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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视太阳

2021-05-26陈鹏

江南 2021年3期
关键词:妈妈

陈鹏

妈妈刚走。

我说走的意思是离开病房。没别的意思,你们别多想。消毒水味很淡,我闻见默默的气味:汗味甜味奶香味,像玫瑰花加一点青草的气味,鲜嫩的生命气味。我怎么想起玫瑰?默默明天一大早手术,妈妈祈祷了很久,主祷词之后我听不清她念了什么。她总能念出长长的祷词。她回了家还会接着祈祷。会拉着她,一起祈祷。现在我哪还顾得上她。儿子啊儿子,我也在祈求神的帮助:上帝啊,请让手术成功,请让默默看见我,看见妈妈。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心愿呐。

对神,你能说什么呢?对你不真正了解的东西,你能说什么?总之祂安排了一切:默默生下来就先天性失明。那天昆明很冷,空中飘着似雨似雪的东西。我发现他漆黑的眼睛不大转动,护士拿着手电晃来晃去还是没反应。两天后,诊断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三岁吧,等他三岁,做个眼底手术,或许有救。他说的是或许。要是没救呢?三年来我天天盼着奇迹发生。是啊,整整三年。你能想象吗?和一个有希望或没希望的瞎眼儿子挨过1095天。三年了,他的看不见和他越来越清晰的表达让我心里的窟窿越来越大。但也许是麻木。一面希望,一面否决希望。还能怎么样呢,已经这样了,不也过了三年?他默默活着,默默陪在我和妈身边。默默接受事实。很难宣之于口的事实——惩罚,是的,让半盲的妈的厄运,加倍落在他身上。三年来妈哭得还少?太多了,不计其数,让另一只还能看见的眼睛也快盲了。除了哭就是祈祷,整天不息地祈祷,清晨五点,正午十二点,晚九点。偶尔,她走进我们房间,用沉重又不甘的口吻说:“上帝会听见的,丫头。会的。”

听见听不见又有什么分别,默默还是看不见。

都是报应。

我将怎么面对妈呢?万一,不,没有万一,可万一呢,万一手术……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爱她?还是,因为最后一线希望落空,继续恨她?

她是妈呀。我就一个妈。其实两个。她来了。她居然来了。妈特地找来的。在默默手术之前,妈的罪,消失了。

她说,她要来看我。

十三年前的早上,我九岁。那天很冷。东镇远比昆明冷得多。梧桐叶全掉光了,乌云黑压压一片。我不知道妈干吗把这个消息很认真地告诉我。她可以不告诉我。但是那天她好像不告诉我就活不下去了。她好像被一个噩梦抓住,急于从我这里寻求力量和安慰。可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讲,对一个不晓得真正身世的人来讲,是没必要晓得的。我只晓得我有一个妈,一个左眼看不见的妈,一个走路缓慢勾着背愿为上帝随时匍匐的妈;一个每天早上把面条做好鸡蛋煎好牛奶用铝皮小锅煮好端上桌的人。那天早上,她却选择告诉我。也许我大了,九岁的姑娘家,该懂了,该为她出出主意了。

“她要看你。”她说,“她是你妈,你亲妈。”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是我妈,她跟我说,我妈要来看我,什么意思?哪里又冒出一个妈?

“听着肖凌,来,坐下来。红领巾系好。边吃边听我讲。吃完了我们去学校。”

我飞快扒下面条吞下煎蛋,又把牛奶喝光。她终于讲了:

“九年前,也是冬天,她把你放在小广场西面的花台底下。那地方——”

“知道知道,我们经常跳橡皮筋呐。”

“对,就是那里。九年前的早上,很冷。你被白白的襁褓裹着。一看就是医院里的东西。你哭得快断气了,小脸冻得发紫。就在花台下面。就在——”

我浑身冰冷,像重返那个早上。但九年前的事我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出来的,再说我觉得她骗我。这个骗子。她经常骗我,外面站着大灰狼啦,再不写作业被老虎抓走啦,阿里巴巴的宝藏就在东镇大山里啦,我早就不信她了。一个老顽固,每天早上五点爬起来念《圣经》,六点为我烧水煮面煎蛋。她挺可怜的,妈妈。我爱你妈妈,你真挺可怜的。到底哪可怜呢?那只看不见的灰白色的眼睛?或者,走路勾着背踉踉跄跄?还是,让人担心能不能挺过冬夜?是的,我九岁,甚至更早,记事的时候我就可怜她了。我会背着她偷偷哭。特别是有人议论她看不见,走路又笨又难看年纪那么大简直像我奶奶还是个信上帝的怪人的时候我就更难过了。我哭完还会呕吐,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似乎只有把自己倒腾空了才舒坦——我的灵魂,按照妈的话说,才不那么沉重,才感到莫名的松快。

“我不信。”

“襁褓里有張纸,写了你名字、生日——就一个礼拜前。所以,你看,我没结过婚,也不姓肖。你怎么会姓肖呢?”

“真的假的?”

“肖凌,你大了,”她盯着我。那只看不见的灰眼一动不动,像冷雾在我面前飘呀飘。“要不是她——那个女人,那个不配做你妈的女人忽然打来电话,我绝不会告诉你也不该告诉你,可是偏偏她就弄到了电话,你说她到底从哪弄到我们电话的?”

我冲进卫生间哇一声吐了。把刚吃进肚子的面条啦鸡蛋啦牛奶啦吐个干干净净。吐了就好了,吐出来就会好。我漱了口,推门出来。妈站在门边抹眼泪。

“我以为她骗我,我以为哪个无聊女人打电话诓我,然后她说出你生日、名字,你肩膀上指甲大的胎记。”

我使劲摇头,使劲摇。要把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从脑子里甩出去。事实上我没受影响,能受什么影响呢?我就一个妈。我妈今年五十了吧。她就是我妈。我背上书包,红领巾系好,说,走吧,我们走。

妈跟在身后。真奇怪,真是奇怪呀。一通电话、一个请求就让她变了,都赶不上我了,只能踢踢踏踏追着我,快不了,也慢不得。她好像怕我。她怕我什么呢?我是她女儿,我永远是她女儿,我怎么能是别人的女儿?我回身看她,说你走快点行吗?她快步跟上。我听见她呼呼直喘。街上车来车往的声音大得吓人,呼啦,呼啦。她忽然扭头看那些车,让我也看着。

“妈。”我说。

她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了半天。轿车、摩托车、大卡车呼呼驶过,风把她灰白的头发吹起来。她两手攥拳,卡在身体两侧。

“妈!”我又说。

她终于扭头看我了,“走。”

我小跑起来。学校不远,在镇政府西面求实街上。她紧跟着,还是追不上我。往常,比如昨天,她一定是牵着我的手或揽着我的肩往前走的,很少落我后头呀。前面就是小广场。我的心咚咚直跳。她的脸像雾一样白,额头冒出汗珠来。我走过去,花台下面铺着又大又平的黑石头,我大概在它身上踩了不下两百次了。我们经常在小广场跳皮筋捉迷藏和男生们疯来疯去。它早磨得滑溜溜的能照见人影了,我们班男生经常一屁股坐上面吹牛聊天吃烧豆腐呢,我自己也坐过躺过像个小傻子似的又跳又蹦。我笑了。你怎么能相信九年前我躺在这儿呢?这地方,现在,被阴沉沉的光罩着像一块湿答答的破布。你一下子觉得冷。渗到骨头里的冷。一辆摩托呼啸而过。后面是一辆马车,车上拉着一袋一袋雪白的沉甸甸的东西。

