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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山西雁门县的白淑琴一下飞机就被广东四会的高温天气予以迎头痛击。是那种又潮又热又闷，人像是关在蒸笼里一样被气熥。明明已经过了大雪了嘛，土诗人们把为雪白头的山都歌咏一遍了，伪摄影师们把大叶杨叶子铺成的黄金大道都拍两遭了，一早一晚凉嗖嗖，白淑琴都穿羊毛衫羊毛裤了嘛，广东四会却热成这样？怕热的白淑琴有点露馅，脸蛋红彤彤，两个腋下发出的气味能把她抬起来。雁门县位于晋西北，多为马背民族后裔，身体里顽强保留着胡人基因，都在腋下有味。自古汉家利用山西雁门關天险阻挡马背民族的铁蹄与弯刀快箭，却也在征战中完成了民族大融合交换了彼此的DNA。

散发马背民族气息的白淑琴其实早看见来接机的郭志鹏了，郭志鹏挤在接机人群里，晃着长脖子四处张，手里还举个大牌子，牌子上坦荡荡三个大字：白淑琴。白淑琴看一眼就没什么好气，躲过郭志鹏招手叫个出租车直接绝尘而去。

第一次见郭志鹏是去年夏天的事。李卉大方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叫郭志鹏四川泸州人，和我一个公司上班我们都在四会珠宝市场做淘宝主播，我俩打算领证结婚。白淑琴脑瓜子嗡嗡的，原以为李卉在四会工作不过是图新鲜，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她自然会回来，没想到却在四会找了个对象，还是个四川人。你哪怕就地找个四会的呢。

我为什么要找四会的？李卉翻着白眼仁冲白淑琴嚷嚷。

好有个照应啊，起码有婆婆公公吧，再有个小姑小叔什么的。

我要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你生个小孩婆婆公公能照管，你万一受人欺负小姑小叔好替你出头上架啊。

李卉说你想得挺远哈。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白淑琴说，又问郭志鹏，你想好了吗将来在哪安家？四会还是泸州？你在泸州有房吗？

郭志鹏没回答在泸州有没有房，却说我和李卉我们两个在四会发展挺好的，将来就在四会买房安家。

将来？白淑琴看看郭志鹏，大奔儿头，还是前后的，一双眼睛青青白白，一双大手干干净净，穷得不能再明显了。

李卉直嚷嚷，都什么时代了还说什么穷不穷，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莫欺少年穷，再说了四会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城市。

四会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城市和你俩有什么关系？白淑琴用手指敲着桌子说，无论什么时代，结婚都得有房住。

李卉说我俩就喜欢睡马路你说巧不巧。

按照李卉发给白淑琴的位置，白淑琴毫不费力就找到李卉住的地方。不出白淑琴意料，这是个老旧小区，道路坑坑洼洼四处破绽，白墙体的下半截被积年雨水渍黄成风干了的水粉画，黑漆与金粉刷过的铁栅栏斑驳成乱麻，门后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太太，头白脸瘦演鬼都不用再化装。不独这个老太太，整个小区都让人想起鬼故事，李卉租的屋子在幽深楼道的最里面，脑袋顶上的感应灯想感应才感应不想感应就不感应，明明暗暗忽闪如鬼。

也只配住这里了。

李卉开门一看只有白淑琴就问，郭志鹏呢他没去机场接你？

李卉生了孩子还不到十天，一点不像坐月子，紧身衣裤高梳发辫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看上去精神矍铄更像个偷地雷的。李卉冲着白淑琴直嚷嚷，那我该怎样就像个坐月子的呀？蓬头垢面？胡子拉碴？

也不说路途遥远妈你累不累，也不说南北差异妈你热不热，也不说出这么多汗妈你渴不渴，就知道翻着白眼仁瞎嚷嚷，是亲生的无疑了。白淑琴出不上气来。倒不是给气的，真是给热的，李卉这个家南北不通透，一丝风不起，是加了盖的蒸汽锅。

妈你没给我带小米呀？白淑琴只挎一个黑皮包，这让李卉起了怀疑，那些在微信里要的东西敢情白淑琴一个没带来啊。白淑琴一眼找到卫生间理都没理李卉一头扎进去。

换下毛衣毛裤洗干净腋下的白淑琴从卫生间出来清爽了许多，郭志鹏也回来了，见了白淑琴就堆一脸笑直喊妈，说妈你累了吧，热吧，我给你凉了冰糖桔子水，放在茶几上你先喝一口我这就去给你做饭。

这就是郭志鹏的好处了，比李卉强多了，脑瓜子好使吧嘴还甜，吃粥都不用撒白糖。当初同意他俩领证也是看出来了，郭志鹏学校没白上书没白读人虽然穷得比较具体，但够活泛。白淑琴喜欢活泛人。话又说回来，像李卉这种只会翻着白眼仁直嚷嚷的，能找个郭志鹏就算很好了，毕竟嫁李卉等于嫁祸于人，不好条件太高。

白淑琴一眼不看李卉和郭志鹏，径直去卧室看小宝宝了。妈呀这个亲诶，来让姥娘抱。白淑琴一把就把宝宝抱在怀里。宝宝出生十来天，丑得驴一样，但凡也不睁眼，睁眼就是哭。宝宝从医院回来第三天就又返回医院，因为黄疸太高。退了黄疸马上又进医院了是因为肺炎，这是在医院输三天液又回来的。出生没十天的宝宝已然是个三进三出医院的老油条了，这把李卉和郭志鹏给愁得，看天都不蓝了这才把白淑琴召来四会。

宝宝正打着铜锣哭，被白淑琴这么一抱，不哭了，在襁褓里来回扭，好像还笑了一下，驴丑驴丑的。这是宝宝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安静超过三分钟。像是一个呼吸把李卉和郭志鹏一下就从水深火热里拔出来。白淑琴看着宝宝，说我们宝宝真是乖，一看就是姥娘的宝贝亲。宝贝亲呼应白淑琴，又是伸胳膊又是抻腿儿还对着白淑琴挤眉弄眼，就差开口说话了。

郭志鹏哭了，我的个祖宗啊你可终于不哭了，生生抹了一把泪说妈我这就去给你煲个汤。李卉则把自己一家伙摔在床铺上，说妈呀我可终于能睡一会儿了。

来自山西雁门县的李卉嫁给四川泸州的郭志鹏住在广东四会一个充满鬼故事的老旧小区里，这是什么境界？简直是史诗级的民族大融合和地域大迁徙啊，怎么，你是带着使命降生的啊？夜晚睡下，白淑琴一边用脚踢李卉一边骂。家里就一张床，倒不是买不起床，是这个家就只有放一张床的地儿，白淑琴来了郭志鹏就只能在客厅打地铺。白淑琴在黑夜里悄声骂，山西放不下你了你来这儿？李卉一边躲白淑琴的无影脚一边争辩，说趁年轻闯一闯嘛，我要说没到过北上广都不算活过人你同意不？白淑琴骂，你家北上广里有四会啊？李卉说这不是兜兜转转之后在四会找到工作了嘛。

第三天，白淑琴算是彻底明白李卉的工作了。

一大早李卉就美甲，把十根指甲各加长一寸，在上面又是涂色又是镶钻，一看就是不想好好坐月子。客厅里郭志鹏支起手机架打亮灯，让李卉坐在一张阔大桌子里的一把黑皮椅上。李卉竖起手指对着白淑琴“嘘”一声，强调尤其不要宝宝哭出声。李卉这是在淘宝上直播卖翡翠。郭志鹏拎一个大包，不停从包里掏出翡翠给李卉，李卉呢，就不停介绍拿在手里的翡翠。那些翡翠也有山水牌，也有生肖牌，也有观音也有弥勒，最多的还是平安扣和如意豆。价格也是从上千上万到十来八块不等。李卉直播，郭志鹏做助理，都是手嘴不停，到整点还要互动点赞送福利。李卉不停地说，一句接一句地说，说翡翠的特点性能也说翡翠的造型寓意，说翡翠的来历与发展，说本主播的优势和翡翠价格的优势。李卉和郭志鹏都不出镜，镜头里只有李卉的手，手里不停换各种翡翠。别说，翡翠配美甲，很是夺目。

一次直播，五个小时。白淑琴有点看不下去了，这生了小孩才十来天，不该坐月子吗？

李卉下了直播说妈，我这一次直播有多少人在围观成交额是多少你知道吗？这我还不是金牌主播呢我们金牌主播的成交额能把你吓死。白淑琴没被吓死但气得够呛，显然，李卉对坐月子一无所知，一个女人坐不好月子对身体的损伤与贻害五个小时未必能说完。

郭志鹏满脸堆笑忙解释，说妈李卉也不是天天这样，一个礼拜也就播一次，按规定直播只能在公司直播间里是我费了很大周折，才争取下来在家里播的，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也是公司里开天辟地第一个。

郭志鹏还说，本来是每天一播播一次五小时，我好说歹说争取到一个礼拜一次，李卉毕竟也是非常时期嘛。

郭志鹏还说妈你是不知道，直播一次了不得，基本工资外我们按交易额抽成，没有抽成光靠工资不可想象。

郭志鹏是真能说，但白淑琴肯定不想给他写感谢信只想一掌劈死他。白淑琴最多养了个闺女，可不是养了个钢铁侠。

李卉说妈你也不看看，郭志鹏多不容易啊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他也是主播，一天播六个小时呢，一天啊。你以为主播那么容易呢？他是自己找货主，直播六个小时但找货主找货源他得付出两个六小时，这么辛苦就是想做金牌主播，他只有保证货源保证质量保证少退货，他才有可能成金牌主播。

李卉还给说激动了，冲着白淑琴直嚷嚷我们容易吗？租房子多少钱啊？生小孩住院多少钱？孩子生病进一次医院又得多少钱？从家到医院又得多少钱？买一罐奶粉多少钱？从哪里找钱出来不得靠直播啊？

李卉说我要是长时间不直播，我就没粉丝了你知道吗？我一次直播围观人数十万加，互动人数七八千，不是我努力积累下的啊。断播了这些粉丝就都没有了，我敢断播吗？

李卉和郭志鹏对着白淑琴一顿神说，这白淑琴就算真正知道什么叫主播了，没有一张好嘴你就不能叫主播。白淑琴说，这都是我的错呗？既然这么不容易那就都不要在四会了，都跟我一起回山西！

回山西？干吗？直播卖煤啊？李卉直嚷嚷。

还卖煤，你倒是想。白淑琴说你们对我大山西简直一无所知，山西早转型了到处青山绿水哪里有煤？煤是你们随便想卖就能卖的？你当是翡翠呢随便卖？我大山西遍地是黄金就看你能不能找得到，没来四会的山西人也没见谁就饿死个球的了。

妈你说脏话。李卉冲她翻白眼仁，说切。

白淑琴说你切不切的都不如回山西，北上广不包括山西但也肯定不包括四会。

郭志鹏天天变着法做好吃的，倒也不全是为了白淑琴，非常时期的李卉是真需要补身子。李卉奶水少，宝宝吃不饱，郭志鹏建议让宝宝只吃奶粉算了，那样李卉和宝宝都不累，尽管郭志鹏很清楚一罐好奶粉的价格。但白淑琴不同意，根据山西雁门县的传统经验，虽然李卉奶水不够宝宝吃，那也得先尽着奶水吃，不然奶水就真没有了。越不吃越没有。

还是根据山西雁门县的传统经验，李卉没有奶水，白淑琴说：“全是因为不喝小米粥的过。哪有女人坐月子不喝小米粥的？”

