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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维度下的灵魂叩问与少年气象

2021-05-12张丽明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1年10期
关键词:灵魂诗人诗歌

张丽明,河北人,文学硕士。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诗歌》主编。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中华诗词》《中国文艺家》《中文学刊》《艺术评论》《诗选刊》《芒种》《鸭绿江》《火花》《延河》《绿风》《诗林》《诗国》《解放日报》《甘肃日报》《江南时报》《世界日报》等文学报刊。作品获2021年“河北省文艺评论奖”,并多次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单位举办的全国大赛中获奖,入选多种选本。

命运的车轮在回旋前进,怀揣着梦想的异乡人不知道自己将被载向何方。当车窗外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以大海波浪式汹涌之姿席卷而来,你目眩,你困惑,你焦虑,你迷失。就在车轮驰入最繁华的地段,车门突然打开,将身无分文的你连同梦想一同抛下车,你的才华孤立无援地挺立着,耳边风声四起,而爱情与温暖遥遥无期……这仿佛可以视作现代人迷茫焦虑的生命体验的一个隐喻。而诗人唐成茂就是这个隐喻中孤独的自我觉醒者。

唐成茂是一个用自我个体生命鲜活敏锐的感受去把握生活的诗人,外在于生命活动的部分被他自觉屏蔽掉了,他只关注最关乎生命内核的部分,他的诗歌中表现出对于生命存在意义的思考,对于时间流逝的敏锐感受,对于不遇现实的反思和慨叹,以及对于爱情与美好本身的追求和向往,使得他的诗歌具有一种深邃的生命情结。同时,他又是一个主观性、情绪性、感受性非常强的诗人,使得他的诗歌充满激情,呈现出盛唐般的少年气象。其组诗《水上的黎明能够体会黑夜的苍白和怀才不遇》可以看作是其生命维度下叩问灵魂的代表诗作。

当周遭的世界与环境开始变得陌生,灵魂便踏上了自我探索的历程,开始用不同寻常的眼光来打量、审视自己的存在;而在自审的过程中自負、自卑与自恋的多重情感反复纠缠、叠加、挣扎,寻找自己的位置,探寻灵魂的高度。种种敏感的心灵表现让世界变得更加陌生,人的意志与理想便在生命的迷宫里左奔右突,顽强、执拗、火热地与现实对抗,寻找突破口,而诗歌就恰巧承载了这一光荣而神圣的使命。此时,生命开始与远方连接,与梦幻连接,与未知连接,与光明连接,人生的本体意义与本体困惑在此过程中得到了升华与解脱。青年时代的唐成茂怀着对诗歌的热爱,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从四川老家携带诗稿独闯深圳。当农耕文明与都市文明在内心碰撞时,“一些诗作呈现出都市生活迷乱奢华背后的疲乏、茫然、困惑、恐慌,以及内心对此的疏远和对美好事物的渴求”(李寂荡语)。组诗《水上的黎明能够体会黑夜的苍白和怀才不遇》就真实地再现了诗人在大都市陌生环境中生命维度的求索与超越这一心路历程。

组诗以《水上的黎明能够体会黑夜的苍白和怀才不遇》为题,现实的困顿和“怀才不遇”之感是诗中一再出现的主题。“怀才不遇”可以说是中国传统诗歌中的母题。从《诗经·雨无正》到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张衡的《归田赋》,不遇之悲的沉吟与哀叹汇成一曲奔流不息的人文交响;孔子在《论语·阳货》篇中所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更是将乱世不遇的隐痛上升至士大夫用舍行藏的操守;魏晋名士借痛饮与狂啸,宣泄沉郁顿挫的不遇之痛;“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则在文字中幻化出“桃花源”的梦境来隐遁枯瘦的志向……古往今来不遇之悲歌绝唱,无一不是真情流露的结晶,文字中所传达出的生存沉思与灵魂求索,充分彰显出历代文士的执着向上之精神和超逸旷达之人格魅力。唐成茂作为一个有着深厚中国古典文学底蕴的诗人,在他的诗歌中,承袭了这种古典的不遇情结,然而又“爬到哲学的高度”对此重新审视,让他的诗歌散发出新古典主义诗歌的人文魅力。

