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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延闿及其书法艺术

2021-05-18刘智锋陈宜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渊源交往书法

刘智锋 陈宜

摘要:譚延闿擅长写楷书,且行、草亦精,尤以颜书誉满天下。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谭延闿传世作品,从谭延闿书法艺术渊源出发,讨论谭延闿书法艺术特色。谭延闿书法艺术的精华在于其专学颜真卿书法,但能从历代书家书法中汲取营养,并博采众长而化为己有。同时,文中选取了部分湖南省博物馆馆藏的谭延闿手札,梳理和介绍了谭延闿的书法交往历史。

关键词:谭延闿  书法  渊源  特色  交往

民国时期,国民党内有吴稚晖、谭延闿、于右任、胡汉民等四位擅书的元老高官,分别擅长篆、楷、草、隶,其中谭延闿就擅写楷书,尤以颜字誉满天下,最为世人所知的就是中山陵前碑亭上“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24个遒劲浑厚的颜体大字。正因谭氏楷书颜字盛名远播,以致大家每论谭氏书法只言楷书,殊不知其书法行、草皆精。

一、艺术渊源

谭延闿(1880-1930),字祖安,号无畏,湖南茶陵人,为清末重臣谭钟麟的庶出三子。1904年参加清代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中会元,殿试登科,赐进士出身,授翰林编修。1906年任长沙中路学堂监督,1909年任湖南谘议局议长, 1911-1920年间三次督湘,后又追随孙中山先生北伐,先后担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等职,有《组庵诗集》《慈卫室诗草》等著述行世   。

关于谭延闿书法渊源,有人以为谭延闿书法“几经变化,年幼时学赵松雪、刘石庵,之后师法鲁公行楷尺牍,兼学东武(杨肇)、松禅(翁同龢),30岁专习颜书,参以钱南园笔法,以《麻姑仙坛记》为日课”  ,已得颜书精华。1934年,黎叔平(名泽清)在整理交付出版的谭延闿临颜真卿《麻姑仙坛记》第125通后曾说:“谭祖安丈一生致力颜书,尤喜临麻姑坛记,峻拔温润,深得颜书神髓”   。而马宗霍《书林藻鉴》“谭延闿”条有:“《霎岳楼笔谈》祖安早岁仿刘石庵,中年专意钱南园、翁松禅两家,晚参米南宫(米芾),骨力雄厚,可谓健笔”之论   ,更加完整地介绍了谭延闿书法艺术的发展历程。诸人皆以为谭延闿书法艺术师法颜真卿,但看法又稍异,具体如何?尚须从谭延闿的生活经历、艺术作品和鉴藏论辩中寻找答案,才能找到其书法艺术的发展轨迹。

谭延闿出身于清代官僚世家,其父谭钟麟历任陕西、浙江巡抚和闽浙、陕甘、两广、直隶总督,是满清王朝的重臣,因此,谭延闿自幼就接受传统教育,走上了科举功名之路。清代科举尤重士子的书法,作为考取功名的敲门砖和见面礼,书法是当时每个应考举子的必修课,因而馆阁体书法当然是谭延闿学习的第一课。谭延闿入塾后,其父规定他三天要写一篇文章,五天要写一首诗,还要练写几页大、小楷毛笔字。

同时,谭钟麟与同光帝师、书法大家翁同龢交谊甚笃,二人常有书信馈赠往来,且谭钟麟对翁同龢的书法十分推崇:“本朝诸名家,直突平原(颜真卿)之上,与宋四家驰骋者,南园(钱沣)、道州(何绍基)、常熟(翁同龢)而已”  ,因此谭延闿青年时期的书法功课中有不少对翁书的临摹学习。1909年谭延闿、谭泽闿兄弟将翁氏致其父的信札编成《春及草庐藏翁帖墨迹》公开问世,谭、翁的往来信函正好印证了此事。当时,谭钟麟借与翁同龢交往的机会,将翁同龢的信笺汇集整理,并在眉头页末进行评点, 交给儿子临摹学习,天长日久,谭延闿的书艺大有精进,深得翁字真髓,并得到了翁同龢的高度评价。1892年11月2日,翁同龢在给谭钟麟的信中说:“三令郎伟器也。其笔力殆将扛鼎。入泮可喜,行即腾骧”  ,并在1897年的日记中仍提到谭延闿的才学:“尹佩之[芝]编修来(铭绶),以复文卿函并李东阳字卷交寄。尹乃文卿孙婿也。此人有才气(言文卿第三子,年十九,才学并好,其次孙得拔贡矣)”  。可见,谭延闿自幼即从翁书中窥得书道门径。

