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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不安之书

2021-07-01王风

诗歌月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王风

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

因为我看到了它。但不去思考它,

因为思考是不理解

创造世界不是为了让我们思考它

(思考是眼睛害了病)

而是让我们注视它,然后认同

——佩索阿

1989年,江南某铝制品厂顶楼。

六岁的我坐在高高的毫无防护的七楼卧室窗台上,任瘦小的身躯完全包裹在楼顶的狂风中。仿佛受到一种来自大自然中元素的低语召唤,大风时而狂烈时而轻柔地抚摸我孩童的脸,冥冥中似乎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与我互相瞪视,交换一种没有声波、无形无色的语言,而这情境,也许就是我生命中最初的诗意萌芽。数十年间,父亲坐在七楼这间房子的卧室里,写下了几百首诗词。

忆江南,何处水潺潺?赭麓菁茂花欲醉。春潮晓梦早星寒,能不忆江南? 忆江南,云雨不堪寒。花放雕栏流水惜。月魂镜里玉台怜,何日共悲欢?

——《忆江南》(施正平)

正对窗口的是一张约一米宽油漆斑驳的书桌,父亲下班后便在这里伏案写作。他把写下的诗稿和剧本整齐地抄在方格稿纸里,封装在一个个牛皮纸大信封中,有的寄了出来,有的留在抽屉中。家中的书架上永远都是满满的《古文观止》《鬼谷子》《唐诗宋词》《中外剧本集》……因我是家中幺女,父母的精力大多放在生计和两个当年正值高考的长女、次女身上,我至上小学前没有上过幼儿园,也自然目不识丁。但每每我来到父亲卧室的书架,便觉得那是一个奇妙的黑字白边儿世界。我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方块小字,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却方方正正如我正缺少的玩具。书页薄而脆,散发着迷人的油墨香味,我的小手将一页书缓慢撕开,两只小小的耳朵瞬间被纸张裂开的沙沙声充盈,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让我一页一页地撕起来。连着撕了几本书,直到我累了。后来父亲发现,勃然大怒,后来的记忆模糊了,印象中他并没有惩罚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儿。这便是我与书籍——那些承载中国传统历史与文化的纸张的最早接触,仿佛有神灵正在云端注视这场景,隐晦且奇异地暗示我,要么写作,要么撕裂吧。

每当父亲写了一首自认成功的诗词,便会摇头晃脑地在窗前大声吟诵。而窗外,长江的支流青弋江正汩汩流动,晨曦黄昏夕日清风,此情此景中自然元素在残酷地消逝,看不见轮回。父亲也在这种折磨诗人的不安中渐渐白了头。

我所在的徽州小城,以菊花为市花。每年秋天,父母所在的工厂、我和姐姐的学校都会发几盆市里菊展后分发下来的菊花。这些菊花,在秋的凉意中,有微小平凡的,也有雍容华贵的品种,花瓣如丝绦一缕缕垂落在秋风中,桀骜地抬着绚烂近乎腐烂的脸颊面向秋风。它们在窗台上一株株站立着,像城市里康复路上的一块块悬浮在天际的玻璃片。而另一道玻璃片,便是隔壁坐在卧室窗台上吹风的幼年的我,那年六岁,是一株不安的雏菊。

当我逐渐长成一个少女,便显示出写作的天赋。小学时我便尝试在本子上写下诗句,偷偷摹仿父亲把这些稚气的文字抄写在方格稿纸上,寄给我所读过的为数不多的刊物。在父亲很难发表他的诗词剧本的时刻,我竟然奇迹般的在当地晚报副刊发表了短诗。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岁。但我并不在乎,认定诗歌不过是我的小小爱好之一,也许和我喜欢拿着树枝在刚下过雨的泥泞地面上绘画一样的性质。直到1994年,我的散文被《儿童文学》刊登,雪片般的全国笔友飞向我的家庭,父亲似乎意识到我的不一样,难道他最不在意的这个小女儿继承了他未完成的诗的抱负?

