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

拾荒者

与大多数拾荒者不同，他衣着干净，面目清洁，即使

俯身垃圾桶的时候，他也会把身前的衣服

小心地按住，然后，轻轻地，把一个矿泉水瓶

放进随身携带的干净的包里

他就住在我们这个小区，但我从未和他说过话

我在傍晚散步的时候，他辗转于各个垃圾桶，但似乎

他比我走得更加轻松、沉稳，相对于我的匆匆忙忙

他干净的背影，更像是闲庭信步

当我站在垃圾桶前，我忽然明白

在这人世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拾荒者

只是方式不同，捡到的东西不一样，而唯有他

即使生活糟糕成了一堆垃圾，他也没有放弃自己

正是这小小的尊严，让生活不敢太过猖狂，让他

超越了我们大多数人

伤口

伤口无数，那个咬牙切齿的

肯定不是伤得最深的

有的伤口说出悲伤

有的伤口说出疼痛

有的伤口说出绝望

有的伤口说出无所谓

有的伤口，什么也不说，仿佛它

從没有受过伤，仿佛它知道

沉默，是一个永恒的伤口

安福寺

我心有所不安，所以我来到安福寺

我有享不了的福，所以我来到安福寺

我成不了菩萨，所以我来到安福寺

菩萨啊，我只是偶尔路过安福寺，我只想

在安福寺和你说会儿话，其实

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想看看你

瘦了没有，这么大的人间，够你操心的了

菩萨啊，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在人间

挺好的，你就不用为我操心了……我记得

我对我远在天堂的妈妈，也这样说过

无名寺

山是无名山，寺是无名寺，佛是

无名佛，僧是无名僧，树是

无名树，草是无名草，心是

无名心……因为无名，所以

无需加冕，无需被什么

惦念，无需一开口

就被说破……因为无名

你无法把一个人，开除出

人间

在一默书房听古琴《佳人曲》

弹琴的是个老先生，他先

若无其事地弹出一座城，然后

又不动声色地弹出一个国，当他

小心翼翼地弹出一个佳人时，天地

屏住了呼吸，空气里弥漫着

紧张的波纹，不远处的北江

愣了一下神……而我，耸了耸肩，故作

镇静，仿佛他弹出的那个女子

从没有在我的心上走过，从没有

让我疼过……

琴声戛然，一把琴收回了

它所给予我们的一切：一座城和一个国

停止了倾覆，时光

散发着木质的光芒，命运

露出了它红颜薄命的一面

危险之地

没有比心灵更危险的地方，因为

它总是坍塌得比我们想象得更快，并且

不可重建……万物皆被心灵所困，万物

助长了心灵的危险……我们不得不

把思念拖得像一场葬礼

我的悲伤也不过如此

多少座大海才能凝成一滴眼泪

多少滴眼泪才能凝成一种悲伤

多少种悲伤才能凝成一缕喜悦

多少缕喜悦才能凝成

一只飞蛾扑向火焰的决绝

而我由飞蛾和火焰组成

我是咸的，但我无法把泪水交还给大海

我无法把自己交还给另一个自己

我的悲伤也不过如此

它只比这个世界多一双翅膀

它只比悲伤多一道闪电

崩溃

落叶崩溃，类似于

衣锦还乡，它落到哪里

哪里就是故乡：一匹落叶，将沉重的故乡

随身携带

大海崩溃，一遍遍将自己淘汰

只剩下天一样蓝的骨头：风暴

止于风暴

唯有黄金的崩溃，被人误认为

是将光芒重建，而我的崩溃

更像是一场欢天喜地的庆祝

中秋节写给上大一的女儿

不知道说什么好，寄去的月饼、猕猴桃

都收到了吧，几千里的风尘仆仆

它们的甜，没有丢失吧

再也不能像小时候，将你

放在我的膝头，就像我，再也回不到

母亲的怀抱

今夜，我也在外面漂泊，像一个

第一次出门的孩子，满眼璀璨的灯火，仿佛

就是为了照亮内心深处的那一粒疼

亲爱的女儿，天下大同小异，唯人间烟火

不可辜负，唯你让今夜的月亮，活得

像一个牵肠挂肚的老父亲，那么亮，那么单纯，那么

