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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建华小小说三篇

2021-06-10

北京文学 2021年6期

友谊小船

为什么总是和我意见相左,你就不能站在我这边说话?散了会,好朋友王田对好朋友甘星抱怨道

好朋友甘星嘴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同在一个班子里,要一起研究讨论的问题不少,好朋友王田和好朋友甘星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好朋友甘星觉得没什么不妥,好朋友王田却有点沮丧。好朋友王田就常常问自己,这样一来,好朋友还做得下去吗?

某日一早,好朋友甘星罕见地发出邀请,说,下午又要加班开会,不如,上午我们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你不知道纪律不允许啊,钓鱼、打鸟、跳舞、摸牌、喝酒,哪样可以乱来?好朋友王田没好气地说。

好朋友甘星笑道,就你懂,以为我就没学习过?我们去柳叶湖划划船,我买单,下午不是有会吗,我也好先听听你的意见啊。

好朋友王田想了想,就说,也好,好朋友嘛,就该在同一条船上互相关照着。

好朋友甘星与好朋友王田,租了一条小木船,两人齐心协力,将船划到碧波荡漾的湖中心。两只白鹭鸶,不远不近地跟着船飞。伴着木桨搅动的,当然,还有下午要上会研究的话题。

好朋友甘星试探性地谈自己的观点。

好朋友王田火爆式地批判。

好朋友甘星苦口婆心地解释。

好朋友王田据理力争地辩驳。

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不划了,将两片湿漉漉的木桨搁着,任一条小船漫无目的地漂。

好朋友王田想,也好,借这条友谊的小船,把有些话说白,免得上了岸,还搞不清楚要不要做朋友。好朋友王田就直问,你说,这么多年了,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这个,还要问?

那我们还要不要坐在一条船上?

还有别的船?

那你为什么总是帮别人说话,就不能和我站一边?好朋友王田一吼,两只鹭鸶被惊吓到,它们像是怕惹什么麻烦,头一偏,就飞远了。

好朋友甘星怅然若失。他轻轻地嘘口气,又紧了紧拳头,就下定了决心。他说,你说得对,我是要站在你一邊,谁让我们坐一条船上呢,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说着,他就往好朋友王田那边靠了过去。船很小,两条壮汉挤到一边,船剧烈晃动。

好朋友王田一句“你疯了”还没有说出口,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好在两人都是水边上长大的,不一会儿,就将船扳转过来。

两只白鹭鸶不知道这两个人在玩什么游戏,又折转飞来。

浑身湿透的好朋友甘星笑道,这么多年来,我们是不是好朋友,你说?

这个还要问?

那我们还要不要坐在一条船上?

没有第二条船啊,浑身湿透的好朋友王田叹道。

那你为什么总是要我挤在你一边?我们同在一个班子里,如同在一条船上,盲目地站在一边,也可能翻船的。好朋友甘星拍拍船头,如是说。

好朋友王田看看头上盘旋的两只白色鸟,说,就你精灵古怪!

俩好朋友什么也不说了,协力齐心将船推上岸,匆匆忙忙回家换干衣服去了。嗯,耽误不得,下午还有重要的会要开呢。

最好安排

夏如春电话里说,我是烦透了真的真的我是烦得不想吃饭了你说我是个什么命啊你说?

这句话实实在在有一扁担长,说的没有憋过气去,听的差点直接就趴下了。

电话这头的何似秋,终于缓过气来,笑道,你别太……我医治不了抑郁症啊,我学的专业是兽医。

我来你这儿透透气,不许拒绝。夏如春从来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何似秋发了微信的位置图给他。心想,还别说,在城市待腻了,这个地方还真是值得来一下,好处就是特别适合“透透气”。

