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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与蚕事

2021-05-23邹汉明

野草 2021年2期
关键词:茧子蚕宝宝桑叶

邹汉明

老宅正屋朝南墙的西侧,门框上钉着一只已经生锈的洋钉,挂着厚沓沓的一本老皇历,皇历的数字黑而粗大,一天撕一张,撕到清明,眼前顿然清亮起来。

清明清明,清和景明。东南风,细腻地送到脸上来。封冻的塔鱼浜开始醒转。高高低低的桑地,赤膊的桑条上,睁开了一只又一只绿色的小眼睛。小眼睛过段时间就会变成大眼睛,直到变成一只锯齿形的手掌,通体绿色,经脉分明,摸上去,略带韧性的粗糙之感。这就是蚕宝宝喜欢吃的桑叶。

清明之后是谷雨。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春天,我那时还没有去许家汇上学。上午,咣咣咣,铜锣声响过之后,小队长毛老虎努了努胡子拉碴的嘴巴,开始分派工种。此时塔鱼浜最大的农活,大家都明白,不就是为接下来的看蚕做准备吗?每年的谷雨前后,公社里要分派春蚕种下来。这是看春蚕的时节。

南埭的塔鱼浜或后埭的严家浜,两条小河,一只只竹匾铺挤了河面,妇女穿着套鞋,在河滩边或河埠头,拿着家里唯一一把竹丝笤帚,一边跟边上的男子说笑,一边清洗蚕匾的正反两面。当然,蚕匾的沿口一圈,上年看蚕粘着的乌茄(僵蚕的一种),也得细心刷净。女人的双手被早春的河水浸得通红,但脸上的绯红,一定不是冷水或寒风所致,而是因了旁边的男人隔腮边甩出来的荤话。此时,满河都是刷拉刷拉的洗匾声。一只又一只蚕匾洗净,背到公家的大白场上,搁在支起的蚕架上晾干。

不仅是蚕匾,所有的蚕具,包括蚕架、放蚕匾的蚕台(一般可以放入十只蚕匾)、给桑架、大大小小的蚕网、蚕筷、采叶箩、贮桑缸、叶墩头、桌凳……凡想得起来、与养蚕有关的东西,都要洗干净。这还不算,还都要经过漂白粉消毒。所以,那几天,整个塔鱼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漂白粉气味。

小队有一埭高敞的公房,里面的大小器物,已经全部撤空、打扫干净并完成了漂白粉消毒环节。队里决定,最西面一间稍小的房子,专做共育室。小房子的南端窗台下,新砌一只烧火的大灶。灶口,一堆堆晒干的桑蔀头,垒得矮墙一样整齐。房子里面,围着四面墙壁,早埋好可以升温的一条地龙。最东边一间挑空大梁的大屋,同样撤空并消毒完毕。当中垂下一盏两百支光的灯泡,吧嗒一声拉亮,照出的光亮简直等同于一个小太阳的威力。这里,将是蚕妇们夜里给蚕宝宝饲叶的地方。养蚕是非常辛苦的一桩事,她们早早地将一只只简易床搭在这里,以便夜里一到饲蚕的钟点,能够及时起床,及时地给蚕宝宝喂叶。

这几间屋里,蚕娘们忙忙碌碌,各自做着手头的活。蚕娘是小队长精心挑选出来的,个个细心、能吃苦,还守时。她们那时都不过三十岁,这么多人聚拢在一起,个个都很开心。接下來这一个多月的集体生活,虽然辛苦,但也足够闹热。少妇们是喜欢闹热的。说句实话,谁愿意呆在冷清的家里,何况少妇们来共育室看小蚕,还有工分可拿呢。

房间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包菜头,中等身材,头绳衫外套一件两用衫,衣着不特别起眼,看上去却很整洁。她来到白场上,摸出一包雄狮牌香烟,颠出一根,沸的一声,划燃一根火柴。她拿烟的手势到底跟男人有一点不同,不像她男人——大队副书记施凤宝吸烟时,食指与中指一夹,手法娴熟(另一手叉腰,外衣披肩,标准的大队干部样板)。她是拇指与食指反捏,猛然吸几口,很快将一根烟吸完。烟屁股一扔,重新回屋。她与大家一道有说有笑地看管养蚕的农活。

她是塔鱼浜的妇女主任,能干,也有决断力,大家喊她“洪生拉姆妈”。洪生,她的大儿子。她实际还是我的长辈,家住我外婆家西隔壁。我也叫她外婆。

看到她正好到白场上吸烟,我母亲赶紧走去,压低声音跟她说:

“阿嫂,我也想来养蚕,你看?”