来自四川泸州的郭志鹏，穷是穷得比较彻底一些，但为人还算肯钻研，除了每天六个小时的直播和两个六小时的找货主和货源，剩下的时间全用在给李卉和白淑琴做饭上了。

但做饭这个事不遗传，得现学。郭志鹏百度了好些食谱和做饭视频。理论知识齐备后在实际操作中受阻，郭志鹏做饭太用力故而手心里老出汗，做出来的饭菜说是川菜吧没川味儿，说是粤菜吧没粤味儿，倒全是手汗味，咽下去升上来的全是绝望。这时候李卉就异常想念山西的小米粥。

李卉的确是在微信里要小米来着，但白淑琴就是不给她带，她都到四会了还要什么小米粥，四会的砂糖桔不好吃吗？茶油鸡不好吃吗？龙湾烧肉和无笃石螺不好吃吗？这些都是李卉当初说下的，当初李卉为了反驳白淑琴，说妈你就知道小米粥，四会的好吃的你不能想象。

那么，白淑琴就更不给李卉喝小米粥了。原來不带小米，也是想着要快递，谁还蠢到要随身背五十斤小米到四会？现在不给李卉喝小米粥，就是逼着李卉回山西。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想喝小米粥你就回山西，你要坚持在四会你就不要喝我们山西的小米粥。

妈你浑蛋！李卉哭着骂。

把李卉弄哭是白淑琴天然的本事，这本事恰好够制伏李卉。要不是这点本事，以李卉的性格她能上天。

但李卉离不开白淑琴。白淑琴一来，首先宝宝不哭了不用再进医院了，然后李卉自己也能吃饱了，白淑琴随便指点一下郭志鹏，做上来的饭菜就不那么很像猪食了，自己也不用偷地雷的一样精神矍铄两眼冒光了，一天也能睡够七八个小时了，奶水好像还多了些呢。白淑琴冷笑，没点本事敢给你当妈？

很有本事的白淑琴却干不过四会。四十多天住下来，四会不用多单一个气温就足够把白淑琴摧毁。什么都不做白坐在那里都出汗，热出一身湿疹来，把白淑琴痒成孙悟空到处乱抓。接着是她马背民族后裔的肠胃，经受不住四会水土的强势洗礼，往卫生间奔跑的速度是百米12秒。然后是郭志鹏做上来的饭，说妈我给你煲了靓汤你趁热喝，说妈我给你炒个花甲你尝尝鲜，其实没有一样是他能做成的，干看着是一桌菜但没有一个是能下嘴的。关键郭志鹏没有吃面条的概念。一个山西人你不给她吃面条？那她要怀疑你是不是处心积虑想要饿死她了。此外郭志鹏还不会抱孩子。郭志鹏抱孩子是在举行仪式，拿龙捉虎，庄重又严肃，四肢僵直如同抱天下重器。别看宝宝小但宝宝精着呢，只要郭志鹏抱他就又哭又嚷，那顽劣无赖跟李卉有得一比。白淑琴一抱呢，宝宝欢天喜地。白淑琴要敢不抱，那宝宝哭得能把房顶子揭起来。那就白淑琴抱吧，没有好膊膀敢给人当姥娘？这些都不是事，最后把白淑琴逼疯的是四会的一只大蟑螂。

猛然间就狭路相逢了，那蟑螂趴在抽水马桶的水箱上，与半夜起来进卫生间的白淑琴碰了个正着。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蟑螂，油光水滑，这得多好的先天才能长这么大个啊。白淑琴后背发凉汗毛倒竖，手不自觉就伸向门后的扫帚。四会的大蟑螂能让你这个？猛然一展翅膀找准白淑琴的颜面直扑而来。怎么，四会的蟑螂是会飞的？妈呀——马背民族后裔白淑琴在四会的夜空里喊出了杀死一头母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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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淑琴抱着宝宝挟天子以令诸侯，李卉和郭志鹏只能暂时放弃在四会创立的基业，乖乖坐回到山西省雁门县城西村家里的沙发上。李卉噘着嘴，一脸不好惹。

虽然。但是回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喝上小米粥的李卉，那些根根竖立的头发逐渐倒伏下来，能把人戳死的尖下巴也趋向平缓，脸上有了红润，奶水也充足起来。

郭志鹏变化也不小，眼白上红缨枪上的红缨红褪去了，一脑袋斑秃也重新长起黑发，手也不出汗了，也不用再煲靓汤了，睡眠充足像给皮球充足了气，打猛了一看，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男人一枝花吗。四川泸州人果然好面相，或者说山西雁门人李卉果然好眼力。

变化最大的还是宝宝，不驴了，开始有模有样，水漉漉粉嘟嘟胳膊腿儿像莲藕，小嘴像元宝一双眼睛黑漆漆简直人见人爱，抱个大鲤鱼就能上年画。

这是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一家人围着大桌子包饺子，只白淑琴一个抱着宝宝在沙发上看电视。宝宝手被拉着身体跟着节奏晃，无比欢喜，笑了满满一屋子。宝宝除了白淑琴这个姥娘谁都不认嘛。

李卉说姥娘，我给你带回来的红马甲呢为什么不穿上？

被李卉称呼姥娘的，是魏仙灵，头发全白脸色红润再把红马甲这么一穿，活活一个双枪老太婆，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魏仙灵说我为什么要省油啊，我要省油了谁给你们种小米呀。

白淑琴正逗宝宝笑呢，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冲着魏仙灵直嚷嚷，妈你还有脸说，我太原住好好的我跑回城西村来，我脑子里有水啊？魏仙灵莞尔一笑说，你也可以不回来。

白淑琴不能不回来。

开始，魏仙灵只是要挟白淑琴，说我这里什么都有但你要不回来拿你就什么都得不到。白淑琴必须得到。魏仙灵的小米、豆子、蔬菜、瓜果都是自己种的，比超市买来的好到不止一百倍。更何况魏仙灵还喂羊喂鸡喂鸭，正宗纯天然纯绿色无污染健康无比。魏仙灵的政策是好东西有的是你回来就给你拿但你不回来肯定不去给你送，回还是不回你自己看着办。想叫白淑琴回来魏仙灵有的是办法。凭什么不拿？白淑琴赌着气，噘着嘴一趟一趟回城西村，见什么拿什么有什么拿什么。白吃白拿谁不愿意啊。

后来是老李，从前年起开始脖子转动不灵活。以为是颈椎病呢到处找盲人按摩，半年下来，不但脖子不灵活连两条腿都不灵活了，走路走不成直线老往一边倒。接着就睡不着觉了，黑夜里拉灭灯老李的两只眼睛嗖嗖直冒光，那可真是黑夜沉沉盼天亮。然后，潜伏多年的鼻窦炎爆发，脑袋疼不至于疼到撞墙，是把墙装进脑袋里，硬邦邦无论按哪个部分都像要触电身亡。

老李这人吧话是稠了些但心也是真强，为了康复每天暴走三万步，还不耽误每早晚各一次太极拳24式，野马分鬃白鹤亮翅，左揽雀尾右揽雀尾，一招一式无比认真。又半年下来，老李暴瘦六十斤，脸上的骨头见棱见角但该有的病痛一样没去。送去医院检查吧，还什么都检查不出来。白淑琴害怕了，從太原跑回雁门县城西村，冲着魏仙灵直嚷嚷，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来呗。魏仙灵说。

回到雁门县城西村，魏仙灵让老李种地。魏仙灵地不少，种瓜种豆种谷子种糜子种红薯种山药蛋，没有不种的就。种地之后的老李，体重上来了脸上开始有光了腿脚上也加了力气。照此看来种地竟是比太极24式有用得多。老李说自己种下的，吃豆有豆味喝小米有小米味吃个西红柿都有番味，这些24式也给不了。

魏仙灵还喂着羊喂着鸡喂着狗，要不是白淑琴拦着魏仙灵还想喂头猪。妈你怎么想的，猪有多能吃你不知道啊，你喂得过来吗？家有千万，是嘴的不贪，魏仙灵想想也就算了。猪不同羊和鸡，羊主要吃草鸡呢抓把米足够，猪可是一天三顿哪一顿吃不上它也不让你。

无论喂什么魏仙灵都不当回事。喂羊从不给羊割草，是给羊脖子下拴根绳儿拉羊像拉狗一样到处逛。这样的好处是羊不但能吃到草大多数时候还能吃到菜帮子。魏仙灵给羊拴绳子但从不给狗拴，她喂的狗比鬼精，能听懂人说话并且从来就是看人下菜碟儿，看到小孩就摇头尾巴晃以哄骗小孩手里的火腿肠和蛋糕为最终目的，看到穿黑皮夹克的男人就垂下尾巴躲着走，一天到晚笑眯眯从来不会乱咬人。狗是不咬人但魏仙灵喂的大白公鸡要嗛人，谁要惹着它治下的一群老母鸡，它追着嗛能追出去三里半。

这样喂下的羊肉是正宗枣红色，吃到嘴里有膻气。喂下的鸡能下蛋把蛋煮熟了有土腥味。喂下的狗欢快极了跑起来像开往春天的地铁。一并连魏仙灵地里种下的瓜豆菜，都是吃什么像什么，都保留着来自上古时期的原始味儿。老李说妈你就是一双好手，啥东西经你的手无不欣欣向荣。

老李对着魏仙灵笑，说妈你仙字没白叫我觉着你八成就是黎山老母下凡尘。回到雁门县城西村的老李，在魏仙灵同样不当回事的喂养下，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他能不对着魏仙灵笑吗。老李说妈这么多人呢不用你包，你坐着歇会儿去，看看电视听听歌再不然上炕躺会儿去。

老李要这么一说白淑琴就笑了，说老李你不要肉麻，没必要讨好她，我们又不白吃。白淑琴给魏仙灵算账，说我们两口子的退休工资都填补进来了，播种机还有面包车，那不是用钱买回来的呀，它自己能跑到咱院子里呀这还不说我们老李整个人都填进来了呢，什么账不是我们老李在算啊，是吧爸。

白淑琴要不喊爸，还真以为家里没老白这个人呢。老白耳朵聋而脾气大，一般没人愿意招惹他。耳朵聋的人都奸，你夸他十句他十句听不见，你要骂他一句他正好能听见这一句，听见了他可不让你。老白说播种机怎么了播种机好着呢，明年开春满地跑。

白淑琴一跟魏仙灵算账，魏仙灵就笑了说怎么，掏俩小钱儿就出汗了？我不说了吗明年一年就能回本，我那一百多亩的晋谷21是白种的？再说了那钱不是你们两口子自己愿意掏的吗，我稀罕？不行现在我就给你钱。

说着，魏仙灵还真站起来要给白淑琴拿钱。老李忙拦住了笑着说妈，你这是干啥呢怎么一说话就急一说话就急，白淑琴就那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她不也就是说说吗，从来都是有嘴无心你自己的闺女你自己还不知道啊。妈我今天再说一遍，买播种机和面包车的钱是我自己非要掏的不让我掏也不行，我出了这个钱我就等于入股了到明年年底妈你还得给我分红呢。

老李历来话稠，说话就是开闸。魏仙灵和白淑琴同时呵斥：闭嘴。

老白没听见，问，啥？魏仙灵说啥都和你没关系，包你的饺子吧。这句老白也没听见，老白说我要吃韭菜猪肉馅儿的这怎么都是白菜羊肉馅儿的啊？这句大家都没听见。大家都爱吃羊肉白菜馅儿饺子都不爱吃韭菜猪肉馅儿的。