实际上,谭延闿平生用力最勤的还是临颜真卿《麻姑仙坛记》。其中1921年12月14日在上海闲居时临完赠予其姻亲黎叔平夫妇的第125通   ,因为由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最为知名,惜原本已毁。1932年,在黎叔平整理的这个谭延闿《麻姑仙坛记》125通临本题跋中,谭泽闿详细介绍了其兄谭延闿临习颜书《麻姑仙坛记》的完整经历:“先三兄专临麻姑坛记,盖始于甲寅余兄弟奉母居青岛时。其后乙卯在沪,戊午在郴,书课尤勤最。至辛酉买宅塘山,颇有宾从文宴之乐,偶朝起临写数纸,亦尽数十通。此则临成以贻叔平夫妇者,笔意充悦,盖其合作也。自壬戌于役海南,还都白下,政事日繁,遂无复日课。惟最后为过翁书屏八幅第二百廿通,生平临此碑殆止于是矣。叔平既精装成册,出以见示,并属题后,敬记如此。壬申小满后,泽闿”  。从该题跋中可知,谭延闿专习颜书《麻姑仙坛记》始于1914年,乃是其第一次督湘、政治失意闲居青岛之时。其后1915年在上海、1918年在郴州期间以临习颜书《麻姑仙坛记》为日课,到1921年第三次督湘受挫、寓居上海塘山路时也较频繁,而在1922年追随孙中山后则因事务繁多而逐渐疏怠,最后一次临习则是替过翁所写《麻姑仙坛记》八条屏。此“过翁”就是湖南省博物馆馆藏诸多信札中不断被提及的“过菴[安]先生”——吕苾筹   。可见,谭延闿书法专师颜鲁公楷书的经历是十分清晰的。传世谭延闿楷书中堂庾信《枯树赋》(壬戌,1922年),全然是颜鲁公《麻姑仙坛记》法度谨严的风味,正是谭延闿长时间临习颜体楷书的结果。1926年,谭延闿寓居广州时,也曾以行楷背临黄庭坚、苏轼、米芾、赵孟頫、文征明、祝允明、董其昌等诸家古帖,可见他学书之涉猎宽博,不只是从颜体中汲取营养。

二  书法特色

谭延闿书法特色是极为鲜明的。他的楷书结体宽博,线条饱满,大气磅礴,顾盼自雄,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气象,正如翁同龢所说力能“扛鼎”,而其行书则醇厚深沉,风神秀朗,神韵生动,颇具米芾、赵孟頫书法的灵动,同时还受到何绍基的影响。在前面已经提到,谭延闿书法艺术的学习对象有杨肇、米芾、赵孟頫、颜真卿、刘墉、钱沣、翁同龢等人。其中,谭延闿楷书专师唐代颜真卿已有详细介绍,且传世谭书横额、牌匾及对联、中堂等书法作品,属于此类风格的极多,皆因颜体外拓沉如磐石,作小字过于挤迫,但大字雄强磅礴。下面,仅就谭延闿书法学杨肇、米芾、赵孟頫、刘墉、钱沣、何绍基、翁同龢等人之处作简单梳理。

杨肇(?-275),字秀初,荥阳人。官至晋荆州刺史,乃西晋文学家潘岳(即潘安)的岳父。善草隶。潘岳《杨荆州诔(并序)》云:“(杨肇)草隶兼善,尺牍必珍,足无辍行,手不释文,翰动若飞,纸落如云”  。虽然史称杨肇擅写草隶,然并未见传世墨迹,认为谭延闿书法兼学杨肇,乃言其书法作品掺入了草隶之意,有晋唐之风,并不能在其书法实践中得到实证。

