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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与诗意

2021-07-01闫超华

诗歌月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童诗诗学魔法

闫超华

最美的童年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因为童年在提升每一个它所接触的事物,未知的、神秘的、纯洁的——缪斯所能提供的语言环境即是最高虚构。事实上,我的幼年在我生命中几乎微不足道,很多场景都是模糊的,甚至是混沌的。我试图抓住些什么,一个词,还是纯粹而广袤的诗意状态?这时我耳边又回想起尼尔·波兹曼关于“童年的消逝”的警示。

常常,我脑海会浮现出一个人在合肥一间出租屋的孤灯下,将童年的记忆锻造成诗的幸福,伴随而来的还有孤独。然而,童年不是一个精确的计算公式,诗意的情感往往并不能成为诗歌本身。“记忆就像经线,遗忘像纬线。”本雅明一直在教我如何将自己编织进那些幼年的经验中。事实上,自从我1987年3月20日生于安徽颍上一个叫大店的乡村后,我就开始意识到我在六个兄弟姐妹中的位置,我排行第五,读书也最晚,像安徒生故事中的人物一样,我总是幻想精灵的出现,拯救我漫长、枯寂的童年生活。尽管我厌恶这个荒芜、落魄的皖北村落,但事实证明,我一生都活在它的影子中。有诗为证:

黑色之花

羊羔的影子

是一朵黑色之花

我行走在它的眸子里

看见它的睫毛

被泪水染绿了

刚刚出生的羔羊

在溪边喝水

它的影子也在喝水

像一枝玫瑰

斜插在水里

孤零零,荒野上

羊羔的影子

是一朵咩咩的黑色之花

我们一起喊妈妈

它的角上

挂着两个甜瓜

有时,你必须弄清楚一些脑袋里的东西在纸上显形的效果,你的孩子气与魔法之间总是有一个通道——现实。没错,这是我真实的生活场景,在九岁上学以前,我所有的记忆几乎都和牧羊放猪有关,因为那时我还没有真正接触语言,更没有任何诗意的梦想。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八岁),当我开始在墙上一笔一划地涂鸦着一些简单的汉字时,我父亲开始意识到我应该去读书了。于是,在九岁时,我去了同村邻居创办的一所简陋的私人学校(一间教室、一间厕所)。那段时日,我仿佛踩着魔法的台阶去读书的,一句“芝麻开门!”这个世界就会为我打开。但是没过多久,我开始像“匹诺曹”一样撒谎,虽然我的鼻子不会立刻变长。逃学成了我自由的唯一方式,一个人躺在寂寞的荒野上,嘴里衔着一根茅草,或者和伙伴们去游泳,至于差点溺死在水塘中,这些记忆也成了我日后梦魇的素材。十一岁时,我又莫名地转入到另一所私人学校(塑料大棚搭建的教室),在那里待了一年。十二岁我才转入村上唯一的公办学校:大店小学。在这里我遇到了我童年的缪斯——余其芳老师。我真正触摸到了一股神秘的语言力量,它不呈现,它只召唤。这时,童年像紫色浆果炸裂时的颤动,吸引着我走向更深的迷宫。

我至今仍记不清老屋内壁的模样,虽然无数次,我的童年都是躺在它的怀抱里,像蜗牛躺在坚硬的躯壳中。房间里的横梁上时常有蝙蝠和昆虫出没,每一个造物的存在都与我们有关,它们有时比我们更真实。回忆童年是危险的,你不知道语言的翅膀会将你引向何方。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在新建的平屋顶上睡觉,第二日混混沌沌地从楼梯下来,一睁眼,看见对面老房子的孔洞中伸出一条黑红相间的长蛇。那个场景如火一般烧穿了我整个童年的核心:父亲用锄头将那条蛇活生生砸死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身处童年之中,一条扭动着的死去的蛇像语言的地平线一样,长久盘踞在我的童年诗学的中心,它那双孤独冰冷的双眼宛如遗忘的火种再次点燃我心中的梦想:

死去的小蛇

死去的蛇盘成圈

里面有一座透明的宫殿

被蛇惊吓过

心里总想把它忘掉

一步步怯生生地靠近

看着,感觉自己

就活在它晶莹的眸子里

脑袋、颈项、肚子

忽然无形地生长

长长的,一骨碌

爬向田原和荒野

那天 一年级的我

迟到了,迷迷糊糊的

感觉老师的训斥围绕着我——

像那死去的蛇圈一样孤单

从那时起,构筑我童年的诗意更多地被过去的存在和幻想联合,宇宙性的童年、火与水的童年,自然、野性、魔法,都构成了我童年诗意的源泉。我们成了童年唯一的交谈者,它开始伸向诗人的灵感,诗歌的魅力也获得了短暂的功效。因为,随着成长,魔法的消失也意味着童年的消逝,就像西方格言所说“意识到幸福的人已不再幸福”,换句话说:“意识到童年的人已不再拥有童年。”

渐渐地,走入诗意的镜中,我们寻找重返童年的路线图,那种超然的时代的果实正是语言的诞生之地的种子。心灵与诗乃是羽翼,花朵一样辽远。这时我会想起诺瓦利斯的回忆:“幼年哪里有儿童,哪里就有黄金时代。”童年的诗学将永远讲述那段时间的历史,我们幼年是否存在过?如今的我们是谁?我们的黄金时代真的永远消逝了?

进入初中以后,我来到了一个叫耿棚镇的地方继续求学,第一次离开父母,终日以泪洗面,直到第二年才有所好转。我想起诗人洛尔迦的诗句:

在一滴水中

孩子寻找他的声音

那滴水对我而言便是泪水,它成了我精神的恒河,在泪水的上游是我心灵的水晶。当童年召唤我回到这段时光时,纸张会立刻变成镜面,让我重新观照自我。

当然,整个初中我和诗意都是断裂的,唯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笛福的著作《鲁滨逊漂流记》,它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语言的界限,一种光与影的模糊地带。那时我觉得作家就应该在孤岛上写作。而真正确定我成为诗人的梦想除了童年时词语的呼吸外,更多的是因为自然赋予我的纯粹的回声。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学毕业以后,我遇到我的老师祝凤鸣先生,这激发了我一生写作的信念,因为,我找到了我的第二童年——诗意的愿望。

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一个孤独的迷宫,我们的童年因为诗意的微风而成为想象的赞歌,绵延至现实的边缘地带。

2011年至2014年,在祝凤鸣先生身边读了四年西方诗集之后,我开始尝试写一些不同的诗歌(姑且称那时的诗作为“童诗”吧)。那一时期,我写了大量的充满童真的诗歌,在我的生命中心,童年的诗学开始从模糊中清晰起来,仿佛它成了一个实体,而我成了它的幻影:

我的世界是一团浆糊

我知道

有人躲在書里

用十根纤小的手指

遮住眼睛

他们用肥皂

洗掉胸口的布谷鸟

然后 用猫头鹰

洗掉羽毛

他们不喜欢蛤蟆身上的光

疙疙瘩瘩的光

滴着疙疙瘩瘩的水

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豆荚一样

炸裂,溢出浆糊

公鸡叫它蛋清

母鸡叫它蛋黄

(注:我最早的童诗之一,2014年10月13日写于合肥)

为什么一定要写童诗?简单来说,童诗为我提供了在幼年时代经历过但早已消散的记忆的历史。我试图还原童年本来的面目,并建造一种新的与他者(我即他者?)的关系,缩小时间和空间带给我的挤压。童诗,作为原始声音的一种形式,其形式必将是自然的、回忆性的,童诗本质上是甜蜜的回顾,时间也是甜的、软的,诗歌中的个人经验,变成了倾听童年回声的过程。而这时,在本雅明的时间回廊中“具有昭示即将来临事物的效力”也成了我童年的诗学力量之一,这是愉快的力量。童诗给我带来的愉悦胜过我童年生活的总和,一切都变得晶莹剔透,如镜中水晶之光,照射在孩子的面孔上。

如今,回忆童年的纯然时光,那种心灵的状态无疑具有神性的指引,欲望和寻求,冒险和奇迹,都以几乎毁灭的力量在重建意识。童年带给我的谜团如同果实,诗意的引擎在催生语言内部的风暴。而那些最初的日子已经从我们身上掠过,所幸我们还有记忆和想象,无论怎样,我的童年在芬芳中依然还有温馨的气息。当然,它也在慢慢脱离我的身心,开始寻找属于它自己的时间历程。

这时,用阿甘本在《幼年与历史》一书中的话作为结尾更能表达我此刻的心境:“起源于幼年的事物必须趋向并通过幼年而继续旅行。”

而我们童年的诗意最终会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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