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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清初淑媛倪仁吉香草园意匠及其女性特质

2021-06-16云嘉燕

中国园林 2021年5期
关键词:香草园林空间

云嘉燕

王 浩*

晚明清初园林文化趋于大众化,参与造园的社会群体不仅局限于男性士绅[1],当时全国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江南女性也时见于园林中[2]。她们或来自士绅阶层,如商景兰曾与丈夫祁彪佳考察寓山园基址,并与女性亲眷雅会于落成的园中[3];或来自平民阶层,多见于名妓,与士绅在园中赋诗、针砭时弊[4],让“女性与园林”成为明清园林研究的一个关注点。

当前关于明清女性与园林的探讨多从社会学视角揭示园林是女性表现高尚品味[5]、提升地位的媒介[6],阐释了园林对女性社会身份的影响。或以虚构艺术作品为依据,探究文学作品[7]与绘画中园林女性空间的艺术特征[8]及其对女性的教育意义[9][10]225-290。并有基于女性视角研究传统园林空间中的女性情感与行为、女性生活对传统园林空间营造的影响[11]。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以晚明清初典型士绅阶层女性倪仁吉设计的香草园为研究对象,通过实地考察香草园遗址并结合史料复原其示意平面,解析中国17世纪由女性主导营造的园林所具有的意匠及其蕴含的女性特质。

1 倪仁吉生平与园林营造

淑媛①倪仁吉(1607—1685),字心蕙,号凝香子。父为士大夫倪尚忠,兄为进士倪仁桢,善画山水,精于刺绣,17岁婚配,20岁守寡,后侍奉婆嫂并抚养亡夫的3位兄长过继给她的儿子云将、云亭、云津,其间曾因明末战乱于1644年回故里浦江短暂避祸,余生都居于义乌夫家宅院仰止堂及其后园香草园[15]24。寡居期间她曾在仰止堂兴办家庭书院并亲自授课,也曾参与地方福祉项目捐资修筑募粮堰[16]46,67岁被赐予贞节牌坊[14](图1)。其人生脉络蕴含明末清初士大夫家族女性的普遍价值取向——受到时新思想的熏陶而才艺卓群的同时又集聚传统儒家观念中贤妻的美德。

仰止堂为倪仁吉夫家房产,吴大缵始建,后由其季孙即倪仁吉丈夫吴之艺居之,吴之艺下世后仰止堂成为倪仁吉孀居之所[17]。仰止堂名为倪仁吉所取[17],内含“孝慈子孙高山景行”之意[18]。香草园位于堂内后院,是一方小型庭园,其中景观为倪仁吉营造于夫亡故时的1626年之后[16]139,凝香阁即在园内[18](图1),另设短廊、假山、小池[16]187-188。

图1 宗谱与诗集中所记倪仁吉生平与仰止堂香草园[14,17-18]

她“若乃幽窗自遣,时而命侣园林,举夫芳菲之迎眸,晛睆之悦耳,风竹之凄清,蕉雨之点滴,以至山月松涛、溪光琴韵、探梅烹雪、绘染烟云,凡有所得辄寄于诗”[15]24。她刊于康熙丙午年的诗集《凝香阁诗稿》中收录的《山居四时杂咏》②写于1658年,其时倪仁吉53岁,诗中描绘意在“存幽居故事”[15]66,说明这组诗写实性极强,而诗集中《幽居即事》《即景》等篇章也记录了香草园内的生活,从侧面勾勒了园内景观布局,以女性视角还原了17世纪中国园林女性空间的原真性。

2 香草园营造复原

位于浙江义乌大元村东北隅的仰止堂内香草园属晚明清初浙江中部民宅内庭园。宅院总面积约为1 200m2,香草园约800m2,占仰止堂宅院总面积的一半有余。由百度卫星地图可知仰止堂与香草园位于村落中的一处明清古建遗存群中,通过实地调研并使用无人机拍摄其平面影像把握仰止堂与香草园的整体空间布局,仰止堂院落由东侧小门进入,内设天井与厢房1所,院落南侧的内墙上设有通往香草园的中门(图2)。