米芾(1051-1107),字元章,祖籍太原,迁居襄阳,后定居润州。北宋书画家、书画理论家,能诗文,擅书画,精鉴别,创立了“米点山水”,擅各体书,书体潇散奔放,又严于法度,长于临摹古人书法,可以乱真,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宋徽宗诏为书画学博士,又称“米襄阳”“米南宫”。马宗霍以为谭书“晚参米南宫”,恰有谭延闿秘书朱玖莹先生所藏谭书米芾《蒸徒帖》可资旁证。该帖书于1924到1926年间,乃是谭氏背临古帖之作,当时谭延闿正追随孙中山先生在广州,住广州高第街谭宅。该四屏字味厚神藏、遒劲有力,虽为四纸,气势一以贯之,可谓酣畅淋漓。谭书原文为:

“芾启:蒸徒如禁旅/严肃,过州郡,两人行,寂无声,/功皆三日先就。张提佥、吕大/曹,皆以为诸邑功第一。得/此十二万夫自将,可勒賀/兰。不妄!芾 顿首再拜/提举使君阁下/俊骙先生正之 延闿”  。

而米芾《烝徒帖》原文是:

“芾烝徒如禁旅严肃,过/州郡,两人并行。寂无声,/功皆省三日先了。蒙/张都大、鲍提仓、吕提举、/壕寨左藏,皆以为诸邑第/一功夫。想闻/左右,若得此十二万夫自将,可/勒贺兰。不妄、不妄。芾皇恐。”

谭书《烝徒帖》文字内容与米书原文颇有差异,且书法风格与通常所见有所区别,其笔墨根基仍在颜书,然通篇已别有一种潇洒的神韵贯穿其中,这正是谭延闿学习和吸收米芾书法的创作。朱玖莹先生在最后一屏的题跋中说:“(谭延闿)下笔极不经意,搁笔颇有自得之色”,正是对谭延闿背临米书并较为惬意状态的忠实记录   。此行书四屏乃是送给“俊骙先生”的,此“俊骙”为民国官员钱隽逵   ,雅好书、画。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浙江吴兴人。宋末元初著名书画家,能诗善文,工书法,精绘艺,善各体书,尤以楷、行书著称于世。赵书秉承传统,却不为陈法所囿,其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湖北省档案馆藏有一副谭延闿行书四条屏。内容为:

“永嘉老子貌温如,破帽蒙/头礼数疏。弹指十方归/砚颖,骈头千衲护钟鱼。雪/飘飣坐芦花絮,云叠层/峦贝叶书。古涧长松传美/(美)荫,肯令藤蔓满阶除。/袁清容诗有淡永之致/□卿仁兄雅正 祖安谭延闿”   。

此四屏一气呵成,通篇结体严整、神韵生动,用笔劲挺凝练,用墨丰腴饱满,是谭延闿行书的精品。从风格来看,该四屏确有赵书秀逸之态,且所写内容为元代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袁桷传世作品《一庵首座诗帖》卷的最后一节    。论者以为袁桷此帖立意高古,极具法度,结字有晋宋间人风致,潇洒中更具不俗之态。谭延闿写此四屏之书法、文字,足见其自宋元人书法出发,进窥晋唐古意的书法特点。

袁桷(1266-1327),字伯长,浙江鄞县人。官至侍讲学士,自号“清容居士”。元代文学家、书法家,文章博硕,诗亦俊逸。工书法,存世书迹有《一庵首座诗帖》《雅潭帖》等,书法深受赵孟頫学古法思想的影响,从晋、唐中来,尤得力于柳公权、米芾,遒媚劲健、顿挫分明。

谭延闿于庚午年(1930)的白露节用行书写了一幅谢庄《月赋》及李白、杜甫诗卷送人,并说:“书谢赋不能尽纸,更以李杜诗足之,此不先其计之过也”。史树青先生认为该卷“笔精墨妙,一气贯通”。从字体和章法看,此作不仅有颜书的遒劲有力、挥洒流美,还更多地透露出颜书之外的灵动飘逸,已不再囿于颜书的法度,这说明谭延闿在不断追求其书法艺术的新突破      。