“好哎,兰宝,反正这里需要人手,你下午就过来吧。被头铺盖、牙膏牙刷自带,还要一顶帐子、一只面盆。”

我母亲喜不自胜,脚步顿然轻松,回到家,赶紧收拾一下,拆了我睡的竹榻床上的一顶白纱蚊帐。毛巾、肥皂、牙膏、牙刷,全都放在一只搪瓷脸盆里,她双手捧了,开始参加到这队养蚕的妇女淘里。

去炉头公社蚕种场领取蚕种前两天,所有看蚕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特别是共育室的灶头开始点火,桑柴一根又一根塞入舔着火舌的大灶。桑柴着火,噼噼啪啪,爆出很大的火星。地龙里,开始充盈输送上来的热气。一只精致的温度器挂在墙上,玻璃管里的那条小红线,这会儿正缓缓地延伸,渐渐接近二十一度。快到这个温度,洪生妈跑到外边,喊一声:“烧火的,够了,够了!”灶头那边,火势暂歇下来。而刚才烧火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屁孩早就去地窖里偷来几个番薯,只可惜,经过一个隆冬,大多数的番薯难于储存而多多少少已经烂透,完整的可说很少见到。只好团匾里取来一些番薯干,很勉强地放入灶肚的两边,码放整齐,也不用标签,都知道这一小堆是谁的,那一堆又是谁的。大家都喜欢吃香气扑鼻的煨番薯干,所以,烧火的工作,谁都愿意去做。倘若找到完整的大番薯,硬柴火里煨透,取出剥吃,眼前一团蓬松的热气,那是拍巴掌也不肯松口的。

蚕种是小队长毛老虎带着蚕桑队长一道去公社所在地炉头蚕种场的催青室里领来的。塔鱼浜去炉头,打一个来回,七公里路,步行得一个半钟头。蚕种装在一只细木条糊成、双面糊着纱布的长方形蚕笪里。一长方格为一张种。当时塔鱼浜也就四十九户一百八十六人(按一九八八年桐乡县地名办公室编《桐乡地名志》的统计),按每户一张蚕种计,这一年的春蚕种也就五十张左右。蚕笪几乎没有分量,但也很难携带,一张张蚕笪,都需要平放,一点儿都不能挤压,这意味着五十张蚕笪不能堆放在一块儿拿。路上还不能颠簸,不能过热和过冷,还不可见光——这时蚕笪还没到见光的时候。蚕笪要保持黑暗。嘿,这真是黑暗里的一颗颗心呢。

不知道老虎和蚕桑队长怎么将蚕种拿回塔鱼浜的。也可能挑担,担子里装着特别的机关吧。他们是一步一步走回来的。过了木桥,入北过长弄堂,就到水泥白场了。共育室的妇女们听到声音,知道蚕种到了,一个个走出来迎接。你一句我一句:“蚕种到了,蚕种到了,蚕种到了!”

两位队长的任务完成,他们止步于共育室的门槛。他们在白场上抽完一根烟,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蚕种被请到已经加热成恒温的共育室里,那里面热烘烘的,还有漂白粉的气味。接下来,男将们走开,这里全是妇女们的活了。

妇女队长洪生妈分工干活。蚕种刚领到,需要补催青。换句话说,就是要将蚕笪继续遮黑、留在适当的温湿度里,直到蚕种完全孵化。分到蚕笪的妇女立即投入工作,她们不出声地将蚕盒小心拆開,在遮光棚下,围着一只蚕匾,开始摊卵。妇女们的巧手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她们以最轻柔的动作,将蚕笪里的蚕种摊卵。这绝对是细工慢活,不可粗枝大叶。这些黑乎乎的蚕卵,在一张张垫纸上,摊得整齐而轻薄。摊好,盖上一只以防蚕卵滚动的压卵网。最后,在一只只摊好卵的蚕匾上面,再覆盖一只空匾遮光。而实际上,房间里的光线,一直是幽幽暗暗的,因为共育室前后的窗户,全都被黑布遮光。这时候的蚕种,需要在一抹黑里静静地等待发育成春蚕的胚子。

这是等待蚁蚕出世的关键时刻。所谓蚁蚕,是说这时候的蚕宝宝形状像蚂蚁。可能比蚂蚁还小,颜色也是黑乎乎的。这一刻在育蚕的过程中叫做收蚁。洪生妈已经站到蚕匾旁。上面覆置的空匾,早有两个妇女揭开并抬走。共育室南北两面的窗帘已经拉开。这还不说,蚕室中央垂挂下来的一盏两百支光电灯泡吧嗒一声拉亮了。此刻,天下清明,只待蚕宝宝们蜂拥来汇。两三个小时的放光之后,妇女们跃跃欲试,准备收蚁了。