图2 仰止堂及香草园空间布局[(a)百度卫星地图中的仰止堂与香草园;(b)实地调研使用无人机拍摄的仰止堂与香草园;(c)仰止堂及香草园空间布局;(d)仰止堂及香草园现状;(e)仰止堂及香草园东侧边界遗迹]

据堂内所立《重修碑》载(图3),仰止堂与香草园曾一度因年久失修而荒弃,但村人集资对仰止堂进行多次修缮,故能基本维持原貌,而香草园则大半破损,仅留凝香阁,虽整地填砂,砌花坛添石凳,重修该园,但已非原貌。仰止堂内基本空间格局与建筑所在位置均得以保留,为复原提供了较为精确的基础图层。

图3 仰止堂内重修碑中所记仰止堂与香草园

《山居四时杂咏》中大量实写园景的记录为全面还原园中池、假山、植物提供了线索与依据。由倪仁吉的描述可知,凝香阁临池而建,窗边植樱桃,环窗植竹与芭蕉,檐外植李,阶边间植芍药和酴醾。池中植莲,池边植槐,间种柳,浅滩处植芦苇。园东北角置井,翠竹丛边设篱笆,园墙边植杏,墙角种葵花,墙上爬有薜荔。假山上植梅,石上爬有萝(表1)。亭筑于池边,香草园东侧为建筑立面,如亭设于池东,则亭东一面的视域会被建筑的较高立面遮断,且亭也会阻碍建筑窗内采光;而池西视野开阔,亦可望见“云连山色远,烟共日光曛;日落暮山紫,排空雁阵飞”[15]70之景,故推测亭位于池西岸。且亭应立于假山石堆叠的较高地基之上,如若位于池岸假山边,则亭内观景视域闭塞,亦无法眺望园外远处景致。

由现场考察发现中门内西北侧缘墙有一方平整的地基略微高于平地,推测短廊极大可能位于此,且园东侧为设窗的建筑立面,置廊的可能性不大。廊从晚明开始出现于面积略大的园中,或独立成景,或衔接不同建筑。拙政园营造之初未设廊[19]181,晚明求志园设香雪廊,功能在于赏景,未起到连接建筑的作用[19]253,明末秦耀改建的寄畅园设郁盘廊,仅与书斋相连[19]131,清初重修的沧浪亭设步碕廊,衔接亭与堂[19]167。据有限史料可知香草园内短廊西面植柏(表1),而柏应植于园西北角落,因此短廊缘西北侧园墙延伸至墙角处中断,并非为衔接多处建筑的廊,而是与求志园内香雪廊的功能属性较为相似。

园内植物配置丰富,竹丛边置石,石间植兰;井边植梧桐;庭中植两松,由松与柏通常栽植在一处来营造肃穆氛围推断松应植于短廊西侧与古柏相邻;枇杷应位于廊架周边;靠近凝香阁不远处植桂;石几上列盆菊与盆梅,乌桕推测植于石几边,起到分隔空间的作用;山茶位于东侧墙边;梨树推测位于井边与梧桐围合成较隐蔽的夏日置竹簟参禅的庭荫空间;另有凤仙、辣椒、菊花、玉簪、金钱③散植于园中各处(表1)。

表1 《凝香阁诗稿》所记香草园景观要素及引证[15]29;48;67-72

据现存史料无法具体明细园内道路设计原貌,遗址现场设有1条大理石铺装的小路通往重修园时新开的西门,并非明末清初时园路。香草园为典型浙中宅园,以此推测园中地面应为不规则的碎石与土路相间铺装。园内以植物分隔空间,划分出石井区域、石几盆花区域、凝香阁区域、莲池区域。以中门为起点,去往凝香阁为1条主路径,到达石井及石几盆花区域可各有1条小径从主路径中分出;由凝香阁通往莲池及假山各分为东西2条路径,整合园中景观作复原示意平面(图4)。