无论谭延闿书法是学刘石庵、钱南园、何子贞亦或者翁松禅,其重点都是在反复提示,谭延闿书法艺术的最大特色乃是师法颜真卿。从其所学的四人书法风格和特色来看,其共同的特色就是学唐人书,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学颜书。正如沙孟海先生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中所说:“写颜字的人,向来不曾绝迹的。宋元之世,无所谓碑学。要写大字,非用颜法不可,那时书家,没一个不从颜字转出来的。苏轼、黄庭坚,各得一体,皆是名家(黄的用笔,纯是颜法,苏是得力于《东方画赞》的),况其下焉者乎”  。2014年,美术史家傅申在一次名为“书法的地区风格及书风的传递 以湖南近代颜体为例”的专题讲座中曾说过:“湖南人学颜书是有深厚渊源的。”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也曾说:“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乾隆之代,竞讲子昂;率更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至于今日,碑学益盛,多出入于北碑、率更间,而吴兴亦蹀躞伴食焉”  。可见,谭延闿学习书法的时候,正是碑学勃兴之时,其书法当然直接受到北碑和唐人的影响。

刘墉书法是谭延闿书法道路上的重要起点,这与刘墉书法的特点是分不开的。刘墉素有“浓墨宰相”之称,与同时期的“淡墨探花”王文治   为当时书坛代表人物。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就说:“国朝书家刘石庵相国专讲魄力,王梦楼太守全取风神,时有‘浓墨宰相,淡墨探花之目”  ,此说正透露出刘墉书法“专讲魄力”的特色,恰与谭延闿专攻颜书及后世论谭书有“大权在握、顾盼自雄”的特点相符。

刘墉(1719-1805),字崇如,号石菴,山东诸城人。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累官至体仁阁大学士。擅书法,尤精行书、小楷    ,其书法圆转遒丽、浓厚敦实,师古而不泥古。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文清书法,论者譬之以黄钟大吕之音,清庙明堂之器,推为一代书家之冠。盖以其融会历代诸大家书法而自成一家”。刘墉书法,康有为认为是“集帖学之成”  ,人称其小楷学董其昌,不仅有颜真卿和苏轼的法度   ,还深得魏晋风致。正因刘墉书法能集古大成,并受到时人的追捧,所以谭延闿学书从他的书法中汲取营养,进而上溯古人也是必然的。1927年,谭延闿在《刘诸城家书真迹》   跋文中对刘墉写给其五哥的三封家信评论道:“石庵先生书,以七十后为极诣,包慎翁所谓冥悟笔法、探源北碑时也。七十岁前,盖犹往来于赵、董两家门墙,未能变化,然导河不至碣石,不知来源之高,观治玉不观太璞,不知良工之苦,名家真积力久之功,非遍观安能尽识乎?此册为先生家书中有楚省以南语,盖先生官湖南巡抚时笔。行箧无书可考,要是五十以后书,精湛圆美中有极朴茂处,甚耐玩索。同时诸名人书非不工,然一览无余,故虽年增而书不进,知此事自关天授矣。数书非一时作而笔致相近,断为前后数年间书,往见书坊传印先生家书数十通,有可与此互证者。海秋先生能一检校之,亦一乐也。延闿记”   。在跋文中,谭延闿不仅对刘墉书法渊源、特点进行了品评,且认为刘墉的家书中有“楚省以南语”故应为刘墉1780至1781年任湖南巡抚时所写。从谭延闿沿袭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对刘墉书法风格的论断及“名家真积力久之功,非遍观安能尽识乎”的断语可以知道,他对刘墉书法是有深入了解并极为尊崇仰慕的。从谭延闿题首款署“丁卯(1927)六月”和跋文作于“行箧无书可考”的旅途,知轴中“海秋先生”为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的赵太侔   ,此册《刘诸城家书真迹》曾经赵太侔之手。