竹篰里,鲜嫩的桑叶已经采到。几个年纪稍大的女人,一张接一张地,全部用干净的棉布擦去桑叶上的水渍。一边,稻柴裹紧的叶墩头上,我看到我母亲已经在开始切叶,她手里握着的这把刃口很薄的刀,叫叶刀,比家里墩头上的菜刀要轻薄得多。这刀是专用于切叶的。叶刀切叶的声音很好听,嗞——嗞,嗞——嗞,温柔而缠绵,绵绵不绝。叶切得很细碎,简直比我的小拇指甲还小。叶刀下的这个叶墩头应该让我多费几句口舌。叶墩头有成人的一抱之大,圆形,全部是由当年收的稻柴芯子的中段结扎而成,其半腰箍有两只竹箍——箍得很结实。叶墩头的正面,刨子刨得也很齐整,在这种人为的齐整里,中间还人为地使之略略隆起,正是这种故意的隆起,让我觉得传统的叶墩头很有饱满之感。我乘蚕妇们不注意,总忍不住用手去捋叶墩头,密实的稻管触到我的手掌心里,麻痒痒的,虽是一拂而过,也还是很舒服。

收蚁的方法说难其实也不难。蚕妇们早就想到一个聪明的办法。她们先将一张棉纱织成、网眼密集的小蚕网盖在蚕匾上,上面撒上叶墩头上刚切好的收蚁叶。一刻钟后,网底下的蚁蚕全部爬到网上面来吃叶,蚕妇们只需揭起蚕网,并把它放到另一只蚕匾即可。如果蚕网上的蚁蚕分布不均匀,那就需要用鹅毛扫一下,使得蚁蚕分布均匀。收蚁完成后,有经验的蚕妇随即消毒,饲叶——叶当然仍是切得细碎的嫩桑叶。

那天晚上,隔着严家浜小河,我为老屋南面三间光亮光亮的公房所吸引。我悄悄地走过三分田横口,向蚕房走去。我的理由是来寻母亲。我大概七岁,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去上学了。是别人把我领进去的。我喜欢共育室的温度和它的温度计。喜欢搭满了白纱帐子的这一间公房。我甚至连它的漂白粉气味也喜欢上了。母亲留我过夜。我简直兴奋极了。可换了一个地方睡觉,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不过,这一次我难得地很听话,躺在母亲的脚横头,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半夜里,母亲她们拉亮两百支光的电灯泡起身给蚕宝宝饲叶,电灯泡晃眼,亮得简直不要不要的。我朦朦胧胧里听到小蚕吃叶的声音,如原野上下了一场蒙蒙的春雨,缠绵而富有诗情画意。

都说养蚕辛苦,这是当然的。哪个蚕娘不都是起早摸黑,精心侍候蚕宝宝的?蚕宝宝娇贵,温度湿度都有一定的要求。而且,这一切都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不过,蚕宝宝吃食认死理,不仅不挑食,胃口很盲目,口味简直称得上单一。它们自始至终,只吃桑叶。但桑叶的老嫩,我想,它们忠贞不贰的嘴巴也嚼得出其中的味道吧。如此,只要桑叶的品质和数量有保证,看好一次蚕,也就指日可待。

养蚕,对于那个时候的塔鱼浜集体或者承包到户之后的农户,都是性命交关的大事。桑叶的管理其实早在上年就开始了。比如整枝,也就是用桑剪剪去枝梢和枯死的条枝、修剪桑拳之类,这些冬天的农活,我大多干过。整枝的桑剪,形状很有一点团头团脑的笨拙之感。这剪刀头像一条鳑鲏鱼,捏手处如双肩拱起的瘦长花瓶。这样的一把形制别样的剪刀,拿在手里,手感沉实,剪起桑条来,很使得上力,咔嚓一剪,桑条就剪下来了,爽快也复痛快。蚕宝宝大眠时,用叶量激增,蚕农们来不及采叶,就用桑剪将带叶的枝条一股脑儿剪下来,塞满一竹篰,背回家,扔入地铺,直接饲蚕。这是后话。不过,这一把桑剪,称得上蚕乡的一项空前的发明。