从时间边缘探索水的枯荣

黄河之水天上来  还要回到天上去

明天从菖蒲的根部 从黄河的肌理之中

带来水嫩的黎明

长袍藏虱的智者 首迎第一滴圣水 再用一滴圣水

划开泪流满面的江河湖海

菖蒲在黄河之水的尖端飘香

黄河之水领悟的生活 有些苦涩  菖蒲不会知道

只有水上的黎明能够体会  黑夜的苍白和怀才不遇

茫茫水雾不是谶语  有些浪花爬到哲学的高度

从时间的边缘  滚滚而来

智者怀抱春天行走  智者怀抱着水又翻阅水

公孙刺水的长剑被历史挡在水外渴望水  历史被滚滚洪流折断

没有留下痕迹

无论有多少逼视的锋芒  都切不开  纷纷扬扬桃花下  水做的美丽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 一辈子都在水中沉浮

河流挑选曲折的驿站约会未来  一滴耿直的水夭折于包容的天空  仍追求洪流

流水不是流浪  不会像人和草那样落魄  没有远方  找不到故乡

人和草都在水的立面上枯萎  只有水的枯荣

让草无形或者无声

让人不是人或者更像人

此诗开篇化用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诗句,翻出新意“还要回到天上去” ,这一“来”一“去”的终极思考赋予了“水”形而上的意义,诗人仿佛从“道”的两级,对生命展开神性探寻。“智者”“圣水”带有“道”的意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水在某种程度上是万物之源,是生命的象征,是“道”的化身,是一颗启迪心智的“种子”,因此,诗题《从时间边缘探索水的枯荣》可以通俗地理解为诗人在水边思考水,在黄河边“悟道”。唐成茂从水边一棵普通的植物——菖蒲的根部出发,思考水是如何给黄河两岸的万物带来“水嫩的黎明”。 悟道的“智者”,“首迎第一滴圣水”,像普罗米修斯把火种带到人间一样“用一滴圣水/划开泪流满面的江河湖海”,从一滴水到江河湖海,其实就是一个“一沙一世界”的万物生的过程。当诗人看到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就像泪流满面的江河湖海一样,他悟到生命本身就暗含了悲的一面。这是一种自觉承受生命之痛的觉悟!人,生来就是需要承受、体验生老病死这个完整过程的。

当生命的信仰慢慢展开,诗人开始对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状态进行进一步的思考。“菖蒲在黄河之水的尖端飘香”,“菖蒲”处于一种混沌的生命状态。象征睡着的人,他们不知道生命的真谛,只是活着、存在着、承受着、繁衍生息着、生老病死着,这是一种生物本能的“本我”状态。而“黄河之水”是处于“悟道”的状态,是思考生活的人,是觉悟了的人。所有有思想的人都在“水”中领悟生活,他们悟到苦涩,而“菖蒲”是不会知道的。“只有水上的黎明能够体会 黑夜的苍白和怀才不遇”,就如同所有的黎明都是从黑夜中来,所有觉悟了的人也都是从痛苦中来,没有人一生一直都会一帆风顺。睡着的人与醒着的人是两种生存状态,诗人在茫茫水雾的河边思考,写下有关生命哲学的诗句,这些诗句是一个醒着的人对生命的清醒认识。当生命已经觉醒,我们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智者,懂得生命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知道此生的使命与职责,方向与前程,怀抱着春天行走,带着希望。公孙刺水是舞剑高手公孙在“刺水”的过程中悟道。他担心怀才不遇,他因为身怀绝技而渴望水,就仿佛已经成了技艺高超、游刃有余的“庖丁”却找不到可解的“牛”,已经成了“运斤成风”的高手却找不到可以让他“运斤”的人。这其实是诗人内心挣扎与焦虑的真实声音,他担心自己空怀满腹才华却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不下半点痕迹,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不到那种混沌的状态了,他只有坚定地沿着“醒着”的路走下去。如果不能识破“水做的美丽”,红尘万象的浮华“色”,英雄将沉沦于此而出不了头。穿越崎岖的道路,“一滴耿直的水”没有被“天空”选中,但是怀揣梦想的水,依然选择融入洪流。这就是《易经》中所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诗人所有的思考,并非是生命在“流浪”,找不到方向與归宿,而是心中依然存有理想以及丰富的情感。“水”既是生命的象征,也是欲望、力量和激情的体现。“水的枯荣”可以“让草无形或者无声/让人不是人或者更像人”,一个人的欲望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如同刀刃两面,看用于何处。一个对生命有着清醒认识的人在“水的枯荣”间反观到自我的存在,看清了自己心底真实的样子,真切的渴望与走向,在不遇的无奈里有抗争,更有希望,并对理想坚持执着,对欲望懂得辨析与克制。