谭延闿书法学钱沣,更为明确地指出了其对颜书的追崇。钱沣(1740-1795),字东注,号南园,云南昆明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官至协办大学士。乾隆四十八年至五十四年间(1783-1789)任湖南学政。工书、擅画,楷书学颜真卿,又参以欧阳询、褚遂良,笔力雄强,气格宏大,行书参米南宫笔意,峻拔多恣。尤擅画马。清末学颜书者,往往以钱南园为宗。清代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将“钱沣行书”定位为“佳品上”  ,马宗霍《霎岳楼笔谈》说:“南园学颜得其骨,学欧得其势,学褚得其姿,故其临写虽各肖本体,而自运者遂融为一家,行书犹雄浑不可及。或谓学米者误也,米盖亦从褚来”  ,后之论书、学书者均以为其乃专学颜书而自成一家。杨守敬《学书迩言》就说:“自来学前贤者,未有不变其貌而能成家,惟钱南园(沣)学颜书如重规迭矩”  。同时,从谭延闿、谭泽闿兄弟连续对钱沣行书《芜城赋》进行题跋可知,谭氏兄弟不仅藏有《乐毅论》《枯树赋》等多种钱沣的书法手迹,且对钱沣的书学是有極其深入的了解和反复研习的,更是认定钱沣学颜而出于颜,若天假其年则可“下视宋元而跻晋唐”  。湖南省博物馆馆藏信札中有一封谭延闿给徐崇立的信,就说:“字小不能学南园,遂学黄自元    矣,刻成不知作何丑状,亦不欲更视之……承示手抄杜律,精美绝伦,妄跋于后,不能工楷,亦见真龙而怖走之类也”(图1、2、3),可见其学写楷书大字从钱南园入手的经历。

在民国十九年二版的《南园书芜城赋》中可以看到,1923年谭延闿题跋说:“笔如屈铁,势若崩云,南园晚年神境也!素菴   先生藏钱书多,此必甲观矣!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一日,谭延闿获观因题”。1925年谭延闿又为该册作长跋:“南园书笔力横绝,盖少时已然……自来学颜书者,臃肿钝拙,毫不得其使转之法,盖由碑经剜洗,后生不复窥用笔之妙……此吾论书微旨也,不自知其妄,辄题于此,幸问沤先生是正之,乙丑三月廿三日。延闿”。跋文中,谭延闿历陈钱沣书学与翁同龢、刘墉、梁同书、翁方纲、王文治、何绍基之间的差异及渊源承递关系。书尾又题:“此书藏李素菴所,李名文汉,字星槎,滇将中贤者,自云得此荒摊,值十余元,或疑其伪……无闷先生   装池成册,以便览观,因为记此。乙丑三月二十二日病起书,延闿訒父。”谭泽闿在其兄之后于“乙丑八月四日”亦作题跋。从谭延闿数题钱南园行书《芜城赋》,可以详知他从钱沣书法中上溯颜真卿的学颜书历程。而从此跋文中“翁常熟之书,盖得笔于南园。人谓其满壁皆悬钱书,虽不尽然,而所书枯树赋,实临南园非中令也”之断语,更可知谭延闿从翁同龢书法中汲取营养的历史过程。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号松禅,江苏常熟人。关于翁同龢的书法艺术,《清史稿·翁同龢传》赞其书法:“自成一家,尤为世所宗”;杨守敬《学书迩言》称许道:“松禅学颜平原(颜真卿),老苍之至,无一雅笔。同治、光绪间推为第一,洵不诬也”。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中也指出:“(翁同龢)出世最晚,所以能够兼收众长,把颜字和北碑打通了。这是翁同龢的特色。”这正好点明了谭延闿学书从翁同龢出发的关键与要害。

《谭祖安先生年谱》中说,谭延闿出生在浙江巡抚官邸,出生时“文勤公(谭钟麟)方寝,梦何文安公凌汉衣冠来拜,遽惊寤,公适生,因命字曰祖安”   。从谭延闿名字来由可知,同为湖南籍官员,谭钟麟对政治、书法艺术上声誉极隆的前辈何凌汉、何绍基父子是极为重视的。何绍基书法从颜鲁公入手,出入于晋唐之间,更是享誉神州。道光十九年(1839),何凌汉任顺天府乡试副主考官,其长子何绍基任福建省乡试副主考官,父子同科掌持文柄,时人以此为荣,传为美谈。这当然也是谭钟麟所向往的。因此,在对谭延闿的教育上,他当然期望儿子能从何氏父子的书法艺术中得到启示。湖南省博物馆藏有一封谭延闿致吕满的信,说:“何道州诸稿大武已留,请与论价钱,幅乃□本,可不收也。吕满先生,弟闿。”(图4)另外,湖南省博物馆所藏何绍基书画,谭泽闿等人印鉴也频频出现。可见,谭延闿、谭泽闿兄弟都在有意无意地收罗何绍基的笔墨遗存。此札中“吕满”亦是前面提到的吕苾筹。