3 香草园意匠及其女性特质

3.1 空间:中门内外

仰止堂为倪仁吉寡居宅院,由明清倡导的妇德伦理可确定除宗亲中的男性(为了避嫌,这些男性并不会过久停留),并无其他男性到访。倪仁吉曾办家庭学堂,可以推测仰止堂及其前不大的天井内,逗留过一些前来读书的稚儿,其中定然包括过继给她的3个儿子,可知仰止堂及其天井是整个宅院内与外在人事相接触的空间。在此对外空间内,倪仁吉通过她主持的教育事业,将寡居妇人的美德经由前来读书的孩童传播至地方社区,而仰止堂及其天井也成为倪仁吉对外形象塑造的一处基于儒家观念而言值得褒奖的女性空间。

堂内中门将香草园与仰止堂区域相隔开。中门指大门入口后的门,在传统中国社会也被解释为一种物理界限,将中门内的女性与中门外的男性相分隔[20]38-39。仰止堂作为女性寡居空间,虽不存在实际居住的男性,但其中门依然起到了隔离作用。倪仁吉过继的儿子未曾出现在她记载香草园的文字中[15]66-73,仅有一位比她小两辈的侄孙于1659年在她54岁出版《山居四时杂咏》时到过香草园[18](图1)。这说明2种可能性:一是成年男子不可逾矩入中门;二是倪仁吉年迈时可稍加允许年轻成年男子进园,但仅在少数。这均指向香草园作为承载倪仁吉个人内向性女性日常空间的事实,与中门之外建立公众女性形象的仰止堂区域相对,香草园更多体现出女性真实且寻常的内面。

以中门相隔的仰止堂与香草园的布局十分符合白馥兰认为的明清中国建筑空间作为儒家社会价值与大众观念相交织的结构体,园林多建造于一墙之内的见解[21]84。相似布局散见于中国民居内[22]105-149,如北京四合院设中门垂花门,清代生活在院内的女性被规定不能逾越此门[23]53。可知仰止堂与香草园的布局符合明清传统伦理形制,体现出中门内外有别的内涵;但与多数相同形制的宅园不同的是,作为女性的倪仁吉可以自由出入中门,而男性仅止步于中门之外。仰止堂中门一方面反映出其作为明清宅院内女性空间的隐喻[20]46,另一方面又因其有别于多数以男性为主的空间而呈现出女性主导意识强烈的特质。

香草园空间边界具有特殊性。园东侧并非墙垣,而为一栋长形2层建筑,由其所在位置及实地考察推测此建筑原应为倪仁吉夫家房产。建筑由仰止堂天井东侧起一直延伸至园尽头,与仰止堂天井及香草园相接一面上下2层皆设窗,由屋内窗口可俯视与洞察仰止堂与香草园全景④(图2)。香草园在被倪仁吉观赏的同时也被园东侧建筑中的众多窗口旁观与审视,该园暴露在无数隐蔽的他者视线中,处于“被观看”状态。中门之内的香草园虽承载倪仁吉相对个人化的自由日常,但依然未能完全跳脱他者无时无刻兼具观赏与监督意味的“观看”。

凝香阁的命名体现了女性化特质。倪仁吉号凝香子,在《山居四时杂咏》自序中她自称凝香阁主人[15]66,以号命名建筑,或以建筑之名代称自己,都体现出倪仁吉对该建筑持有的主体意识。有别于男性士人为自己园中景观命名时喜用的宗教抑或儒家象征语汇,“凝香”多用来形容阴柔美的事物,女性居处在明清文献中常被修饰为“燕寝凝香”,足见凝香阁命名中的女性意蕴,与同命名于倪仁吉的仰止堂表达的高山仰止之意全然相区别。这更新了夏丽森认为的晚明中国士绅阶层女性并未在命名园中景观上发挥作用的观点[5]51,实则较之明代武清侯清华园内由皇室女性明肃太后为挹海堂所题“清雅”二字[25]320,或慈禧太后行使权力将清漪园更名为颐和园[26]2-3,倪仁吉对凝香阁的命名更显现出女性主体意识对园林的渗透。

