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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可以观:析论《诗经》中多重审美意蕴的“天”

2021-05-27柯利强

美与时代·下 2021年3期
关键词:审美意蕴诗经

摘  要:千百年来,国内学者关于“天”的探讨从未止步,但对于《诗经》中所涉及的“天”的多重审美意蕴之研究却是阙如。在《诗经》的世界里,“天”主要有三重审美意蕴。首先,“天”是自然力量的操使者,能令风雨,甚至降下灾祸;其次,神化的“天”凌驾于人间最高统治者之上,是至上主宰般的存在;最后,“祖”继承了“天”之神能,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天”在人间的分身。辨析《诗经》中“天”的多重审美意蕴对于进一步研究两周审美观无疑是有益的。

关键词:诗经;天;审美意蕴;操使者;至上主宰;分身

一、自然力量的操使者

“‘天的观念发展至西周末年,……自然之天在西周晚期及春秋时期也渐渐为人所重视体会”[1],这里的自然之天常以破坏者的身份出现,但中国古人对于自然之天的重视却远比这要早得多,如上古神话“后羿射日”“女娲补天”中就蕴含着上古水旱灾害留给中国先民的创伤记忆,从这些创伤记忆之中我们不难看出,远古先民一直都在跟破坏人类生存的自然之“天”作着斗争。《诗经》中有关自然之“天”的书写主要见于书写灾害的诗篇中。

《小雅·节南山》诗云: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忧心如,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赫赫师尹,不平谓何。

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莫惩嗟。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

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

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仕。

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

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家父作诵,以究王。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对于此诗,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写道:“尹氏为政,失在委任小人,且多姻亚;而又弗躬弗亲,政出私门。故多不平,以致召乱。天人交怒,灾异迭兴,流言四起,而犹不知自惩。偶有规而正之者,反以为怨。此家父之深以为忧也。然其人声势赫赫,举朝畏威。莫敢戏谈;况侮之乎?唯家父,周朝世臣,义与国同休戚。故不惮诛罚,直刺其非,无或稍隐。”[2]虽说诗人“家父”不惮诛罚,直刺尹氏乱政之非,写的是人祸,但诗中不少言论涉及作为助长恶行发生的自然之“天”,这个自然之“天”主要是以破坏者的身份出现的。

“天方荐瘥,丧乱弘多”,上天在不断地降下疾病瘟疫,国家动荡不安,死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个“上天”如瘟神一般存在,它是这些灾难的发起者。“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这个“天”啊一点都不公平,心眼太坏,降下如此浩劫残害生灵。“昊天不平,我王不宁”,老天啊多么不公平,害得我们君王一点都不安宁!接连发生的疾病瘟疫本无所谓的策划者、发起者,但在诗人看来,这些都不是偶然事件,必然是有一个“天”在作怪,这个“天”才是罪魁祸首。“天”到底是什么?它能不断降下疾病瘟疫,能扰得人间君王不得安宁,像是一个神,一个由当时的人幻想出来的神。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人间的疾病瘟疫都是由这个“天”制造,这个“天”是一切疾病瘟疫这样的自然灾害的幕后操使者。

当然,作为自然之力的幕后操使者,“天”除了会降下疾病瘟疫之外,《诗经》中还记載了由它发动的其它灾害。“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大雅·桑柔》)《诗序》曰:“《桑柔》,芮伯刺厉王也。”后人也基本赞成这首诗是在说厉王之事。上天在降一场夺人性命的大灾难,要灭掉我们的王,害虫到处都是,大田里的庄稼都被吃完了,任凭大家怎么祈求上苍都不管用,这个自然之“天”是冷血无情的。“厉、幽之时天旱地坼”[3],厉王执政时的大旱与这次虫灾是否存在什么关联,后人已无从考证。通常情况下,虫灾的发生必然与旱灾存在联系,旱灾导致自然界的诸多植物枯死,以致自然界的害虫无处觅食,只能跟人类抢夺食物。再加上当时的王室腐败,官吏贪污严重,天灾人祸交织,这场劫难自然也就愈演愈烈。

有旱灾、虫灾便会有饥荒的发生,《诗经》中关于饥荒的记载相对较多。“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小雅·雨无正》)这个自然之力的幕后操使者不会经常赐予人间恩惠,反倒是降下一场大饥荒,让天下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榖梁传》中有言:“五谷不升为大饥;一谷不升谓之;二谷不升谓之饥;三谷不升谓之馑;四谷不升谓之康;五谷不升谓之大侵。”《墨子》中亦云:“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大饥”“大侵”与“饥馑”都是指古代发生的大饥荒。关于这场持续时间相当长的大饥荒,《大雅·召旻》中亦有记载:

旻天疾威,天笃降丧。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

综上可知,无论是疾病瘟疫,还是丧乱饥馑,“天”都是幕后的操使者,一切人间灾难之发生都是“天”的神威所致。反映在《诗经》的世界里,“天”同样是至上主宰般地存在。

二、作为至上主宰的存在

“一般认为,‘帝或‘上帝就是殷代的至上神,类于后世的至高无上的‘天的观念。”[4]甲骨文中有“天”字的书写,说明早在西周以前人们对“天”就有了认识,只不过西周以前的“天”所指向的更多的是先民对自然力混沌不清的认识,在这种混沌不清的认识之中先民不知不觉融入了人的意志。“后世‘天的观念是在西周初年出现的。”[4]23

武王伐商前,于孟津会盟各路诸侯,便是以殷纣王“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沉湎冒色,敢行暴虐”(《尚书·周书·泰誓上》)的理由发动了对殷商的大战。由之可见,“天”的地位高于人间的最高统治者,若人间的王不受“天命”束缚,其他人甚至可以受“天命”而伐之,不难看出,这里的“天”是真正的至上主宰。在《诗经》中,有不少关于“天”的书写,作为至上主宰的“天”便是其中之一。

“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大雅·江汉》)“天子”即“上天”之子,周王是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其地位之尊贵已是无人能及,但周王却与“天”有着生养关系,为“天”在人间的繁衍,这样看来,“天”的地位自然就在周王之上了。“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周颂·昊天有成命》)作为“上天”之子,周王秉承“天命”,代“上天”管理人间事物,“上天”则发挥神力护佑周王朝国运昌盛,“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周颂·时迈》),看看周管理的这些大邦小邦,“上天”视周王为下界之子,护佑着大周国运昌盛。在祭祀时,“天”亦是在祭祀之列,“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周颂·我将》)从这首祭祀诗来看,“上天”之子并非只是一个幌子、一种单纯的意志存在,而是真实的心理存在。《诗经》中屡次写道“天生烝民”,这说明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天”也是人类的祖先,与人有着生养关系。只不过当“天”作为至上主宰的身份存在时,这种父子关系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上天”不仅能够“护佑”下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且它还能够警示,甚至惩戒那些不遵“天命”的行为: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大雅·板》)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大雅·桑柔》)

旻天疾威,天笃降丧。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大雅·召旻》)。

无论是“上帝板板”,还是蟊贼横行,抑或是旱灾、饥馑,这些不正常现象的发生在当时的人们看来都绝非偶然,它们是“上天”对某些人违背“天命”的行为给予的警示与惩罚。“天”是有意志的,下界的人不能违背“天”的意志,否则就是挑战“天”的至上权威,必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三、人间的分身——祖

来自操使自然之力的“天”的惩罚是让人恐惧的,作为至上主宰而存在的“天”是让人敬畏的。周人不仅惧“天”、敬“天”,也崇“祖”。祖先崇拜早在夏朝就已经存在,“据《尚书·甘誓》,在夏启时,已有‘赏于祖、‘戮于社的声明,说明已有国家一级的‘祖、‘社的宗教活动。‘祖即祖庙,‘社即社神,说明当时已有祖先崇拜和地神崇拜。”[4]16

如果说从原始社会到《诗经》创作这段时间的“天”是一步步人化的,那么“祖”便是“天”在人化过程中出现的一个“分身”,是“人”与“天”的第一次完全融合,是神化的“人”。“天生烝民”这个“天”可以理解为人类最初的来源,它是所有人类的祖先,但这个祖先是神秘而模糊的存在。在人类步入文明社会后,宗亲之别、血源之差逐渐为人们所意识到,这个时候,祖先的样貌也逐渐明晰了起来。到了西周时期,在众多的祭祀活动中,血源祖先几乎取代了“天”这个模糊祖先,前者不仅比后者的样貌清晰,而且几乎继承了后者的全部神力。当然,有一些祖先神即便与祭祀者没有血源关系,人们仍然将其供奉,主要是因为这些祖先神与“天”这位元祖一样,在当时人们的心中拥有着无法取代的地位。

《诗经》中的祖先神除了“天”以外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有血源关系的祖先神,一类是无血源关系的祖先神,两类祖先神常见于祭祀诗的书写之中。

《周颂·清廟》有诗云:

於穆清庙,肃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秉,无射于人斯。

《周颂·清庙》是周统治者在宗庙内祭祀文王的诗,“济济多士,秉文之德”,主祭者率领着一班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宗庙内,怀念着文王遗留于后世的美好德行。这首诗虽没有直接写作为祖先神的文王具有某种特殊的神力,但我们仍可以通过字里行间体会到肉身寂灭的文王具备的神性——德。《尚书·多方》有言:“惟我周王灵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简畀殷命,尹尔多方。”也就是说,周之所以能够取代殷商承接“天命”,统治四方,主要是因为周“克堪用德”,“德”是秉承“天命”的必备条件,是“天”之神性,而作为祖先的文王也具备这样的“施德”本事,自然是承接了“天”之神性。与《周颂·清庙》一样,《周颂·我将》亦是祭祀文王的乐歌。

《周颂·我将》有诗云: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但跟《周颂·清庙》不同的是,在这首乐歌里,文王是作为配祭的对象而存在的。《正义》曰:“《我将》诗者,祀文王于明堂之乐歌也。谓祭五帝之神于明堂,以文王配而祀之。”[5]那么主祭的对象是谁呢?“五帝之神”,也有说是“上帝”的,但不管是“五帝”,还是“上帝”,它们都是极为古老的祖先神。文王作为周人的祖先虽说在这里只是个配祭的对象,但足以看出,文王的身份在发生变化,他已不再是普通的人,而是神一般的存在。

除了像文王、武王这样作为血源关系的祖先神享受周后人的祭祀外,祭祀诗中还写到了一些没有血源关系或者说血源关系不太明显的祖先神。

《周颂·思文》: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

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小雅·大田》:

既方既,既坚既好,不稂不莠。

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

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周颂·思文》和《小雅·大田》这两首祭祀诗所祀的祖先神皆与农业有关。“后稷”,从《大雅·生民》来看,周人视“后稷”为周之始祖,何为始祖?与“天”这位元祖不同的是,始祖不仅存在于传说之中,在实际生活中始祖存在的可能性也非常大,也就是更现实些。从公刘和古公亶父的以农立国,到周朝建立之后统治者所采取的一系列发展农业的措施来看,周一直都十分重视农业的发展,所以以发明种植百谷之法的“后稷”作为他们的始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思文》中写“后稷”“克配彼天”,可见,“后稷”在周人心目中所占的地位是何等重要,与“天”这位元祖神几乎是同等的存在。《大田》所祭的“田祖”被后人称为“农神”,即农业的守护神,“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这是祭祀者的祈祷之词,他们祈祷着“田祖”施展神力将所有的害虫投入眼前的熊熊大火之中,这样大田来年就有个好的收成了。

“祖”作为人化的“天”之分身,在《大雅·云汉》中亦有所体现。

《大雅·云汉》诗云: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

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愛斯牲。

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祀,自郊徂宫。

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临。

耗下土,宁丁我躬!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

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昊天上帝,则不我遗。

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

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

父母先祖,胡宁忍予!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如焚。

我心惮暑,忧心如熏。群公先正,则不我闻。

昊天上帝,宁俾我!

旱既大甚,黾勉畏去。胡宁我以旱?不知其故。

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

敬恭明神,宜无悔怒。

旱既大甚,散无友纪。鞫哉庶正,疚哉冢宰。

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

瞻昂昊天,云如何里!

瞻昂昊天,有其星。大夫君子,昭假无赢。

大命近止,无弃尔成!何求为我,以戾庶正。

瞻昂昊天,曷惠其宁!

高亨在《诗经今注》写道:“周宣王时,连年发生严重的旱灾。周王作这首诗求神祈雨,抒写他为旱灾而愁苦的心情。”[6]当时西周统治下的中原地区,连年大旱,以致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周宣王为此心急如焚,不断祈求上天、先祖,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周民渡过这一劫,可叹的是“圭壁既卒,宁莫我听”,旱灾仍然持续,天空仍是万里无云。“后稷”“上帝”“父母先祖”皆是“一声不吭”,但即便是这样,宣王仍是不愿意放弃希望,“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祭祀队伍还在不断壮大。在周人看来,“后稷”“上帝”“父母先祖”是帮助他们度过危机的希望,换句话来说,“后稷”“上帝”“父母先祖”皆有“降雨”的神能,至少在“降雨”这一方面,三者在周民心目中的地位是同等的,而“令雨”最初是“天”之神能,可见“后稷”“父母先祖”承接了“天”之神性,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天”在人间的分身。

参考文献:

[1]谢奇懿.先秦两汉天人意识与《诗经》学之研究(上)[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66.

[2]方玉润.李先耕,点校.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388.

[3]杨宽.西周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888.

[4]王振复,陈立群,张艳艳.中国美学范畴史:第1卷[M].西安:陕西教育出版社,2009:14.

[5]《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299.

[6]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45.

作者简介:柯利强,广西师范大学美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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