显然,唐成茂更偏爱从本体论的角度来追问生命、叩问灵魂,从形而上的角度来思索人生、时间、历史、个人命运沉浮等,他的诗歌是指向生命内部的,完成了从现实关怀到终极关怀的转变。唐成茂的诗歌指向主体内在的精神世界及主体对世界的体验,他构建了一个由个人情绪转换成的超验的感觉化的世界,他能抓住主体瞬间即逝的感受,并将这种来自生命内部的冲动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他的诗歌始终有一个主体在里面,透过诗歌的表层,我们能倾听到诗人内心的呼喊与诉求,诗人通过这种方式向我们传达了他对于生命的思考。

水下的荷藕

一半的荷花伸出水面  花蕊上挂着

湿漉漉的《圣经》  一半的荷藕留在水下

黑泥掩埋着  相思

多少水下的荷藕  永远洗不干净身世

从昏昏噩噩到黑暗无边  多少荷藕走不出

这花开的距离

多少荷藕不能成名

风和名利呼啸而过  阳光从头顶奔跑过去

在南方炙热的春天  预谋金色的叹息

波涛弹跳  歌声滚动  这个春天上下起伏

头顶彩云的荷藕  弯弯曲曲的根系

紧紧抓着一池的寂寞

晶莹的泪水 把动人的青春  簌簌震落

水下的荷藕一生的梦想  是爬到岸上

用暖阳翻晒光阴

夜从水面上一直延伸 藕面上的污泥

掠夺了荷藕生命最后的交响

往来的季节撞上过路的浮云

一生追求光明而深陷泥潭  灵魂遭到黑暗的蹂躏

是谁绑架了水下荷藕的

明媚与纯净

“怀才不遇”之感在《水下的荷藕》这首诗中表现得尤为沉痛。诗人以隐喻之笔对身世决定成败的不公现实发出了诗性的呐喊。而咏物诗的外衣似乎又让这呐喊显得深沉且富于内在的力量。著名评论家陈超曾说:“咏物诗最忌讳的是心滞于物,而不能超拔出来实现心灵的高度自由。特别是对那些常见的事物,更难于独标真愫,唱出与众不同的弦外之音。”唐成茂所选择的吟咏对象正好就是常见之物,正是因为他没有心滞于物,而是别出机杼地从荷藕埋于淤泥的角度不断引申,最终完成了对于现实和人生不平则鸣的有力痛斥。荷花与荷藕,本是一体共生,然而,荷花因为高高在上,可以伸出水面,迎风招摇,享受阳光和雨露,而荷藕因深埋淤泥,带着“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身世”,就注定了沉沦与困顿。“多少荷藕不能成名”,诗人通过由表及里的层层隐喻,道出了身世的困顿给予人的深深“隐痛”。名利从身边呼啸而过,这一切都与荷藕无缘,荷藕唯有“仅仅抓着一池的寂寞”。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污泥”有着双重的隐喻意义。在第一节中“黑泥掩埋着  相思/多少水下的荷藕  永远洗不干净身世”,“黑泥”隐喻人的出身,一个人的出身注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这正是诗人所愤愤不平的。而在第三节“夜从水面上一直延伸  藕面上的污泥  掠夺了荷藕生命最后的交响”一句中,“污泥”则与“夜”一同隐喻不平等的现实环境。深陷黑泥的出身又遇上只认出身的社会环境的泥潭,这双重的境遇,注定了水下荷藕的悲歌。同样有着双重隐喻的还有“阳光”这一意象,在“风和名利呼啸而过  阳光从头顶奔跑过去”一句中,显然阳光喻指外在的功名;而在“一生追求光明而深陷泥潭  灵魂遭到黑暗的蹂躏”一句中,“光明”与“灵魂”上下互文,所指向的乃是人内在品格和精神的高洁与不屈。