“妈!”我说。

她从我身后冲上来一把拽着我向前飞奔,掠过它冲向梧桐树光溜溜密匝匝的求实路。我想站一站都不可能,她手上力气太大,我从没见她使出这么大力气,像老鹰叼小鸡抓住我嗖嗖飞奔,三步两步我们已经把它甩得远远的了。回头已经看不见它了。一点也看不见了,被红砖楼挡住了。她终于松开我,呼哧呼哧直喘,叉腰站下来,看着我,用那只完好的蒙上泪水的眼睛望着我,“丫头呀,丫头。”

后来我想,一定是那天我使劲笑啊笑啊才让她放心了。一定是我的好奇大于惊讶让她放心了,她很快想出办法:离开东镇,去昆明。可是,如果我的反应让她放心,让她毫无压力,又何必要走?她是在我放学后接了我从面粉厂绕道回家不是走小广场老路才跟我说了这番话的,她的意思是,该搬去昆明。毕竟是大城市有好学校好老师,工作嘛,不成问题,教会的朋友会帮她在昆明教堂物色一个职位;房子也好找,买不起就租呗,积蓄还有一点,还能添置一辆我朝思暮想的单车。哈,咋样,丫头,想想看,单车,捷安特山地车,七级变速……

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她决定了。我待在学校的一整天里,她已经想好了决定了哪需要一个孩子的意见?我眼前出现雪亮淡白像撒了麦麸的黑石头,你平常根本不在意的踩在脚下的石头只是石头,它和其他石头有什么分别。妈攥住我的手,她的手凉凉的。

妈的祈祷从未间断。她说,默默是因为她犯下的错被惩罚的——坚决从东镇迁到昆明,彻底远离她。真的吗?上帝什么都知道?依我看,基督徒就喜欢把所有的错都扛起来。怎么就不是我犯的错呢?她干吗不提呢?难道不是我自己的问题?默默是我的儿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说,手术一定成功,上帝是知道的,否则几十年的侍奉还有什么意义?是的,她无法忍受对主的爱最终毫无意义。她常说爱人如己,对世人之爱从来不会无意义,正如,主对我们每个人的爱都是意义,我们爱主就是最大的意义。

小小的两居室,我一间,她一间。她墙上有十字架,小桌上放一本又厚又旧的《圣经》,她每天站着读它,然后,念主祷词,再然后,为默默祈祷半小时,或更久。她能在屋里待很久,直到我大声问她,妈,妈,要喝杯水吗?

教堂在城北,比东镇的小教堂大很多。她坐公交去,转三趟车。礼拜天天没亮就出门了,一定是头班车。平常也去得很早。她说去教堂的人大多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是自己背上去的,不是主让他们背上的。唯有勤勉反省才能得主的宽恕,可在我看来他们夸大了罪——罪早就犯下了,谁没有罪呢?我的经历算不算?她和她的弟兄姊妹用虔诚的侍奉来忏悔和纠正;可如果是罪,是已经发生的亏欠,还怎么纠正呢?我想不明白。

默默的脸白得透明,睫毛长长的,头发卷卷的——来自他的,不是我的。这就是罪。确凿的证据啊。幸好我不信主。可孩子没错,他有什么错,要这么残忍地对他?如果不论是我的还是妈的罪就把他的视力夺走,我们的信或不信还有意义吗?信的目的,又在哪里?妈是不允许我这么胡思乱想的,她带我们去教堂,听完牧师布道,她用力地全身心地亲吻默默,每次都热泪盈眶,似乎能真切感到主的力量灌注在除了看不见之外像诞生于拿撒勒羊圈里的孩子一样完美的默默身上,她说会好的,会的,会的,要相信主。好吧,我愿意相信她的话。默默长得飞快,都能叫我妈妈了,放开手能跑得像只小鸭子了。在楼下经常摔跤,那就不去楼下。在楼上我们能听着电视转播踢一场足球赛。他脚头又硬又准,将枕帕团成的足球踢到两只椅子中间。我们浑身大汗,笑得满地打滚,然后我把他的臉蛋擦得干干净净就像水晶做的。他冲我一直笑一直笑,颈窝里的奶香味真好闻呐。

“妈妈,我觉得,我看见你了。”他会说觉得了。这个词我和妈经常用。他抚摸我的脸,手指也像透明的,像风一样。

“当然,你当然看得见妈妈。”

“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他笑了,“你难看还是好看?”

“你说呢?”

“难看。”

“到底难看还是好看?”

“哈哈,很难看,非常难看。”

“像什么一样?”

“像抹布一样。”

“你也很难看呢。”

“像什么一样?”

“像花一样。玫瑰花一样。”

我牵着他的小手坐公交车,上40路再转3路抵达酒店。要是去早了我们就在大堂里等一等。小美会塞给他一只蛋筒冰激凌或一块德芙巧克力。他笑着谢她,非常小心地把东西塞进嘴巴。小美每次都说,李果还是没有消息。我没吭声。哪来那么多消息呢?没有就没有吧我不在乎。她回前台,有时一杯菊花茶,有时一杯橙汁,端过来,放在钢琴边的小桌上。她在海悦酒店干了五年多,我才三年出头。我喜欢她脸上那种淡淡的逆来顺受的表情,似乎对眼下的一切感到满意。当然啦,她对我心怀歉疚——她觉得事情大大超出预料,至少是她的疏忽,所以尽量对我好,对默默好。她想多了。路是自己走的。她二十三了,比我大一岁,还单着。默默手术她没来,白班,一早就给我发信息了:凌,绝对成功,放心吧!

我掀起琴盖,活动活动手指,弹出《海边的阿狄丽娜》。这是默默的最爱。要是大堂里没什么客人,他会偷偷凑过来轻声说,“再来一遍。”

我把他打扮得像个小王子:小西服,黑领结,皮鞋擦得锃亮,西裤刚好长及鞋面;白衬衫,两天就洗一回。我经常给他穿白衬衫。手术之后,我得给他买新衬衫了。又长个了。

在我的琴声中,他昂首挺胸,两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离我三米的钢琴右侧,从大堂吧那头看过来他刚好被琴挡住了。幽暗中,在由玻璃窗和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灯营造的梦幻氛围中,我的默默安安静静和我和我的琴声融为一体。

“《致爱丽丝》。”

“嗯。”

“《秋日私语》!”