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坍塌

写给十八岁时的你

那时候，太阳是你的正面，月亮

是你的背影，那时候

花模仿着你的微笑开放，鸟儿

学着你跳跃的样子飞翔，那时候

你的左眼叫星星，右眼叫露珠

因为你，天蓝得没有了底线，闪电

乱了方寸，一场细雨绝版成了世间

最荡气回肠的一声唏嘘

如果非得用一个词来形容你，那就只能用——

永远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会老

你静静地坐在窗边，美得

让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时光

也蹑手蹑脚地，变成了一只

缩头弓背的猫——

有谁知道，春天是从我们的第一次怦然心动

开始的

如今我目光迟钝、两鬓斑白，不敢相信

几十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

你依然是爱情

最初的样子

素食者

每个素食者，都有自己迫不得已的原因

有的因为疾病，他要甩掉那些多余的脂肪

有的因为信仰，他想得到神的庇佑

有的是要在自己的身体里，建一座森林

以便心灵，可以呼吸到更多的氧气

那个说不出原因的人，不免让人产生怀疑

没有原因的结果，这不符合常识，例外

总是会让人侧目，产生嫉妒的心理

更不会有人相信，是一株玉米，培养了大地

是一杯清水，滋润了天空

而我，只是爱上了一棵白菜的翠绿和简单

我相信，那也是你喜歡的

《金刚经》，或者生日礼物

你净手净心净意净思净身体之欲

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放下自己

你用一支笔和一张纸安顿好身体里的菩萨

你暂时允许自己离开自己一会儿

你独自走远，渐渐苍茫为无人之境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①所以

我爱你身体里的菩萨，以无畏，以一切心，以

这还不尽如人意的滚滚红尘，如果我哭

我不是因为疼和痛，我是想

把眼泪还给你和大海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②心空空的

没有你，没有菩萨，没有尘埃，没有我

我不在，便是万物

你不来，便不会去

如是我闻：你度我，如度一切劫

注①②：《金刚经》语。

黄昏时，我独自穿过这大雪纷飞的旷野

总得有人，在这黄昏时分，独自穿过

这大雪纷飞的旷野：群山在远处不语，一些雪

提前抵达那里，因为无人，那些雪

得以洁身自好，善始善终

雪落无边，雪落在无边的旷野上，一棵

瘦骨嶙峋的树，是这人间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父亲，无论你朝哪个方向走

他都会颤巍巍地目送着你……而我孤独的脚印

让一座旷野，辽阔得有些跌跌撞撞

因为一个人的坚持，雪落到哪里，哪里

就闪烁着人间的光芒……大雪纷飞，万物

神圣而又简单，且美得彻骨……唯有那个

在雪中移动的黑点，正替人间

背负着不朽的苦

雪落在墓碑上

去墓园的途中，下起了雪，仿佛上天

也要陪我悲伤，仿佛悲伤

只有凝固了，才会显示出它应有的分量

人们愿意在这人间，划出一小片天堂

而一场大雪，抹平了它们的界线，一只松鼠

悄悄地打通了生和死之间那条秘密的通道

人们在雪地里前行，脚步愈加小心，如果

有人突然咳嗽了一声，无数的雪

就会投来不安的眼神，像期待亲人的灵魂

雪落在墓碑上，就像落在

灯火摇曳的屋顶上，但住在里面的人

一直没有出声

他们有足够的耐心成为永恒的一部分

并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默默地

一直坚持着什么

失眠

