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天羽

远山如卧龙蜿蜒，不见尽头;海面似宝镜澄净，波光闪烁;沙滩柔软，夕阳渐落，白鸥回旋……南疆海滨的甬东村笼罩在一片霞彩之间，一位神情矍铄的白发老人眯着眼盘腿坐在藤椅上。据说他年轻时是江湖上的武林高手，现在快百岁了，依旧耳聪目明、身体硬朗，大家都喊他老神仙。

去年除夕，老神仙多喝了几杯，竟和村子里五六个壮士比试了起来。老神仙和五个壮士各站一边，一根长长的绳子绑在这几个人的腰间，大家同时运功发力向自己的方向拽，哪边先站不稳倒下，就算输了。只见老神仙单手执绳，攥紧绳子稍一发力，五位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竟纷纷倒地。此事让老先生声名远扬，十岁的洛风就是那时拜入他门下的。

洛风慧根过人加上有名师指点，不过三年时间剑法便练得炉火纯青。可他惹祸的本事更是厉害，几乎没有一天能踏踏实实地度过。

“到现在还没人找我告状，莫非今天例外？”老神仙欣慰地想着，轻轻地舒了口气。

“师父！师父！洛风……洛风打人了！”大师兄陈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见事情紧急。

“什么？”老神仙从藤椅上坐起来，匆匆跟着陈涵往村里走去。

井栏边密密麻麻围了两三圈人，大家见老神仙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只见洛风脚下踩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地上湿漉漉的全是水，两个木桶倒在地上。

“你这臭小子怎么又打人？为师怎么跟你说的？”老神仙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充满了威严。

洛风赶紧松脚，辩解道：“师父，这家伙打水插队，我刚刚替天行道，收拾了他！”

“你这孩子也有不是，这丸药拿去疗伤，下次不可再插队了！”老神仙瞪了洛风一眼，从胸前掏出一粒药丸，递给了受伤的年轻人。然后，他一把揪住洛风的耳朵，差点儿把他凌空提起：“插个队就把人家打成这样啊，都是一个村里的邻居！”

“哎哟……师父，可您明明说习武之人要惩恶扬善，我这不是按您吩咐做的吗！？哎哟哎哟……”洛风疼得直叫唤。

人群中隐隐传来一阵冷笑，那些都是因为芝麻绿豆大的事被洛风“教训”过的村民。其中何大叔因为路过高家西瓜地时，不问自取了一个西瓜解渴，便被打得半个月不能下床，此时已经骂骂咧咧地开腔了。

老神仙听完乡亲们的“投诉”也是哭笑不得，他自认为习武之人要侠义为怀，最重弟子的德行，收的几个徒弟也都成为了锄强扶弱的义士。可凡事过犹不及，这个洛风总有“小事化大”的本领，得罪了村民不说，还大大败坏了老神仙的名声。村子里都是些琐碎小事，照洛风这个管法可还得了，说不定哪天就失手伤人性命呢！

想到这里，老神仙向大家作了个揖：“劣徒多次得罪诸位，实在抱歉！过几天我便带他搬出此地，还望各位邻居见谅！”

老神仙拉着洛风的衣领，说道：“臭小子，跟我走！”

大家见这个小霸王威风扫地，发出了一阵嘘声。洛风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心生怒火，可师父在侧，不敢发作。

老神仙帶着洛风向北奔去。两个人在田埂上迈步前行，轻盈得好似晚风中的两只白鹤。麦浪滚滚，氤氲着淡淡的香气，老神仙用力地吸了两口，眉角荡漾着笑意。洛风则全然不觉，不知师父要把自己带到何处，心中一阵忐忑。

“你自小未出渔村，今日师父便带你出去逛逛，如何？”老神仙温和地说。

“太好啦！”洛风见师父语气和蔼，似乎已将自己所闯的祸忘记，如今要带自己出去玩，忍不住叫出声来。

天色暗了下来，饥渴和困倦渐渐涌上来。洛风见师父疾走如飞，步伐不减，又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舔舔干裂的嘴唇，只得勉力支撑。突然，洛风看见远处有一点星火闪烁，似有一户人家，他赶忙叫住师父：“您快看，那儿有户人家，我们去讨口水喝吧！”