老白没有老李话稠。老白话也不是不稠是很不稠，在家基本不说话。反正说了也不算。不说话再加上耳朵聋，老李怕他成哑巴，就捡着话和老白说，爸啊种地的好处原来这么多，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考学校了就种地。这句老白一下就听见了，笑了说那当然，你上个学三年毕业了五年毕业了但种个地你试试，一辈子都畢不了业。

老白说，种地才是大学问。

老白说，现在种地和以前不一样，现在全是靠机器。机器种地不能用过去的老办法。就说留苗子，用机器种是行距宽，株距近。用手给老李比划，你比如株距是50厘米吧那行距就得是58厘米，只有这样光照才能充足，晒不到太阳你就不能高产。

老白说庄稼是热量、水分和肥料三结合，缺一不可。

老白说要以晋谷21号为主，但小杂粮，黍子、谷子、荞麦、莜麦和高粱，全都种，咱们这里无霜期短又爱旱。全都种的意思，就是一笊篱下去你不捞起个鱼也能捞起个虾。

说到种地老白两眼就发光，也不聋了也不哑了，存在感满满当当。老李看着老白笑，表面看老李是把工资填补进来买了播种机和五菱汽车，但其实更多的机器还是老白的家底，脱粒机扇风机榨油机开沟机撒肥机翻土机旋耕机，老白的雄心壮志就是用机器种地。

不是嫌种地受苦吗，这全是不用受苦的法。老白说。

姥爷，这话不是你原创原创是我姥娘。李卉说。李卉这句老白没听见，嘀咕说包这么多羊肉白菜馅儿的了什么时候包猪肉韭菜的呀？李卉一边包羊肉白菜馅儿饺子一边笑，说姥娘你看我姥爷，他只听他想听见的。魏仙灵笑，说比起来你爸比你狡猾得多。

晚上回了房间郭志鹏问李卉，你妈他们说的播种机和面包车是怎么回事啊？李卉说我姥娘种了很多地，需要添置机器。郭志鹏很好奇，问你姥娘种了很多地？你姥娘能有多少地种啊？李卉说我姥娘本身没多少地，是村里人不种的地我姥娘都揽过来种了。郭志鹏问村里人都去哪儿了不种地？李卉说究竟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大概都去四会了吧。郭志鹏噗嗤一笑，衣服脱了要去卫生间洗澡，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姥娘家居住条件这么好，跟我想象里的山西简直不是一个山西。李卉毛衣脱到一半停下来，问你想象里的山西是什么样？

白淑琴房间里，宝宝在白淑琴和老李中间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老李说你让宝宝跟着李卉睡嘛，你老是这样霸着宝宝将来宝宝和李卉生分。白淑琴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李卉死娃子一直和我生分，我就是要她知道知道什么叫生分使人伤心。老李说何苦呢都是亲骨肉，再说了照顾宝宝你不累啊？你这好，宝宝也替人家照顾了人家也不说你好，和你妈一个样你妈在你这里就不落一点好。白淑琴我发现你妈和你和李卉不愧是亲母女仨，不但长得像连翻起白眼仁都一样一样的。

白淑琴说那你是没见过我姥娘，我和我姥娘那才叫一个像。老李说你就是只和你姥娘亲不和你妈亲才惹你妈不高兴的但凡你和你妈亲一些你妈都不能和你生分，再说了我看你妈也不是不亲你而是很亲你只是亲的方式不恰当，你也是从来不会好好和你妈说话，一说话就嚷嚷一说话就嚷嚷，她怎么说都是你妈你就不能和她好好说话吗。你有那么一个妈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喂，白淑琴，喂白淑琴你这人怎么老这样我这还说着话呢你就睡着了从来不把我的话听完。老李深深叹口气，给睡着了的宝宝和睡着了的白淑琴都盖好被子，这才关了灯。

魏仙灵房间里，老白一脱衣服就把脊背给了魏仙灵。魏仙灵无比不愿意但还是只能给老白挠背，毕竟这是一辈子惯下的，她要不给老白挠背老白嘴能噘三尺高，相比之下李卉那种噘嘴简直不算噘。魏仙灵说快过年了要把白楚汉接到家里住。老白说白豆腐要放在锅里焐？魏仙灵说张滨书记明天回太原临走前要来看你。老白说张滨要去临县贩梨？贩什么梨他不在咱村当第一书记了？魏仙灵在老白背后狠命挠了几下，说个死老汉睡你娘的吧聋死你算了。这句老白听见了，满脸不高兴说你也赶紧睡你娘的吧。

3

大年初三，魏祥国来城西村看望魏仙灵被挡在村口。疫情突然降临，各方都如临大敌，有口罩有消毒液也不行，不让进就是不让进。魏祥国给魏仙灵打电话说姐啊，我被挡住了进不去东西我给你放村口了你派个人出来拿。

白楚汉到村口取回东西笑嘻嘻看李卉。李卉用消毒液把白楚汉和东西一起前后左右都消了毒，这才让白楚汉和东西一起进家。魏仙灵说给我打开，看看魏祥国都给我带什么礼物了。箱子打开，里面是马奶酒两瓶，香烟两条，固阳燕麦一袋，小公文大蒜一袋，胡油一桶，酪蛋子和风干牛肉各一包，奶粉杏仁粉各一罐，纯牛奶一提酸牛奶一提，大红色羊毛围巾一条棕黑色羊毛马甲一件。魏仙灵看了笑，说魏祥国早该落叶归根了。

白淑琴接嘴说也回城西村来干吗，种地？

魏仙灵一笑，说未为不可。

白楚汉笑嘻嘻把大红围巾往自己脖子里围，被李卉一把夺下说一边去，这不是给你的。转头把围巾给魏仙灵围上，真好看，魏仙灵天生适合红。魏仙灵被说得开心，果然到镜子前照，照完了说我们李卉尽说实话。

白楚汉笑嘻嘻，又把羊毛马甲拿来穿。李卉又夺下说这马甲也不是给你的。魏仙灵说李卉你别老欺负楚汉，这马甲你就是给了你姥爷你姥爷也还是要给楚汉穿身上的。白楚汉穿了马甲，也学魏仙灵到镜子前照，照完了也看着李卉笑。

白楚汉眼神纯净笑容感人。然后李卉发现果然，她买给姥爷的毛衣穿在白楚汉身上。凭什么呀李卉直嚷嚷。魏仙灵说是我给他穿的，过年了你们都一身新也让他见见新。魏仙灵朝白楚汉招手说楚汉你过来，告诉二婶你高兴不高兴啊？白楚汉笑嘻嘻，说高兴高兴嘿嘿我高兴。

白楚汉就这一种好，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高兴。天底下的烦恼都是聪明人的，白楚汉只负责高兴。魏仙灵问楚汉你想吃什么呀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做。白楚汉笑嘻嘻说二婶，我想吃大棒骨和油炸糕。这话一说出来全家人都笑，我们楚汉心里有数着呐知道什么好吃。李卉踢他一脚，说想吃就洗脸去。白楚汉就不高兴了，好好的洗什么脸啊。

大年初八张滨从太原回来了，先来魏仙灵家，主动在门外喷84消毒液，进门摘了口罩喊魏仙灵婶子喊老白老白，说给你们拜年了。李卉也给张滨拜年，说张叔过年好。张滨看见郭志鹏了就点头微笑打招呼，说这是李卉的女婿吧，叫什么？郭志鹏说叫郭志鹏。张滨笑，说那就是老郭嘛。转身给老李递烟老李直摆手，说戒了戒了。李卉说张叔你也戒了吧抽烟有百害无一利呢。张滨笑说我一天戒個二百来回，但戒归戒抽归抽。看了看抱着宝宝的白淑琴，终究还是把烟放回去了，说老白你把老武的地也要过来了？老白听不见。老李替老白说不是把老武的地要过来了是老武也把地叫我们种了，他们家的地前年就该倒茬了他没倒，去年又撂了一年今年干脆不想种了。老武那地是坡梁地连种了三年山药蛋其实早该撂荒了，但老武伏天没翻土所以秋天没晒上太阳到今年墒情不一定能保证。

张滨说没翻土也是有原因的，老武在甘肃打工哪有时间翻。老武是村里的建档立卡户。魏仙灵问，老武在甘肃那边能挣多少？张滨说每月有个四五千。魏仙灵笑，说他四个娃呢？老小今年上小学了？张滨说去年就上一年级了今年该升二年级。魏仙灵又问老武家大闺女，张滨说上大学了在武汉呢，是个大专学校上出来就能安排进铁路当乘务员，工资不低。

李卉想起来了，吃惊地问武慧慧都上大学了？我记着她还是个小孩儿呢。魏仙灵说你都当妈了慧慧可不得上大学。又问张滨说他们家二闺女呢也上大学了？张滨说没呢，在县城上高中，三闺女是初中。魏仙灵说四个孩子也够老武受的。

张滨忽然想起来了，说差点忘了，这是给白楚汉的低保和补助金。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表让白楚汉签字按手印。白楚汉正蹲在墙角逗招财玩儿，招财一爪子上来差点没抓破他的手。这招财，只偷李卉饼干吃从来不逮耗子，现在又躲在墙角抓白楚汉的手，无比鸡贼。

魏仙灵说楚汉过来，给你钱呢。白楚汉站起来笑嘻嘻走过来按照张滨的指点在表上签字按手印。白楚汉写在表上的字每一笔拿下来都够当椽用，倒把按上去的手印比得秀气了。

给白楚汉的是现金，白楚汉把钱拿在手里越发笑嘻嘻。魏仙灵说这个好，再有红白事宴人情往来，我们楚汉就很有尊严了。张滨从包里拿出一件大衣和一百块钱，说这一百块钱是我们局长耿国盛给白楚汉的。魏仙灵忙说衣服是国家给的我们楚汉收着，钱就不用了，你们耿局长年年给楚汉钱，这不亲不故的楚汉不能要，再说国家给的钱足够。

推了三四个回合张滨说婶子你就让白楚汉收着吧，我们耿局长不是只给白楚汉一个，还给董二心呢。说到董二心，魏仙灵说正好，过完年我们还没去二心家串个门呢，老白快穿衣服我们一起去。

4

天气逐渐转暖，土地松软如糕，大雁飞回来了，柳枝也柔软起来，老白和老李开始检查播种机和旋耕机，该上油的上油该紧螺丝的紧螺丝。

老郭一直刷手机屏，疫情相关，去往广东的飞机和火车一直都没有票，这让他的脸往下沉。还不能一直沉，沉一沉就得赶紧往上捞，怕白淑琴看出来也怕李卉。忧心忡忡和怀有心思该是成熟男人的标识。好在并不闷，四川人在山西，还是处处充满新奇的，何况老李还那么会做四川菜。爸，你这做菜手艺哪学的，做什么像什么。老李笑，说一半天生的一半我自己琢磨的。老郭有点感动想说声谢谢爸，终究是没好意思。男人大多都不好意思。

老白种着一百多亩不到二百亩地。老白一时高兴，说种地才是正经营生呢都不种地了粮食从哪来？说着回头看老李，老李明白，掰着手指头给老白各种掐，耕地、覆地膜、追肥、播种、人工、机工、汽油、柴油。掐过后老李说，刨除打尽预估收入十几万并且只能往外不能往里。老白听了直点头。老郭听了有些吃惊问咱家种着这么多地？老李说可不，这还不说我们各种机器的收入呢。

正说着话白楚峰从外面进来了，进门先叫二叔。老白点头，说找你姐夫看看是怎么安排的。老李拿出手机给白楚峰看，说今天是马家庄的二厚家和老杜家，明天是王寨的明春家和沱阳的康小家，后天、老外后天也都有安排了照着日程走就行，电话号码和地址我发你手机上你去了联系，他们在地里等你。耕地钱已经发我微信了，你去了只管耕地就行。白楚峰答应着戴上线手套一步跨就上了旋耕机，点火发动。