我家乡对于桑树的爱护,非蚕乡人是难以体会到的。桑苗栽培,如同果木栽培,也需要嫁接。桑苗大多出自桐乡南面的灵安乡一带。塔鱼浜,无论是集体还是单干户,上年或前年的冬天(桑树以冬栽最好,春栽次之),翔厚或对丰桥集市一捆捆买来的桑苗,其实已经嫁接好。蚕农们只需栽种即可。但栽种后,桑林的用肥也很讲究。泥土,最好用冻松的稻秆泥培护。一埭埭桑树中间,考究的小队或农户要开出一道道浅沟,沟里填塞羊勒色(羊粪),上面再覆以泥土。农民以此为桑林积肥,期待来年桑树有一个茂盛的出叶率。

看蚕的时节,地头的农作物一般就不施农药了,以免污染到桑叶而使得蚕宝宝中毒。承包到户后,小队里的所有田地分到各户,户与户之间,自留地的地块多有交叉的地方,但乡下有规矩,打敌敌畏、甲胺磷等农药,靠近分界的两埭作物就不能打,以免农药喷溅到邻家的农作物上。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古风的一种吧。可是,很快,古风不再,有些人家,上风口施农药,不小心就将农药水飘到下风口别人家的庄稼地上,人畜受害的情况,时有发生,纷争也时有发生。

收蚁、饲叶以后的蚕宝宝,到上山结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艰难的起头已过,蚕匾里开始生机勃勃,共育室也很快完成任务而解散。小蚕随之分到各户,由蚕户自家饲养。

蚕法:蚕的成熟结茧,一般要经过四眠五龄。其中一二三龄称小蚕,四五龄称大蚕。但不论小蚕还是大蚕,对桑叶的要求,总以新鲜为主,且要保证蚕宝宝的食量。尤其是大蚕的用叶量。没错,桑叶足,才会出好茧。

大蚕须打地铺。厢屋里早已打扫干净并经漂白粉消毒。中间搭一爿跳板,饲叶就站在跳板上。跳板的长度不够,就以一只一只分开的大小凳子替代。凳子和跳板,从大门口连着通到小门口。我们小孩子站在上面,噼噼啪啪,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这在大人是很擔心的,担心我们掉到地铺,落脚会踩死很多蚕宝宝的。要是整个身子掉落并滚到地铺,那还了得。所以,大人们不让我们在踏板上跑跳。我们多半还没有踏上起头的凳子,就被恶狠狠的一声呵斥拦下来了。

蚕入厢屋的地铺之后,前大门立刻紧关。吃饭的八仙桌搬到灶头间里,饭也在灶间吃。至于出入,一律走后门。塔鱼浜家家如此,人人后门出入。每次进出后门,跪在羊棚里无所事事的羊们就会呼啦一下全都站起来,羊栏里伸出齐刷刷的一排羊头,咩的一声,好似一声合唱,专跟你打招呼似的;猪笨,躲在暗处,喉咙里只是呱啰一声,仍旧舒舒服服地躺着,不过,这样的问候,它也算跟你打过招呼了吧。我家走后门,要绕一大圈,因为图新鲜,我倒忘了行走的不便,也喜欢上了走后门。走后门新鲜。

春蚕时节,雨水多,一遇下雨,采叶也很麻烦,不过,地铺里的大蚕,已不如小蚕时那么难于对付,经过一个多月的饲养,蚕宝宝的口器喂得已相当老练,喂它们的桑叶老一些,也就无妨。因此大蚕时办叶,只需用桑剪连枝带叶剪下,塞满了竹篰,或背或挑到家,直接扔到地铺即可。这样,无意间就加快了办叶的速度。

看小蚕时,还不觉得桑叶的需要量之大。到了这最后时分的大蚕,特别是蚕宝宝入地铺后,桑叶的需求量成倍增长,一担担桑叶撒下去,简直撒入一个无底洞。地铺里,刚才还安安静静的,没多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如下了一阵急雨,沙沙之声在整个地铺响起。刚才还是厚厚的满地铺桑叶,一转身就被蚕宝宝们风卷残云一般收拾了。大片大片的蚕,又抬起了它们马头似的头,袅袅娜娜的,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那是一个饥饿的方向,看着令人惊心。它们就等着蚕娘来饲叶。蚕宝宝一门心思吃叶,除了吃和睡,它们没有别的活动,因此都养得白白胖胖的。蚕的一生,形体多变,但即将上山的大蚕,尽管它们不会叫饿,也总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眼看着桑树地里的桑叶快采完了,每一户看蚕人家,都会感到一种心焦。很多桑叶不足的人家,男人不得不外出,一担一担地,去外地高价买来饲蚕。