老神仙并不理会洛风，继续向前。眼看就要跑过这户人家，洛风一个起落跃到师父身前：“师父，咱们歇歇吧！过了这家店就没这个村了！”

老神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家店了，不好好读书，只知道与人动手！”

“不管不管，您就跟我来吧！”说着洛风就拉着师父去敲门，“有人吗？”

直敲了半晌门才打开，走出一位颤巍巍的老人家。老人家双目浊而无光，似乎看不见东西：“什么人半夜敲门？”

“老人家，师父带我出来逛逛，走饿了，想跟您要点儿吃的！”洛风初涉江湖，只知实话实说，老神仙在旁边一声不吭。

“进来吧！锅里还剩些糙米粥，只是冷了，若不嫌弃便用些吧！”老人家用碗舀了些稀饭，放在两个人面前。

老神仙对着老人家拱手道谢后，便“呼啦呼啦”地喝了起来。洛风微微皱了皱眉，只得跟着喝。

“天色已晚，两位客人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我家住上一晚。明天再走，如何？”老人家话一出口，洛风便连声道谢，他巴不得赶紧休息一下。

柴房的茅草席坚硬且扎身，喝了一肚子水的洛风肚子咕噜噜响，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院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有人进院了。

“小声点儿，柴房里住了客人，别把他们弄醒了。”听声音，说话的是给他们开门的老人家。

“爹，今天收获不小呢！”这个声音年轻而陌生，想必便是刚进院那人。

“嗯，一大一小两头，我去烧开水，一会儿就动手吧！”老人家的话音刚落，就听到拐杖杵地的声音。

“不好，这是住上‘黑店了，这‘一大一小说的肯定是我们了，只是不知为何论头，想必是强盗的黑话。不管那些，待我杀了这两个奸贼，也让师父看看我是能做大事之人！”想到这里，洛风轻手轻脚地蹿出窗户，看到篱笆院里果然有一年轻人正在磨刀，月光下还能看到他喜悦的神情，那少年还自言自语着：“今天俺爹能吃上肉咯！”

“这人竟然想吃我们的肉！”洛风一下子怒从心起，不作多想便朝少年的后背一剑挥出。

少年命在旦夕却浑然不知。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当”的一声，洛风手中的剑突然离手，刺入了篱笆门上。

正在磨刀的少年惊起回头，洛风赶忙往后跃了三丈，一边摆出小擒拿的起手式，一边环顾四周。却听到柴房门口有人笑道：“风儿，你要帮主人家杀猪拿剑做什么？偏偏又拿不稳当。”这是老神仙在说话。循着老神仙手指的方向看去，屋墙边确实捆着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原来，那少年要杀猪给父亲吃，若非师父及时出手，险些因为鲁莽错伤好人。

那少年听了老神仙的话，脸色又和缓了下来：“今天运气好，打了两头野猪，原不该惊扰二位休息的。”

听了少年的话，洛风更加无地自容了。杀猪的活儿他确实帮不上忙，便告辞回了柴房。

进了柴房，老神仙的脸板得铁青：“给我跪下！”

“弟子知道错了！”洛风想到一个无辜乡民差点儿命丧自己手上，心中一阵后怕，对着师父连连磕头。

“遇事怎能不查明便下这等重手？便是查明了还要三思而后行，像你这样，不知要枉杀多少性命？”老神仙在洛风痛处撒盐，只望他能吸取教训，做事不可任性妄为，行事多加谨慎才好，“你的宝剑误伤了不少人，现在落在院中，不必再拔取了，我送你一柄更好的！”

洛风一听此话，更加自愧难当，做错了事哪里还有颜面从师父这里求取宝剑，口中刚想说“不敢”，却见师父从腰间拿出一根只比铁丝宽些的“宝剑”，剑柄倒是很精致，雕满了细密的花纹，层层叠叠，有随风摇曳之姿。

“这是我门下的宝物‘麦花剑，不到非常时刻，千万别用！”

