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蕨草一直在我家门前目送恐龙

2021-06-30李汉荣

意林原创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成功人士菜园老屋

李汉荣

六千万年前的一个黄昏,恐龙集体失踪。

地球浑然不觉,海水依旧傻乎乎地蓝,群山依旧肃立,保持着白垩纪的身姿和风骨。

上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有蕨草知道出事了。往日,往年,往世纪,蕨草一直是某类精英、某种著名成功人士——后来被命名为恐龙的特供食物。

蕨草养活了这庞然大物,也目睹了这庞然大物是如何遭了灭顶之灾,彻底完蛋的。

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两亿多年前,蕨类和其他众多植物,把地球打扮得葱茏如茵,如碧毯、如绿海,恐龙、飞龙、鱼龙、始祖鸟和它们的众兄弟粉墨登场,奔跑着、追逐着、吼叫着、欢呼着。原始的大地上,生命,上演着粗犷的合唱。

忽然,灾难自天而降,山崩地裂,生灵哭泣,沧海凝固成山岳,高陵下陷为深谷,英雄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已纷纷倒下,连背影也没留下。

被英雄们反复践踏、蹂躏、蚕食和伤害的植物们,覆盖了英雄们的尸骸和坟墓。

它们一如既往地担当起复活大地、绿化荒原的天职。

它们仍然像最初那样,柔弱而谦卑地,匍匐于地母胸前,扎根于群山之间,在阴湿卑微之地,默默地续写大地的葱茏史诗。

就这样,从两亿多年前,它们一路走啊,走啊,目睹了无数次地质变迁和物种们轮番上演的喜剧和悲剧,它们锯齿形的书簽,一直夹在地质史和生命史最为晦涩费解的段落,向懵懂的时间反复提示着悲怆的含义。

从两亿多年前,它们一直锯啊锯啊,走啊走啊,它们葱翠的脚步覆盖了无数英雄的骸骨和坟墓,覆盖了我们有限的智力和想象力,无法理解和想象的无穷往事和无边荒原,覆盖了那只有经过充分覆盖才能最终被猜想的一切。

它们葱茏的步履,走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我老家的门前。

今天早晨,在我家乡李家营,我轻轻推开老屋的木门,在门外小路,我低下头,就看见父亲的菜园旁,路边石缝里,从汉朝以及从更久远的源头流来的溪水边,长满了柴胡、灯芯草、麦冬、鱼腥草,还有那深蓝色、锯齿形的蕨草。此时,它正向我招手,是诚恳谦卑的手势。

我忽然想到:亿万年前,恐龙们也曾看见这样的手势。

——这就是蕨的简史。

中午,我吃着母亲做的好吃的蕨粉,我想着一个不太好想的问题。无疑,人类是现今地球的霸主、精英和成功人士,也即现代恐龙。

那么,蕨,这古老的植物,这时间的见证者,沧海桑田的目击者,你究竟能陪我们多久呢?或者,我们究竟能陪你多久呢?

此时,正午的阳光照在老屋前的菜园,闪烁着三亿年前的那种炫目光斑。

父亲正在菜园锄草、培土、浇水,白菜、芹菜、葱、菠菜、莴笋们长势良好。

母亲在菜园旁边长满蕨草的小路上,拄着拐杖看着菜园,慢慢地来回踱步。

看着母亲的身影和一明一暗的蕨草,我心里有一种暂且的安稳。

我且安于这有母亲、有父亲的日子。

我且安于这一碗蕨粉、一盘素食、一身布衣的日子。

门外,那蕨草,从我家老屋门前的小路旁、菜园边、溪流畔,一直向远处葱茏着,汹涌着,蔓延着,漫向大野,漫向远山,漫向苍穹,漫向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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