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占奇

北太行有座凤凰山，山上有条盘山路，弯多、坡陡、道不平，走在这条路上的司机都免不了心惊肉跳。压惊饭店就坐落在最惊险路段的路边山坳里。

饭店老板叫常贵，当初，他把饭店建在这里，是为了借着给过往司机“压惊”的机会赚大钱。饭店营业头几年，常贵没少赚。可是，最近半年，饭店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原因是，被凤凰山阻隔的两地之间通了高速，司机们宁可多掏钱上高速，也不走这条破烂的山路。

这天，常贵正瞅着厨房的蔬菜肉食犯愁，忽然听到“突突突”的声响，推门一看，三辆摩托停在了公路边。

常贵忙迎过去，笑着招呼：“里边请，我给大伙儿压压惊。”

“我们等人，不吃饭。”一个高个子回答。

已经两天没开张了，常贵想，即使少挣点儿，也强过东西烂掉。为了能让路人变客人，常贵放出了各种大招，比如说，消费一百减四十;比如说，点几道菜赠几道菜……

最终，几个年轻人架不住常贵的热情，放下摩托进了饭店里面的包间。常贵心里美滋滋的，菜上齐后，他还要赠一盘“山韭菜炒土鸡蛋”。常贵到饭店后面的山上割了韭菜、拾了鸡蛋，往回走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打电话：“哥，你们安心喝酒，我一定把好风，化肥车一到，我立马报告……”

常贵一惊，手里的鸡蛋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没想到，他费劲请上门的客人竟是盗贼！这边，常贵还没回过神来，那边，一个“刀疤脸”已经闻声跑过来，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不是看你有用，现在就弄死你！识相点儿，别乱说！”

常贵乖乖回到店里，心跳得像擂鼓，他只盼着化肥车别到这边来。谁料，他刚一进厨房，外面又响起了“突突”声，循声望去，来的正是一辆拉化肥的小货车。更不妙的是，小货车停到了饭店门口！

这车常贵认识，车主是他的老朋友，西边山脚下吴家沟的吴彪。吴彪下车就嚷嚷：“贵哥，上俩热菜让俺爷儿俩压压惊！”

常贵捏了一把汗，心里暗骂：放着安全的高速路不走，非得走这要命的山道，简直是抽风！

事实上，吴彪此番上山，不是抽风，而是高兴。他儿子的婚事定下来了，过两天就要下聘礼。早上，爷儿俩到山东边镇上的银行里支了八万块定亲礼金，顺便给自己家的小店进了一些化肥和农具。返回时，山里起了雾，高速临时关闭，吴彪寻思与其排队等着，不如走盘山公路，捎带给常贵报个喜，送个请帖，再把请常贵做“婚宴大厨”的大事儿定下来。

“我突然有点儿不舒服，做不了菜，压不住惊！”常贵不敢提醒吴彪，只能往外推。吴彪哪知道有贼候着自己，以为常贵在和自己开玩笑，就笑嘻嘻地说：“不做也罢，但你也不能往外撵我啊！你大侄子结婚这事儿，咱哥俩得商量商量……”

二人正推拉之际，包间里有人喊道：“结账！”常贵心里一紧，慌忙哆哆嗦嗦走到后屋的包间里，不但没收到一分钱，反而又被狠狠威胁了一次。

明知道盗贼要下手，常贵却只能装聋作哑。接下来，他丢了魂儿一般给吴彪爷儿俩做了几道菜，摆放在大厅里。当然，吴彪也给他说了婚宴的事儿，不过，吴彪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之后的事可想而知，吴彪爷儿俩吃饱出来，发现藏在副驾驶座下的钱被偷了。这伙盗贼之所以顺利拿到钱，不是卜算出来的，而是听来的，他爷儿俩在银行那会儿就被盗贼盯上了，爷儿俩毫无提防之心，无意间的对话暴露了行踪和藏钱之处。

这会儿，包间里的年轻人也都不见了，他们自然是嫌疑对象。吴彪抹着泪给吴家沟派出所打了电话，民警赶到后，立即展开调查。民警问常贵，骑摩托车的是什么人，什么特征。常贵哪里敢说，他谎称自己眼花耳聋记性差，除了“几个人长得面凶”之外，啥也没看清、没记住。

送走了吴家爷儿俩和民警，常贵匆匆关了店门，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脑袋，他想强迫自己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就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刀疤脸”的威胁，一会儿想到吴彪的大哭……

煎熬了两三个钟头，常贵好不容易冷静了点儿，院外的大黄狗却狂叫起来，常贵的心跳不由加快，难道盗贼要来杀他灭口？他蹑手蹑脚下了床，拿了把菜刀，颤巍巍地挪到屋门处，扒着门缝往外一瞧，门口站着的居然是吴家爷儿俩。

“你咋又来了，你丢的钱跟我可没关系……”常贵心虚地说。

吴彪回道，不是为钱而来，是回来找东西。他说，上山时光顾着看路，下山时光顾着想钱，一直没注意车上的东西，回家卸货时才发现揽货的绳子松動了，化肥上面的农具少了十来个。他叫开常贵的门，是想借手电用用。

常贵叹气道：“八万块都没了，农具无非就是耙子铁锹一类的，不值几个钱。天快黑了，就甭找了……”

“不是钱不钱的事，那些东西丢在平地上没啥关系，要是颠落在盘山路上可就坏事了，万一有车经过，搞不好会出人命的……”吴彪着急地说。

听了吴彪的话，常贵倒吸一口凉气。去年的一天，他亲眼看见一辆轿车轧到路面的一块拳头大的落石上，滚到了山沟里，车毁人亡。常贵赶忙拿着手电，和吴彪爷儿俩一起向山东边镇子的方向走去。