老白对老李说外村一亩地收五十本村的一定是四十，你闹对了哇。老李说爸你放心，并且不管本村外村都是按整亩收的零头全都没要钱。老白点头，对白楚峰说咱这可就忙起来了，不得有闲你明白吧。白楚峰说二叔放心。又对白楚汉说哥，上来。白楚汉也是一步跨上旋耕机，坐在副驾驶座上。别看楚汉笑嘻嘻，楚汉有一膀子好力气。老白叮嘱白楚峰一句，照管好楚汉。

旋耕机走远了老白又问老李，还有咱村那两千多亩的柴胡草药种植地，你安排了吧，可不敢耽误了张滨书记的事。老李说爸你放心。

远处走来一人近了一看是三货。三货见了老白喊老白爷爷见了老李喊老李叔叔，说老白爷爷我来问问明天能不能先给我家耕，装潢队说走就走我想赶在走前把地种进去。老白听不见，用手指老李。老李说那你早说嘛，不急在这三五天吧我安排楚峰加个班吧，你们装潢队今年还是去北京？这疫情，我看你们装潢队一时半会走不了听说北京那边比咱这边严格得多。你妈呢还在天津做月嫂？过年是不是没回来？不是在天津找下老伴了吧。

三货说我妈早不做月嫂了，在天津我老姑家替我老姑照看外孙呢，过年想回来但我老姑不放，原说过了年回，这疫情闹得，也回不来了。

李卉见是三货，就接嘴说让你妈回来干什么，和你媳妇吵嘴啊？李卉要这么说，三货就笑了说李卉你这到底是嫁了还是没嫁？把你嫁出去是为了往出推嘴哩，你这好，不但自己的嘴没推出去你还多领回来个吃饭的嘴。李卉说滚。三货就看着老郭笑，说老郭你这娶的这不是媳妇是开水锅，一说话全是冒着咕嘟的滚滚滚。李卉一脚踢过去，三货跳着跑开了。跑远了还说老李叔叔，记得给我排上钱我发你微信里。

李卉说老郭杏花开了咱俩出去走走吧。

城西村里好景色，天是深蓝色万里无云，城西村的房子都刷成淡黄色，一水儿灰色树脂瓦盖顶，村后高坡处是占地九亩多的钢蓝色光伏板，粉白杏花是家家院里都有的，杂一些水红色桃树花和李子花。颜色使人沉静，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宣誓。老郭不由拉住李卉的手。李卉回过头来看老郭。老郭心跳漏了一拍，一时动情说了一句其实城西村也不错。李卉拉着老郭的手，笑说你放心，是要回四会的只是要等到合适的时间。

老郭开着手机直播，把自己和李卉和城西村都拍进手机里。好景色人人都爱，手机屏上的红心一下就飘起来了，关注人数猛往上升。老郭和网友互动说大家好我是老郭，别问我为什么就成老郭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里是山西雁门县城西村，是我媳妇李卉的姥娘家。我媳妇从小在这个村里长大，很爱这个村子。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关注。往期作品里我隆重推出过姥娘魏仙灵以及姥娘白淑琴，还有你们最喜欢的说是像庞煖大将军的，那是姥爷。也别问我姥爷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人人都叫他老白。老铁们有什么问题可以留言，我会在今后的直播里为大家一一解答，记得点赞记得关注记得转发和打赏哦。

5

无论白淑琴怎么霸着宝宝，也得给宝宝吃奶的时间。李卉把宝宝抱过来，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宝宝一边吃奶一边用手扳自己的脚丫子，冒着鼻涕泡用黑眼珠骨碌碌看李卉，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果然，只吃了两口就开始东张西望，还冲着老郭直飞眼儿。老郭爱得不行，以李卉为掩体和宝宝捉迷藏。这宝宝就更不老实了，在李卉怀里拧麻花，吃一口扔开了左左右右找老郭，再吃一口又扔开了左左右右找老郭，笑得嘎嘎有声。白淑琴已经开始给宝宝喂雞蛋黄、苹果泥和米粉糊了，宝宝一点不饿吃奶只是业余消遣纯属糊弄。李卉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宝宝屁股上说去你妈的。正合宝宝心意，在李卉怀里各种鲤鱼打挺，和老郭互动得热火朝天。

老郭问李卉，宝宝今晚和我们一起睡？李卉说让他还找我妈去。老郭说自己的宝宝老是让妈照顾，这样不好吧。李卉一笑说你懂什么呀我妈巴不得呢，她以为霸着宝宝是报仇。老郭说报仇？报什么仇？李卉说当初我姥娘也这么霸着我，我也是和我姥娘睡大的，直到八岁要上学才回到太原我妈家，你没发现我和我妈不亲吗？老郭说没发现，我倒是发现你妈和你姥娘不怎么亲。

正说着话，老李在门外喊李卉，李卉说爸你进来吧。老李进来，笑说宝宝怎么了笑成这样我和你妈在那屋听得清清楚楚，给宝宝坎肩穿上不要凉了肚。李卉说爸，告诉我妈今晚宝宝在我这里睡。话音没落白淑琴就进来了，宝宝一见白淑琴就挓挲着两只手只要白淑琴抱。白淑琴一把抱过宝宝说我的个宝贝亲，你可亲死我了走我们睡觉去了，我们宝贝亲就只和姥娘睡，是吧。说完了在宝宝脑门上打个嘣儿。李卉冲着白淑琴直嚷嚷，妈你别不讲理，今晚宝宝和我一起睡。白淑琴说我们宝贝亲只和姥娘睡不和大灰狼睡，是吧宝贝亲。理都不理李卉抱着宝宝径直回自己房间。李卉兀自在背后嚷嚷谁大灰狼你才大灰狼，你是狼外婆。狼外婆丢过来一句话，说有本事你再生一个。李卉扔回去一句：有本事你自己生一个。

老郭看老李，老李笑，说志鹏早点睡吧明天姥爷有事情安排你。老郭说爸你也早点睡累一天了都。李卉说爸你就不能管管我妈，既嚣张又跋扈她以为她是谁天下第一啊。老李说在这家你妈要说是第二还真没人敢排第一连你姥娘都让她三分。其实你妈也是一片好心替你照顾宝宝这样不好吗省你多少事呢，你要知道你妈照顾宝宝一点不轻松你就知道其实你妈是真亲你，她要不亲你就不会帮你照顾宝宝，那不轻松的可就是你了。再说了你从小跟着姥娘长大你妈也没多照顾你，现在替你照顾宝宝不就是在补偿你吗，你连这都看不出？还有你别一说话就嚷嚷一说话就嚷嚷和你妈好好说话不好吗，这叫外人看了还以为你们俩关系怎么不好呢。

老李回房间去了，老郭和李卉相视一笑。老郭说爸这人可真好，相比我爸就不能够，还记得第一次我带你回泸州老家吧，我爸见了你掉头就走。李卉也想起来了，笑问是啊为什么呢？老郭说当时我也奇怪，就追出去问我爸，你猜我爸说什么？我爸说见到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太高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掉头就走。

两个人都笑。老郭把李卉搂在怀里，说我要有个你这么个爸就好了，性格不会是这样。李卉说你性格怎么了挺好的呀。老郭说那你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性格孤僻着呢。我们家穷，我爸我妈忙从来顾不上我和我弟，我从小就知道一切只能靠自己。李卉说你考上学校了呀，出来了呀。老郭说对，我要不出来也不能遇到你呀。两人相视而笑。老郭说我只是想不到，同样是农村，为什么你们这里的农村是这样？李卉问我们的农村是哪样？老郭说是因为种地不挣钱才没人种地，为什么你姥爷说预估一年下来是十几万的收入，还只能往外不能往里。

李卉想了想说农村是一样的农村，我们这里的和你们那里的，是一样。不一样的是你记忆里的和现在的。老郭说也是，在我记忆里没有手机直播，也没有整村都是树脂瓦盖顶，也没有光伏板，更没有这么多种地机器。

外面传来狗叫声，那是不知谁家的狗在看家护院。有了这声狗叫，窗帘之外的夜反而更加深沉些。李卉枕着老郭的胳膊，老郭看着窗帘处透进来的微光。想起泸州老家是那样一番景色，不似城西村这般，又想起了广东四会是何等人稠而楼高。城西村的夜是一个海，李卉和老郭身下的床是一条船。船在行进，水草纷披，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一并连这夜连这地球，也是行进着的船，在狗叫声中静谧而急速地前行。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真正的变化;就像真正的声音是听不见的，就像船下的水，把船送前去了却悄无声息。你回头再看，船在水面犁出的弧痕全是你的记忆和过程。这是唯一不跟着船走的只往下沉积，淤泥一般在其上生出莲藕再长出莲花，仿若佛界莲花池里的莲花，距离越远越是高妙圣洁直到不可触摸。船却已然走远。

6

魏仙灵在桥头开着一间粮油店，广告招牌六个大字“魏仙灵粮油店”金光闪闪，里面所卖粮油皆是自产自销。尤其招牌小米晋谷21，那简直就是有多少都不够卖。魏仙灵的粮油店生意很不坏，不但小米，连小杂粮和胡麻油也都不够卖需要预订。魏仙灵会选址，粮油店正开在桥头正中，其左，是铁矿万人生活区，工人来自天南海北，文化程度颇高工资不低吃穿讲究;其右是近年来大量涌入外来人口的雁门县城。铁矿生活区和县城是两翼，魏仙灵的粮油店居中是凤凰头，城西村恰如凤凰腹部隐在其后。魏仙灵的粮油就是比市价高一个档，你们不来不去你们家拉你但你只要来，就会对这里的小米和粮油赞不绝口，胡油有胡油味儿豆面有豆面味儿，尤其晋谷21色泽金黄熬出米饭来汤稠味浓，并且称斤只按整数算零头一概全免。全是庄户人厚道的模样和味道，怎能不爱？

白楚峰的媳妇儿娥娥负责看店，远远看见魏仙灵和李卉手拉手来了，赶忙迎出来说二婶你来啦。

白楚峰是白楚汉亲弟弟，娥娥是白楚汉的亲弟媳妇。娥娥好，干活泼辣身体强壮，脑子快吧嘴比脑子还要快，在小事上从不吃亏，说出话来四四方方简直什么都好，但就只一点魏仙灵不喜欢，娥娥对楚汉不怎么好。

娥娥见了魏仙灵就笑，说这疫情闹的，好几天了都没个生意。魏仙灵笑，说这几天太阳好屋里反而阴，你多出来晒晒太阳别老是在店里坐着，咦白烨呢出去玩了？这疫情什么时候能完孩子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学啊。白烨哗一下从里间跳出来，说哈哈二奶奶我在这儿呢吓你一跳吧。魏仙灵说是啊你可真把我吓一跳，你作业写完了？白烨说网课才结束还没写作业呢。娥娥接口说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去写。白烨说上这么长时间网课了我就不能出来换换眼。娥娥说你就这样不好好学习看我不告给你爸让你爸捶死你，你还想不想去太原上初中了？白烨说想。

魏仙灵笑，问娥娥说决定了白烨初中去太原上？娥娥说不去不行啊大家都走。

娥娥说能走的都走了基本没留下人，你看看今年，县里中考考过六百分的一巴掌就能数过来，我敢不让白烨去太原吗。李卉说去太原了就一定能考六百分？娥娥笑，说上不上六百我不知道，但去太原了肯定下不了三百分，李卉你那时候中考多少分？李卉也笑，说我没上六百分，不过上不上六百分对我都不重要，我妈从来没要求过我什么，好在我也考上大學了。