“遵命。”

弹完一曲,再来一曲。他能准确说出曲子的名字,让我弹他想听的。《梦中的婚礼》《绿袖子》《秘密的庭院》……每晚六到八支曲子。结束后,如果时间还早,小美就带他在酒店里转悠。他喜欢坐电梯,喜欢听着叮一声脆响猜出楼层,还喜欢去19层楼顶西餐厅趴着落地玻璃瞪着外面——像是看得见的,而且非常清晰。双塔、老城、翠湖、翠湖北路上璀璨的灯光……它们刻在他脑子里又向外攒射,无数的温柔焰火呀,红的蓝的绿的白的粉的黄的,一片美丽之海。

我一定要教他弹琴。

刚来昆明的时候每天都是煎熬。我失去东镇了,失去了小伙伴和小广场,失去了橡皮筋和老鹰叼小鸡,失去了烧豆腐紫米糕酸辣粉。当然,还有那块黑沉沉的石头。当你意识到某些事物的迫切和重要,它们却永远消失了。

昆明的孩子不喜欢我。我的小镇口音,我的穿着,我的性格。我也不喜欢他们,说话夸张大声武气好像偌大的城市还装不下他们操蛋的野心;他们在老师身后诅咒老师,在成绩好的同学面前骂最脏的话;头一回看见妈,来学校门口接我的妈,他们就嘲笑我了,说这个穿着抹布一样的长衣服的老太婆到底是你妈还是你奶奶还是你家佣人呐?到底,那只不会转的眼珠子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呐……她趴在学校大铁门上眼巴巴望着我从学校里出来,灰白头发被风吹得像鸡窝一样乱。我受不了。真受不了。我恶心,想骂她想扇她一巴掌。我顶着嘲笑一步一步凑到她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做不出来,乖得像只绝望的小猫。她身上有灰味汗味雪花膏味,就像东镇老房子里的一个管家婆,一个保姆,一个怪物,一个背负十字架的人,一个罪人。可你想象不出妈哪里有罪——一个收养弃婴的人怎么可能有罪?一个早晚在教会服侍上帝的人怎么可能有罪?到底哪不对劲?我说不上来。也许我恨她不顾我反对就把我带离了东镇,也许当年她把我从石头上捡起来怀有别的企图,也许是我厌烦了她身上或浓或淡的氨味和灰味,也许,我骨子里挺想见见生我的那个她……可妈呢,她邋遢吗?挺邋遢的其实很干净。一直干干净净。这是主的要求。她尤其注意的是,从不冲我大声说话。她对我越来越小心了。

她还像从前一样牵我的手。我甩开了。

“还是没朋友?”她说。

“没有。”我说,“不稀罕。”

“不好吧肖凌,你十三了。”

“无所谓。”

“还是应该交个朋友的。”她笑着,一副讨好的样子,“男生也行啊。”

“切!”

“东镇的同学还给你写信?”

“早不写了。”

“哎,丫头。”

我看着她,“你呢?你不也没朋友?”

“我有啊,你知道我有。”她很坚定,“教会里那么多弟兄姊妹。”

我踢着脚下的落叶。好吧,她总有道理。总有一大堆道理。

她忽然说,“你抽烟了?”

“啊?”

像挨了一耳光。一种赤裸裸的耻辱。

“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她欲言又止。

“什么?”

“我在阳台上闻见了。我很容易闻出烟味。”她小心寻找措辞,“我是说,你这个年纪的娃娃呀,有时候,试一下错的事情,也可以理解。只有知道什么是错的,才可能选择对的。我在你抽屉里还发现——”她打住不说了。

我站下来,瞪着她。恨不能杀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看看你有没有藏着香烟。对不起。丫头,对不起。”

我奔到路边呕吐。拼命地夸张地非常投入地呕吐,把路过的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吓懵了。他们像撞见叫花子撒泼一样捂着鼻子逃窜。我吐完了,感到无比轻松,甩开她向前飞奔。她紧跟上来。又像东镇那次一样,死死跟在我后面一步不停还趁我吐的时候买了矿泉水抓在手里可她老迈的步子要想追上我实在太不靠谱了,我把她远远甩开跳上一辆公交车鬼知道它开往哪里,我坐第一排,司机大叔长着一对招风耳,六七站后我下了车,我恨自己居然没加入学校里那帮野孩子的阵营,那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干点出格的事情了。抽烟算个屁啊。我恨不能砸碎满大街的玻璃,或者,先把自家玻璃砸个稀巴烂。天知道这什么地方,简陋空旷角上有花台和东镇小广场有几分相似,一个流浪艺人一面弹电子琴一面唱歌,无非是朋友啊朋友你可曾忘记了我之类老掉牙的东西,这人穿得很差人也够老。关键是,琴弹得实在不怎么地。他面前一只鞋盒里已经有不少零钱了,你都不晓得谁会给这种人零钱。他的琴声,他糟糕得一塌糊涂的琴声让我猛然想起今天本该去教会练琴。不去了。就不去。教堂一直让我压抑沉重憋得慌。她要去就去吧,她肯定会去的,她一定会准时在风琴房门口等我的,我偏不去。我把身上不多的几块钱掏出来扔进盒子里。他冲我咧嘴傻笑,比翻白眼还难看。我大声说你唱得不行,弹得更不行。说完转身就走带着恶作剧的畅快,不再理会他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我连吃碗面的钱也没有了。连一只包子也吃不上啦。那就饿着。没关系。我真不知道置身何处,去往哪里。我终于甩掉他难听的歌声琴声进入一条小巷,一个色眯眯的小老头急急往外走,我问他,知道东镇吗?怎么去东镇?他嘴巴张得很大,像瞅见一个离家出走的嫩泱泱的小疯子。啊呀,姑奶奶,远得很,要坐班车,要上东部客运站坐班车,这么晚了班车早停了……

天渐渐黑了。黑透了。我不饿。就这么自由自在游来荡去的多好啊,没人管我,没人搭理我,没人认识我。就我,我自己,我一个人。我本來就和她没关系啊。

我很晚才回家。她不在家。我直奔房间,拽开三抽桌,东西没动——不就画册吗?全是帅哥的画册。有RAIN,有安七炫,有布拉德·皮特,还有亮出腹肌的贝克汉姆以及我亲手写的在边上或长或短的东西:美和善都是自私的。月光下的誓言都不可信。我们的约定,这一刻,玫瑰花也闭上了眼睛……我脸上发烧,抓起它哗哗撕个粉碎。之后我饿了,把冰箱里的剩饭菜热了热吃掉满满一大碗。她还没回来。她的房间空空荡荡,黑色十字架高高挂着。脊背一样的十字架。我知道她在哪了我转身下楼,一路疯跑,对,朝着公交车站疯跑,还有车,还不太晚,还能赶上。下了车又一阵疯跑。到了不知道几点了,我一眼看见她站在上了锁的教堂大门前,和站在学校大门前等我的她一模一样:两手揣在衣兜里,孤零零戳在阴影中一动不动,灰白的头发在晚上是黑的,比石头还黑。我眼泪下来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在暗夜中闪光。我说,妈。她两手从兜里掏出来,上前一把抱住我,死死抱住。

“丫頭!”