3.2 植物:边缘的中心化

由实地调研发现大元村中心区域分布多所吴氏宅院,而仰止堂则位于较偏僻清冷的一隅,也因女性孀妇的居住使其在反映家庭结构的吴氏宅院分布形制中更趋边缘化。但由复原示意平面可知园内植物造景色彩活泼跳跃,使在分布位置及家庭结构上都具边缘性的香草园在造景层面有异于形制相似、布局严谨的其他吴氏宅院,成为众多吴氏家宅中景观的中心点。

园内植栽虽与明清江南园林有相似性⑤,但更有不同于多数江南园林的配置。春景植物有椒、梅、兰、竹、菜花、芹、樱桃、杏、李、菊、桃、松、苔、梨、红药[15]67-68。凝香阁窗畔植樱桃,与倪仁吉同时期的浙江祁彪佳寓山园内,虽设樱桃林但植于篱外[28]124。反映男性士人造园趣味的《园冶》《长物志》中对樱桃均无赘述,《闲情偶寄》记“所重于樱桃者,在实不在花”[31]234,祁彪佳也认为樱桃“朱实星坠,如隔帘美人”[28]124,可知樱桃在男性士人眼中极具女性化特征。被雅士文震亨评为“如丽姝”的桃、如“女道士”但“花亦柔媚”的李与杏[30]47;49亦兼具女性特质。桃、杏、樱桃、李、梨也构成春季艳红、粉红、浅粉、玉白、洁白渐变色系。与耦园中沈秉成为妻子营造的西花园春日植物延展出的“轻红浅白”相似[32]798[33]88,可知此色系基于沈秉成的男性视野亦颇与女性特质相合。

夏景植物有荷、荼蘼、竹、葵花、石榴、芭蕉、槐、檐卜⑥、枇杷、李、梧桐[15]68-69。此时香景尤为最,从“忽然香气浮,菡萏波心见”及“莲花发远香”[15]69引出清香氛围。荼蘼在《长物志》中被极具性别意识地评价为“移着闺阁,供士女采掇,差可”[30]53,将荼蘼类定义为女性观赏植物。而倪仁吉将其种植在凝香阁阶前,与其时被男性士人评为品阶仅次“花王”牡丹的“花相”芍药并植[30]43[31]220,形成夏季女性化的白红相间色系。凝香阁东西两侧所植竹、芭蕉,与衔接池边的槐组成渐变绿色系,池边墙角的石榴与葵花形成橘色与明黄色配置,合成夏日园中白、红、绿、橘、黄活泼色系。

秋景植物有梧桐、凤仙、蘋花⑦、杨柳、藕花、苔、玉簪、金钱、芭蕉、芙蓉、桂花、藤萝、蒹葭、菊、松[15]70-71。秋以声景点缀,由蕉叶与窗竹摇落营造萧瑟声景,蟋蟀语切⑧、晨鸟报更⑨、秋蝉残鸣⑩惹起清冷意境。李渔称凤仙为“极贱之花”,称玉簪“极贱而可贵,乃闺阁中必需之物”,因可“插入妇人髻中”[31]260,可见玉簪也因其功能被李渔赋予女性化属性。倪仁吉以梧桐、杨柳、芭蕉、松延展出不同层次的绿、凤仙的橘红、玉簪的白、桂花的浅黄、菊的明黄组成秋季园中以橘黄为主调的跳跃色系。

冬景植物有乌桕、盆菊、古柏、梧桐、藤萝、薜荔、盆梅、梅、竹、山茶、松[15]71-72。冬以植物声景与视觉景观营造空间氛围,“槭槭井上桐”为梧桐叶落声[15]71;“林叶正凋落,蝼蛄犹夕鸣”[15]71营造落叶声与蝼蛄残鸣的落寞意境。视觉景观有“晚来乌桕树,近远绚流霞”[15]71,由乌桕如流霞般的渐变色装点冬日园林。

香草园四季植物造景色系绚丽,丰富于沈秉成男性视角下为妻子营造的耦园西花园内仅以植物“轻红浅白”点染的女性特质;亦较多数由男性画师绘制的庭院仕女画,如仇英《四季仕女图》、陈枚《月曼清游图》中多以松、芭蕉、竹、梅、莲、柳造景的或为假想布局的园林女性空间更多彩。可知,由女性设计的植物景观,其配色比仅由男性营造的女性空间中的植物景观更丰富。