有一年,我家看蚕,临到宝宝上山的时候,桑叶一下子没了。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母亲开始了她一贯的唠叨,埋怨父亲没有脑子。父亲不得不外出买叶,天黑时挑回满满的一担。但桑叶还是不够。这一年的桑叶不便宜。眼看着入眠的大蚕养不下去、也根本结不了茧,父亲差不多准备弃养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彭家村麻子外公送来几担老桑叶。这一下子,满屋都是希望了。麻子外公还告诉父亲,他们家的一块桑地还有一些叶可采。父亲随即赶去,连夜采办,这才度过了难关。

蚕的第四眠俗称大眠。春蚕进入大眠,离上山吐丝结茧也就不远了。这时的乡村安安静静的。狗也知趣,很少吠叫。人们走路也格外轻手轻脚,路上见了面,面对面说话,交代三句或点个头,就各自走开。大家的后背心上,似乎都贴着一个“忙”字。

地气正从地缝里咝咝地透出来。这安静里其实也暗含着闹热,且还有一股喜气。蚕忙时分,亲戚家甚少走动,大家各自忙于蚕事。蚕娘无心梳妆打扮,一个个蓬头垢面,满脸疲倦之色,但这疲倦的脸上,分明又全是希望的底色。

木桥头的广播里,桐乡电台的女播音员用桐乡土白播报养蚕的新闻和科普知识。连翔厚大队广播站六和尚的会议通知,也三句不离本,离不开“蚕桑”两字。我那时经常听到六和尚以威严的口气代表大队书记发话,要求附近大小砖瓦厂一律停火歇工。六和尚这是秉承县里的指示吧。那时,整个桐乡县的砖瓦厂,土窑不算,单说轮窑,我记得就有五十二座之多。塔鱼浜附近的轮窑,以白马双桥的那座为最大,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它的那根戳向天空的大烟囱。当然,看蚕的时节,双桥的轮窑很听话地就熄火了。从我们村里任何一个点望去,那根阴茎似的大烟囱,已经不再冒黑烟或白烟。

如果再往前推一段时间,我家乡的看蚕,广播机里的女播报员,一定会柳眉倒竖,义愤填膺地要大家提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可是,时代在变化,这会儿换上的播音员,声音绵软多了,口气也大变,她只是提醒桐乡范围的广大群众,一定要提防蚕宝宝中毒。好像这时候的“阶级敌人”,已不是地主四类分子,而是附近轮窑这些个老流氓高高竖起的那一根根大烟囱。还有,女主播很耐心地告诉她的广大听众朋友:不可随便使用农药。

这个季节,小队的蚕桑队长最吃香。他要去大队开会,开完会,还要去炉头公社开会。会议结束,总有一些指示带下来。蚕妇们走拢来,围着他问长问短。那时的蚕桑队长是坤祥吧,年轻,浓眉大眼,一说话,两条眉毛缓缓地舒展开,嘴里的一抹微笑就出来了。坤祥的样子在小队里当然长得很出挑的。

蚕宝宝上山在望,蚕户们该早做准备。其中的准备工作之一,就是家家户户在稻地上绞柴龙。

幸好,邻近春末,黄梅天气也还没到,偶尔飘过一阵斜风细雨,老天也颇知趣,立即就放晴,而且,总是天朗气清的日脚多。这就有利于稻地上摆开阵势,绞出一条条威武的柴龙来。

绞柴龙,我家盲太太搓的稻草绳就派上用场了。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盲太太一年四季都没闲着,总是给轮到吃饭的那家搓很长很长的稻柴绳。原来,这些绳子,就是为了绞柴龙用的。

绞柴龙需四个人,一个都不能少。所以,这活儿,需要全家人一齐上阵,互相帮忙,方可成功。这四个人的分派是:两头各一人,一人坐,一人站,我喜欢干站的那个人的工作,我觉得站着爽气。我有一小股蛮力,需要随时地使唤出来。此时,两股稻柴绳已经拉挺。我用一只脚撑住一根装了摇把的木头的下端,左手拿住杉木的上头,右手顺时针方向摇动把手。另一头,多半是我的母亲,坐在一只条凳上,双手各自摇动一个小摇把,不急不慢,也是按顺时针方向摇。汉良则跑前跑后,将两头已经铡断的麦柴或稻柴束递给正后退着喂柴的父亲。父亲的一脚跨在两根绳子中间,另一只脚跨在绳子外。他一边后退,一边将双手捧着的麦柴或稻柴均匀而缓慢地退出来,随着两头的转动,两股绳子夹住稻柴,越夹越紧,这柴龙也就渐渐地绞成了。父亲退到母亲身边,随即从两个摇把上解下两股稻绳,绾一个死结,一条与地铺等长的柴龙就绞合成功了。父亲手一抬,将柴龙摊放在稻地一侧。

