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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

2021-05-25姜兆朋

福建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千军苗苗仓鼠

姜兆朋

吃完中午饭不久,我接到张翔的电话,他约我见个面,说有事。想想室外三十几度的高温,我踌躇了好久,才下的楼。

张翔约我的地方,在他们银行大楼地下停车场入口的旁边。我知道那个地方,自从实施垃圾分类后,红黄蓝绿四个巨大的垃圾桶就矗立在那里,每天散发的气味,如同屠夫的作坊在吃进吞出后打出的饱嗝,悠长又令人难忘。

我一直不明白,张翔为啥总爱在这个地方碰头,与他每天所穿的白衬衣黑皮鞋制服很不般配。某次酒后,张翔告诉我,他们村曾经在很长时间里,家家户户硝猪皮,村子里从东头到西头,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味道。这导致他现在还有一个毛病,每次收晒好的衣服时,总喜欢把脑袋埋在衣服里,深深抽动鼻子,像只茂密树林里寻找黑松露的猪。这个地库口的味道,并不难闻。

我见到张翔的时候,他刚抽完第五根烟,万宝路白色的烟蒂,在脚下排成一列纵队。

我问张翔,这大热天的,不趴在屋里吹空调,跑这里来抽什么风?电话里、微信里不能说吗?

他说,现在科技有多发达。每一条记录都会留下痕迹,你们学文科的人,都过于自信,自信到不相信科学,教训已屡见不鲜。以后一定要记住,大数据,是无敌的。我今天要去办件事儿,后果难料,这个你先帮我拿着。

他递过来一张纸,我瞄了一下,两行数字,看着像银行账号和密码。我使劲盯着张翔的脸,除了一层油汗和发红的眼睛,看不出其他的异样。我抖抖纸,纸片并没有发出我想要的哗哗声,但并不妨碍我大声骂他神经病。

我说,你这是要干啥去?你酒量一直可以啊,大中午的就多了?

张翔靠近我,又递了一张卡给我,轻声说,我下定决心了,这件事不了结,我睡不着觉。戴高义向省行递了检举信,又组织人去闹了两场,我已经被停职了。

五四路CBD这一带,新铺了柏油,阳光下反射着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质量在高温下暴露无遗。我走過来时,有些黏脚,面对张翔嘴里喷出的热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鞋底发出的“啪哒”声,打断了张翔喋喋不休的话。

我没问他要干什么,而且我也不认为我能劝住张翔。从认识到现在,他干的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大多知道,但从未成功阻止过。执着这种东西,像是氧气,时刻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事后回忆起来,张翔站在垃圾桶旁的眼神,如同回到了我俩刚认识时,他的瞳孔里散发的那股子气,燃烧在近四十度的高温里,吱吱作响。

不远的地方,一位穿着橙色坎肩的环卫大叔正坐着歇息。他用纸巾用力擦着皮鞋,从脚尖到后跟,认真而诚恳。中途他站了起来,弯腰拽拽裤角,左右端详,这才满意地坐了下来。那双黑色的皮鞋,擦得真亮,鞋面映射出的光,不亚于旁边的玻璃幕墙。

这个你也拿着。张翔从垃圾桶的背后掏出一个塑料笼子,里面是只黄褐色的仓鼠,正在不遗余力地踩踏跑轮。跑轮如风转动,丝毫未受传递过程的影响。张翔说,这是他刚才从垃圾箱捡的。这些王八蛋,不爱养了就丢出来,好歹是条性命,你先替我养着,回头还我。

我端详了下,这只仓鼠的品种叫三线,背上有三条金线,性格凶狠。这玩意只能单养,不能成群,一群仓鼠在一起,唯一的乐趣就是互相掐架,直到分出胜负,一鼠独居。

张翔从来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我很烦他,你都要去干大事了,还没忘了去可怜一只被遗弃的仓鼠,这让我想起厦大白城海滩那个夜晚。咸湿的海风中,扎啤桶在大排档上空飞来飞去。酒精燃烧下,张翔把自己变成了榴弹发射器,一个浑身冒着火光的战士,勇往直前。