园内造景植物中竹贯穿四季、梅经冬复春、松跳跃春与秋,此类多表达士人高洁品行的植物被倪仁吉设计成主调植物。与她同属士绅阶层的耦园女主人严永华亦言“余性爱梅”[32]811,名妓柳如是却言“梅花苦寒,兰花伤艳,山矾清而不寒,香而不艳,有淑姬静女之风”[19]125,由此纳她为妾的钱谦益为她寻得2株山矾,并在其旁建玉蕊轩[19]126。玉蕊为山矾别名,故轩因山矾得名,如此轩名也是柳如是以山矾表情达意的媒介[34],且此轩也成为她间接参与造园的佐证。虽倪仁吉与柳如是同为女性,同样获得了造园或间接造园的主动权,但因所属社会阶层不同,对植栽的选择也存在品赏及情感表达层面的差异。

3.3 园居:与公相对的私

倪仁吉捐资修堰,此类善行多见于明清江南意在地方树立家族威信的男性士绅,作为女性的倪仁吉也参与了这项事业,在香草园之外的公共空间内营造了烙刻女性印迹的公共设施,反映了富有男性化特征的女性公益。1673年,清廷因她白发完贞赐她贞节牌坊,这一光耀吴氏家族门楣的牌坊在公共空间内渗透进了儒家观念推崇的倪仁吉的女性印迹,体现了被世俗美德符号化的女性的象征性。

在与公共空间相对的倪仁吉的私人空间香草园内,于公而言的女性印迹被丰富的园居叠加得更为饱满。香草园园居依照四时不同季相而呈现多样性。春日在松下下象棋⑪、饮茶⑫、池边读书拨琴⑬、花底刺绣⑭、林间斗草⑮、栽植菊花⑯、清扫石上落花⑰、花下饮酒⑱。夏日于水阁“闲敲一局棋”[15]69,在阁内焚香,静望“小院纤尘绝”[15]69,凭栏俯视水中倒影的云峰⑲,终日临水倚栏默然⑳,或在阁内植有芭蕉的窗前临帖,或在桐荫下参禅,另有纺织、时而灌花时而饮酒、落雨天抚琴、烹饪、晒书、垂钓、闲步池边。秋日在清夜哼唱曲调,于庭中捣凤仙染甲,向东篱菊饮酒,夜晚张灯织布或缝越罗。冬日在凝香阁“重玩右军章”[15]72,或“红炉煨绿酒,子夜有冬词”[15]72而饮酒写词,或“洞箫吹袅袅”[15]71,或砌下拾红叶、偶看霜中月。

倪仁吉的园林活动与男性士绅的园居有相似之处,下棋、品茶、读书、抚琴、焚香、饮酒、临帖、参禅、吹洞箫皆为明末清初士大夫园林文娱的基本形式[35]147,反映源于士大夫阶层的园林文化以同一脉络被生活在园林中的士绅阶层女性所承袭。但刺绣、斗草、纺织、烹饪、垂钓、染甲等活动则更偏向于女性化文娱,此类具有女性特质的活动也在香草园空间中潜移默化地渗透了性别痕迹。由以上园居活动可知,明清描绘未知或虚构女性形象的仕女画,如高居翰在《Beauty Revealed》中收录的女性园居图绘,或文学作品如《红楼梦》等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真实的园居景象。

倪仁吉的园居与同她有相似家庭背景的士绅阶层女性亦有相似性。17世纪苏州嘉定县女性侯承恩[38],为儒士侯旭之女[39],婚后因与丈夫不和而和离,后回嘉定本家宅园盆山阁独居[40]。从她描绘园居的《漫兴》中“闲或理琴书,健还操井臼。栽菊取晚香,种松因耐久。煎茶委小婢,浇花必自手”[41]可知,其园居与倪仁吉的有多处重叠。再观吴若冰论述的商景兰与丈夫在园中的文娱[33]57,亦未脱离倪仁吉园居活动的范畴。这说明倪仁吉兼容士绅内涵与女性特质的文娱具有代表士绅阶层女性园居活动的典型性。