“我回家了,你不在。”

“我晓得你会来的。老师早就走了。”

医生说,概率差不多一半一半吧。

默默生下来就能看见,像别的所有的孩子一样看见,该多好;当年妈妈不把我从黑石头上捡起来捧在胸前,该多好。哎。妈说,感谢主。是的,一个决不再来一次高考的高中毕业生,一个在教堂学会弹琴的姑娘家,一个没文凭没经验就在海悦酒店顺利挣到生活费的黄毛丫头,还上哪儿找更好的运气?妈说,不是主的眷顾,是什么?

可是主,她的主,偏偏让我的默默看不见。

小美说,他不错呀,高个子卷头发——天生的,身材挺拔,蓝色或棕色西服黑雕花布洛克皮鞋,腼腆地笑着,似乎对身边所有人,对酒店每一个员工都心存敬意。小美还说,他从深圳来,住海悦半个月了,每天晚上喜欢坐大堂吧喝卡布奇诺,抽一支雪茄。后来她才发现他非常喜欢我弹琴,坐下来就不挪窝了。她说他每天坐在相同位置无非离我更近些——是的,钢琴右侧角落(现在默默常坐的位置),看着我,观察我。我脸红了。我刚来半年,不想惹麻烦。小美说怎么是麻烦呢?哪来的麻烦?喏,他送你的玫瑰。

小巧的黄玫瑰,一共六枝,让人拒绝不了。他像平常那样听我弹了六支曲子,小美带他来到我面前,说能否请我上十九层顶楼宵夜。我本想推辞,鬼使神差同意了。我不是随便的人,从来不是。我天天戴着十字架,尽管我还不信祂。妈说戴着总比不戴好,何况我晚七点出门将近十点才回家。我从不在外面过夜。从不。那半个多月他差不多天天来,天天待在角落里听我弹琴。请我宵夜的第二天他没出现,第三天,第四天,他回来了,又请我吃西餐,之后陪我去公交车站,一路走了十来分钟。我们在暗夜里在雪杉阴影里往前走,街道干燥又漫长。他问我到底背负着什么。我说,什么?他说,从我琴声里听出也从我身上看出我背负着沉甸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面粉还是石头?他笑了,我没笑,也没说话。他看人还挺准的。他的笑容热情,没让我非说不可。送我上车之前,他出其不意地握了握我的手,又急忙放下,并无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小声说,对不起,多牛的手啊,难怪弹那么好;如果我讨厌他,他明天就不来了。明天之后再不出现。如果我对他不太反感,他明天还会送我一束玫瑰——红的,成吗?我一言不发。不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而是完完全全晕菜了。我紧张得手脚冰凉。我不太相信有人看上我,还是他这样的男人。他问我,那他明晚还来?我没吭声。他笑了,将我送上车。我故意坐在对过靠窗位置不让他看见,但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我知道。我的后背火烧火燎的。

第二天他约我看电影。

五一电影院的《夏洛特烦恼》。很久没进影院了。散场后我们在五一路上溜达,灯光亮得惊人,像另一个世界,一个和你活着、弹琴毫无关联的世界,你从没来过,更不用说和一个帅气的老家伙一起来啦(可我余生的重要使命之一不就是忘掉他吗,彻彻底底地忘掉?)。他叫李果,在深圳做印刷。印刷什么?我不解。书,他说,各种各样的书,尤其年鉴,那么厚!他伸手夸张地从脚底比划到下巴,我笑了。哪有那么厚的书?有,他说,你把我十年做的年鉴摞起来,就那么厚,把二十年的摞起来,能把我埋了。他说公司是他的,不拼命揽业务找客户万万说不过去,何况他还不老嘛,他故意暴露年龄:刚三十六,上个月过的生日。聊到我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一个弹琴的,每晚守在海悦大堂聊以糊口的所谓钢琴师,昨天,今天,明天,没有任何不同。至于未来,或者说,是否需要某种变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们在一家时装店前站住,男女模特身后的锐利灯光将他照得惨白,他的影子映入橱窗。有意思,一种双重凝视和虚虚实实。他轻声说,你多大?十九,我说。哦。他说,我还以为,你刚十六呢。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盯着漂亮的仿佛雌雄同体的塑料模特半天没说话。之后他说,他在昆明的生意不太顺利,交了很多押金,项目却迟迟没有进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说,他明天回深圳,也许一个月后回来,也许,三五天就回,又或者,再也回不来了。为什么?我问。他脸上出现忧伤,他这个年纪少见的深沉复杂的忧伤。他摇头说今天的电影实在没劲,比我弹的《秋日私语》差多了。

“能不能,再请你弹一遍?”

“现在?”我大吃一惊。

“就现在。”他一把拽着我的手,“我们回海悦。”

我不由自主随他一路小跑。这儿离海悦不远。

“你着急回家?”

“还好。给我妈打个电话。”

她没说几句就匆忙挂断了。她的表现让我讶异。平时,一直以来,甚至包括我十三岁那年——那件大事的前后(我会慢慢讲到的,别急)——她也极少这么匆忙。她向来要求我第一时间就回到家里,让她看见,让她放心。通常,我说过,我从海悦回到家大约十点。现在快十点了。事实上,为了这场电影,今晚小美替我向大堂经理请了假。

“你妈管你真严。”他说。

“应该的。”

“应该?你可是十九岁的钢琴大师啦。”

“那也得听妈的话。妈永远是对的。”

“不,妈怎么可能永远是对的呢?”

我们不跑了,走得飞快。

“你不懂。”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啦大师。”

“你妈不管着你?”

“我都三十六了。”

“那也是妈的儿子啊。”

“我妈呀,当年,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一律不管。”

“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这个嘛,”他站下来,目光在密集的灯火中闪烁。他干净,帅气,典型的南方人。“打架斗殴要管,夜不归宿,不管。”他笑了。他故意的。总的说来,他还是浅薄。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整整大我十七岁。

他哪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哪知道妈妈对我意味着什么。

“你这次回去,真不回来了?”

“要看这边进展。有时候有希望,有时候,又完全沒希望。”

他问我,妈怎么管我的,我长这么大,没在外面过过夜?

“没有。一次也没有。”我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

“这么晚了,你妈她——”

他提醒我了。妈刚才的表现太反常,急于挂断,急于跟别人说话。家里来了客人?对,从她平白又温和的突然拉长的声调中我能感觉出来,家里来客人了。谁来了?

“无法想象,你钢琴弹那么好,一次也没在外面过过夜。”

“二者有联系吗?”