多年前,机缘巧合,我去厦门某高校蹭了一个免费的总裁班。白天上课,晚上就和总裁、后备总裁们在大排档喝酒胡混,畅谈企业管理之道。据说好几个总裁同学在毕业后,回家勇于实践,终于把企业干倒闭了。

那时的厦门很有意思,环岛路刚刚修起。环岛南路一带,收容全中国的流浪艺术家,大排档就是他们交流艺术的据点。凌晨蹲在马路牙子上呕吐的人群中,十个中有七个是长头发,每头长发都打着结,搅和在一起,糟菜一般。十个中,剩下的三个是秃头。一度让我有种猜测,艺术与头发之间,有着神秘的某种关联和象征意义,不下于裹脚之于古人情欲表达的隐秘。

张翔属于替身学员,他们银行的领导在报名后,无法成行,叫他去顶替。上课他上,考试他考,毕业证是行里领导的。为此,他自号“影武者”。

所有的大排档都分为上下两个半场,气氛也截然不同,那天也是一样。酒喝到下半场,隔壁桌艺术家们都已经喝高了,拿着人家卖唱小妹的吉他不松手,自唱自嗨,轮流表演。

接下来冲突是怎么发生的,印象中已模糊,只记得在金苗苗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张翔把自己变成了扎啤桶,炮弹般撞进了某个艺术家的怀里。一片白色塑料凳子的飞舞中,斗殴演变成了行为艺术,双方各自隔空表演,只剩了张翔一人在敌方阵营。

后来,在无数次酒后的吹牛中,每个人对于自己在这场战斗中的定位,都描述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形象都英勇无畏,如战神下凡。只有金苗苗说的是公道话。她说,你们这帮奸商啊,除了张翔,全都是软蛋,满身上下哪都不硬,就嘴硬,找小三都只敢找女学生。

张翔在后来,不遗余力地帮助金苗苗和崔千军,是否因这句话而感动了,我不得而知。

烈阳下,我左手拿着纸条,右手端着仓鼠笼子,目送着张翔离去。不知何故,他没有开车,也没有叫车,徒步沿着五四路向前走,衬衫后背上透出一大片汗渍。好在前一段路的沥青质量貌似不错,让他走得很轻松,仿佛晚饭后的一次散步。

我没有告诉张翔,我昨天刚与崔千军见过面。事后回想,没把这事儿,以及崔千军和金苗苗已经离婚了告诉张翔,是最大的失误。

昨天我和崔千军是在一家养生馆里见的面,他在那儿做脚按。

我很不愿意与崔千军谈事情。因为每次和他聊天,我都必须正襟危坐,微微侧身,让耳朵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脑袋高速运转,调配所能掌握的一切词汇,如同一个正在听课的小学生。否则,我就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闽北口音实在是太浓重了,重到把聊天变成了体力活儿。

崔千军的另一个特点是记忆力超群,向来不往手机存电话号码,全凭记忆,随打随拨,从不出错。他有一个小本子,有人给名片,他就把号码抄上去,这代表他记住了。隔一段时间,把小本子拿出来,在久不联系或看起来没必要的号码上做记号。不需要的号码后面打一个钩,代表这个号码已经从他记忆中删去了。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崔老板的小本子,像是阎王爷的生死簿,一打的,这个号码就死去了。有人做过测试,崔千军,能记住一千个电话号码。

我进门的时候,脚按技师正在问崔千军力度是否合适。连问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不由得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崔千军不是没听到,他只是懒得说话。这力度算什么?只不过他今天毫无心情,没有把讲了无数遍的自传再给技师讲一遍而已。书念过五本,小学三年级毕业。十二岁前,家里穷得让他走山路时都不舍得穿鞋,光脚而行。这家店的老技师,哪个不知道崔老板的传奇?手上的力道再大,比得上盘山道上的石子儿?