不去不知道，去了才知道多可怕，吴彪的农具几乎撒了一道，有的在路边，有的在路中间……常贵的心跳得比锣鼓点儿还快，幸亏几个民警是山西边派出所的，来去都没走东边;幸亏大雾散去高速放开，再没车上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常贵胆战心惊地往前走，走到一个绕着山体的急弯时，恍恍惚惚听到呻吟声，常贵的心悬了起来，赶忙和吴彪父子向出声的地方跑过去。走近一瞧，喊疼的是几个年轻人。不用想，肯定是几个人骑得太快，绕过了急弯，没绕过急弯下面的农具，出了车祸。但见几个年轻人东倒西歪，动都不能动了，一个被摩托车压住了双腿，龇牙咧嘴;一个侧卧在山根下，气息微弱;一个面朝下趴在山路上，血肉模糊……

常贵把几个年轻人扫视了一遍，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这几个人他认识，正是偷了吴彪八万块钱的盗贼！

“贵哥，人命关天，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忙！”吴彪喊道。他在饭店吃饭时和这几个人没打照面，哪里知道这就是盗窃他钱的歹人。

常贵心里暗自叫声“恶有恶报”，跑过去和吴彪父子把两辆摩托车搬开，把几个盗贼扶到安全地带，正待开口告诉吴彪实情时，却又犹豫了，摩托车的数目不对，吃饭那会儿一共三辆，现在却成了两辆，另一辆呢？常贵警觉地数点了盗贼的数目，发现也不对，要吃要喝的是五个人，把风放哨的一个人，应该是六个人啊！眼前只有四個人，另外两个上哪儿去了？

的确，常贵的担忧属实，这伙儿盗贼特别狡猾，得手后，兵分两路下山，另外两个骑着摩托车向西边去了。

说还是不说呢？说了吧，吴彪一准儿会再报警，同伙被抓，侥幸逃脱的一定会找自己的麻烦，自己的饭店怕是要关张了，毕竟，能认出盗贼的只有他一个人;不说吧，吴彪的八万块钱就完了……

常贵正左右为难时，吴彪打了急救电话，并叮嘱常贵留下来，随时观察几个人的状况，而后，吴彪爷儿俩继续向山下捡拾其余的农具。

吴彪走后不多时，常贵冷不防被人啐了一口唾沫，回头一看，是被摩托车压折腿的那个。那人强忍疼痛，动了动身子，恐吓常贵说：“要想活命就把嘴闭上！否则，老子们就算进去了，外头也有人招呼你……”

“我……这……唉……”常贵不知道如何作答。

二人正说话间，救护车和吴彪父子一同到了，常贵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狠心的决定——继续装聋作哑。随后，他心不在焉地和医护人员一起把盗贼抬上救护车，之后和吴彪父子一起往回走。

回到饭店，常贵也没说让吴彪父子歇脚的客气话，独自一人进了屋。他身心俱疲，关了门，插好门闩，一头扎进被窝里，不安、烦躁、害怕……心里好似有一万只蚂蚁在挠。

常贵在被窝里拱了一会儿，憋得难受，刚从床上下来，又听到了一阵狗叫，此后便又是“突突突”的机动车声音。他头皮发麻，思忖着要躲起来时，听到了一声“爷爷”。开门一看是儿子开车带来了小孙子。小孙子说，好几天没见爷爷了，想和爷爷一块儿吃晚饭。

“乖，爷爷这就给你做好吃的。”常贵抱起孙子进了屋，唰的一下泪流满面。

丰盛的饭菜准备好后，向来不爱喝酒的常贵还给自己倒了一杯，开始自斟自饮。儿子不解，问他喝酒做什么，他说了两个字——压惊！

儿子家就在山东边的镇子上，吴彪丢农具的所有地方都是儿子上山的必经之路啊！假如吴彪跟自己一样自私，只想着丢钱之痛，不去找回散落在路上的农具，这会儿，他的独生儿子和宝贝孙子……

喝了“压惊酒”，常贵把酒肉、黄狗等弄到了车上，然后，摇着头把“压惊饭店”关了门，爷儿仨一同去了县公安局，把吴彪被偷的前前后后以及几个盗贼出车祸进医院的事情全交代了。

此后，常贵就住进了儿子家。搬家后的前几天没什么感觉，可是，时间一长，常贵莫名失落起来，常常不由自主地看向饭店的方向。那天，常贵在家门口望着凤凰山发呆，吴彪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公安局的民警。常贵惊问啥事，吴彪笑着说，常贵立了大功，民警送奖金来了。

原来，偷钱的那几个人不是普通蟊贼，而是警方重金悬赏通缉的犯罪团伙。警方利用常贵提供的线索，迅速控制了医院里的嫌疑犯，接着又顺藤摸瓜，把整个犯罪团伙十五名嫌犯全部捉拿归案。

收下十万块大奖，吴彪笑着问常贵有啥打算，常贵笑呵呵地回答：“回山上呗，继续开饭店！”

几个月后，常贵的饭店真的又开张了，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因为，常贵拿出公安局奖的十万块和自己存了几年的棺材本，把盘山公路修补了一遍，铲掉了最陡的地方，修补了坑洼的地方，垫平了塌陷的地方，盘山公路又恢复了刚修建时的模样，每当高速关闭或者出现拥堵的时候，盘山公路便跟从前一样，车辆不断。

常贵的饭店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饭店的名字变了，以前的“压惊饭店”变成了“平安饭店”，人们问他为啥改名字，常贵笑着说，“压惊”不如保“平安”。

选自《民间文学》2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