娥娥对魏仙灵说二婶我就是愁啊，白烨没太原市户口去太原了只能上私立，一年连学费带吃喝就是三万七这还不知道明年是不是又涨价。反正就是这样，去也愁不去也愁，这可正是俗话说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了。

白烨说妈你这不对，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是俗话，是唐诗。魏仙灵和娥娥都笑，说我们雁门县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我们基本都把唐诗当俗话。白烨问二奶奶你也是县城中学念出来的？魏仙灵说不但我，连你二爷爷连你爸还有你妈，还有白淑琴，我们都是县中学念出来的。白烨说我要是也在县城念中学，那我和二爷爷二奶奶，我爸我妈还有白淑琴，我们就都是校友啦。娥娥劈头打一下，说白淑琴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

白烨问，老李呢，也是你们校友？魏仙灵说老李是大同人，是考大学考到太原的。白烨问，白淑琴也是考大学到太原的？魏仙灵说是啊，不然她凭什么去太原。

李卉问白烨你长大了想干什么？白烨问，有什么可干的呢？娥娥接口说可干的多着呢，教师，医生，警察，法官，企业大老板，作家协会副主席，干什么不比种地强啊。白烨说就只有这些啊？这也太缺乏想象力了我就不能干索马里海盗，意大利黑手党，好莱坞剧务，FBI间谍？娥娥说我把你个——左左右右找趁手的家伙，白烨早笑着跑开了。

娥娥哭穷，但魏仙灵就是不吐口，这个粮油店肯定是要给白楚峰两口子的，但还需要观察。娥娥笑说二婶，人家老傅又叫楚峰呢想叫楚峰跟着出去继续干，你说楚峰电工暖气管道焊工啥不会，学下这么多技术不出去了是不是也挺可惜。魏仙灵也笑，说是挺可惜。

和李卉手拉手出了粮油店，魏仙灵问，你看怎么样？李卉说姥娘，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码虽然在那里，但不扫码给现金你就收不到账了。魏仙灵笑，说给现金的毕竟不多，现在很少有人不用手机支付的，我是说娥娥另外的那个收款码。李卉也笑，说姥娘我来给你看店吧，我保证不让你发现我另外还有收款码。魏仙灵笑，说我倒是想但只怕你不肯来，你迟早还是要回你北上广的四会去。

晚上白楚峰回家，进门先换鞋洗了手脸后问，又是葱花烙饼和稀饭啊。娥娥说是，还能有什么。白楚峰笑，说也该变变样，不能我喜欢吃葱花烙饼就顿顿葱花烙饼，你也做你喜欢吃的呀。这时候手机响了，白楚峰接电话。接完了电话后笑对娥娥说是表姐打来的，她们家二闺女下月回门让我们全家都去。娥娥说她怎么知道你电话号码的？白楚峰笑，说她要想知道她就能知道，整个雁门县能有多大何况还是亲戚。娥娥说那又得是五百块的礼钱吧。哼一声，说全是些上礼亲戚，不要礼钱还想不起来我们呢。

白楚峰在桌前坐定了问，白烨呢？娥娥喊一声，白烨从房间出来，说爸你回来了。四处张了张问，我大伯呢？白楚峰说回他自己那边了。白烨说我去叫大伯过来一起吃饭。娥娥说不许去。白烨就站定了看白楚峰。白楚峰说听你妈的不许去就不要去，过来坐下，开吃。娥娥说我这一天忙忙得还不够伺候他的呢。白楚峰说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说完了赶紧对着娥娥笑。

一家三口吃着饭，白烨说爸，我哥今天给我来电话了，说他安徽的女朋友稀罕咱山西的醋，想让你给快递过去些。白楚峰说告诉你哥门儿都没有，送他去安徽是上大学不是叫他去搞对象，再来电话你就说我让问的，问他还考不考研？过年家都不回他还有理了。白烨说问过了，我哥说交女朋友和考研不冲突，你才是他最大的冲突。

娥娥说为什么你哥的电话总是打给你却从来不给我，想要醋直接打给我嘛我还缺他点醋。白楚峰说他哪里是要醋他是想让我骂他。娥娥说你也是，亲生儿子跟个仇人似的。

看着娥娥心情还不错，白楚峰就说我二婶今天来店里了？娥娥说是呢，和李卉一起。白楚峰问，说什么了。娥娥说没说什么，闲聊几句。又笑，说幸亏我把收款码收起来了不然不好看。白楚峰低下头半晌不说话，再抬起头时白楚峰笑，说娥娥你看，我二婶这个店有没有可能给了我姐白淑琴？娥娥说人家白淑琴不过是在咱城西村做客，人太原有家呢不稀罕这个店。白楚峰又问那你看，有没有可能给李卉？娥娥就笑了说那就更不可能了，人李卉连太原也不回会回城西村？白楚峰说是啊，所以说这个店迟早要给你你何必闹个自己的收款码？万一惹烦我二婶呢？娥娥笑，说惹恼了又怎样？白楚汉也笑，说不怎样，有我呢。但是白楚峰又说了一句，和我姐白淑琴保持好距离，那人向来跋扈。娥娥说桥归桥路归路没事我惹她干吗？

又说我今天还和二婶说呢，我说老傅又叫你。白楚峰笑，说你说这些做什么？娥娥说做什么，就是叫二婶知道知道你手艺全着呢，到处都能吃到饭。白楚峰笑，说去年一年时间养腿我就已经想好了，跟着老傅出去干一年是三几万，和我二叔在家种地不止三几万，我还能守家在地能照管你们娘母，我为什么要跟着老傅干？娥娥说白烨马上升初中，白桦考研，这都是要钱处，何况白桦马上面临娶媳妇，哎呦这把我愁得啊一天天的。白楚峰说我知道。

白楚峰去年做腿手术，钱是二婶给的。娥娥说这个钱要还。白楚峰笑，说二婶的钱我从来不还。我也不是不还是还不起，我八岁爹下世十二岁娘改嫁到十五岁，继父把我和哥打回城西村。是二婶把我和我哥收留，又拿出钱来给我娶媳妇，我怎么还？娥娥说原来手术钱不用还啊这把我愁的，你不早说。说完笑，又说，二婶是真好但要把粮油店给了咱们就更好了，反正迟早是要给的呀。白烨听了这话呼哧一笑，一口小米稀饭喷出来溅了满桌子，被白楚峰踢了一脚说吃完没有吃完滚你妈的蛋。

白烨滚回房间去了。白楚峰笑对娥娥说，我有个办法可让你早早拿下二婶的粮油店。娥娥说快说。白楚峰说我二婶最牵挂的是谁你觉得？娥娥说白淑琴不是，白淑琴脑子好使一个加强排都斗不过她二婶对她没有什么不放心;李卉也不是，李卉肤白貌美学历高，就算去了北上广也是一流人物。娥娥说，那就只能是不放心你和我了，穷，且笨。

白楚峰一笑，说穷？那要看和谁比了，要是和周围人比和一起长大的这些人比，我穷从何来？要是比脑子，虽不算快但能占了你我便宜的人恐怕也没几个。这话娥娥爱听，笑了说那就只能是你哥哥白楚汉了。白楚峰说对嘛，我弟兄俩都是二婶拉扯长大的是手心和手背，那粮油店给我一半就得给我哥一半。娥娥立刻就明白了，双手托腮说我要把你哥收留回来了是不是就等于把粮油店的另一半也给收留回来了？

白楚峰一笑，又说早一天把粮油店拿到手咱早一天在太原买房。娥娥一惊，在太原买房？咱？白楚峰笑，说对啊有什么是咱不敢想的呢？将来白桦回山西呢肯定要在太原买房，不回山西呢安徽也得买。咱还有可能去合肥买房呢。

7

魏祥国来了，带着姚香莲。见面大家先互相称呼，魏祥国和姚香莲叫魏仙灵和老白姐姐姐夫;白淑琴和老李叫魏祥国舅舅叫姚香莲妗妗。魏仙灵高兴，把魏祥国和姚香莲让到正中沙发上坐。魏祥国不，非要把姐姐和姐夫放在正中了这才坐下。说早就想来但来不了，你们村口设卡不让进。现在好了，也不设卡了也能走动了，这疫情是结束了吧。姚香莲笑，说结束不结束的，这一年过了也快半年了。

魏祥国每年都回山西过年，回来了先去繁峙县，那是姚香莲的哥哥家。住到半夏再回城西村找魏仙灵住，等着和魏仙灵一起秋收。魏仙灵问你们决定了没有，是在雁门县买房还是在繁峙县买？这就不回白云鄂博了吧。

魏祥国笑，说为这事我和姚香莲打了十几年仗，谁也赢不了谁，我要在雁门县买房她非要在繁峙县买。结果你看，房价从四万涨到四十万还没买成，谁能想到呢县城的房价也敢涨这么快。姚香莲说都怨你。魏祥国说这怎么都怨我呢，是你抱着钱不放嘛。姚香莲说一辈子了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魏祥国说一辈子了凭什么我的工资都攥在你手里？姚香莲转头对魏仙灵说姐姐你给评评理，我亲哥哥亲侄子都在繁峙县，我把房买在繁峙县有什么不对？老了老了我就想和我的亲人们守在一起。魏祥国说我祖坟还在雁门县呢，我从二十一岁到白云鄂博，奋斗一辈子了死后就想埋进祖坟里。姚香莲说人都死?了还管埋在哪里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魏祥国和姚香莲都扭转身体用脊背指向对方，谁也不想多理谁。这时老白开口了，问你们决定了没有，到底是在雁门县买房还是在繁峙县买？敢情说那么多他一句没听见。大家都笑。魏祥国大声对姐夫说不买了，我俩就这样跑，多半年在山西少半年在白云，只当旅游。老白问，旅游？去哪旅游？魏祥国说出雁门关过杀虎口经由和林格尔到呼市，再转车包头到白云鄂博。老白说，旅游不如种地。

老郭说太原至包头有飞机啊，说着把手机百度出来的飞机航班给魏祥国看。老郭一直关注飞机票。魏仙灵笑，说有飞机他也不坐。姚香莲说对，有飞机他也不坐。

魏仙灵去给魏祥国安排住处。魏祥国问李卉在四会的情况，李卉说四会还是要比山西好一些，无论是经济还是开放程度。老李也说李卉老郭两个在四会其实挣得也不少，只是还在原始积累阶段所以看上去艰难一些。魏祥国赞成李卉，说人还是要往出走，流动的才是活水，至于艰难那就是个过程谁不是从艰难处过来的，当初我去白云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还有你爸你妈，你问问他们初去太原的时候有什么？

白淑琴说什么都没有，我妈一口袋小米是给了舅舅你呢没给我。白淑琴要这么说，魏祥国和魏仙灵就同时笑，魏祥国说你看看，这个仇怕是要记一辈子了。那一年白淑琴和魏祥国同时从雁门县出发，一个回太原一个回白云鄂博，魏仙灵只有一口袋小米没给白淑琴给了魏祥国。

这是白淑琴对魏仙灵一辈子的仇恨。白淑琴说我怎么不记？一口袋小米能养活一支队伍呢，小米加步枪就能解放全中国。

魏仙灵笑，说她记我仇何止这一点。白淑琴说，就记你就记你。魏祥国笑说淑琴这你倒也不能全怪你妈，对舅舅好是这个家的传统，当初你姥娘是怎样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气氛忽然就低沉下去，大家都不说话。老白勾着头，魏仙灵抠自己的手。老李想要找补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了口。姚香莲用脚尖踢踢魏祥国。魏祥国说秋收后吧，秋收后我们一起回一趟雁门关，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8