中午时分,夏如春银灰色的奥迪来了。

何似秋就将自己黑不溜秋的桑塔纳锁在路旁空隙地。他一边往夏如春的车上钻,一边说,南(难)来的西(稀)客啊,是先吃饭,还是……

夏如春说,先溜达溜达。

奥迪就在何似秋的指引下,拐进了一条林阴小道。小丘陵地带就是这样,道两旁植被郁郁葱葱,胖的、瘦的灌木相安无事,民族唱法、美声唱法的野鸟远近呼应。

夏如春说,舒服啊,我突然就羡慕死你了。

何似秋斥道,我有你一半好过吗?你在市直机关什么事都不想。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天天写那些呆板的公文有意思吗?在大学时,我就是在大型期刊发表过作品的才子啊,满脑壳的诗歌啊,爱诗这么多年,谁能够给我满世界撒野的时间呢?再不写诗,诗人就老了,就成为尸人了! 夏如春用痛心疾首的口气说完,就把方向盘拍得啪啪响。

何似秋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说,诗人,不见得要天天泡在诗集里,也不见得要天天出去参加诗会啊。

我的环境太不行啊,我都不好和你怎么形容,领导看得起,上个月调了一个助手给我,她一来,我就更加气不顺了,经常给弄得有了进气没了出气。一个学财务的,迟迟来早早走,我烧开水她喝,喝得心安理得。要她写个1000字不到的小材料,我是改得前列腺增生啊!她人不打睬也就算了,天天热衷于描眉画眼,穿得花里胡哨,像个鸡,我都被她那怪里怪气的香水味给熏死了。夏如春说得苦大仇深。

本来,何似秋是准备带他去水库库区转转的,那方宁静的水是会安抚人心的,听他这么说,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何似秋说,我这里的植物你见了,动物你见了,人物你也见了,文物你还没有见过,往左,嗯,左边那条水泥路,对,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车转了几道弯,何似秋叫道,停在这儿,你下来。

夏如春就将车靠在宽阔的路旁。等他走出车门,一抬头,就被眼前的奇观给镇住了。

暖日晴阳下,一座10多米高六边形的5层石塔耸立绿树丛里,一棵六七米高的大树长在塔尖。这塔,威武雄壮,恍如山中汉子;那树,枝繁叶茂,撑起半亩大浓阴。塔和树,紧紧依偎,无限祥和。

何似秋笑了笑,说,诗人啊,何必满世界跑,这,就是诗歌的地方。

何似秋介绍说,这是建于1838年的古塔,据说是1890年左右,雷公劈掉塔顶,有鸟给开个玩笑,将一颗朴树的种子衔到塔顶,树就神奇地长了出来,树根一直往下,紧紧织满古塔的隔层,根须延伸到了塔基下的泥土和周边的稻田了,成就了今天的塔树奇观。现在,是省文物保护单位了。

这树,活得了100多年?夏如春有点不相信,就诚惶诚恐走近古塔,这才看清楚了镶嵌在塔身上的“惜字塔”“道光十八年戊戌秋建”塔碑。

夏如春反反复复给塔树奇观照相,反反复复地说,难得,塔树相依上百年。何似秋接过夏如春的手机,给他和塔树留影。

何似秋说,我一直在想,100年前,塔,或许是极其不情愿头上长棵树的;树,也肯定是不愿意长在一座石塔上的,偏偏上天就作了這么个安排。于是它们就想通了,它们就开始交流了,它们就相依为命了,它们也就成为远近闻名的奇观了。

夏如春忽然就觉得在大学很有些木讷的何似秋更像个诗人了,就问,你想说什么呢?

