绑起来殴打，被捆在旗杆上……上午，跟缺乏学识的老师上课，下午则像奴隶一样劳动。”

其间，一些学生试图逃离寄宿学校，很快会被皇家骑警搜寻并遣返。

“祸首”与“帮凶”相互推诿

千余座“寄宿学校”墓地群的发现，点燃了加拿大原住民以及其他民众的怒火。

加拿大国庆日，变成了全国性的原住民维权日。在马尼托巴省（Manitoba）等原住民聚居地，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以及现任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雕像也被推倒。

独立后，加拿大实行联邦议会制，依旧尊英国女王为国家元首。1837至1901年，正是在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期间，英国王室与加拿大殖民当局制定并实施了原住民“寄宿学校”政策。

连日来，渥太华、多伦多等加拿大多个城市爆发抗议活动，一些原住民社区的教堂甚至遭到焚毁。抗议者不再身着与加拿大国旗一致的红白色而是改穿橘色衬衫。

身着橘色衬衫是为了纪念原住民。1973年，一名为菲莉斯·韦布斯塔（Phyllis Webstad）的小女孩被强行送进“寄宿学校”。临行前，祖母送给她一件橘色衬衫，却在入学后被校方强行没收……

原宗主国英国、加拿大当局以及罗马天主教会，是加拿大民众抗议的三大对象。在原住民“寄宿学校”制度的推行过程中，大约60%的“寄宿学校”由罗马天主教会经营，其余则由圣公会、联合教会和长老会等负责。

在“国庆日”等多场公开演讲中，加拿大总理贾斯廷·特鲁多（Justin Trudeau）一面声称纵火烧教堂“不可接受且错误”，一面呼吁教宗方济各道歉，“我已经亲自跟教宗阁下通话，向他强调道歉固然重要，而且还应该站上加拿大土地，向这里的原住民表达歉意。”

不过，截至目前，教宗方济各并未道歉，罗马方面也没有公布与“寄宿学校”有关的历史档案。罗马天主教会只是公布了一则消息：教宗将于2021年12月与原住民领袖和“寄宿学校”幸存者会面。

“寄宿学校”遗骸事件曝光后，一些加拿大政客试图将责任悉数推给罗马天主教会。但加拿大舆论普遍认为，罗马天主教会在“寄宿学校”问题上负有难以推卸的历史责任，加拿大当局也对种种恶行熟视无睹、推波助澜。

早在1907年，一名为皮特·布莱斯(Peter Henderson Bryce)的医生就公开了“原住民寄宿学生死亡率高达50%”的丑闻。最终，这名医生被免职。直到1984年，加拿大当局才勉强承认，“寄宿学校”的做法“不人道”。

1998年，在加拿大最后一所“寄宿学校”关闭两年后，加拿大政府首次流露出“应该道歉”之意。2008年6月11日，时任加拿大总理斯蒂芬·哈珀为当局对原住民的种种迫害正式道歉。

加拿大现任总理特鲁多也是天主教徒。2015年，加拿大国家真相与和解中心（NCTR）发出94项行动建议，包括6项寻找失踪儿童和墓地的建议。当时，刚当选总理的特鲁多承诺“全面实施”所有建议。

六年过去了，加拿大广播公司（CBC）统计显示：特鲁多的承诺只完成了其中的10项。由原住民“第一民族”领导的Yellow head研究所则认为，只有8项得到了全面实施。不少加拿大民众批评特鲁多政府，“多数时候只是在道歉”“谴责破坏教堂花费的时间比谴责对原住民种族灭绝的时间还多”。

制度性种族压迫仍在继续

按照加拿大政府2016年公布的人口普查数据，加拿大原住民总数大约有167万人。其中，有“第一民族”之称的印第安人有97.72万人，梅蒂人(Métis)58.75万人，因纽特人只有6.4万人。

“哦，加拿大，我们的家园，原住民的土地。”1980年7月确立的该国国歌《哦，加拿大》也承认原住民的历史地位。原住民在北美至少有1.4万年的历史，他们曾经是这片辽阔土地上最早的主人。

17世纪初，英法等欧洲白人殖民者远渡重洋来到加拿大。他们不仅带来了天花等传染病，还通过种族杀戮导致加拿大原住民失去了90%以上的人口。

原住民一度组织“黑脚联盟”（Pied-Noir）等进行反抗，爆发了数百年的流血冲突。二战后，加拿大当局才逐渐放松《印第安人法》的种族隔离政策，欧洲移民与原住民开启了艰难的和解进程。

1951年，加拿大当局同意原住民恢复“散财宴”“太阳舞”等传统民族仪式。1960年，印第安人被允许享有投票权。1985年，印第安人妇女嫁给非原住民后依然保留原住民身份等通婚禁令也被解除。

“加拿大一直以‘多民族调色板自居。但是，长期的制度性压迫仍在继续。”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教授辛迪·布莱克斯托克(Cindy Blackstock)认为。

当前，原住民依旧受到加拿大司法系统严苛的对待。2008年，联合国发布的《加拿大原住民在自有土地上遭到歧视》报告显示，尽管原住民占加拿大人口不到3%，但在联邦监狱中关押的原住民囚犯却占囚犯总数的19%。2019年，这一比例上升到了29.8%。

原住民保留地还长期为高犯罪率、高死亡率、高自杀率所困扰：在谋杀案受害者中，原住民大约占25%；原住民的男女平均寿命分别比欧洲裔白人少8年和6年；原住民群体的自杀率还高达0.13%，比加拿大全国平均水平高出近10倍。

“原住民自杀率如此之高，是由于当地高达80%的失业率和恶劣的生活条件。”原住民女酋长雪莉·鲁滨逊稍早前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说。

近年来，原住民有限的保留地还不断遭到蚕食和破坏。在阿尔伯塔省，一家石油公司污染了原住民在阿萨帕斯卡尔湖的水源；在安大略省，一家开采铂矿的矿业公司直接侵占了保留地。据加拿大国家真相与和解中心（NCTR）统计，原住民每年向加拿大联邦政府提交涉及土地纠纷的诉讼案多达900件以上，但真正解决的案件每年不超过20件。

加拿大当局被指责“敷衍了事”。例如，在西部道格拉斯保留地的一场官司中，原住民胜诉了，当局却拒不归还侵占的佛雷泽河谷，它一度试图将一块沼泽地顶给原住民。遭拒后，它又试图将一块遍布爆炸物的废弃靶场交给原住民了事。

原住民的生活环境一直受到破坏。2021年2月，加拿大总审计长凯伦·霍根(Karen Hogan)在一份审计报告中承认，联邦政府没有能够解决供水系统的缺陷，导致“第一民族”至今仍无可靠、清洁的饮用水。

原住民还受到社会层面的歧视和压迫。2021年6月，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社会工作者被曝强迫多名原住民女子绝育，最小者不足10岁。

原住民的高生育率一直让种族主义者感到如鲠在喉。加拿大环球新闻网透露，从1996年至今，原住民人口增长了近30%，是其他人群的四倍之多。

上世纪20年代，加拿大当局曾以“智力缺陷”为由强迫大量原住民女子绝育。其中，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阿尔伯塔省（Alberta）还颁布了《性绝育法》，一度受到德国纳粹头目希特勒的公开称赞。仅1971至1974年，一家印第安医院还通过欺骗等手段对125名原住民女性实施了绝育手术。

近年来，一些原住民女子遭强迫或诱骗绝育的案例仍有发生。从2017年开始，一百多名绝育受害者对加拿大政府发起了多轮诉讼。按照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定义，强制特定群体的女性绝育已涉嫌构成“种族灭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