洛风心想：这样的“宝剑”便是到了非常时刻，又能有什么用处呢？但他刚刚犯了大错，心里发虚不敢顶嘴，只得连连点头称是。师徒二人说着话，突然闻到院子里飘来一阵阵猪肉的香味，洛风的肚子一紧，他实在是饿极了。

“两位客人如不嫌弃，请一同来用些猪杂汤吧！”屋里的老人家招呼着他俩。

“走吧！去填饱肚子！”老神仙拉着洛风到了堂屋，冲着父子二人深施一礼，道，“多谢主人家款待。”

“二位请用，我去收拾下院子。”那少年赶紧作揖还礼，说着便走了出去。

洛风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猪杂汤，肚中才觉得微微饱了。喝多了汤就想上茅厕，洛风刚走出堂屋，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喊：“里面的人给我滚出来！”接着就看到七个头缠黄巾、身着戎装的人一脚踹开了篱笆院门，手拿着钢刀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冲进屋内，把刀架在了父子俩的脖子上。

其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嘴角一斜，冷笑道：“识相的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哼！”他将钢刀“啪”地拍在八仙桌上。

“小人家里确实没值钱的了……”老人家颤颤巍巍地说。

洛风见老人家瘫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心中一阵怜悯。若换做往常早就出手了，此刻想到之前的教训，难免有些犹豫。

老神仙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洛风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两个闪身之间，就已经到了门口。他飞起一脚踢倒了门口的官差，顷刻间那六个人便放下那一老一少将他围在了中间：“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们的闲事？”

洛风见对方人多，又手持兵刃，连忙从腰间拔出了老神仙给他的宝剑。

众人看了哈哈大笑道：“你这柄剑溜门撬锁可以，若是打斗，恐怕不行！”说罢七柄钢刀齐举，分上下三路攻击洛风。

洛风的剑虽薄却灵便异常，在钢刀的压迫下曲成弧形。洛风手腕一抖产生的反弹之力更险些将其中一柄钢刀震飞，呼呼之声不绝于耳。这柄“麦花剑”看上去薄弱，但和洛风所练的功夫十分相称，洛风见自己不落下风便化守为攻，把宝剑挥得如麦浪一般，一阵接着一阵，似风吹麦花之声，连绵不绝。直打得官兵们气力不济，虎口作痛，连滚带爬出了院子，与来时趾高气扬的模样大异。

洛风正要纵身上前痛下杀手时，却见师父在屋顶上冲他摆手，只得远望他们狼狈逃窜。

洛风回身进屋，却见那老人家面带忧

色：“哎呀，您这可给我们闯下祸了，这些人在这儿受了气，必定是要回来报仇的呀！”

老神仙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捋长须道：“老人家只管放心，这些流兵猖狂不了几日了。朝廷已经派兵围剿，不用怕，我们再守护你们几日便是了！”

洛风性子直，问师父：“他们都是贼兵，为什么不让我解决了这些人呢？”

老神仙把手搭在洛风的肩上：“谋定后动、宽大为怀是侠，扶危救困、济人水火也是侠，其中的分寸都在一念之间，过了便是滥伤无辜，这是我麦花门下的为侠之道。”

洛风嘴里轻轻念叨着：“麦花门？麦花剑？”

“不错，小麦花开时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稍纵即逝，却需要用漫长的时间来孕育，在花谢时向世人捧出一粒粒饱满的果实。有风吹过，金色的麦浪翻滚，像毯子一样壮观与柔美。”

洛风虽鲁莽却极有慧根：“所以做事情也要像麦子一样，要学会刚柔并济？”

“哈哈哈！对了！”老神仙红润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太史公说‘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便是这个意思。”

兵难并没有像老神仙说的那样很快过去，兵荒马乱的日子长达十数年也未结束。但在这十数年里，没有一个流寇敢到甬东村附近撒野。

七八月里，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处处飘散着麦花的香气。洛风也从人人侧目的“无良少年”，变成了争相赞扬的麦花大侠。

那位老神仙呢？哦！他的年纪更大了，躺在藤椅上，静静地听着甬东孩童傳颂徒弟的侠义故事，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