“有啊,”他做个鬼脸。其实他总体上还是挺沉稳的。西装革履,永远西装革履,和我认识的所有的幼稚男孩太不一样了。我像只蜗牛,拼命收缩,钻进厚厚的壳。“大师通常都在外面过夜的。无拘无束才是大师嘛。没见过你这么乖这么听话的大师。”

“我算什么大师。”

“你是。”

我一声不吭。

“我要是说错什么了,请务必原谅。”他有点慌了。

我还是一声不吭。在他眼里,在很多人眼里,我也许是不折不扣将自己紧紧裹住的怪胎。是又如何?我早就认命了。我是妈的翻版。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她信主,我不信。天知道我什么时候会信。迟早的吧。

“我们还回海悦吗?”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我说。

“好的,好的,谢谢。”他笑了。他有细细的眼纹和法令纹。

我们进入海悦大堂。灯光昏暗,大堂吧没有一个人。小美早下班了,晚班男孩姓马,我们没什么交集。我还是礼貌地征询了他的意见,他请示了大堂副理,回答说,当然可以。李果谢了他们,逐一鞠躬的样子格外谦卑。我在钢琴边坐下,他问我要不要开一盏灯,我说,不用。我打开琴盖,《秋日私语》从我指间流淌出来。此时一片昏暗,和平时太不一样了:翠湖北路上有清冷的水银色路灯,落地玻璃窗空荡荡的,天空低垂,我瞥见自己的影子,单薄,孤独,暗含惊人的执拗。像另一个我。琴声专注而舒缓。我弹过不下百次了,从没像今夜这样深深地进入旋律之中。

他站着,像一条黑色的伤口。

进去之前我使劲吻他,他冲我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大大的V字。然后,护士推他进去了。他进去了。我默默祷告,想跪下来不停地不停地祷告。妈说她整夜对着十字架祈祷哀求直至天明。本来,默默生下来就遭受这么大的不公让我不愿信祂。是啊,如果祂是爱人的,无条件爱着的,又怎会如此残忍?我们做错了什么?我,还是妈?即便错了,罪不可赦,妈已经受过一次罚了干吗又来一次?她多么善良多么虔诚,甚至,多么伟大。妈妈,我的妈妈。神为何惩罚一个婴儿?他多么无辜啊。婴儿难道不是这个世上最纯洁无辜的造物?还是,世上就没有任何人任何造物是无辜的?三年了,上帝。好吧,我错了上帝,是我做错了,大错特错。我愿做任何事情只要你收回惩罚或让惩罚施之于我,让我独自承担终生悔过哪怕遭受鞭笞火刑让我下地狱炼狱。默默只是个孩子,那么小的孩子,都三年了,还不够?上帝啊,你这么做,是对的吗?你确定吗?

求求你上帝求求你上帝,让默默看见吧!

我弹完了。就这一首。

我没起身,低头打量黑白琴键。它们光洁,安静,像被月光洗过,像从海底打捞上来。余音渗进去,藏在深处,还原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完美秋天。他在黑暗中使劲拍手,掌声在空阔的大堂里游荡。

“太棒了!大师,可惜现在买不到鲜花了。”

我向小马和大堂副理告辞。李果将我送到路口,拦了一辆的士,执意塞给司机五十元钱。我上了车,他认真地说,他很可能明天就走,明天就回深圳。我问他很可能是什么意思?他说,也有可能……他摇摇头,明天的事情嘛,明天才知道。他又问我,明天还来?我说当然,这是我的工作。那么,他朝我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我刚弹完琴的手还是热的,甚至滚烫。后会有期啦,他说。如果我没走,那就明天见。我答,明天见。

到家很晚了,马上十一点三刻。我以为妈早睡了,不料她就坐在客厅里,坐在老掉牙的钢琴边等我。她看我的眼神严肃又悲伤。她似乎很不幸却又因为我而无比幸运。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做了她女儿,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穿灰色外套,脚上没穿拖鞋,是平常那双皱皱的黑皮鞋。她迟迟没开口。我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是的,我知道今晚家里谁来了。我能闻出那人留下的淡淡土味。是土味。一种过期雪花膏的气味,隐藏很深的仿佛某个空房间的气味,被荒废被撇下的气味。不是孤独或孤苦。是幽怨,乃至怨毒。是的我闻见了。与此同时她一定闻见我淡淡的酒味了。晚餐我们喝过红酒。

“她非要见你。”她说话了,“咋办,丫头?我说都二十年啦有意思吗何必呢?”她絮絮叨叨。她累了,累狠了。她抬手撑住下巴。“她像影子一样,像影子一样呐,这么多年,从东镇到昆明,你算算,多少年啦。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为什么,她为什么就——”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被这气味吸引。我觉得我很早就被它吸引,我还在襁褓里,还是婴儿,长到九岁十三岁,长到现在还是被它吸引,它一直趴在那里,在我身体里缠住不放,像阴曹地府的索命小鬼。她就是索命的。妈说得对,既然当年不要我,干吗又来?干吗又跑出来?何必呢?就不能痛痛快快一杆子到底?她怎么找来的?从哪来的?这气味渐渐沉重,从半空落下,匍匐于地,像东镇小广场上的黑石头,我们踩过无数次不褪色不消失不增减的石头,闪闪发亮。

“睡吧,妈,太晚了。”

“睡不着。”

“睡吧,妈。”

“我把她送到车站。车开得没影了我才回来。”

最近她瘦了,而且憔悴,像那块石头。有时候,不,最近她让我觉得陌生。非常陌生。其实每天见她的时间有限。白天我练琴,散步,看书,下午或傍晚乘车去海悦酒店。她呢,白天差不多都在教会。她很忙。救赎灵魂的事情,再多时间也不够啊。我礼拜天陪她去教堂,弹风琴,探望朋友,做完礼拜领完圣餐吃过一顿简单的晚饭,我们乘车回来。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泪流满面。我问她怎么了,她摇头不语,事后才解释,丫头啊,你从没体验过神好像突然涌到你心里让你感动得马上发现自己多么渺小吗?从来没有过吗?我摇头。但很快,我也体验到了这种泪流满面的瞬间——我必须忏悔。六年时间只会让沉重之物更加沉重,你在劫难逃。所以我对李果说,我十九,其实我老了。他不明白。我不做解释,也不必解释。六年了,我和妈,我唯一的妈,我们可以不发一言默默坐着。她知道我是懂她的,就像我知道她是懂我的一样。现在她看不见的灰眼睛里藏着多么重的阴霾。她故意回避,闪躲,付出惨烈代价,还是没用。这种事情你是能预料结果的:要么枷锁越来越重,要么干脆自欺欺人。不,妈一直是那个戴枷的人,那个绝不低头的盗火者。

“放心吧,你放心吧。”我说,“你的主会帮你。”

“你只是可怜我。你只是可怜一个为你摔断腿的跟你没半毛钱关系的瞎子!”她差不多在低声咆哮。我很少见她这样。不,从没见她这样。

“不是的,妈。”

“你让她来的?”

“怎么会呀。你忘了六年前——!”

“忘不掉。所以你把她招来了。而且,今晚你故意不回家,你就是故意让我一个人——”

“妈!”

“我不是你妈。她是。她才是。我姓薛,不姓肖。是她的姓。她把你名字写在一张纸上。我早扔了。你不知道你妈写的字什么样。”

“妈!”