小孩子,多少有一点贪玩,柴龙绞到一半,我们就开始发人来疯:一根摇把,抓在手里拼命地摇。柴龙只成了一半,绳子绷得太紧,叭嗒一声,终于崩断。大人赶紧交代:“慢点,慢点,小棺材!”其实这活儿是心急不得的。重新接上绳子,重新摇把,喂柴,把一条愿想中的柴龙一段一段地放出来。绞柴龙绞到末梢,绳子崩断是常有的事。此时的柴龙,因为冗长,中间部分几乎拖到地面了。我摇动的手把,也几乎翻滚不了整条柴龙。每到这个时候,柴龙就绞成了。

看蚕看到绞柴龙这个环节,那是丰收在望了。我也很愿意给大人当帮手。但,与其说帮忙,不如说捣乱更贴切一些。大人对于我们捣乱的惩罚,就是坚决不让我们摇手把,而只叫我们递麦柴或稻束。或者,最后柴龙绞成,叫我们拎住一头,一二三,连喊三声,相帮扔到稻地外高高的柴龙堆里。

熟蚕除了爱到柴龙上结茧,还有是喜欢爬到一种洗帚把一样的稻柴束上。据说这种“洗帚把”也叫“湖州把”。大概是湖州人行出来的吧。蚕宝宝上山时,这“洗帚把”像伞一样呼啦一下旋开,插入地铺,茧子就结在这上面。后来,蚕乡还推广过一种“纸板方格簇”,不过,这新法推广给蚕户的时候,我离开塔鱼浜已经多年。

春天是一个脸色多变的妇人,很难侍候好它。五月份,照例应该是暖洋洋的,但看来也未必。有的年头,气温偏非常低,这时候如果蚕宝宝上山,地铺里就需要加温,加温的方法很多,一般以尼龙纸覆盖,竹头或木棒撑起,再往里面的一排火炉里埋设炭火取暖。但一些蚕户,完全没有安全意识,竟然直接拎几只煤球火炉,放入尼龙纸密盖的地铺中。而在二月初八倒春寒的天气,不仅蚕宝宝要取暖,人也需要取暖,偏偏愚昧无知的某些农户,还特别喜欢睡在温暖的地铺里。于是,就有人睡死在里面了。这样的悲剧,竟然接二连三地发生。我小时候,闻听桐乡南面不知哪个生产队,一家人全都睡死过去,后来查明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那时的蚕乡,好像每年都有一氧化碳中毒而发生死人的惨剧。农民蚕桑换来的几个铜钿,辛苦不说,一不小心,还会搭上身家性命呢。

也有开心的事。五月份,新蚕豆已经上桌。蚕豆蚕豆,是说这种豆,饱满成熟恰好在看蚕时节。田塍上,高地里,到处都是豆秆,连棵带蔀,拔一捆来,风卷残云似的采下,剥出肉粒,一个人躲在地铺里,守着炭火盆,火中置一只注满水的搪瓷杯子,折断洗帚上的一根竹丝,将碧绿生翠的蚕豆,糖葫芦串儿似的扦一大串,浸入沸水翻滚的杯子里煮熟。不一会儿,清香扑鼻。拉出,凑近嘴巴,撮嘴吹凉,一粒一粒扯下,咬嚼,真是很好的春天的滋味。

