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

“当当！”

记得好些年前一天晚上，我正在家做物理作业，有人敲门，听着像用脚尖轻轻踢的，还故意嗽嗓子。

开门一看，果然是我爸，手里提两捆东西，肩上背个包，一头汗，正冲我笑。

“把这也拿屋里去。”他用下巴指指地上，敢情还有俩编织袋。

“您，怎么来的？”

“正好吴工来这边办事，搭个便车。”他把两捆塑料膜包裹的书本儿轻轻放在地上，摘下背包，刚要往沙发上搁，犹豫了下，转身放我床上了。

“好家伙，这么多东西，等周末叫我一块儿呗。”

“等不到周末啦。”我爸抹掉鬓角上的汗，一脸心甘情愿。

我给他倒来杯水，他也不喝，放桌上了。

“您这是……要干嘛呀？”

“我要出家啦。”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茬儿，就问，“今年？”

“后儿！”我爸搓着巴掌，两眼放光。

“您都准备好了？”这个问题怎么也得问问吧，可问出来又觉得多余。

“全准备好了。”他这会儿才坐下，喝了口水。“这些年，已经基本上把自己捐干净了。单位宿舍，明儿上交。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也打好招呼了。家里剩的那些物件儿，送的送，捐的捐，干干净净圆圆满满。放心吧。”

“我奶奶那儿，请示啦？”

“那当然。”我爸好像正等我问这个，“你奶奶糊里八涂的，说多了她也不明白，反正院子全给你叔儿，早公证完了，不就结啦？再说，我姥姥那晚儿撂下话给她，‘后辈里有人要出家不许拦着。你琢磨琢磨，她能有意见么？”

我奶奶老年痴呆，肯定不会有什么意见。她跟我叔儿一块儿过，我叔儿没意见就行。我是这意思。

“哦，那个，您不是还养了只猫吗？猫怎么办？”

“那是流浪猫，我没养它，窗根儿底下搁点儿吃的而已。说起它呀……”我爸站起来，打开编织袋，从里头掏出一个可折叠的铁丝笼子。“你要哪天有功夫，上我那儿去一趟，中午去，准能看见它。不如给它抓回来，搁你这儿养一段时间，做了绝育手术再放出去，你说呢？当然看你的方便啊，先顾学习。”

“行，我看看吧。”我接过猫笼子，拿到阳台上去了。

我爸接着从大袋子里掏东西，掏完袋子掏书包。我这二十几平米的小屋很快就没处下脚了。

“有些东西不想送人，只能给你搬来。”

他指着床上的几件瓷器，“都是老祖儿和爷爷奶奶用过的，你留纪念吧。”我看着那对青花胆瓶想，这个嘱托跟刚才养猫的任务是否矛盾？

“这几块表，这是当初送给爷爷的，这是给你姥爷的，这块，你大爷五十岁时候我送的礼，还有这块，送你妈的，你都留着吧。加上我自己这块。”我爸摘下手表，连同那几只一起给了我。我妈和他的表还在走，其余几块都停在过去的某个时刻。

“下面说重点。”我爸拆开两捆书，我上前帮忙，却被倒下来的英汉词典砸中脚趾，接着是中华辞典、现代汉语词典，俄汉词典、俄汉建筑词典、俄汉机电词典、俄汉医疗词典……。

“呦，疼吧宝贝儿？”我爸赶紧挪走花花绿绿的纸砖头。

我纳闷儿，“您常年吃素，怎么有这么大力气呢？”

我爸笑笑， 又去拆另一捆。中华书局的绿皮前四史，约摸四十本，封皮呈现出三种绿色，史记到汉书是青草绿，其中几册史记摸脏了，变为菠菜绿;后汉书三国志是马卡龙绿，想起我爸书架的位置，太阳最多晒到后汉书。

“这些书和字典别随便送人。你要真觉得没用、占地儿，想卖也可以，千万别按书上写的那价儿賣。”

展示完最沉的财产，我们照原样捆好，放到床角。我爸又拿出一大堆念珠手串，菩提子的、檀木的、矿石的，各种材质，长短不一，都有说法儿。还有小香炉、香盒香盘香插和七八盒藏香。

“你喜欢的话随便戴随便用，不喜欢就留着送人结缘。黄绸子包的品相最好，你看着办。呃，还有四本相册、你的芭蕾裙、擎天柱、手偶和几台遥控车。另外那个袋子不打了，是几件没怎么穿过的外套、三个皮包一盒领带。”

“哦，行，就这些了吧？”我开始合计屋里还有哪些空间可以利用。

我爸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一直欠赵叔叔一幅画，这回不能再拖。等他出差回来，麻烦你给送去，连这封信。”

我接过文件夹，放进带锁的抽屉。回头看，我爸终于坐下了。

“齐活！”他习惯性看手表，腕上已四大皆空。“得，我也该走了，别耽误你做功课。”

“您没别的事儿了？”

“没了，功德圆满。”我爸挺得意的样子。

“您再好好想想，过两天咱可就说不上话了。”

我爸真想了几秒，搓着下巴说，“没了吧……硬要算的话，紫竹院有两只松鼠，我每次去都喂，可它们不认识你，估计不会从树上下来的，算了，自有别人喂。其他事儿没了，放心吧”。

“哦，那……以后我有什么问题没法儿问您了吧？”

“宝贝儿，你功课那么好，还有什么问题非问我呀？”我爸坚定地反问，让我联想到武侠片里某些白胡子老头儿，在画面中背对男主角闭目而坐，台词通常是：“汝今功成，为师已无可传授，下山去吧。”

我只好逼进一步，“那功课以外的问题呢？”

“Google啊！”我爸闪电回答，“这什么时代，百度一下，你就知道，多幸福，在家能解决一切问题。”

“也对。”我挠挠头，看他已经起身走向大门。“爸，还有就是，家长会谁去给我开？要高考了，以后填报志愿什么的，学校都得跟家长联系。”

“呦！”我爸一下站住，“这事儿我倒忽略了。”他敞着屋门，思量了一会儿。“那什么，明儿，我跟你叔儿交代交代，或者去趟学校，找班主任说说？”

“您看着办吧，至少给老师留个庙里的联系方式。”

我爸盯着门把手想了片刻，说“我再琢磨琢磨”，然后就走了，脸上似乎没有来时那么法喜充满，也没让我送。

那是好多年前。现在，又有人这么敲门，像用脚尖轻轻踢的。

摘自宿写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