有人说,一个人时常回忆过去,不是老了,就是失败者。这个说法,崔千军是不认的。在他看来,今年运道不好而已,风水轮流转,挺过这关,又是一条好汉。

刚一见面,崔千军就告诉我,他这几天没干别的,除了到处借钱,就是找金苗苗。金苗苗电话关机,人也找不到了。

我说,崔总,别扯了,你老婆失踪了,你不报警?

崔千军说,不骗你。我和苗苗五一节前就办了协议离婚,这都好几个月了。她现在不是我老婆了,她不接我电话,我明白是咋回事儿。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诚恳,浓重的闽北口音,更加重了这种感受。

金苗苗在福北集团,被员工戏称为四娘。对此,张翔有句名言:一个人,一辈子,要享多少福,遭多少罪,甚至于找几个老婆,是有定数的。年轻时恋爱谈得多,见识过了,有利于婚姻的稳定。像崔千军这种人,少年时期太苦了,成年便成家。发达后,下意识地便会弥补青年时的情感缺失,多結几次婚,属于常态。

因此,崔千军说他和金苗苗离婚了,我一点都不奇怪。

我说,崔总,家事就不多说了。张翔的事情怎么办,你给个准信吧。戴总那边,已经找了省行的纪检委,银行在职员工给客户的高利贷做担保,催债催到了单位,都成笑话了。再搞不定,估计饭碗都得砸了。

崔千军吩咐服务员去给我倒杯水,沉默了有五分钟,才又开了口,声音越说越大。

他说,这事我知道,张翔和我说了。戴高义去找行里,这事办得不地道。不过,他们行里说好了续贷,钱进去了不批了,有这样办事的吗?为了收贷,连自己员工都骗。当初,张翔自己都认为放款没问题,否则这笔过桥他会替我担保?

老戴也不是傻子,他放贷就是顺便做的,主要就是做资金,卖存款的,和银行熟得很,事先都打听清楚了,要不然,仅凭张翔担保,一千万就借了?

归根结底,我们都叫银行耍了。钱,我不是没有,但都是外欠,别人欠我的不还,我也是没办法。工厂那边,工人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最近天天都在跑钱。张翔这边,我也和老戴讲了,冤有头,债有主,就事论事,别再去折腾张翔了,要不就起诉我,法院判吧。

崔千军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一笔贷款到期后,借新还旧,属于常规做法,只是需要一笔与贷款等额的过桥钱。这一次,临近还款日,崔千军过桥钱没筹齐,差了千把万。

眼看贷款马上到期,张翔有点急眼了。毕竟是自己手上的业务,一旦逾期,责任要背,再加上金苗苗一天八个电话求他想办法,他就把戴高义介绍给了崔千军。

戴高义这个人,说好听的,是开财务公司的,说得不好听,就是个资金贩子。当银行网点完不成存款任务时,就会以较高的协议利率,叫他拉一笔存款存进来。当然,戴老板顺带手也放高利贷,这比挣利差爽多了。

崔千军找戴高义借钱时,戴高义很爽快。借钱可以,但张翔得做个无限连带担保。张翔应了。

万万没想到,崔千军东挪西借的过桥钱打进了账户,后续放款却没了动静,新的贷款最终也没放下来。

所有人一起傻眼了。

雷军说,哪怕一头猪处在风口上,也能飞起来。

我更赞成另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崔千军就是如此。

崔千军的老家在闽北,是著名的“铸造之都”。他从十五六岁开始,就开着拖拉机给人拉铸件,后来改收废料。

闽北标会(一种民间信用融资方式,参与者出资金,承诺利息最高者中标,使用全部资金)兴盛,崔千军大胆投标,开办了铸造公司。崔千军扶摇直上,上产能、拉风投、搞上市、买资产,把总部搬到了省会,闹出了好大的动静。直到银行银根全面收紧,高杠杆、高负债的玩法行不通了,他才消停下来,紧接着苦日子就来了。