而这,偏偏是我最憎恨的。在父亲身上,我看到了诗人的特质。一个诗人若对诗歌的狂热使其对现实生活难以顾及,继而成为了一个“难负其责”的社会乃至家庭角色,这是一个诗人面向现实的脆弱性。诗人的固执、自我,让一个女孩对其身处的家庭环境感到深深地厌倦和憎恶,要一切走向“他”的反面,走向诗人特质的反面。我暗暗拟定,今后要做一个可以驾驭现实、不愤世嫉俗、情绪稳定的理性人,这种对未来人格和世界的见解和期许一直在年少时指引着我。我不再坐在窗台上吹风,而是站在窗口,望着不远处长江在微风细雨里镇静地向前流去,仿佛一支流淌于经脉里源源不断的血液,没有动力,没有原因,只是流淌。也许,这便是命。

我看到没有自然

自然并不存在

有山峦、山谷和平原

有樹木、花朵和青草

有河流和石头

但这一切并不属于一个全部

真实的真正的整体

是我们观念的疾病

自然是部分,而不是整体

这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神秘

——佩索阿

当我多年后终于艰难地承认我天生是一个诗人,也难以描述到底什么是佩索阿诗学观念里的“神秘”。神秘予我自身,痛苦的蓄养便是天然的生命的秘密,而自然也在这其中,和风、雨、雷、电、云、土地、气流相互融合,这些滋养着我,使我慢慢成为一个可以初步驾驭现实的人,这便是我童年的渴望。然而,驾驭现实是与思域之自由相违背的历程,我喜爱自然界的单纯元素远超于对他人的兴趣。人类在我意识中,由于具有过于复杂的人性而显得阴晦,而我并没有研究的兴趣。而在这之中,更掩藏着一个悖论,自然元素又何以为单纯呢?这是人类简单的大脑给予物质与现象简单的界定。

带着懵懂和疑问,傍晚放学后,我独自走在青弋江畔的柳树、野雏菊、苍耳、黑色蝴蝶、二战留下的古堡中的废弃面粉厂、江面上总不靠岸的渔船……这些成了一个孩子成长中最密不可分的自然元素。带着一本从父亲书架偷偷取下的《填词必备》,在长江边彤红的黄昏,读着李煜、李商隐、辛弃疾……历史、时间与古人吟诗间万般思绪仿佛都从这丝绸般涂抹着夕阳绚丽的江面喷薄而出,涌现在我这个十四岁的少女眼前。

“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句从童年起始终困扰着我,家庭里、学校中,都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孩,仿佛是这个世界多余的一个。世界为何要有我存在?如果没有我,花朵仍然鲜美,天空依然湛蓝,而雷是雷,雨是雨,父亲还是会在那个深夜死去,母亲还是会守着姐姐像个忠实的士兵。只是遇不到你——一切与我相遇的人们,都是际遇,际遇的偶然里写满必然,多么神秘。

有时,从细微之处来回视童年,我的心中又充满了柔情。长江,石板路,通往第十四中学的小平山,白沙沙的棉花地,该存在于记忆的一样不少,它们安静地存在于时间深处,仿佛在守卫一个孤独之人的年少。缺少被同类“人”的关注,而自然界给予我的关爱,缓慢而持续,也许这就是冥冥中深沉力量的源泉。

都说,人生是由不断的选择组成。

无论怎么选择,也不过都奔向同一个终点,人人都是殊途同归。

而我的父亲,诗人因子让他这一路走得比他人更痛苦、坎坷。

当暗夜来袭,月光在上海郊区一楼的家院中投下斑驳的蔷薇剪影,还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晃动,那是得了家族遗传亨庭顿舞蹈症的父亲。“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抱负的落空最终压垮了他,抑郁、失眠、暴躁、神经质使他在五十岁后便发作了家族遗传症,他瘦骨嶙峋的身躯如同遭受冥冥中魔鬼的指使,终日跳着一首曲终人尽的舞蹈……母亲的一次含泪描述:“买菜回到家中,发现地上一片血泊。你们的爸爸倒在地上,墙上流下血迹。可能是他手舞足蹈中神志不清一头撞到墙上……”