今年真是旱，从清明到现在一直没下雨。老李说再不下就危险了葵花和胡麻怕是保不住。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雨不知道能不能有，有的话胡麻还能保住玉米也还能赶上。白淑琴说天气预报说下那肯定就会下，天气预报还是有准头的。

又是一年一度老爷会，这一回城西村唱的是京剧。老白问张滨不是晋剧？张滨说不是晋剧是京剧，人家省京剧团送戏下乡呢。跟在老白身后的老郭说，姥爷，京剧也好看呢。老白没听见，和张滨一起往村西走，一边走一边嘀咕说只要是杨家戏就行。老郭跟着一边手机直播，说各位朋友大家好又到了直播时间，上次播了姥爷的专题后大家都说姥爷像庞煖大将军，往地头一站威风凛凛。应广大朋友要求今天再一次主题直播姥爷。姥爷爱看晋剧但似乎也不排斥京劇，今晚演出的京剧剧目是《穆桂英挂帅》，雁门县的人只看杨家戏。

张滨和老白站在大门口喊，接应着出来的是董二心。看见是老白和张滨，董二心就笑说老哥来啦张书记来啦李卉也来啦，快进。进了院子，院子里一棵杏树另一棵是苹果树，树下种着各种时令蔬菜用竹片篱笆扎着。一堵低矮花栏墙，上面一溜盆栽花，也有月季也有玻璃海棠也有吊金钟在太阳下开得正艳。董二心的老伴拉着一根水管子正浇院，院子被水滋润越发鲜亮。见是张滨和老白来了，老伴连忙放下水管笑说快进家。

太阳红艳艳，张滨说不进家了在院子里坐坐就行。老伴忙回去找凳子，等拿着凳子出来，老白和张滨早坐在水泥台阶上了。老郭拿着手机直播，摆手不要凳子坐，他手机正对着躲在苹果树下遮阴的土狗阿黄。

张滨问，二心哥你药吃完没？

董二心是前年查出来的癌，家人也没瞒他，是什么病就按什么病治。在太原住省肿瘤医院按常规做化疗，但效果不好，造成内分泌紊乱，便血厉害，只能遵医嘱出院回家吃药做保守治疗。董二心吃的药叫华蟾素胶囊，一盒三百块，一天四次，两天一盒。老郭听了有些吃惊，把手机镜头对准董二心，问二心叔这个药这么贵啊。董二心笑，说我医疗报销比是百分之九十二，再加上各种扶贫补助，这药我还吃得起。

老伴从地里拔出几根水萝卜用水管子冲了泥，放在白瓷盘里。老郭的手机镜头对准白瓷盘里的水红萝卜。色彩太过艳丽直播间一下就炸了，红心飘起来了，点赞一下增加到三十万加。老郭得意，拿起水萝卜尝一口，咬得脆生生连声说好吃。网友感觉不到好吃，但艳丽水红色萝卜包裹着如此洁白细瓤，在太阳照耀下生动无比，新鲜无比，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时间，直播间飘过很多礼物和打赏，都是冲着新鲜水萝卜去的。

老郭把镜头对准董二心，说二心叔来出个镜让大家认识认识你。董二心起了童心，对着手机镜头用手比二又比心，老郭说来二心叔，和大家问个好。董二心果然说大家好我是雁门县城西村董二心，这是我的家我带你们参观参观。也不理老白和张滨了，只对着镜头笑对着镜头说话。老郭打手势称赞董二心。董二心越发得意说来跟我来，这是我家客厅，这是我和老伴的卧室。老郭说二心叔，网友问你呢墙上贴着的是什么。董二心说问这个啊，这个是建档立卡图，这个是兜底保障明白卡。老郭说二心叔，给网友解释解释。董二心指着图上的字念：临时补助金、大病救助补助;低保金和公益性岗位;县政府代缴医疗保险、冬季清洁煤补助;落实土地流转、地力保护补贴;享受金融贴息、代缴养老保险;房顶平改坡改造、厕所改造。董二心指哪，老郭手机镜头就拍到哪，董二心说这两张图就是我受过什么样的扶助，一目了然。

老郭说二心叔，网友们都祝福你呢，祝你身体好早日康复还给你送花，看到了吧，这些花。董二心看着手机上飘过的花越发高兴，说我带你们看看我家的市长室。

市长室就是市长在董二心家住过的家，是间壁起来的另外两间。董二心对着镜头说我们村是市长包扶村，市长来了就住我家。没想到吧其实我也想不到，我更想不到的是市长竟然对我的情况很了解。董二心笑，看着镜头，再看看老郭。老郭说二心叔，介绍介绍。董二心说你们看，这是桌子这是炕。老郭笑，说二心叔，介绍市长来家是怎么个情况。董二心说市长来我家住，我高兴极了和老伴把这屋子打扫了好几遍，桌子是旧了些但我擦得干净，炕我也烧得热，还有这被褥都浆洗得干净。市长来我家住对我意义重大，我的心力和心劲儿一下就起来了。

老郭给董二心跷大拇指，董二心受鼓舞，对着手机镜头说不光前一任市长来我家住，现任李市长来了城西村也还是住我家。老郭说，介绍介绍。董二心说桌子擦得干净炕烧得热。见老郭笑得厉害，又说城西村是市长包扶村，驻村工作队是市房管局。市房管局自2014年驻村帮扶，驻村第一任第一书记是丁国泰，第二任是员涛，到张滨书记这是第三任。

老郭说二心叔，不是要你介绍这个。董二心一时也茫然了，问那你要我介绍哪个？老郭说二心叔，说市长。董二心说市长还要来，来了还要住我家，我时刻准备着。你看我这床单布你看我这窗户纸，你看我这玻璃擦得明不明？我是说我的心，我收拾得多干净，我的心就有多热切。值得，一粥一饭值得，一草一木值得，活在城西村值得。我这样说对不对？

到后天果然一场透雨，天气预报诚不欺我。雨从下午开始，先是暴雨激烈，停了停后转成中雨，中雨又转成小雨，这就是拉开架势了，淋淋漓漓直下到晚上还不打算收。雨打在树脂瓦上发出脆响，应和着打在村后坡上钢蓝色光伏板上的咚咚响，宛如京剧常用的锣鼓经，大台乙台、大大大、令太乙台，台台台、才大台大，太。是宏大的立体声效，但想不出这样的过门之后是谁来念白谁来唱，好在一定知道无论出来的是谁，这锣鼓这叫板，是把文武场融为一体的衔接与咬合，是把上空与大地对正在一个槽点上的节拍。雨水滴滴入地。老白说，好雨！

老郭的手机镜头长时间对着雨。李卉给老郭披件衣裳顺势从后面抱住老郭，问想什么呢？老郭看着雨，说我们这个民族其实一直在流动，乡村不是固守一辈子的原点，出走和出发，使得每一个人都变得丰沛、高贵，充满个人色彩。李卉把自己靠在老郭身上，老郭是学传媒的，他有满面笑容他也有适时孤独。老郭说，手机直播不是要传播什么或表达什么，是在传播与表达中我能成为什么。诗和远方，其实就是出走和出发而出走和出发，是对生活最大的反抗。无论我们去向哪里，都是在寻找自我。

李卉把老郭抱得更紧。老郭一直开着手机直播，他握着手机的姿势像极了握着一把上了子弹的枪。老郭把枪瞄准一只鸟，瞄准一条狗，瞄准蓝天上的一朵白云瞄准新一轮升起的弯月。不知道老郭到底想击落什么。他是在忠实记录，把镜头对准田野，对准村庄，和村庄里说话走动着的人，他把镜头当镜子，照见他所能或所想照见的每一处。那每一处，都是语言。老郭说拍手机直播等于写长篇小说。李卉看着老郭说等秋收后吧，秋收后我们就飞四会带着宝宝一起。

9

正是长庄稼的时候，老郭的手机镜头里，庄稼借着雨长一夜能拔高一尺。白楚峰对魏仙灵说二婶，联合机那个轴承不用修，换一个比修多花不了多少錢，我上午已经在京东上面下了单，估计明天下午能到货。

白楚峰说二婶，秋后收割的人已经订下是五个人。

白楚峰说二婶，粮油店的隔板被潲进来的雨水淹了需要换，我安排小李木匠吧，小李是安徽来的干活更细致一些。又说二婶，我想着与其换隔板不如把粮油店重装修一下。魏仙灵听了很高兴也很赞成，说粮油店也该装修升级了。随后又是一笑，说前儿我看见娥娥给楚汉拆洗了被褥。白楚峰说是，其实娥娥早说要拆洗只是一直没时间，不但拆洗了旧的还添置了一床新的。魏仙灵笑，说那我们楚汉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魏仙灵说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和楚汉还有娥娥你们都是。

正说着话张滨书记进来了，笑说楚峰在呢，正好我给你和婶带来个好消息。白楚峰连忙给张滨书记让座，笑问什么好消息啊？张滨说上次我对你们说的农博会，已经拿到展位，时间在十一月地址是浙江杭州萧山区。

大暑小暑，灌塌老鼠。此后雨水开始密集起来，剛刚还好好的突然一个炸雷，之后就是一场急雨。急雨之后天上就拱起彩虹，像是已经把谁引渡了一样。也有时候是一半艳阳高照一半大雨滂沱，你就能看出其实连老天也不是想好了才干，是干的过程中才能想好。想好了就把雨收住，再铺满天红霞，补偿一般。雨水稠密，庄稼和草就跟着稠，一个茂盛一个茂密都浓绿密实像水在流泻，眼珠一错，整个城西村竟然是水样的，风吹吹就涌动，活了一般，定睛再看才能确定是静止着不动还是亘古以来的模样。

干燥的晋西北开始潮湿，宝宝最先经受不住害起肚子，一天拉好几次都是水样。白淑琴和老李，李卉和老郭，都很着急抱着宝宝跑了好几次县医院。效果不是很理想白淑琴想要回太原，去省儿童医院找专家。魏仙灵说好也要有个过程嘛，你等等再观察观察。

随后宝宝果然好一些但更加不乖，哭闹的时候多玩耍的时候少，吃饭睡觉都要白淑琴抱。白淑琴又是心疼又是焦躁又是劳累，急吼吼倒把自己瘦下去一圈。李卉说妈你把宝宝给我，你歇一歇。白淑琴不肯，除了自己她谁都不放心，宝宝的亲妈也不。老李说孩子嘛就是要生病的，不生病长不出抗体来你急也没用找专家也没用，你要允许宝宝生病也要给宝宝病好的时间。白淑琴无比不耐烦，怒喝一声闭嘴。老李说就是这样火急火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从容。毕竟老李还是闭嘴了，不挑战急躁状态中的白淑琴是老李积累下的宝贵经验，兵者诡道也老李从来都是个有战术的人。

秋天就是这样，不下雨的时候碧空万里，风稍微吹一吹就能解除潮湿和闷热。这样的日子适合往高处站，临风，风把衣袖和裤腿鼓荡，像是张起远航的帆足够行进一万里。像是怂恿。这样时刻，晋西北人腋下干燥，而嘴唇多湿润眼睛也分外清凉些，血脉通达与天与地与草与木与风，与前世今生与古往今来与自己和他人，皆能对话，而且恰可辞能达意。要是天际边再掠过一头孤愤的鹰效果最好，足够李卉对着拍摄一整天。最为微妙处，是李卉要真能拍一整天就有网友真能整整看一天，看那孤鹰，悬置于柴米油盐之上，轻盈高邈，如同一晌贪欢。