你想做诗人却安排你写公文,你看不惯的同事必须和你共一室,你怎么就抑郁了呢?塔与树的交流是根,人与人的交流是心。我以前也没有想到会分配到这样一个山沟沟,也埋怨得不得了,一待久了,就像塔尖上的树,赖着不想走了。何似秋说得有点动情。

夏如春若有所思,背靠着古塔坐了下来,一声叹息道,是啊,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指门对户

1栋3门2楼,住着张得茂和许还山。

张住东,许住西,指门对户。两人一起念高中,一起当兵,一起转业,一起分配到冷月市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缘分啊。

许还山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

此话不假。许还山在交警队上班,没日没夜执守路口;张得茂在畜牧局当门卫,值下半晚班,白天和前半夜都可以窝在家。有时候,早上看着黄花大太阳,大家伙把棉被搬出来晒,却不料,不到午饭时刻,大雨劈头盖脸就下来了,一起值班的交警跺脚大骂,什么鬼天气啊!怎么得了,我的被子泡汤了。许还山不急,他知道,等他回家,被子一定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对门家客厅的沙发上。许还山的老家,时不时有几个亲戚,提一堆萝卜白菜鸡蛋红薯过来,搭车、转车,肩挑、背扛,走路、问路,累得半死才找到1栋3门2楼,敲门,没有人应,再敲,没人来开,看来不巧啊,老家人一下像跌进冷水盆。这时候,张得茂从外面买菜或遛狗回来,肯定会遇得到坐在楼道口的客人。看架势,就知道是对门家的。不要紧的,他赶紧开门、让座、倒茶,然后张罗着搞饭、做菜,差不多了,就去给门卫室,给交警队值班室打个电话,说,麻烦你告诉许大人,下班了直接到对门来领人,对了,要提瓶杏花村过来,否则就别来了。值班室的那个女孩子接多了他的电话,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自然会转告的。午餐时间一到,就看见许还山提一瓶酒,打着哈哈进屋。张得茂不光给许还山待了客,许还山自己还跟着蹭了一顿饭。饭吃过了,老家人很过意不去,声声道谢,许还山大大咧咧说,谢什么谢,谁让他和我指门对户?

指门对户的日子,就这样过着。十几年下来,张得茂还在守着畜牧局的大门,许还山却到了车管所,要给车上个好点的车牌,他说了算。张得茂就打趣道,老许啊,我天天盼着你做官,你终于做了,管车牌了,我又没余钱剩米买车,我啊这辈子别指望你帮忙了,除非你管门牌,将我的门牌换成888,或者666。许还山就笑,这个,你总不得嫌吧?说着就递过一瓶1573高度酒。张得茂接过来,说,嗯,算我没有白给你看这么多年门,谁让你和我指门对户呢?

指门对户的日子,又过去许多年。张得茂突然就不自在了。某天,他听见有人敲对面的门,以为又是许还山老家人,打开门去看,却见自己局里的办公室副主任,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在敲对面的门。看见张得茂,副主任尴尬地说,老张也住这儿?哦哦,改日拜访,我今天找所长办点点小事。还别说,这样的尴尬事,慢慢多了起来。提着烟酒敲错门的,这个还好说,直接告诉他就是。就怕有找不着许还山,就将甲鱼吊在门上的,时间一长,甲鱼脚上的线就快被它咬断了,你说是该给牵进来,还是帮忙再拴根绳。张得茂后来就给许还山说起这事,许还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说,你搞了吃啊,我和你谁跟谁啊,谁让我和你指门对户呢?张得茂突然不习惯许还山的大大咧咧了。张得茂说,亲为亲好邻为邻安,这些东西不要为好啊,不要就睡得着觉。许还山拍拍张得茂的肩,像是回应他的话题又像是某种忠告,说,老实人不吃亏谁吃亏啊兄弟,要不然副营级转业几十年了还在守门啊。张得茂正要发作,见又有一班人上楼找许还山,只好忍着。也就是那次以后,张得茂下了决心,不轻易开门管闲事了,虽然有些不安,但他对自己一遍又一遍说,每扇门都有人守的,你就管好自己的门吧。

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面。这句话,张得茂最后一次听许还山说时,他竟然有些惊讶。那天,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有三个人来带走许还山。在楼道口,许还山低着头迟疑着对他说的。张得茂对有人来带走他,一点都不惊讶,惊讶的是,许还山还记得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张得茂眼里有些酸涩,对许还山说,家里你就放心吧,谁让你和我指门对户呢。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