“就算是你告诉她的,我也理解,我也无话可说,我也——”

“妈,求你了。”

她絮叨了很久才进屋睡觉。没有定论。因为不能再搬一次了。还往哪搬呢?她进屋后我坐在黑暗中,坐在她刚才坐着的旧沙发上,我听着外面的动静。低沉的汽车声和楼上楼下的走动。这个旧小区里没有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一直待到妈的声音传出来:轻轻的鼾声加上沉重的就算睡着也不得解脱的呢喃叹息。我不知道几点了,也不关心几点了,反正天亮还早得很。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在我十三岁之后还要重复一遍或做好再来一遍的准备。妈呀,妈妈,我只有一个妈。十三岁那年我就彻彻底底搞清楚了。就在那一年,我说过我会讲到那一年的,一个黄昏,她接到她电话——她哪知道妈的电话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好像她一直躲在暗处窥伺打探,就好像十九年前冷得像冰的清晨她根本没有离开,就是人群的一员,直到亲眼目睹我的妈妈,一个四十岁妇女拨开众人将石头上的我抱起来。没人说话,他们保持沉默也许人人被冻坏了,怀着悲愤与好奇想知道妈妈究竟要干吗。我觉得,我认为,即便她将我捧在胸前,让我们感受对方心跳和呼吸的那个神涌进来的时刻也没有想好,没有真正想好。她当时的表现无非是下意识反应,一种本能,一种因为天气太冷赶紧让地上的小东西在她怀里暖一暖的女人的本能罢了。她四处看着,絮叨着,上帝啊,哪家的孩子啊,哪家的孩子,多漂亮的小丫头呀,都不会哭啦……那一刻,我相信她就在人群里看着。她没走。她放下我,没走。她要亲眼瞧一瞧谁会把我捧起,把我带走。最终让妈妈下定决心的一定是她的主,她的耶稣。我相信。她觉得她可以为一个弃婴付出全部的爱为自己赎罪,虽然她什么罪也没有。她活得那么辛苦,那么认真,哪来的罪呢?比起不要我的站在人群里被冷风吹得像罪犯一样的她,妈妈哪来的罪?可惜十三岁的我还不懂这些。十三岁的黄昏她的来电像核弹一样将我们引爆了。我高声叫嚷,对骂,我恨她,无缘无故恨她,像仇恨一个空洞的概念。我恨她的气味,恨她走路的样子,恨她悲戚严厉或明或暗的目光。尤其那只眼睛,那只一动不动的眼睛,一个上帝的疏忽,因恼怒和悔愧变本加厉形同怪兽。是的,她像怪兽一样将我吞了。吞了我那么多年,而且根本没给我任何意义上的爸爸。没有。她只是鬼鬼祟祟和教会某个叔叔来往,却从不谈婚论嫁,后来被我撞见了。是的,我撞见过。十三岁的我发疯一样呕吐、喊叫,冲出家门。她以为我还会去风琴房但我绝不去了,她还是跑去那里等我,可我没出现,足足消失三天。我对李果撒谎了,我当然在外面过过夜呀,我都十九啦。我干吗要说实话?

哦,想起六年前我就——

我坐在她坐过的沙发上流泪。马上觉得不妥,不该把她从好不容易降临的睡梦中惊醒。我相信她是因为我还在家里待着,还待在她身边,她才踏实睡着的。

我起来,開门出去。迈步之前她沉重的气息从后面追上来。我转身回去,写了字条:别担心,中午以前就回。 你的丫头。

海悦大堂没人,跟几小时前一个样。也许只是光线上的变化:更暗,更深,像浓雾包扎的小广场。我直奔电梯间,11楼,1109。他说过。

他非常惊讶,简直吓懵了。被哭红的眼睛,被陌生的无助、疲惫、内疚搅和得面目全非的我弄得不知所措。按理说我们是不该发生关系的,可我想把自己交出去。就在今夜。交给他。我愿意信他,就算我的信盲目可笑毫无道理。我摘下十字架。

他很温柔,一再说,我们不必如此。我,特别是我,没必要……他绝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一丝一毫也没有。他穿一件白T恤的样子更瘦,更羞怯,还有点可怜,像个挨饿受冻的大男孩让人心生自责。他嘴里有雪茄味,脸上的护肤水气味很好闻。完事后他一个劲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就因为我是第一次?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乐意。无论是谁,我爱的不爱的,看上的没看上的,总得有第一次。除了疼,没有任何快感。我奔向卫生间用力呕吐。他吓坏了,一个劲敲门,我不搭理更不开门。之后,我认认真真洗了脸,把头发扎好,把内衣穿上。

天就快亮了。灰黑的城市一点一点爬出地平线。汽车声逐渐增多,空气里似有血的腥味。我穿好衣服。我奇怪自己干吗那么着急离开。他劝我喝一杯咖啡。他亲手泡的酒店速溶咖啡。好吧。在经历了并不疯狂的艰涩、疼痛和混乱之后,是该喝一杯东西暖暖了,让我重新清醒。其实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就像个疯子,唠唠叨叨被妈的魂灵附体的疯子,我急于把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出来,不管对方是谁,不管他离开还是留下——要是留下,我今后见他,还是不再见他?

十三岁之夜,好吧,它绕不过去。那三天里妈妈每天都去教堂,求主一定让我回来,求主暂且放下九十九只羊羔,先把我找回来。她宁愿奉上另一只眼睛,虽然就连这一只也看不太清楚了,《圣经》已读得非常吃力。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他说。咖啡端到我面前。桌子太小了。酒店房间的桌子总是格外的小。杯碟里有洒落的咖啡。他穿着酒店的睡衣,胸膛若隐若现,肌肉比我想象的发达。可是,即便度过了一个夜晚,我们并不亲密,他反而更紧张了。是我穿戴齐整让他心虚?

“同学家,朋友家,还能去哪儿呢?一个十三岁的娃娃,还能去哪儿?”

“她没找你?”

“找啊,满世界找。可要糊弄她,太容易了。”

“后来呢?”

“我自己回去了。她敞着门。三天来,每天夜里都敞着门,她倚着沙发半睡半醒。第四天深夜,她的祈祷成真了,我进了门。她坐起来,看着我,瞪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眼睛,直愣愣看着我,就像不认识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然后,她抱住我,说,感谢主,感谢主,丫头啊,我的丫头。

“快一点了,她问我饿不饿,吃没吃东西。不,她要给我煮碗面条,再卧两个鸡蛋。我说不饿,不吃,她说,那她上街对面给我端一碗热气腾腾的上海馄饨。我最爱吃对面小铺的上海馄饨。我拉不住她。半小时后,我听见她在楼道里大声喊我。她回来的时候从二楼摔下去,髋骨碎了。她都五十五了。”

“天呐。”他张大嘴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有点呆傻,也没我以为的那么帅气。也许,非得天黑了他才与众不同?他有种我很难形容的世故,或者,天真。总之他这种年纪的男人大都如此吧。我从不了解男人。现在疼痛从我下体三分之一深处翻卷上来,火烧火燎的,喝下去的咖啡也浇不灭它。我不后悔。

“她在医院躺了两天,我足足劝了两天,她终于同意手术。”

“为什么?”

“她觉得,她是有罪的。”

“为什么?”

“把我从生母那里夺走啊。彻底夺走,占有。”

“可是,明明是你生母把你——”他彻底糊涂了。

“所以她们俩都觉得有罪。自己比对方的罪过更深,更重。一个抛弃我,一个独占我。”

他說不出话来。这是无解的。我告诉他,直到我跪下,跪在她床边苦苦哀求她说,这是我,她唯一的女儿的最大心愿,也是我赎罪的唯一机会——要不是我,要不是我那么操蛋和任性——她才同意了。幸好,手术很顺利。从此,我说,从此,我觉得我也背上了沉甸甸的罪。六年了,六年来,我没有一天离开她。一天也没有。

“今天呢?”