失眠也是有好处的，比如，你可以听到

黑夜深处发出的一两声异响，你辗转难眠，黑夜

也对你有所表达，无数往事在你眼前闪过，身体

仿佛一个被掏空的粮仓，虚弱而又满足，你终于

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起那个人，你黑魆魆地站在窗前，你看到

天空的湖泊上，一朵叫月亮的莲花

静静地开放——

灵魂想一个人的时候，身体也充满渴望，散发出

经久不息的光芒，想一个人

就是从一块木头里，逼出火焰

失眠有多深，想一个人就有多疼，黎明

就有多辉煌……

七日

第一日，在我到来之前，有什么

已先于我，抵达了你……对于你

我总是迟到，或者是即将迟到的

那一个……而在还没有完成的世界面前

你是我唯一的理由

第二日，要有光，这世界便有了黑暗

要有幸福，这世界便有了痛苦

要有我，这世界便有了你，我爱过你

但不是从一开始……众望所归的

总是一再重复的悲剧

第三日，夜晚总是如期降临，夜晚

总是能给我们额外的馈赠，夜晚

有一颗柔软的心……星星升起来的时候

我一一细数着这人间烟火，那

最疼的一盏，最亮

第四日，世界已经准备好万物，但我们

还没有准备好万物之心，有风，但它

不肯说出那些飘零的身影，风只是

催促着他们，风通过他们

吹着自己……风，从不凋零

第五日，太阳出来的时候，有人获得了

大赦，而我依然被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

我有罪过，还没有赎完，我有你

却找不到故事，你在我的

跌宕起伏之外，你是另起一行

第六日，我一退再退，而生活

仿佛是一个无底洞，我无法退得

彻彻底底……我不知道，我退得越深

越不胜寒，我退得越远离你越近，仿佛

你是生活沉淀到最后的那一部分

第七日，终于有资格回忆，回忆，等同于

憧憬，等同于虔诚的礼拜，等同于

一个人站在苍茫的大地上，万物

穿他而过，但他从不喊疼，他镇定如

无，如你从不存在

道，或者路（节选）

一双手划着桨，让船成为流水的道路

一只鸟扇动着趐膀，让飞翔成为天空的道路

一个人安然入睡，让梦成为黑夜的道路

一张漆黑的脸，让矿洞成为地心的道路

一朵花散发着馨香，让开放成为春天的道路

一个牧人打马奔驰，让辽阔成为草原的道路……

这么多的道路，我独爱那一条

赤脚走过的道路，因为

没有脚领着，道路会迷路

没有血肉的加冕，一条道路

就会显得轻浮

我可以用文字跑得更远

每一条道路都是孤独的，像锋利的刀刃

永远在路上的意思是——

吃饭、喝水、睡觉、发呆、工作……所有这些

都是朝向你的奔波

亲爱的，没有最好的道路，只有

最坎坷的思，最疼痛的念，以及一往无前的

勇气

所有的道路都不会被浪费，总会有

一个人，或者一只蚂蚁、一阵风

将一条道路珍藏

一条道路设下陷阱、鲜花和暴风雨

一条道路考验着自己，也考验着

道路上的行人：与其和无数人

平淡无奇地擦肩而过，不如

让一个人刻骨铭心的破碎

是的，与无数人的擦肩而过，成就了

一个人的刻骨铭心……那通向你的道路

最幽深，最莫测，且永无尽头

那永远在路上的人，随身携带风雨

那永远在路上的人，紧咬着牙关

无数次踏上道路，依然是第一次

无数次跌倒，依然是第一次

无数次落叶缤纷，依然是第一次

无数次告别，依然是第一次——

道路尽头，一个老人颤巍巍地挪动着脚步

他吃力的樣子，仿佛是在把一条道路

艰难地搬向远方

那个提灯上路的人，照亮道路和行人

却从没把自己照亮，他黑乎乎的样子

像一个隐喻

走过无数的道路以后，我终于明白

所有的道路，都是同一条道路

走在道路上的人，都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在同一条道路上，将命运

搬来搬去，而命运

从没有对我们露出过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