我和崔千军真正熟悉起来,始自前段时间,张翔找我帮崔千军卖楼。卖的是他为公司准备的新企业总部,还没装修,位于这座城市最高写字楼的最高层。

我去看过这层楼,68层。站在城市的最高处,确实让人心情舒畅,外加志得意满。远处的乌龙江,近处的闽江,二水迤逦西来,汇于三江口,东奔入海。五虎山、鼓山、鼓岭、北峰,郁郁葱葱,环绕四周。整座城市都在脚下。

楼好,但卖不出去,我给崔千军介绍过好几个买主,都没成。不是崔千军不想卖,人到了一定地步,就没有舍弃不了的东西。不顺利的原因,在于崔千军提出来,无论谁买,都得给他留一间。他要把观世音菩萨供在城市的最高处,这是他答应过菩萨的事。

这话我信。我去过闽北的资国寺、方广寺、马仙庵。那些寺庙的功德碑上,崔千军与他弟弟崔万马的名字都高高刻在上面。千军万马,分外显眼。

没人愿意在自己的地盘上,还留着一间前业主的佛堂。这层楼,直到被法院保全查封了,也没卖出去。

崔千军无数次给别人描述过那个梦。他失足从一座高楼上摔下去了,耳边风声呼呼,地面越来越近。喊,听不见自己声音。挣扎,无济于事。马上就要成为狗肉之酱。半空中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是观音菩萨救了他。于是,他梦里发誓,要把菩萨供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醒来,依然历历在目。

我埋怨他应该早把楼处理掉,资金链就不会这么紧张时,崔千军把这个梦又给我讲了一遍。我看着他一边享受脚按所带来的龇牙咧嘴,一边喋喋不休的样子,不由得烦躁起来。

我对崔千军说,崔总,别人我不了解,张翔我还是了解的。现在他被逼到这个份上,我怕他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这点你得考虑下。

崔千军也很激动,他说,就算能挤出点钱来,我也得先给工人发工资。张翔、老戴这样的,我不还,死不了人。我那些工人,三个月没发工资,老婆孩子就快吃不上饭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历来都是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戴高义的钱还不上,对谁都是个麻烦,崔千军其实还好,无非到最后,法院判决,大不了企业破产清算。而张翔,这次真的是要栽了。

我目送张翔离开后,就开始给崔千军打电话,想叫他这几天别与张翔见面,以免闹得不可收拾。打了几次,一直未能接通。

后来张翔告诉我,我给崔千军打电话的时候,他去了常去的那家私宰作坊,看了整整一下午的屠夫杀猪。

张翔与我探讨过不同地方杀猪方式的不同。他认为,所有的杀猪技法,都是大同小异。异,往往就异在是否剥皮。

在他的家乡,杀猪是必须剥皮的。屠夫把猪四蹄捆住,摁倒在杀猪床上,用一根木棍,瞄准猪耳朵后端部位,一棍击下,猪随即晕厥,刀进血出,而后剥皮。一张完整不破的猪皮,是对屠夫刀法的考验。

这座南方的城市,让张翔见识了新的杀猪方法。不打闷棍,直接下刀,从猪后腿打个洞,充气进去,整只猪会鼓得像气球一样。开水浇上去,一刀一刀刮毛,待猪毛刮干净后,带皮切分。

张翔对杀猪的过程,有着让人不可理解的热爱。无事时,便去熟悉的一家私宰作坊看杀猪,顺便买几斤号称吃谷糠瓜菜长大的土猪肉。

每次他都盼望能再遇到一次幼年记忆中的奇观。那只耷拉着半边脑袋的黑猪,从杀猪床上翻身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夺门而出,一路狂奔,血迹铺满大路。在穿越大半个村庄后,一头栽倒在了一座麦秸垛旁。小时的张翔,循着一路泼洒的猪血,找到了这只向命运发起冲锋的猪,又看着大人们把它扔上了板车,拖回了作坊,最后皮肉分离。