三  谭氏信札所见其艺术交往

谭延闿作为清末会元、世家子弟,可以说是湖湘名流,且其家族与湖南黎、吕、龙姓诸大家族多为世代姻亲,因此他在湖南多与湖湘望族交游,其中湖南省博物馆馆藏谭延闿信札所见颇多。通过了解谭延闿与诸人的信函往来,不仅可知其交游状况,亦可推知谭氏艺术发展的过程。

谭延闿给龙祓瑞的信,说:“示悉。《麻姑坛记》奉上,弟之庐山游程在手簿中,抄毕见还为望。希静先生,弟闿启。”(图5)此中“希静”即龙祓瑞,其父为清末内阁学士龙湛霖。因为龙湛霖的姊妹嫁与谭钟麟的兄弟,所以谭延闿、龙祓瑞为亲戚关系。龙祓瑞(1874-1952),字萸溪,晚号希静,湖南攸县人,湖南图书馆主要创设人之一。光绪二十九年(1903)时,曾助胡元倓    创办明德中学,清末曾任四川洋务总办。此札为谭延闿清末时所作,可见谭氏青年时临唐碑已有所得并颇自得,故奉一临本与龙祓瑞。

另有谭延闿致徐崇立的手札:“叶志得样笔,自无可议,惟恐拙书不称,且不知字大小如何,其实作碑版书,公即可兼,何必下征始为贵耶,然不敢不写矣”(图6、7)。 “近日在松筠盦,知公居甚近。内阁改后,中书缺皆不补,此吏部人之言也。大武信并《曹全碑》乞公考之,乾字本今不可多得,恐翻板”(图8)。“公此行无他进益,而书殆益工,有舂容之风,无窘束之态,非如前之屏幅字也”(图9)。 “顷归,散性得《孟孝琚碑》及又一种,不知所从来。公盍考之,即以贻也”  (图10)。“桌扇铭已书,自谓学谢晋亭,固不计人之许裁否也。书家乃无纸为巧饰乎”(图11)。“桌扇铭当楷书之云”。

从以上节选的手札内容可知,谭延闿与徐崇立   之间有很密切的诗书往来,且谭屡屡对徐氏的碑版书、楷书表示推崇,还委托其考证《曹全碑》(乾字未损本)和《孟孝琚碑》。从书法特色出发并考诸历史资料可知,以上手札书信均为谭延闿早期作品。徐崇立与谭延闿不仅私下是好友,且工作上徐氏还得到谭延闿的提携,二人均善书法,且都专意在楷书上用心,因此经常相互学习切磋。在碑学勃兴、考据横行之际,他们都意欲从碑版中寻找书学正途。

除了上面提到的汉碑《曹全碑》《孟孝琚碑》外,谭延闿还深入研究了魏碑《黑女志》和唐欧阳询的《虞恭公碑》等碑版。如:“《虞恭公碑》另有完全本,今奉上,然亦不能无阙”(图13)。“条幅两块奉缴长翁。合裱《黑女志》许假观,望践约,并请致意长翁。日临《黑女志》,何不以一通署款见畀”(图14)。尤其是“寿丞作湘潭中学监督,开学未几,亦尚有时誉。……昨从龚稻翁处见公所刻版,知近时益事笔砚,惟独学无友,不能发喜信,心想朋交必多豪俊,亦有可相闻者否”一函(图15、16),更透露出谭延闿和徐崇立之间的密切往来。此信中的“寿丞”乃黎承福    ,即谭延闿信札中经常提到的“黎九”。在给徐崇立的信里,我们可以看到30岁前谭延闿与徐崇立的深厚私交和笔墨切磋往来。

在谭延闿给徐崇立的信中有:“无日不约黎六先生出游,而六先生情思睡昏昏,每每爽约,此不奉书之故。像片殊不佳,六先生有门政气,林次煌有市井气,兄有淫邪气,黎九及舍弟有怪气,季岳有遇赦不赦之囚犯气,某有土气,镜内又有首级一枚。”(图17)此“黎六”“六先生”乃是黎承礼   。前面提到谭延闿临颜书《麻姑仙坛记》第125通所赠与的“莱欢”黎叔平,就是黎承礼之子。其中“黎九”则是黎承礼之弟黎承福,曾任湘潭中学堂(原湘潭一中)监督。而“林次煌”则是林世焘   (图18)。此信不仅透露出谭延闿与湖湘望族交往的信息,而且表明与其交往者多为工于书法的前清翰林或湘中名士。