“除了今天。”

“为什么?”

我没说话。窗外彻底亮了。天空是一种清爽的灰,偶有鸽子飞过。你忽然听不到车声人声了。

“你今天回深圳?”

“嗯。”

他脸色沉下来,但不做解释。他似乎希望我追问可我没问。我说,我走了。他摸着下巴,有些恍惚地冲我点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感到释然,又十分后悔。不是因为我把自己交给了这个人,而是,我又把她一个人撇在家里了。我像被刀片划了一下。我起身说,再见。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抱抱我,又像无声的道别。我跨出房门。

十一

我无法想象她的样子又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样子。生下我的母亲。我生命意义上的母亲。她难看吗?像什么一样?像桌子一样。不,生命意义上的母亲不正是陪着你爱你给了你全部的妈妈么,不正是她么,不是她,就不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生下我的另一个人真的那么重要?不重要。可我还是会想象她的样子:有泥土味砖味灰味沧桑味汗味衰败气味风尘仆仆的样子,一个还不老的中年女人,也许,像我一样,她十九岁那年就生了我。所以,当妈亲口告诉我,此刻她就在昆明,就在我们家里,我多么吃惊呐。

“妈你什么意思?”

“东镇,三岔河以南全拆了,要建高速公路。”

“小广场也拆了?”

“快了,丫头。”

我愣了半天,“那她——”

“都来两天了。”

“你们——”

“没事。我们好得很。”妈用她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我,“丫头啊,她说她要来医院看你和默默。她知道默默手术。让她来吧?”

我非常惊讶妈的转变。她什么时候想明白的?她什么时候觉得我将接受她面对她?都二十多年了。上次,怀上默默那天夜里,妈还那么坚决地不让我见她。那时候她从骨子里感到害怕。现在,她居然告诉我,她已经和她同吃同住了整整两天。

“我去过东镇。”妈说。

我没说话。

“我去看我们当年的老房子,都拆了。我去小广场,那块石头还在呢。最后,鬼使神差,我给她打了电话。”

妈说,她住在废墟里。住在被拆掉一半的老平房里。去看她必须爬上高高的满是泥巴混凝土碎砖块组成的一座小山。她非常热情,找出一只苹果,一人一半把它分了。她说她不愿离开东镇,他们一大批人到处投诉,但现实是,他们很多人即便有去处也坚持待在废墟里。没水没电,上厕所要跑很远。她一辈子没离开东镇,现在,妈说,看来不得不离开了。妈忽然盯着我,像二十二年来某个重要时刻一样盯着,摸摸我耳朵,脸上有种圣徒的气息,一种古怪的被多年独身、悔愧和虔诚混合的气息,她说她晚上离开的时候,回头发现她在废墟里点着一支蜡烛,刹那间,整座废墟小山被照亮了,酷似耶稣降生前羊圈里的温柔烛光。妈妈泪流满面。她面对废墟祷告,向上帝祈求,主啊,哀恸的人有福了……第二次,第三次,她给她带了吃的,用的,忽然问她,愿不愿意上昆明和我们住一起。她当时就愣了。妈告诉她,肖凌的儿子默默,你孙子,马上要手术。你就不想看看你的孙子?

就这样。妈说,她收拾收拾启程了。

“她太在乎你了,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再没嫁人,说起你就哭呀,丫头。一辈子受内心的煎熬,一辈子活在自己的罪里。我终于发现,帮她,把她带家里来,我心里那叫一个踏实。现在倒头就能睡一个对点儿呢。”妈的笑容里透出淡淡光辉,“我要征求你意见,先让她来医院?”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不想见她?”

我没吭声。

“让她来吧。”妈说。

“妈。”我说。

“她无家可归啦……”妈一脸忧伤,它很快成为善良、谦卑交织的爱与悲悯。我太熟悉了。“其实,没有她,哪来的你?没有你,我也就不会是我。再说了,我们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

我的心咚咚跳,像长了草的荒弃的房间。我似乎盼了多年,又拒绝了多年。

“我想明白了。我站在废墟下面,站在那支烛火下面,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想象得出来。

“要信,要忍耐。”妈说。

“你常这么说。”

“你不能装看不见。也要信,也要忍耐。”

“妈。”

“我错了,丫头啊。”

妈说,她在东镇纸箱厂差不多干了一辈子。那是小企业,收入微薄。当年将我放在小广场的她还是姑娘。她没透露男人是谁。在东镇,这是天大的事情。她曾想把我打掉的。男人跑了,无影无踪。就像后来的李果也无影无踪三年了毫无音信,我问过小美,都把她问烦了,后来她干脆躲着我,不再见面,我也换了工作,去一家琴行教小孩学琴。我和过去彻底断了联系。实际上是断不掉的。默默就是从前一切联系的总和,而且眼睛头发那么像他,怎么可能断呢?报应呐。我无法想象我失去默默。我无数次感谢上帝给了我默默,哪怕他生下来就带着罪的印记,连他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终于能想见她的悔愧自责有多重了。妈说这个孤单的女人后来嫁了一个卡车司机,再后来司机意外死了,她四十不到守了寡,再没嫁人。所以,妈说,那时候她多么想见到我,重新找到我。所以,妈说,她恨她不理解她是因为自己从未真正生过孩子,后来豁然理解是我十三岁那年她从楼道摔下去之后。上帝的意思啊,是警告,也是敦促。

“你挺像她的,瘦瘦的。不,不邋遢。一点也不邋遢。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妈说。

“我会见她的。”我想了想,又说,“你真不介意?”

那只灰白的盲眼转向我,“放心吧。丫头,你放一百个心吧。”

“那以后——”

妈握住我的手。“上帝自有安排。一切都交给祂。”

十二

嗯,这差不多就是我的故事了。我全部的爱、恨和历史。

可我的妈妈……

周日上午,一个男人在琴行徘徊了很久,我向他推荐了三款钢琴。我小心打开琴盖,弹了《秋日私语》。他安安静静坐下,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后像李果那样为我鼓掌。他上了年纪,一个儒雅的头发银白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不,他不老,墨蓝色格子西服、黑衬衫、英伦范儿的皮鞋、挺拔的腰身和不紧不慢的语速让他气质出众。我想,我暗暗幻想,那个人,默默的父亲上了年纪也会是这样吧。没什么赘肉,腹肌隐约可见,背很直,认真倾诉、聆听的时候像小学生一样腼腆。实际上呢,他哪来的狗屁腼腆,小美在默默降生那天,来产房看我那天才偷偷告诉我,李果在深圳是有妻子的。他们这些广东人,广东生意人,像种马一样到处播撒孽种。小美一声长叹,问我恨他吗?我想了想,说,能联系上他?十天后,还真联系上了。我没透露默默的任何消息。他连他有了儿子也不知道,更不用說一个盲眼儿子。他在电话里干咳,用他腼腆的嗓子一个劲说他有多忙,解释这一年来差不多跑遍全国却迟迟没机会来昆明。他说了很多,我听着。他最后说,大师,来深圳吧。你来深圳,行吗?我说,不行。因为你妈妈?我没说话。他哪晓得人人各有使命,它们构成你无法更改、逃离的一切。要信。要忍耐。我差一点说出来但我没说。我突然意识到我想找到他的念头随默默在我身体里长大而长大,随他降生而离奇消失了。不需要找个父亲。不需要。绝不需要。那天,上年纪的男人并未买下我推荐的任何一台钢琴,但保证把朋友的孩子推荐到我这儿来学琴。太美了,他说,你知道吗姑娘,我们年轻的时候啊,都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粉丝,这首曲子听过无数遍,它见证了我们的青春呐。你弹得真好。