可惜这种奇迹,他在这座城市的作坊里,从未见过。那些猪,温顺得像喝多了酒,哼哼唧唧中,一声惨叫,随即无声无息。

看完杀猪,张翔去了鼓山。在涌泉寺的山门外,求了一根签。

签语是这样写的:如身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有心即苦,无心即乐。

解签老僧说,这是《大宝积经》所言,年轻人,不可妄动无名啊,所求不可得,虽得亦失。不妄求,即可安乐。

无名。张翔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确实莫可名状。最近以来,他无数次复盘整个事件,发现找不到可以痛恨的人。

银行收贷,是发现了业务的风险所在,至于落井下石而不是雪中送炭,本就是银行自诞生以来胎里带的基因。

戴高义索债,不择手段,这也无可厚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走到天边也不能说人家不对。至于手段卑鄙,不上非法手段,都属于民事纠纷。

崔千军与金苗苗,你可以说这夫妻俩有利用自己的事实,可当初自己也需要业务,这笔贷款也是合法合规。这一次,更是在自己的判断失误下,借高利贷还了贷款。

既然是人人都有道理,那谁没道理呢?只能是自己。但张翔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的没道理究竟是什么道理,只好憋在心中,气窜了两肋,堵塞了气管,像塞了满嘴的沙子。

鼓山的地势使然,站在观景台上西望,整座城市如同沙盘。可张翔无论怎样去看,他所在的那座银行大楼都看不见,它是那么渺小,小到在大大的城市中,如同一堆沙砾中的沙子,目视而不可见。

是啊,一份工作而已,不值得怎样,那些人呢,也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已,也不值得怎样。虽是如此,但放眼这座城市,远望那些走过的街巷,往来的人群,夜宵排档的烟火,江水的湍流,胸中这口气出不来。鲠在喉,意难平。

这口气目前就堵在他的胸口,每呼吸一下,都痛不可抑。所以,他决定去找戴高义。

鼓山的登山道,始建于五代后梁年间。千年古道,斑驳幽深,两旁巉岩隐显起伏,伏柏侧生。夕阳晚照下,回首望,涌泉寺的飞檐斗拱已隐入青山,晚课的钟声传来,远而悠长。

张翔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着,影子打在古道石阶上,扭曲歪斜。

张翔苦苦思索的道理,崔千军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自从金苗苗的电话打不通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和金苗苗的离婚,弄假成真了。

他心里明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没什么,他想得通。但想得通,不代表不找金苗苗了。钱这个东西,你不要,怎么能回来呢?两套房子,都卖了,再怎么着,金苗苗也得给一点儿,解解燃眉之急。

崔千军一直认为,金苗苗还在这个城市,甚至就躲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她的车还停在车位上,每天回家的时候,车前脸那两个大大的鼻孔,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无能,这让崔千军十分恼火。

傍晚的时候,崔千军实在顶不住了,疲劳得很,就提早回家,想歇一歇。车进小区的时候,一群人围了上来。

崔千军摇下车窗看了看,笑了。领头的认识,本家的二堂哥。前几年,公司红火的时候,堂哥哭着喊着要借钱给他,利率也不多收,市场价就行。崔千军明白,这个老实了半辈子的堂哥,也没这么多钱,估计一部分是标会标来的,一部分是别人的,挂个堂哥的名,堂哥挣个利息差价。

乡里乡亲的,又在小区门口,闹得过分了不好。崔千军一下车,就把车钥匙给了堂哥。

拿著车钥匙,堂哥还是不大满意,拉着崔千军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久。从20世纪70年代借给崔千军家两袋地瓜干,救了他们一家的性命,一直讲到了新世纪,堂哥省吃俭用,把钱借给崔千军,支持他发展企业。

最后,堂哥义正词严地说,千军啊,人要讲良心。

小区路灯发出的光,是那种惨绿的白,斜斜地打过来,地下无数影子,凌乱不堪,每个人脸上都被灯光搞得花花绿绿的,有些诡异。

崔千军认为堂哥讲得对。人要讲良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脸,他不知道怎么就喊出了一句话,声音大到远处的地库入口都传来了隆隆的回声:都给我滚!