可以想象,在父亲病痛的舞步中,时间正弯曲着,家族也弯曲着,女儿们对诗歌、人生的认知也弯曲着……而父亲发病的年纪,我正值童年。父亲很少有精力陪伴我,只记得有一天他不知为何,要去给我买双白球鞋。店员边包装鞋子,边笑道:“看你爷爷对你真好!”父亲变了脸色,不再吭声。而这情境,竟成为我和父亲的少有的共处片断之一。

仿佛,幼小天真的我,苍老焦躁的父亲,始终在一片白雾中茫茫相视,彼此不太认得对方,注视得累了两人便端坐在天平两端,而中央,是诗的轴心。我眼睁睁看着父亲走向衰败的瞬间,我对文学的幻想,同时低到尘埃中。而偶尔,文学给予我解除痛苦带来满足的时刻,我又无视了他这一生的痛心教训。

如今,当我坐下,室内工作情境便如花岗岩石僵化——这困扰我许久,我要在现实(尤其身为一个科技工作者)倾注完全的理性,把千丝万缕的事物因素梳理清楚,继而流程化。而这种现实的秩序恰恰是与思域中信马由缰的诗歌完全悖道而驰。每一天,哪怕离开白日的繁忙事务,而夜晚,等待我的也无非是一个人世中的妇人角色。我这样一个女性,便是茫茫人海中的众多个“她”之一,白昼里的职场女性,于傍晚初始转换身份,一会儿是需要钻入厨房的妻子,一会儿是陪同孩子的母亲。

金钱、家务、杂事,甚至感冒这样的小而悄然的疾病,在这么多不见星光的城市夜晚弥漫,诗歌似乎已经离我而去。我平静地对待这一切,仿佛这是早年无暇管教我的父亲亲手为我悄然布置下的命运。

而我忘不了童年在长江河畔踏着青草手攒刺人的苍耳时,那天地间气流旋转带来的诗意的召唤。在我考试失利一个人冲到河坝上扑倒在草地中哭泣时,是微风从亘古吹来,抚慰我孤单疲惫的心。我的倔强、冷漠、强硬,还能伪装多久呢?少女的我没有答案,直至如今,年近不惑的我,仍然没有找到谜底。

当你无助时,写诗吧。

这是命运对诗人的劝诫,遥遥向他按下写作的手臂。

诗人作为个体,他无法解释这种诗学的神秘,而其自身又将在这种秘密力量的驱使下走向何方。

后来,我终于领悟。那些不写诗的日子里,我从没有离开诗歌,它们终究是我体内诗意的蓄积,如玛丽·奥丽弗日夜光临的黑水塘,水位越积越高,而最终溢出的,还是诗。

诗并不是文字,甚至不是艺术,是一根玄妙的红绳,让我们牵扯着与荒蛮宇宙的大动脉,扯一扯就触动血肉与神经。“倾诉”是一个作家的起点,但“倾诉”太单薄了。在语言的单薄中,我意识到作为一个诗人的无力,我尝试建构这思域中立体的空间感的诗意世界,企图像蜘蛛一般可以搭一张密布思辨的雪白丰满之网。

而父亲不也正是一只不断吐丝而尽的蜘蛛?而我又是谁?我和他是什么联系?我与这片天地苍穹是什么联系?

诗歌让我笃定,让我不安。

这不安驱使我向前走去。用写作报答我来这世上的意义,不管诗人在写下诗句时是随心而至还是逐字推敲,诗歌始终存在历史和时代的裂隙,而隙中填充的便是無数诗人的不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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