就这样,我们在吃新蚕豆的口福中,不知不觉,意识到蚕宝宝上山了。

过一夜,第二天,看到柴龙见白。每个薄薄的白色丝团里,春蚕在吐丝结茧,一刻不停地劳碌着。

再过一昼时,丝团增厚,开始圆整起来。

再过一夜,忙碌的蚕的身影见不到了,茧子开始硬结起来。

春蚕上蚕蔟后约一周,可以采茧子了。那是春初的塔鱼浜喜笑颜开的美事。男女老少,眉开眼笑,大家整天都合不拢嘴。当然,一张种,收获的茧子有多有少,但收获的开心总归是一样多的。大人们将结满茧子的柴龙一人一头拎到稻地上,不多的一些“洗帚把”也全部拎到一边。两样东西已经拿走,地铺忽然空空荡荡的了。地铺里铺满褐色的蚕沙,还有青翠的嫩桑条,满地都是。这一伐蚕,蚕宝宝拉下的蚕沙,厚如一条地毯,人踏上去,弹性十足。孩子们跳跳蹦蹦,就等大人拿走柴龙和洗帚把了,这东西一拿走,他们不约而同地溜进地铺,专寻一种叫做僵蚕的东西。看到某处有白石灰似的一摊,找过去,白粉中央必定有一条僵蚕,捡起来,装入一只向赤脚医生小阿六讨要来的已经掏空的小纸盒。捡到僵蚕,大家都很高兴。僵蚕留着,可以跟喊天鬼换糖吃;也或者,直接卖给翔厚收购站。卖僵蚕所得的零用钱,一律归孩子们所有,孩子们哪有不兴高采烈去捡拾的。但,大人们开心不起来,说到底,僵蚕是一种蚕病,僵蚕多,影响茧子收成。而且,僵蚕这种病症,会传染给下一伐蚕。这他们哪里知道。

地铺里捡到僵蚕,孩子们开心,当成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可是,一不留意,一双松紧布鞋会踏上一条病死的蚕体,那是一种已经溃烂出黑、塔鱼浜土白中称作乌茄的东西,乌茄黏身,那就只有恶心的份了。

这一天,我从严家浜转到南埭我外婆家。我想多看几只地铺,多捡拾几条僵蚕。外婆家也在采茧子。东隔壁的外婆——洪生妈坐在一只拔秧凳上,茧子采一半多了。看到柴龙上的茧子一只一只采到茧篰,一篰雪花一样白的春蚕茧,慢慢地露出一个小山尖了。老蚕娘洪生媽见到我,叫了我一声,围腰手巾上揩揩手,站起来,两个粉拳轻轻敲一敲老腰,说,广播响一歇歇了,烧点心去。这灶头上做的中饭,我家乡塔鱼浜,无论南埭北埭,都叫“点心”。

茧子大部分售予翔厚收购站。只是后来,各地——特别是邻县哄抬茧子价格的事时有发生,好几个年头,两个互邻的小县争抢蚕户手上的茧子,形成所谓的“蚕茧大战”。这样的事体,在计划经济时代,也上演过不少回合。

一个多月的劳碌解脱了,茧子脱手,钞票进账,口袋鼓鼓囊囊,心里顿然踏实下来。接下来的时间,农民叫做蚕罢。

蚕罢时分,丈夫妻子,带着他们的两三个孩子,全家去镇上。腾腾腾,他们走路去。走进面店,围坐在一张靠窗的八仙桌旁,各人一碗三鲜面,嗤噗嗤噗,吃得很响。吃罢,女人走进布店扯几尺花布,腰靠在百货商店的柜台边买一瓶雪花膏,抹一抹龟裂的双手。男人掏出结存的烟票,去合作商店买一包大前门来,拆开,颠出一根,火柴嗤的一声划燃,点上,吸一口,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安静地沉醉在升腾的烟雾中。

茧子脱手的傍晚,昏黄的煤油灯下,家里一定有老亲来坐谈——先是讲空头(闲话),空头讲完,那就单刀直入吧:

“阿哥,茧子卖得怎么样?想借几钿用用?”

“难啊,屋里开销多,娘身体不好,打针吃药,费铜钿啊……啊啊,自家兄弟,多没有,一个手吧!”

来的都是至亲,洋油灯下,眼睛放光,一脸的期待。这都是很难拒绝的。还有,年前借的债,曾答应人家,蚕罢是要还的。这样的一来一去,春蚕茧所买的钱,也就差不多了。好在很快又要看二蚕,正所谓年年辛苦年年苦,农民是一年四季忙到头的——这个忙字,仿佛就是他们身上的衣服,一年到头穿着,想脱,哪里就脱得掉。

蚕罢,与蚕茧相关的事仍有一些。采下的大头茧、薄皮茧和畸形茧等次茧,卖不起价钱,就留着剥绵兜、打箪头或打绵线用。

先说一说剥绵兜。茧衣剥去后,放在一只注满水的锅子里,加入老碱煮透。待软熟后,取出,去河水里清洗一下,备用。这时的廊檐下,早就备好一只盛满水的小缸。母亲掇一只小高凳,坐下,准备剥绵兜。提桶里先取一捧熟茧,堆放在缸口的横板上。只见母亲手摘一只熟茧,轻轻地,双手在水里剥开,并迅速绕在手掌上;随后,另取一只,剥开……就这样,她左手已经绕有七八个茧子的量了,毛估估,厚薄也足够。左手的茧衣退下,借助右手的气力,渐渐将茧衣撑大,扯成一只小绵兜。以此类推,很快扯成另一只小绵兜。最后,两只小绵兜一合,顺手扯,反手扯,加大力气扯,绵兜在水缸里越扯越大。扯得大小正好,右手一个紧捏,绵兜的水捏出,随手一甩,成品展开——绵兜就这样剥好了。赶紧挂到竹竿上晾干。这一只绵兜,翻入绵被的时候,需要两个人一起拉断,拉开,一层一层地铺垫,完成一床绵暖的丝绵被。