这话给了我猛烈一击。青春。见证。下午我启程去了东镇,摇摇晃晃的班车开了将近三小时。我下了车,循着记忆深入它。不,和我记忆中的东镇完全不一样了。晦暗的老街,在风中吱吱呀呀的难看招牌,路边的肮脏积水,毛色极差的流浪狗和猫,缺乏修整的行道木,胡乱生长的街心花园里的合欢、木棉和月季;气味熟悉又陌生:浓烈的烧烤味下水道味灰尘味旧家具味腐木味;东镇凋敝、凌乱地袒露出它丑陋的一面,一种被诡异的生机勃勃控制的深深的乏力,就像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我找到那片废墟了——真不可思议,它离我们当年的老屋,我和妈生活整整九年的地方,也就两三公里。我看着一栋一栋被推倒的房子,一处处裸露倾圮的院墙,不知具体哪一间是她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高处吧,也许,循着一条脏乱的两侧有白色野花星星点点明显踩出来的土路一直向上,最高处,一幢仅剩半拉砖墙的老屋伫立着,风烛残年又极其倔强,似乎顷刻就会倒下,或永远岿然不动。我的心怦怦跳,恍然觉得是自己和妈住在这里,一直住在这里,不是另一个人,不是任何一个人。我们似乎在这里接受和储存了我们短暂的生命,再用一种陌生的荒凉将其抛出,以至于,我们走到了某种事物的尽头。明明是她住的地方呐。一个人。那么多年。

我去往小广场。是的,再也没有小广场了。只剩一个巨坑,一个大得仿佛死亡本身的东西,泥土垒得很高,像伤口一样向两侧翻开、伸展。一只吞噬时间的黑洞。一块被放大的变异的黑石头。挖掘机在角落轰鸣,不断抛出深处的泥土,红得像血。没有那块石头了。盛放过我的石头。再也没有了。我们曾经在这地方疯跑,像男孩一样。再也没有了。

十三

默默被推出来。那么小,像一只橡皮玩具。纱布差不多把他整张脸都裹住了。我抓住他的小手。还好,手是烫的,像一团火。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我呼唤他。他在沉睡。他毫无动静。医生说,很成功,他一会儿就会醒了。

“成功?医生,你的意思是?”

“非常顺利。如果情况好的话——”

“能看见?”

医生没吭声。

我说,我再也经受不住打击了。再也。

“听说了,你妈她——”

昨天傍晚,妈从医院回家途中被一辆摩托车撞倒,送回医院就不行了。很快就不行了。对,就在急诊科。司机把她送来的,还找来两名证人,说他完全没有违反交规呀。可她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直直从路口奔出来。监控证实了司机的无辜。上帝,我告诉他们,妈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一只眼睛,一直是看不见的。他们反问,她从没出过门上过街?总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呐。

司机愿拿出三万块钱。对此,我什么也说不上来。我觉得渴。一種严重的饥渴把我抓住,像锋利的爪子将我摁住,我冲进卫生间呕吐,把吃下去的不多的东西全吐出来了,然后,我狠狠吸气,漱口,仔细整理头发。似乎缓过来了。但是,一种要命的虚脱和恨怎么也摆脱不了,就是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也摆脱不了,像有人,不,像她那只灰色盲眼狠狠盯着我。默默手术前夜我什么也做不了。我通知了她的弟兄姊妹,他们纷纷赶来帮了大忙,她就躺在负二层太平间里,安安静静躺着。我不觉得是真的。我让众人离开,让我一个人和她待会儿。妈。妈妈。她躺在窄小的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的冰柜里,脸色淡白,有种意想不到的东西,一种宁静和坦然。我更恨她了。我恨她。我说,满意了?现在,你满意了?你的上帝你的主,你都不在乎了?她不回答。她躺在我面前二十公分处,不说话,不动弹。两眼紧闭着。看见看不见的眼睛都闭着,再也没有分别了。我想拽她起来好好陪我说话,或者,像从前一样命令我听她好好说话。我想吐,但我知道我什么也吐不出来。不是肚子里没东西,而是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了。我把她轻轻推回去。金属卡槽发出顺畅的呲呲声,比我想象的简单得多。我返回病房,两个姊妹主动留下来陪我。直到午夜,直到她们就在外面走廊椅子上凑合睡去后我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妈。另一个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还没顾得上告诉她,见她。还从没见过她。不,我不愿想象她的样子,不愿现在就想。这个晚上属于妈妈。我开始念叨了,模仿她的祈祷,“我在天上的父,我愿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我是能背下来的。太熟悉了。从小,我就是听她的祈祷长大的。我在她的祈祷中长成现在的样子。我顺从又叛逆地经历了那么多,又那么少。这不都是你的主一手安排的?安息吧。请宽恕她。主啊。万能的主。

妈妈。

“妈妈妈妈,”默默叫起来啦,他对着窗口,洒满阳光的窗口。护士高兴得直嚷嚷,“肖凌,你儿子能看见太阳啦!”

我抱着儿子,是的,哪怕隔着纱布,他也能看见了。能看见光了。这小子直视太阳。他在呼唤我,妈妈妈妈妈妈。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太阳,太阳。

我跟随他一起呼唤:妈妈妈妈妈妈。太阳,太阳,太阳。

教会的弟兄姊妹们又来了,至少三个人流下热泪,为妈妈的离去,为神的安排。是的,这就是祂的方式。次日他们开车送我和默默出院,回家——啊,回家。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该说什么?说妈妈没了?然后呢?从何说起?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又得到了这么多。

小美来电问我孩子的情况,我告诉她,我的妈妈,没了。她轻轻叫了一声,陷入长长的沉默。然后,她小心翼翼安慰我,肖凌,节哀顺变,你的妈妈去了天堂……我说,默默能看见了。小美哭了。在电话那头,哭了。

“所以我们该信主的吧?肖凌?”

她带来另一个消息:他说,他对她说,他要回昆明。

我抱紧儿子,脸贴在他还带着乙醚气息的小脸上。

“肖凌,你在听吗?”

“在。我在。”

阳光一缕一缕洒进车窗,落在我们手上、身上,犹如神示,或者,祂特意安排的垂询和聆听,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希望落空又实现的嘉许。我差不多把脸都埋进默默的身体里去了。他还看着太阳。

“你在哪儿,肖凌?”

“回家。我们回家。”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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