倪仁吉四时园居活动的场所按季节特性安排。春日多在庭中,如松下、池边、花底、林间等可供赏春之所;炎热夏日,多在室内,如凝香阁、阁边靠栏、阁内窗前等能遮日光的阴凉处,也有位于庭中如桐荫下或池边等植有庭荫树之所;凉爽秋日,或于庭中或于阁内;寒冷冬日,则多在凝香阁内。其中较为男性化的园居活动如下棋、抚琴、读书、饮酒多半位于开敞空间,而极具女性化特征的观花、倚栏、刺绣等则多在花底、墙边、窗畔和水边靠栏等较遮蔽性的空间内。

明清基于男性士人视野为女性营造的园林中的女性空间,如邱巧玲论述的清晖园、余荫山房、梁园、网师园内所置小姐楼[42],或金荷仙、吴若冰探讨的耦园严永华居住的西花园内锁春院落[33]82-83[43],以及刘珊珊解析的多数由男性画师绘制的庭院仕女画中的女性空间[10]225-290,多将女性安置于园内或重门掩映,或由高大的石假山阻隔的幽蔽之所,体现出将女性隔离于园林边缘的营造观,也让女性的园居活动蕴染上隐秘性特征。以此与倪仁吉基于女性视角的园居活动空间相对照,可知由女性主导的园居活动并非都仅位于隐蔽空间内,而是根据文娱的类型选择或开敞或遮蔽的活动空间。

4 结语

香草园虽与明末清初江南男性士人所建园林有相似处,但作为由女性主导设计的园林,其意匠中蕴含有别于男性所造园林的女性化特质。以仰止堂中门相隔出的于外作为女性从事教育事业的仰止堂区域和于内作为女性日常生活空间的香草园,虽未脱离明清中国传统宅院的空间布局形制,但不同的是作为女性的倪仁吉可以跨越中门,体现出女性对该空间的主导意识。但由于香草园边界的特殊性而使得该园始终位于他者审度视线中,隐约渗透着世俗伦理对孀居女性的约束力。园内主体建筑以倪仁吉的号命名,突显出女性对园林的自主权及命名以“凝香”的女性化特质。植栽多运用颇具女性特征、且延展出的色系与女性亦相衬的花木造景,植物色系配置较由男性为女性营造的园林女性空间而言更为丰富绚丽。作为情感表达的媒介,植物的选择也因倪仁吉所属士绅阶层而在品赏及表情言志层面有别于平民阶层女性的喜好。倪仁吉的园居活动兼容男性士人的高雅情致与女性趣味,具有代表士绅阶层女性园居的典型性,且依据园居的类型选择或开敞或隐秘的空间活动,与多被安置在男造园林边缘区域内的女性活动空间的遮蔽性相区别。

本研究在香草园营造复原方面,虽依据实地调研和文献考察最大限度地还原了17世纪香草园的设计原貌,但可能依然无法做到完全的精确性,尽管如此,通过本文的尝试性探索,为明清江南园林及“女性与园林”研究提供了一个可探讨的案例。在意匠及其女性特质阐释方面,完善了当前多数依托于虚构艺术作品对园林女性空间的研究,揭示了晚明清初基于不同性别视角在园林女性空间的营造观念与植物配置上呈现的异同,以及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在园林营造趣向上产生的差异。为中国传统园林研究提供新视角的同时,进一步阐明了传统士大夫园林文化在17世纪从精英文化向大众化的转变过程中由女性的介入在园林空间、植物造景、园居形式上发生的演变现象。

注:文中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拍摄及绘制。

致谢:感谢匿名审稿人对本文审稿的负责、认真与细心,所提专业性极强的修改意见于本文的精进有很大助益。同时感谢大雨中驱车6小时又跟随笔者辗转在微雨中乡野间泥泞的无名路上调研,并辅助拍摄仰止堂平面影像的小鱼。本文谨献给历史中或只留下姓氏,甚至是无名的,却于造园及园林文化的传播有贡献的、温和坚毅的女性。

注释:

① 清初王崇炳在《金华征献略》中评价倪仁吉“类山野间耆儒名士,不类闺阁中人”[12],王世祯在《池北偶谈》中亦称她为“女郎”[13]283,倪仁吉本家倪氏族谱中称她为“淑媛”[14]。“名士、女郎”称谓虽肯定了倪仁吉的才华,但“士、郎”皆为形容男性的词汇,体现男性视野下对女性才华的认同。本文使用“淑媛”一词,以倪仁吉作为有才华的女性的身份来称谓她。

② 倪仁吉在《山居四时杂咏》作为自序的小引中表示,1644年(其时倪仁吉37岁)因避祸暂回故乡居住,其时侄女倪宜子相伴,意欲将园居生活绘制成画,然未果,而倪宜子已下世;1658年(其时倪仁吉53岁)写成的《山居四时杂咏》一半追思往昔倪宜子仍在世时一同度过的短暂生活,一半记录当前自己在香草园的独居生活[15]66。以《山居四时杂咏》中“独把云芽新、独坐傍林皋、斗室自徘徊”等诗文可知,四时山居的描述正是倪仁吉独居生活的写照;且诗文中亦出现“携筇玩小园”,筇为手杖,指年逾知天命的倪仁吉撑着手杖游赏小园,再次印证此组诗记录的是倪仁吉晚年在香草园内的生活。本文在摘录诗文中园林景观相关描述时,仅择取实写园林的文句。

④ 在浙江中部的民居中于楼的两侧设置庭院是较为常见的,为居住的人提供交流休憩的共用空间[24]38-40。香草园虽也是如此配置,但作为孀妇的私人寡居空间,与浙中民居中普遍意义上置于楼侧的庭园有本质区别。

⑤ 园内西南角“山、亭、梅”造景在《园冶》记“锄岭载梅”[27]200中得到推崇,拙政园雪香云蔚亭及位于浙江的小型宅园春草园内“置小亭于山巅,梅花开放,下浮如雪,清池环碧”[28]32皆为此配置。园池周边植柳,水中植莲与芦苇,也同样在春草园内“环植杨柳、芙蓉、芦苇”[28]31中有相似设计。在浙江的半山园中“结篱而护竹”[28]39与香草园内竹丛护以编篱一致。另有《陶庵梦忆》记浙江不二斋庭中“高梧三丈”,斋房窗外“方竹数竿”,槛前植芍药[28]138,《园冶》记“窗虚蕉影玲珑”[27]183“围墙隐约于萝间”[27]168;《花镜》记“梨之韵、李之洁,宜闲庭;梧竹致清,宜深院”[29]31;《长物志》记葵花“初夏,花繁叶茂,最为可观”[30]85,建议芭蕉“绿窗分映”[30]95,言槐树“板扉绿映,真如翠幄”[30]69,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30]60,建议藕花“或种五色官缸,供庭除赏玩犹可”[30]90,“野菊宜植篱落间”[30]78,皆与香草园内置景类似。

⑥ 檐卜即栀子(Gardenia jasminoides),茜草科栀子属。

⑦ 蘋花即浮萍所开的小白花,浮萍(Lemna minor),浮萍科浮萍属。

⑧ 清蛩语切[15]70。

⑨ 不必莲花漏,喧凭鸟报更[15]70。

⑩ 残蝉不分秋萧瑟,犹对斜阳咽未休[15]30。

⑪相携为象戏,松下堪箕居[15]68。

夏冰抹了抹嘴巴,两手互相擦了擦,将空酒瓶“砰”的一声敲碎了,恶狠狠地说:“我想做什么?你说我想做什么?!”

⑫独把云芽新[15]68。

⑬芹塘泥最淤,慎莫堕琴书[15]67。

⑭花底恣优游,停针记春社[15]67。

⑮斗草坐芳林,飞花着鬓上[15]68。

⑯草堂芳昼暇,按谱菊分栽[15]68。

⑰扫石怜花片[15]68。

⑱酌酒对春花,惜花是春暮[15]68。

⑲凭栏闲俯看,水底有云峰[15]69。

⑳草阁临溪水,幽人日倚栏[1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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