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2019年9月13日早七点，我从山间的鸟鸣声中自然醒来。睁眼，晨光已然穿过白色的窗纱。赤脚走上木质地板，赶紧打开房门——哗哗的泉水声立刻冲入耳际。从昨晚开始，泉水一直在流动，似乎按着不变的弦律，又似乎每一声都不一样。一些水从高处流泻下来，有时候较远，有时又稍微近一点，响声与节奏也便有了细微之变化。

露台的白色沙发上，躺着一两只死去的小昆虫。它们蜷曲着，身体已经失水太多，其状令人同情。抬头看屋后的森林，依然静默在群山之中，而太阳的光芒已从后山明晃晃地发散过来。屋前的小河里，水不深，很是清澈，连水中那灰色的小游鱼也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的颜色、大小，尾巴甩动的波纹，都很清晰。小河上有木质小桥，此刻空无一人。今日中秋，游客还没到来。一切都很安静，除了清脆的鸟鸣之声。伫立露台，不由想起昨夜，我们一行六人，趁着月色迤逦往山顶而去的痴狂之状。

出发之时，亦不过下午七时多一点。出了云隐，离开灯光，在稍开阔处抬头一看，月亮已赫然在天！东边山巅之上，丛丛樟树叶顶，一轮小小的明月已在天际矣！虽然光芒还比较微弱，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晴朗的秋夜。

前行，没多远。山路对岸一座黑色的大山，静默着。云隐主人罗云兄拄定手中法杖，一字一顿地喊将起来：大——山——你——好——，而山亦一字一顿地应合着，亦是那么清晰。众人不由讶然：山未必就是不语者，只是未遇知音吧。

沿着水泥铺就的山路上行，整座大山唯余六人。路边，偶尔一两点白光，一闪而过。嗬，原来是萤火虫！

“啊啊，我有几十年没见过萤火虫和彩虹了呢！”有人感叹。她自沪上来，整日在高楼大厦中穿行，彼城又以璀璨之夜景闻名，以萤虫之光，既便怯飞于路灯下绿植间，又有谁能看见？我久居皖南小城，萤火虫倒是不少见，但是彩虹，的确也是多年未见了。

萤火虫还在路边草丛中闪闪烁烁，众人忽然间童心大作，叫嚷着齐齐扑向那小小的萤虫。如我们想像的一样，那虫忽上忽下、忽东忽西，任尔左扑右突，竟完全无法捕捉。众人气吁吁地停下来，不禁莞尔：在这如鸿蒙初开般的大山里，我们亦如原始人一般了。

再往前，大家便放声地聊起来，也没有任何主题，不过如脚步般随意拉扯着，走到哪里说到哪里——这不是一行禅师所说之正念行走吗？行走，体会脚与大地的触碰，而心亦与脚呼应，只是欣赏眼前的风景，说着无心的话，把一切烦恼拋开，这便是真正的身心合一罢。

转过一个山弯，一阵更大的水流声越来越近。

“瀑布到了，瀑布到了！”有人在喊。

果然，如水月色中，一张瀑布仿佛自天而降。惊喜地走近，水雾便打了个满脸满身。借着手电的强力光束，自上而下，缓缓地，我们将瀑布看了够——以前是白天来过，也在瀑布脚下留了影，但与今夜相比，印象却是极平淡的。正看着呢，突然一个粘而滑的东西，撞上了我的右脚背：有蛇！我一个激灵，马上跳至一旁。手电打过来，哦，原来是一只青蛙。绿背而褐腿，正安静地趴在地上——对不起，是我们惊了你这宁静的秋夜呀！

抬头看天，月亮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圆了。地上的蛙亦沐浴着月光，千百年来，它们世代就沭浴着这山间的月光。我不由羡慕起这蛙来。

继续前行，伴随我们的，除了月光、丛林，还有无数秋虫的合奏。蛐蛐，除了蛐蛐，我却无法辨认出更多的虫类。或许还有黄黑的大蜂，黑绿翅膀、在水边舞蹈的豆娘，等等。它们的振翅声、呼吸声、歌声……组成了这大山里的众声喧哗。

爬完一段徒坡，忽然现出几点灯光，极温暖的样子。靠近了，在门外高喊，无人应答。灯亮着，主人却不知去了何方。再爬完一段台阶，到了一座水库的大坝，这也是今晚夜行的终点了。一上去，便有大而凉的风，从湖面呼呼而来，几个寒颤，一身的汗便凉了。趴在栏杆上，沿着湖面往上看，月亮毫无遮挡地挂在天上；正前方，湖上有光影闪闪；两边，亦是朦胧的山与树……月光撒在湖面，随着波纹一起闪烁着摇曳着，分不清是水光还是月光。近处几只游船，随着那波浪轻轻地摆动着……

众人都安静了。风声又摇动堤坝上成串的空心玻璃球，它们相互击荡，发出清脆如风铃般的声音。世间很空灵，仿佛只有我一人；世间又很喧闹，因为每一个生命都在呼吸……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与这世界融为一体了。

想来，上一次趁着月色爬山，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1998年五月，我和几个同学在衡山，亦是黄昏时分抵达山麓，然后一路上行，至夜半12點多始到达祝融峰顶。当其时也，皓月当空，千峰林立，独立峰前，山风浩荡，斯乐何极！

今夜之山虽不高，我亦已是中年之躯，然童心未泯，其中之快乐亦不亚于当年。

九点左右，回到云隐，却又兴味犹在。于是，泡来一壶茶，在这溶溶月色里，且酌且聊……唐代张籍有诗：草长晴来地，虫飞晚后天；此时幽梦远，不觉到山边——说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吧。

向叶平简介

向叶平，当代女作家。先后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任安徽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系安徽省作家协会、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等会会员。出版著作有《燕燕于飞》（中国文联出版社）和《向叶平作品：散文选》、《向叶平作品：中短篇小说选》（江苏美术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