二周后宝宝果然一天比一天好，玩耍的时候多哭闹的时候少，也不要白淑琴抱了自己到处爬，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也没有他不敢伸手去摸的东西。白淑琴跟累了大声喊我的宝贝亲你慢点，声音里倒全是得意。老李说你看看，好了吧早告诉你了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你就是不听，你多学学你妈，你见过她老人家着急吗？白淑琴心情好，笑说倒也是，我妈从来不急这辈子我就没见她跑过。老李说对嘛，急也没用淑琴你想想，李卉小时候也是这样只要姥娘抱。白淑琴说嗯，照顾宝宝后我开始体验到我妈替我照顾李卉的不容易。老李说对嘛，你那时候性子只怕还要更急一些，只想要你妈来太原住，也不管具体什么情况。

白淑琴说具体什么情况？具体情况是我从雁门县奋斗到太原市了，我有好工作有好房子我经济能力足够，我要把农村爸妈接到太原住有什么不对？老李说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想想妈那样一个人可能离开城西村住太原吗。白淑琴说，她什么样的人？老李笑，说你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自立自强的性格是从哪来的不就是遗传你妈的吗，假若李卉要你把现在的所有都折叠了跟着去四会你去吗？

那肯定是不去。不但不，她去四会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李卉捉拿回来。就这么一个闺女却要走那么远，那白淑琴还能轻易见着李卉吗，到老了不能动了还能得到李卉的照管吗？

老李说你看你，数你厉害你自己还不知道，当初你妈不跟着你到太原住你就说要记恨她一辈子，现在你又要把李卉挟持在身边你觉得你合适吗？白淑琴说我和我妈，事情多着呢。白淑琴要这样说，老李就更要笑了，说还有什么事不就是一口袋小米给了舅舅没给你吗。白淑琴说不止这个，我妈不亲我，这也是我当初下决心一定要从县城考出来去往太原的原因。

那你要感谢你妈不亲你了。老李说，你妈要是亲你你还不一定能考上学校呢再说了，你还要你妈怎么亲你，我妈那么亲我我也没敢冲着她直嚷嚷过。都是自立自强的性格你能下决心考学校走，难道你妈就不该有她自己的想法？

白淑琴一把抓住差点侧翻的宝宝。宝宝攀着木头茶几学走路，茶几到尽头了一手托空差点没翻个四脚朝天。我的个宝贝亲，你可吓死姥娘了。回头对老李说，等秋收后再说。又说秋收后带着李卉和老郭一起回太原。想起了什么又说，我就不能考验考验郭志鹏？说完又是一笑，说老李我一直都很怀疑，你难说不是我妈安排在我身边的无间道，任务就是策反。老李说不，你是穆桂英竖一杆帅字旗，破天门一百单八阵，走马又捎带了洪州城谁策反得了你啊。

老郭问李卉，你们家和雁门关什么关系，为什么舅姥爷说秋收后要回雁门关？还有家传对舅舅好又是怎么回事啊？李卉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姥娘的妈，来自雁门关。而且我姥娘的舅舅，神秘失踪。

神秘失踪？老郭霍地坐起问，什么叫神秘失踪？李卉回答说就是找遍全国了哪都找不着，包括台湾日本。

10

王二白脸来给魏仙灵送豆腐。豆腐在桶里，桶担在王二白脸的肩上。魏仙灵笑，说二白脸来了，快进家坐。见王二白脸穿得奇怪就问，这怎么还穿起校服来了，上面五个字“雁门县中学。”王二白脸笑，还就这件衣服既耐穿又好看。老白听见了笑，说你这是缺什么补什么？王二白脸在沙发上坐了看着老白笑，说我给你念段经？

王二白脸在庙里修行。也不是庙其实就是他住着的家，安了几尊菩萨学了几本经王二白脸就自封出家人。出家人不一定是真的但念经和拜佛的心一点不假，晨诵晚课参禅打坐从不含糊，没有香火钱王二白脸还是靠卖豆腐维持。打闹了一辈子终究还是落个妻离子散，后半生不在蒲团上念经就一定在转圈磨豆腐，王二白脸说，这些都是修行。王二白脸说老白我比不得你，你有魏仙灵人生没有破绽。老白听不见，说二白脸你这豆腐是越做越好了。

王二白脸笑，说老白你比我强，年轻时，你我一样喝酒打老婆，一样偷铜管卖钱进拘留所，一样耍钱输下一片海，我就妻离子散落下个恓惶你却越来越红火。娶老婆等于娶菩萨，老白你是魏仙灵成全出来的，这一定是你前世里念下的经。老白听不见，见王二白脸的嘴一直动就问，你给我念的是什么经，金刚啊还是楞严？二白脸我跟你说念经不如种地。

王二白脸笑，说我给你念大悲咒吧虽然你聋了，但是万一听见了呢。

晚饭在葡萄架下吃。太阳在西下进程中，把山把树把云都染了个红。一张小桌几个小板凳，旁边点一根艾草绳，蚊虫倒也不敢太嚣张。蒸饺和红薯、毛豆，一锅小米稀饭几碟咸菜，晚饭宜清淡。雁门县的酱咸菜一点不简单，单一个白萝卜就能腌制出十几种不重复的花样。

刚吃完饭张滨来了，笑着说婶，你看我给你把谁带来了。张滨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个子不高未说话先笑，嘴唇短包不住牙，牙龈还萎缩得厉害故而牙齿格外长。魏仙灵一看，拍手笑说啊呀张滨你真是我的神，我想什么你就准能给我送什么。

吴艾祥给魏仙灵带来的两大桶厌氧微生物菌制剂，和张滨一起从车上抬下来放到院子里。吴艾祥露着长牙笑，说二婶我早该来，我不怕婶你骂我，我实在是太忙了。魏仙灵说不迟不迟。又说你现在是名人了拿到国家专利，还是“最美时代新人”又上电视又上报能不忙吗。吴艾祥又是一笑，嘴唇短牙齿长十分感人。

张滨问吴艾祥，厌氧制剂能根除根结线虫？吴艾祥说这你就问到点上了，根结线虫最难防止，无色透明雌雄同体肉眼看不见但繁殖极快，入侵蔬菜根部会长出不规则瘤状物，破坏蔬菜根系功能往往是大面积发病。张滨说对，去年咱们村大棚蔬菜遭这种病虫害，我们又坚持不用农药，结果损失不少。吴艾祥说千万不敢用农药。我这个就是专门针对根结线虫的，害虫需要氧气才能生存，用我的厌氧菌制剂按比例勾兑浇地，地面再用膜覆盖，保证没有根结线虫。魏仙灵说，我去年就用的你这个，你这个不止对根结线虫，对蝼蛄、蛴螬也有用。吴艾祥说，这要感谢大学里的生命科学院博士生导师石教授了，是人家带着研究生多次对我发明的制剂做杀虫原理和浓度试验，这才提高制剂配方。

老白见了吴艾祥也高兴，这就想起艾祥小时候，说艾祥小时候就爱捉虫子玩儿考大学连着考了八年都没考上，抗日战争也不过八年嘛。吴艾祥的长牙在灯下闪动，笑说是啊白二叔，我还记得那时候放学回来，总能见着我婶提着菜刀追你，你三步跨就能上房无论我婶怎么骂你都不肯下来。大家都笑。吴艾祥问，二叔你现在不赌博不耍钱了吧？老白没听见，说那时候我就对你说过，考大学不如种地现在你信了吧。吴艾祥现在住太原翡翠山庄，那是专门为省级优秀英才提供的高级公寓，水电暖以及房租全免还给一大块试验田，能住进翡翠山庄的全省没几个。吴艾祥说我信。

11

八月十五是个阴天，月亮躲在云层后遮遮掩掩。老白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都是好年景。老李把坎肩送出来给老白穿上，又给魏祥国倒了盏热茶。魏祥国说想要看月亮那还是得十六，更圆一些。

直到后半夜阴云才逐渐散去，夜空里只剩下一轮皎月十分圆满十分透亮。魏仙灵、姚香莲、白淑琴和李卉以及宝宝都睡了，葡萄架下只剩老白、魏祥国、老李和老郭，白楚峰是后来过来的，自己找个小马扎坐下。男人话少，尤其深夜后。供桌上香炉里的三炷香早已熄灭，花馍瓜果以及月饼都涂上月亮的蜡，逐渐有了沛然正气。反倒是葡萄架下的小桌上，小小胶泥炉上铜壶煮水，袅袅热气和火红炉口，几只俭朴的磁州窑茶盏，里面装着茶水和晃荡月亮。每一个都是沉默的包括老李。月光是葡萄叶形状，有稍微摇曳但宗旨还是沉默，打印在桌上、地上以及人脸上，庄重得像是在下达什么正式文件。

这是只照耀已婚男人的月亮，透明清澄，是解决过问题并有了答案、是发生过的一切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是差异转化成雷同之后才能有的模糊或光亮。像是智慧。像是从玉龙喀什河的河床上好不容易才翻捡出来的白玉。

并非所有经历都是生活的，沉默也是。更多时候沉默才是更重要的，杀伐果決或是谋篇布局，反守为攻或是浩然正气。最后能成为什么人，全在于沉默中经历过什么。

这一夜，沉默着的男人，是人间至宝。

八月十五一过，城西村变换了颜色。白烨在作文里写道：高粱擎起火炬，谷子弯下腰身;胡麻蓝成大海，荞麦阴郁了脸;向日葵金黄，玉米穗黑褐。蚂蚱成了土黄，大腿上的肉更加壮硕;蛇仔飞也似逃窜尾巴都跟不上，黑喜鹊吃太饱把肚子撑成白色。老师在作文后打个大大的优，批语是优美词语应用很好，继续保持阅读好习惯。

李卉协助老郭用无人机直播拍摄，高空视角下但见千里沃野，庄稼集结成百万军团，白黄红紫褐庄稼各自为阵。夹在土塄边上的益母草、紫云英、柴胡和蒿，星星点点似续非断如击鼓飞传的传令将。

老白率先，其后跟着魏祥国、老李、老郭、白楚汉、白楚峰、和白楚峰事先订下的五个人老马老蔺老郑老黄和老闫，众人站在高坡往下一望豪气顿生，雄心与壮志同时填膺。老白打手一挥：开镰——

12

深秋的雁门关，远处山头是白的，像是千年不化的冰雪其实也就上个月才下的新雪。新雪之下雁门关的空气如新磨的刀刃般薄快，穿过松林，制造出奋勇厮杀的声响，这才是真正千百年不化的东西，海市蜃楼一般，只要条件合适就放录像带一样回放一遭。然而雁门关的松林不是绿色而是黑色，也不稠密只是见缝插针地生长更像射落下来的箭镞，只要角度正确准能看到金属一般的光泽在闪亮。人站在山下举头望，环山皆是倒下来的。也不是倒下来，是山体黢黑怪石奇崛都是朝着人压来的下一步就是轰然，使得每一个站在雁门关山下的人心胆俱为之寒怯。

雁门关距离雁门县城不过三十多里。汽车导航没有设置成方便快捷的雁门关隧道，而是208国道也就是原来的盘山公路。这条公路很考验汽车司机，每一个转弯汽车轮胎都是一半在公路上一半在峭壁。

魏仙灵一家是走着上雁门关的。坡度很大，夹角度数不低45°，人走在上面很吃力，身体前倾夹角度数也不低45°，不然爬不上山。老郭依旧开着直播，和李卉一左一右把手插在魏仙灵的胳膊弯里，白楚汉笑嘻嘻跟在身后。老李走在老白身后，魏祥国拉着姚香莲，白楚峰和娥娥一路呵斥猴子一样又跳又蹦的白烨，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栽下万丈悬崖。只有白淑琴抱着宝宝是坐在汽车里的，宝宝还太小怕风吹着。汽车不远不近跟着，以备谁实在走不动。