乡亲们没有滚,在地上滚的是崔千军。拳来脚往,揍得他鼻青脸肿。

先动手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黑汉子。这汉子应该是干铸造的一把好手,手劲真大,大到崔千军躺到床上的时候,脑袋还是“嗡嗡”作响,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抓“角怪”,跌下山崖时的感受。

角怪,又叫石鳞,是一种生长在闽北深山中的棘胸蛙,肉质极为鲜美,闽人皆以为有大补之功用。不过,角怪对生长环境的要求很高,只在水質干净的高山溪涧边生活,且多伴生毒蛇。崔千军抓角怪,不为吃,为的是卖钱,这是他少年时代为数不多的挣钱门路。

抓角怪,要在晚上。下午进山,找到场地,等到下半夜,角怪出来活动时,沿溪而行,只靠一支手电筒闪着的亮光。溪边怪石嶙峋,湿滑难以立足,角怪藏在石隙中,一不小心就得滑倒,磕磕碰碰,是平常的事。

一斤角怪五角钱,运气好了,一晚上能抓三四斤。这在当时,是笔大钱。赤脚抓角怪,卖了角怪买鞋,崔千军从抓角怪开始,终于不用赤脚走山路了。

崔千军不吃角怪,哪怕到后来,挣了大钱,宴请的客人指名要点这道菜,他也会想方设法推托。崔千军说,当年被他送上餐桌的角怪太多了,角怪对他,是有恩情的。

跌下山崖那次,是最危险的一回,要不是竹篓把腰护住了,估计就回不去了。即便如此,十二岁的他,还是脑袋嗡嗡响,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在山里从凌晨躺到了下午,才被路过的村民救了回去。

高烧了数天后,崔千军才缓过来,算是捡了一条命。母亲说,能活着,是观音菩萨保佑的。说话时,母亲的额头还是青肿的,他的嘴里,满是一股香灰的味道。

闭眼躺在床上的崔千军,在回忆中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这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但他没动,就这么躺着,心想,不管来的是谁,都行。哪怕进来个贼,热闹热闹也好。

张翔把车停在了咪表位上,抬眼望向对面的小区大门,惨白的灯光下,保安都缩在岗亭里吹空调。湿热的风从车窗吹进来,让空调瞬间提高了出风量,呼呼作响。

看了一会儿,张翔下了车,徒步进小区下了地库。金苗苗的红色宝马还停在那里,隔壁崔千军的车位空着。张翔不死心,又给金苗苗打了数个电话,结果还是老样子,电话关机。

到路边买了一包烟,张翔回到车里,升上玻璃,准备打持久战,非把崔千军等回来不可。

无聊的等待中,手指隐隐作痛。刚才打戴高义,用的劲太大了,伤了手指。再想起戴高义顶着两个熊猫眼与自己恳切交谈的样子,张翔忍不住想笑。

戴高义说,张行长,打两拳消消气就得了,不能再动手了啊。

张翔觉得两拳出去,心里的劲一下子松了,再加上自己也被几条汉子给摁住了,想打也没得打,就向戴高义怒吼了一句,老戴,你王八蛋啊!

戴高义也火了,喊道,我不去你行里闹,你能主动过来找我吗?