母亲在剥绵兜的时候,横板上一定备有一只小供碗,剥出的蚕蛹,一翻手就落入碗里。蚕蛹桐油色,大小如少女的半根小拇指,也很像小囝头的小鸡鸡。此物用小火滴上菜油与韭菜同炒,有一种扑鼻的清香,入口肥美,是高蛋白滋补品,可以侑酒。蚕蛹称得上一碟风味独绝的下酒菜。这东西,别的地方是没有的。

次说一说打箪头。下脚茧加碱烧熟后,蚕蚁剥出,直接拿到河埠头的水里,用一根小竹竿鞭打,不过,底下需放一只竹笪,否则,这一簇熟茧会沉入河底。鞭打的时候,噼噼啪啪的,声音很脆响,水花四溅。水看似软绵绵,真用竹爿打下去,你会发觉,水其实是很硬朗也很有性格的。箪里的箪头打得连成一片,方算完工。箪头比绵兜蹩脚一点,可以翻入被子或绵衣绵裤。箪头大多数是用来打绵线的。

再说打绵线。绵线其实是捻成的,确切的说应该是捻绵线吧。但一个土白“打”字,比如打年糕、打稻、打野枪等,它的用意可说包罗万象,也简洁爽快。打绵线需要一只锭子和一根绵线杆,这两样货色,当然是我祖母的家当。我小时候,常看到祖母一天到晚举着一根光溜溜的绵线杆,坐定在一只焦黄的竹椅里,锭子一捻,开始打绵线。晚上,夜饭吃好,收拾干净,也还是去坐在她的竹椅里,就着一盏洋油灯,没完没了地打绵线,直打到瞌睡蒙眬,方才罢手。

我曾偷偷卸下祖母那只沉甸甸的锭子,想看一看锭子下面垫的七八个铜板。我一枚一枚翻看,无非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铜钿,圆形方孔,正好固定在锭子芯里,拿来垫底,使得锭子有一个下沉的重心。旋转起来,这才稳稳当当。祖母的这串铜钱,到现在我也还收藏着,只是那根光溜溜的绵线杆,早不知它的去向了。

二〇〇五年,得知塔鱼浜将要拆除的消息,我急急忙忙赶去,前前后后给它拍了一组照。当年小队看蚕的三间公房还没有倒坍,最西面,也即当年我母亲她们育蚕搭简易床的那间,依然完好,正要推门进去,见里面出来一个人,蓬松着花白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根烟,腰里拴着围巾,大概正在厨房间炒菜吧,听到声音,出门来看。

洪生妈见到我,很高兴,走过来问长问短。我递给她一根烟,老人的双手往身上擦一擦,客气了一声,接了。我随她进屋,抬头看到东边一堵墙上,我七八岁时的涂鸦居然还在。这真是让我难为情的一刻。幸亏老人不知道,墙上,这么多年陪伴她的木炭跡足,是我的“杰作”。

老人没跟我讲住在这间几乎废弃的公房的原因。我知道,她有三个儿子,住的都是楼房,这里面一定有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吧。她,和她的老伴施凤宝,口风很紧,一辈子快走到头了,也没听见他们对后辈有什么抱怨,这回,只是一个劲地告诉我,跟小辈住开一点,自由。叙说了一会,我跟他们告别。他们走出黑咕隆咚的房间,举一举手,喊:多来!二毛,多来!

二〇〇八年六月三十日,一大早,我的小舅成坤打来电话。成坤的电话,我想了一想,接还是不接?成坤没什么好话的。

接了,成坤说:“阿嫂——洪生拉姆妈走了!”

我顿住,好久没有出声。成坤告诉我这个消息,好似完成了他的任务,也不多说,就挂断了电话。

这一天,我什么事都做不成。做什么事,我都会想到她,洪生拉姆妈(土白,即洪生的妈妈)。

十二月二十三日,汉良电话来,说,洪生他爸施凤宝给同村的一个家伙撞死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年没到,两位老人先后故世。汉良电话来前一个星期,我去塔鱼浜,在我大舅的廊檐下,我跟前永丰大队副书记施凤宝还搭过一番话呢。仅仅几天,老书记就走了,苍凉而凄惨。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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