老郭很是激动。终于见到雁门关了，老郭的雁门关，是乔峰一掌一掌击打石壁的雁门关。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女子的声音，乔峰回头，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带着微笑，正是阿朱。老郭回眸处是李卉，李卉如阿朱一般，嘴角带着微笑，说以后我们一起骑马打猎牧牛牧羊是永不后悔的了？阿朱和李卉同时说我在这里等你，只怕你不来，老天保佑你果然来了。老郭心中一荡，隔着魏仙灵伸出手牢牢抓住李卉的手。二人相视一笑。

老白的雁门关是金沙滩一役，大郎被辽兵乱枪挑死，二郎前来相救不得脱身力尽身死，钩镰枪把三郎勾在马下踏为肉泥，四郎八郎被俘失落番邦，五郎出家五台山七郎遭乱箭射死。是杨六郎辕门斩子，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三关点帅说出杨家由来——我杨家原本也不属宋朝，我祖父火山王曾经落草，我的母她本是佘王的根苗——锣鼓与胡琴，曲牌与宫调，响了老白满满一脑子。

老李的雁门关是残缺的李牧祠和楼门城垛成血样的残阳，是一捧枯竭衰草在朔风中挺立，是半阙门楼下深陷青石的车辙。是代国丞相赵皋出雁门疾走避难，是蒙恬大将军率三十万甲士出雁门北击匈奴，是飞将军李广在雁门迷失方向命奇难封，是1922年阎锡山在雁门关修下取名“太同路”的公路，是1937年日本关东军“蒙疆兵团”和日本华北方面军板垣师团联合入侵山西。

老李不由看向魏仙灵与魏祥国。

站在悬崖向下望，山如刀削石是斧劈人一旦摔下去宛如滚个肉丸。魏仙灵和魏祥国脸色都为之一变，不约而同看向悬崖对面。在那里，一个女孩也如他们这样探头朝下看去，迸发一声凄厉喊叫：爹！

那是魏仙灵和魏祥国的母亲名字叫刘彩儿。刘彩儿朝下看去，她的爹和哥连同骡子和骡车，散落在悬崖各处分离得七零八落。她身边，她的娘晕厥了她的弟弟呆呆站着，头顶上，太阳是个大蛋黄不咸不甜照着他们。爹早晨走的时候还对她说，乖乖听话我去城里给你换白面，后天太阳落山之前你来这个口子上等我，我给你扯回花布割回红绸子。

一下失去爹和哥，娘眼泪涟涟看着她问彩儿啊，我们可怎么活？刘彩儿怎么知道该怎么活？她就是个小女娃，拉着弟弟的手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比谁高多少。

三年后刘彩儿的娘也死了，是累死的。在刨山药蛋的地里娘忽然就喷了一口血，刘彩儿吓坏了一把抓住娘的手说娘啊娘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和弟弟怎么活。娘怎么知道该怎么活？她吃了一辈子莜麦山药蛋，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吃白面。娘用尽力气对刘彩儿说，要吃白面啊！

然后，刘彩儿就把自己换了三十袋白面，换给雁门城里的老魏。

老魏丑得很不一般，白天出来挺吓人晚上出来能吓死人。就为这个丑被弄成雁门城里的巡警，假装他是个凶神恶煞起一定的治安作用。老魏有心，成年后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攒白面。攒的白面越多，他的胜算越大，最后如愿以偿，用积攒的白面换来刘彩儿。

从爹跌下雁门关悬崖刘彩儿就赌着一口气，一定要出雁门关，一定要吃白面。换给老魏才发现，其实老魏一共就三十袋白面，给了刘彩儿后他就是顿顿吃糠。老魏说，给不给你我都是顿顿吃糠。那三十袋白面刘彩儿是全留给弟弟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白面，觉得够弟弟一辈子吃了。

1937年10月18号，岁在子丑，农历九月十五，忻口会战正在进行。八路军第120师第358旅第716团在雁门关伏击日本汽车运输队，共击毙日军五百余人，击毁汽车三十余辆，一度切断繁峙至忻口间交通。为了争夺战争时机，日本人在雁门关各个村里抓壮丁抢修被损毁的公路。只有十五岁的弟弟是其中一个。

25日深夜，弟弟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投奔姐姐刘彩儿。一夜奔逃，弟弟俩脚血泡一身泥水。姐啊，弟弟说，我实在受不了那苦，牛马一样搬石头拉土，稍微迟慢一些三棱棍子就往头上砸。弟弟扒开头发，里面一个还未干涸的血窟窿。弟弟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昏睡过去。

哭肿了眼的刘彩儿下了决心，再不和弟弟分离，再不让弟弟受哪怕一点大的委屈。然而，城里人老魏一直阴着脸似乎另有想法。但其实老魏这个人一直都很有想法，刘彩儿早有领教。

第二天弟弟就如炭过火，浑身炽热。老魏给弟弟抓来退烧药。三天后老魏又嘱咐刘彩儿再去抓药，连抓药的钱都给了。刘彩儿心存感激，吝啬如老魏这样的，自己吃尚且嫌肚大还能把抓药的钱拿出来，这得是多大的胸襟啊。

等刘彩儿回来弟弟已经不在了。老魏不可能收留弟弟，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的壮丁，老魏不能留也不敢留。老魏还有娘，还有吃奶的闺女，老魏对生活还有期待，巡警干得 也还顺手，媳妇也挺漂亮。

后来，刘彩儿是把人间都翻了个个儿都没找见弟弟。雁门关万丈悬崖下没有，河里没有水里没有山洞与枯井里也没有;逃荒的各路队伍中没有，走杀虎口没有走张家口也没有，往银川没有往海拉尔也没有。再后来魏仙灵和魏祥国通过侨联把台湾问遍了，把日本也问遍了都是沒有。

大刘彩儿十七岁，很丑的老魏一下就不是刘彩儿的对手了。刘彩儿一年时间不和老魏说一句话，不给老魏做饭也不管老魏的孩子所以那孩子最后是夭折了。老魏和刘彩儿打架，刘彩儿抄起一只粗碗照着老魏门面就是一飞。

幸亏老魏躲得快碗茬只是割破老魏眉骨，再差一毫老魏都不一定还能活着。老魏对魏仙灵和魏祥国说起这事时心寒无比，声音哽咽仿佛那碗一直飞着从未落下，下一步就直奔眉骨差一个分毫就能要命。老魏说，你们的舅舅极有可能是给八路军送信的，他能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本身就说明问题。你们的舅舅，很不简单啊。

一只飞碗闹革命，之后开启了刘彩儿时代。再不是来自山上的小媳妇，再也不怕大十七岁的城里人老魏，至此家里全是刘彩儿说了才能算。魏仙灵和魏祥国相继出生后，谁要不听话刘彩儿的话照样也用碗飞谁，反正姓魏的全都不是好人。

直到白淑琴出生。

魏仙灵不是不亲白淑琴，是不知道该怎么亲，她自己从来没有被亲过她知道什么是亲啊。刘彩儿就不一样了，不亲魏仙灵不亲魏祥国就只亲白淑琴，她总得培养一个自己的亲人吧，何况白淑琴不姓魏。

隔着岁月尘雾，魏仙灵看着刘彩儿抱着白淑琴在雁门城里招摇，她本来想笑可眼里全是泪。刘彩儿脸上分明有得意这是不用岁月尘雾放大不能看见的，那种嚣张与得意直看得人流泪满面。

作为反抗刘彩儿的一部分，魏仙灵嫁给城西村的老白，原因是刘彩儿一直强调，她的女儿是城里人，决不能再嫁回农村。

只有魏祥国是顺着刘彩儿思路走的，参军，去白云，这些都是刘彩儿的心愿，虽然刘彩儿照样也不亲魏祥国。但魏祥国最亲的人却是刘彩儿，十八岁那一年他对刘彩儿说妈，我一定把舅舅找回来。这也是魏祥国一定要参军，一定要年复一年在白云和雁门城之间穿梭的原因，他是觉得，自己该是舅舅的前世和今生，所走所行所思所行决不会偏出大致轨道。

魏祥国说，我妈刘彩儿如果活着今年正好一百岁，我的舅舅如果还活着今年九十二，他的名字叫刘照华。

魏仙灵说，那个夭折的孩子我叫姐姐，她的名字叫魏仙姝。

一队大雁打天空飞过，那么高那么高，它们是要去往哪里啊。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是与生俱来的知道还是代代传承才知道的呢。为了这个，它们从出生都有一双强劲的翅膀。老郭的镜头对准了它们。

魏仙灵回头看看坐在车里的白淑琴。车窗玻璃后，白淑琴正抱着宝宝向外看，还指着大雁让宝宝看看。不由会心一笑，紧一紧胳膊弯里李卉的手，说你们现在就买回四会的飞机票，不用怕你妈。

李卉说姥娘，已经买了，还是我妈给买的呢怎么还钱她都不要。

魏仙灵笑说你看，我小时候也像宝宝这样，被我爹抱在怀里不撒手，我爹最亲的人就是我。

魏祥国笑，说不见得吧那爹去世的时候给了我一对碧玉耳环这个事，你知道吗？

哦？魏仙灵吃了一惊。魏祥国得意了，说是爹买给娘的，不好意思给娘就一直存在匣子里，就等娘打开匣子后看见惊喜。没想到娘一辈子都没打开过那匣子。

娘也不是不打開那匣子，娘是从不打开爹的任何东西。

耳环呢？魏仙灵问。

魏祥国说，我给娘放进棺材里了。

魏仙灵见不得魏祥国得意，说爹去世的时候对我说过一件事，是什么事你知道吗？

哦？魏祥国也吃一惊。魏仙灵就得意了，笑说你当然不知道我才是爹手掌里的宝嘛。魏祥国说，快说什么事。

爹说其实，我舅舅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告诉我姐姐，一定要回雁门关白草口村，老宅里、灶台上、灶王爷像后有一个暗槽，槽里有个东西一定要拿到手。

传家宝？李卉惊呼，现实生活果然比小说来得更离奇更辗转。

一家人顿时兴奋，都看魏仙灵并充满期待。魏仙灵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说是不是传家宝不好说，但有可能是宝藏地图和密语，你们看看。

大家围拢过来看，魏仙灵打开红布包，一层又一层。老李笑说着必是藏宝图无疑了，气氛和感觉都对。大家都笑。

红布包最里层最核心的部分在藏宝图的气氛与感觉下终于现世。是一页发黄的纸，纸上三行字：第一行玉皇大帝、玄天大帝、十殿阎罗;第二行天地君亲师、灶神、门神、山神;第三行黑虎将军、大仙爷爷、狐仙娘娘。李卉笑，说这不是宝藏密语这是与天地对话的密语。

脱贫攻坚之后的白草口村白墙灰瓦，在蓝盈盈的天空下静谧而优雅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时间在这里受到阻滞无法快速前行，这是个优势，利于积攒和存放。村后一段长城向着远处伸展延绵，它还在坚定地固守明朝的疆土;透过村边瞭望台的垛口，看到的还是宋朝的敌情和战况;那些隆起的土包里，包裹的是汉家将士的忠魂。如果说要与天地对话需要什么理由和细节，这些都是。

一队头上长角的引进优良品种山羊路过魏仙灵一家，纷纷咩咩发声提问：你们谁？来找谁？

【作者简介】苏二花，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社火》，长篇儿童文学《秘密的美好》。获赵树理2016-2019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