同时,给徐崇立信中提及“相片联扇附上,先公象梅庵尚未题来”(图19),“如以为可,即请许、王诸君分写,能得李梅庵书一页更好也。此询鲽公以为然,盖刻玩意书不妨如此云,望示为幸。石璩闻未归,确否”(图20、21)。此中“梅庵”则是李瑞清     。从信函可推知,谭延闿与李瑞清之间也有着很好的私人交往。李瑞清在民国初年是蜚声遐迩的书法大家,他的书法上追秦汉,博宗六朝,锐意北碑,可谓兼收并蓄,与曾熙有“北李南曾”之称。

事实上,谭延闿不仅与李瑞清交好,更与曾熙是多年的好友。宣统元年(1909)谭延闿为湖南咨议局议长时,曾熙就是湖南咨议局副议长   。曾熙工书画,是海派书画的领军人物,书法造诣极深,以汉隶圆笔为本,融合方圆,下穷魏晋,晚年兼学绘画。曾有专家详细梳理了曾熙与谭延闿兄弟的往来情况,不仅用史实说明了曾熙与谭延闿的密切往来,更旁证了谭延闿书法的碑学取向   。湖南省博物馆馆藏谭延闿信函手札实物颇丰,但尚待更进一步的整理与研究,这里选取的几件尚不能尽窥见其艺术交往的全貌。

注释

①陈玉堂编著,《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全编增订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99-1300页。

②凌霄,《国民党内的四大书法家》,《党史文苑》2009年第1期。

③谭延闿,《谭延闿临大字麻姑仙坛记》,上海书店1992年。黎叔平(泽清)乃是吕苾筹的女婿,曾任宋子文秘书。

④马宗霍,《书林藻鉴》卷12“谭延闿”条,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47页。

⑤谭钟麟,《春及草庐藏翁帖墨迹·序》,收入谭钟麟辑编,《春及草庐藏翁帖墨迹》(石印本),商务印书馆1909年。

⑥谢俊美整理、编纂,《翁同龢集》上,中华书局2005年,第440-441页。

⑦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6册“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二月初六日(3月8日)”条,中华书局1998年,第2980页。尹铭绶,字佩芝,湖南茶陵人,谭钟麟孙女婿。清光绪二十年(1894)殿试榜眼,授翰林编修,官至内阁大学士。工行、楷。另:日记中的“年十九”,也可旁证谭延闿的生年为1880年或1879年,而不可能是1876年。

⑧临本末尾有:“辛酉十一月既望,临一百廿五通毕,时寓上海塘山路东头,小雨乍晴,晓寒犹重”,见于谭延闿,《谭延闿临大字麻姑仙坛记》,上海书店1992年。

⑨黎泽济,《谭延闿临<麻姑仙坛记>九次重版》,《世纪》2005年第6期。

⑩吕苾筹(?-1939),字蘧荪,湖南益阳人。与谭延闿为世交,随谭共事20年。曾任湖南督军公署秘书长,南京国民政府秘书长,行政院秘书长。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56《诔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441页。

谭延闿,《谭延闿手书米芾<蒸徒帖>》,《书屋》2010年第5期。

朱尚同、刘鸿业,《格融清品 一脉文心——朱玖莹先生和他的几件书画藏品》,《书屋》2010年第5期。

錢隽逵(1886-?),又名钱方轼,字俊葵,江苏武进(今常州)人。美国哈佛大学硕士,1912年回国。曾任汉口中国银行分行主任,曾在北京政府任职,后在国民政府财政部、内政部任职。

刘剑、吕焰华,《谭延闿行书四条屏》,《湖北档案》2002年第8期。

[元]袁桷,《一庵首座诗帖卷》,纸本,行书,纵31.5cm,横89.7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史树青,《绵亿书<雪赋>、谭延闿书<月赋>二跋》,《收藏家》1999年第3期。

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原载《东方杂志》1930 年第廿七卷第二号,第1-17页,收入《沙孟海论书丛稿》,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第24-55页。