等张翔喘息过来,坐到沙发上开始喝水的时候,戴高义告诉张翔,他会马上起诉崔千军的公司、崔千军,还有张翔。问题的核心在于,起诉时,得能锁住崔千军账户里的钱。

张翔说,老崔哪有钱。不管是金融机构融资,还是民间借贷,核心都是信用。老崔的信用已经崩了,现在是无数人排着队向老崔要债。欠老崔钱的人倒有,不过,这个时候了,你觉得会有多少人还他钱?我名下就一套房子,按揭还没还完,估计你一时半会儿也执行不明白,你看着办吧。

戴高义说,金苗苗有钱,我找人查过了,前两天她刚卖了两套房子。你只要给我提供她有钱的银行账号就行了,我把金苗苗追加成被告,钱收回来,张行长你的担保就解除了。

张翔听了哈哈大笑,说,老戴呀,你不去行里闹,我还可以以查征信的名义,多找找人,找出金苗苗的账户还是有可能的。现在我都被停职了,业界闹成笑话了,沸沸扬扬的,怎么查?谁敢帮我查?

看着戴高义那张愈来愈黑的脸,张翔感到无比的快意。怪不得打不还手,原来是有求于人。可惜呀,事到如今,戴高义这两拳是白挨了。虽说出了心中一股恶气,可事情总归是没解决。戴高义讲的不是没道理,想要摆平这件事,现在唯一的希望是金苗苗卖房的钱,找不到金苗苗,就只能找崔千军。张翔认为,只要崔千军想记住,就没有背不下来的银行账号。

等得实在无聊的时候,张翔去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坐在路沿石上边喝边望着小区的大门。一直到啤酒喝完了,他起身准备再去买酒的时候,突然发现,大门内窜出来一辆车,红色宝马SUV,这是金苗苗的车。

张翔把啤酒罐扔向半空的同时,像兔子一般窜进车里。半空中的白色泡沫画出了一道弧线,相伴的,还有空气中轮胎烧焦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我在媒体上看到了关于他们的报道:今日凌晨,一辆黑色轿车与一辆红色宝马SUV在三环路上互相追逐、纠缠长达十余公里。在北三环与东二环交接处,两车发生追尾,红色宝马左后侧损毁严重,后厢盖被撞开,车内有一名被劫持的女子。宝马车驾驶员弃车逃走,被劫持女子无生命危险。经测试,黑色轿车驾驶员当时处于醉驾状态。本案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随后的日子里,我精心地饲养着张翔捡来的那只仓鼠。我把它养在办公室,给它买了一个大大的笼子,上下两层,木屋、滑道、跑轮,一应俱全。买了最好的鼠粮,定期清理鼠窝。我很希望,等张翔出来时,把它完整地交给他。

那段日子,我上网查阅了许多仓鼠饲养的知识,学会了给它清理颊囊。这个家伙太贪吃了,无论食盆里放多少食物,它都不管不顾地猛吃,直到把两侧的颊囊塞得鼓鼓囊囊,时间一长,就会发炎,必须帮它定期清理掉。

它除了吃和睡,就是不断地在跑轮上奔跑,乐此不疲。一只仓鼠一昼夜,据说平均能跑八公里,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我常常想,也许这是因为它原产于草原,家乡的辽阔所赋予它的本能。来到了陌生且逼仄的环境里,能做到的,除了在颊囊里藏更多的食物,只剩下了本能的奔跑。只是它不知道,日复一日,却是轮回。

没想到的是,我费了好多功夫,这只仓鼠还是没活多久。我去出差的时候,托同事照顾它。这位好心的同事怕它孤单,特地去花鸟市场又买了一只仓鼠,给它找个伴,结果放进笼里没半天,新来的就把它给咬死了。

仓鼠死后没几天,张翔的判决下来了,危险驾驶,拘役六个月。

我去看守所看望张翔的时候,张翔告诉我,那天他把金苗苗从车里抱出来的时候,她手上、脚上、嘴上都缠着胶带,座位上一摊血。她刚怀孕不久,小产了。

我告诉张翔,金苗苗那段日子哪都没去,她就租住在那个小区,隔壁栋,地库还是相通的。那天晚上,她看见崔千军的车位空着,就想回去拿点衣服。在和崔千军大吵了一架后,崔千军说,既然活不下去了,那就一起走吧。

我还告诉张翔,那只仓鼠,死了。

张翔听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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