崔尔平,《广艺舟双楫注》注7“石菴”条,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第73页。

王文治(1730-1802),字禹卿,号梦楼,江苏丹徒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科探花。工书法,以风韵胜,能得董其昌神髓,与梁同书齐名。著有《梦楼诗集》、《快雨堂题跋》。

[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9页。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妙品下:刘墉小真书”;“能品上:刘墉榜书”;“能品下:刘墉行书”,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37-38页。

崔尔平,《广艺舟双楫注》,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第186页。

崔尔平,《广艺舟双楫注》注7“石菴”条,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第35页。

[清]刘墉,《刘诸城家书真迹》,纸本,行书,纵22cm,横12cm,诸城市博物馆藏。

张耀明,《谭延闿跋刘墉家书》,《收藏家》2010年第4期。

赵太侔(1889-1968),山东益都人,原名赵海秋,戏剧家、现代教育学家,在民国和新中国先后两任山东大学校长。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40页。

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十二“钱沣”条,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20-221页。

杨守敬著、陈上岷校注,《学书迩言》,收入谢承仁主编,《杨守敬集》第8册,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509页。

朱挹芬,《南园书芜城赋》,上海震亚书局1930年。

黄自元(1837-1918),字敬舆,号澹叟,湖南安化人。清同治七年(1868)殿试榜眼,官至知府。书学颜、柳,各体兼擅,尤工行、楷书,有《间架结构九十二法》传世。

此“素菴”乃滇军将领、建国后任云南文史馆副馆长的李文汉。李文汉(1890-1973),字星槎,号素庵。平生酷爱书画、碑刻。

此“无闷”即革命志士、同盟会会员、陈其美表叔杨谱笙。杨谱笙(1879-1949),名兆釜,字无闷,号溪香,浙江湖州人。曾任国民政府监察院秘书长。

谭伯羽,《谭祖安先生年谱》,第6页,收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编第68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71年。

胡元倓(1872-1940),字子靖,号耐庵,湖南湘潭人。光绪丁酉科(1897)拔贡,曾任湖南大学校长。与龙祓瑞乃表兄弟关系。

《孟孝琚碑》,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出土于云南昭通。此碑方笔隶书,文辞典雅,书法苍劲,浑朴古茂,可以探索“汉隶与今隶递嬗痕迹”。

徐崇立(1872-1951),字健石,一字剑石,号兼民,一号瓻园,长沙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举人,次年考取内阁中书。为谭延闿幕僚,先后就职于湖南督军府、中央行政院。工诗文,善书法,专习魏碑,能以碑法作小楷,楷书苍劲浑厚,名于一时。又善篆刻,精研金石文字,对碑版考证题跋甚为精赅。

黎承福,字寿丞,字铁庵、鲽庵,湖南湘潭人。黎承礼之弟,1903至1907年间任湘潭中学堂(原湘潭一中)监督。

黎承礼(1868-1929),字薇荪,号鲸庵,湖南湘潭人。黎培敬之子,黎泽泰之父。清光绪甲午(1894)翰林,散馆授四川唐昌知县。庚子(1900)辞官归里,宣统庚戌(1910)任湖南高等学堂监督。工诗文,善书,精于篆刻。书宗米芾,并擅草隶。齐白石初学篆刻得其指授。其兄桂坞、弟铁庵、子泽泰,俱以洽印名于时。

林世焘(1865-1942),字昭彦,号次煌,廣西贺县人,移居湖南。清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恩科进士。张之洞侄女婿。其父林肇元曾任贵州巡抚。工书法。谭延闿手令:“聘林世焘为本院顾问,委姜济寰为本院参议(均支夫马月二百元)。谭延闿”。

李瑞清(1867-1920),字仲麟,号梅庵,晚号清道人,江西抚州人。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进士。曾任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其父李必昌在湘为官30年。擅书法,尤工篆隶。

曾熙(1861-1930),字季子,号俟园,晚年自号农髯,湖南衡阳人。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1915年离开湖南政坛后,受李瑞清之邀,寓居上海,鬻书自给。工诗文,擅书画。

张卫武,《曾熙与谭延闿兄弟交游考——曾熙事迹考析之三》,《荣宝斋》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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