透过双重隐喻在诗中所营造出的复合诗境,我们不但能感受到唐成茂高超的诗学造诣,更能真切地体会出诗人深沉的现实关怀和高洁的精神追求。每个人都追求社会价值,希望得到社会的承认或是被历史记住。这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属于最高等级的人的自我实现的需要。人的自我实现方式有很多种,通过彰显社会价值来实现自我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种。中国古人所谓“三不朽”,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所追求的无非也是个体生命的社会价值。无数文人士子们无不以此为立身行事的标准,希望通过仕途和事功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一展“达则兼济天下”的抱负。唐成茂是一个进取心很强的诗人,他希望在国际化的大都市实现自己的理想,发挥自己的才能,但他同时又始终保持着一个文人应有的傲骨与坚守,不肯轻易向世俗妥协。当“灵魂遭到黑暗的蹂躏”,当生命“深陷泥潭”,而他不曾忘记“水下的荷藕一生的梦想  是爬到岸上  用暖阳翻晒光阴”,即使眼泪簌簌,即使藕面的污泥绑架了荷藕的“明媚与纯净”,他依然“一生追求光明”。

雨没有停,有些事情可能会被打湿

房顶上奔跑的雨  哗啦啦打湿激情

根系里的余温  不会冷却  叶脉里的血液

没有枯萎

我们可以跨越  弯曲而自在的内心

夜很黑  愿望很陡

金属的雨淅淅沥沥  人生可能会打滑

雨没有停  有些事情可能会被打湿

我就这样深入  辽阔的雨夜

体验心灵的鹅黄和清凉

人太灰  天太暗  我看不见桃花的脸面

和有些人的用心

我只有靠诗歌  走完情感之路

蔷薇花残存  用旧的爱情

我在你的旧信里  寻找幸福的源头

在花蕊里听到  石头的悲鸣

大路上的人和伞很少  要死要活的情和爱

倒了一地

我用透明的展望  缝补凤尾竹黯淡的叹息

修补岁月的伤痕  校正人生的倒影

只要爱情还在  我的文字就会散发出淡香

灵魂就会在黑夜苏醒

唐成茂说:“诗歌是疼痛的艺术,诗人必须在作品中表现疼痛感。”在《雨没有停,有些事情可能会被打湿》一诗中,我们就能读出隐隐的疼痛。在诗中,“夜很黑  愿望很陡”与“人太灰  天太暗  我看不见桃花的脸面  和有些人的用心”遥相呼应,让我们看到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诗人内心激烈碰撞。残酷的现实仿佛是房顶上的雨,会把人对理想、爱情追求的激情“打湿”。现实总是不尽人意,所有美好的愿望显得“很陡峭”,我们苦于没有攀登的阶梯,夜黑,我们找不到前路的方向。当“金属的雨”下个不停的时候,你的整个人生可能都会“打滑”。诗中的语气含蓄而隐忍,“雨没有停,有些事情可能会被打湿”,“可能”二字,明明是在表述一种不确定,却越发加重了“雨”的分量,让“湿”显得沉重而真实。我们不禁要问,那被打湿的到底是什么?是外在的、表面的东西,譬如“衣服”。而内在的东西始终没有被打湿,譬如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如果把人比作是一株植物的话,只要有向上生长的信念,根系里的余温就不会冷却,叶脉里的血液也不会枯萎。即使向往的爱情已经成了“用旧的爱情”,“要死要活的情和爱  倒了一地”,我们还有诗歌。“我只有靠诗歌  走完情感之路。”诗歌和爱情自古以来都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都是最能抵达人类生命深处的表達。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或许并不完美,人们所追求、所渴望的爱情并没有实现,但是,在诗歌里,爱情却可以得到延续与永生。就像叶芝对毛德·冈的爱情,虽然叶芝苦苦追求终是未果,但是这份求而不得的爱情却促使叶芝写下了许多感情丰沛、风格各异的爱情诗,成就了叶芝的诗歌创作。

正是诗歌的力量,让爱情超越了“枯萎”的现实,永葆生命的青春。就像布罗茨基在《哀泣的缪斯》中所说,“在某些历史时期,只有诗歌有能力处理现实,把它压缩成某种可把握的东西,某种在别的情况下难以被心灵保存的东西。”也许布罗茨基所谓的“在某些历史时期”,就唐成茂而言,正是他笔下那一场哗啦啦淅沥沥的夜雨。正是凭借着诗歌,诗人可以寻找幸福的源头,倾听人间的悲喜。当内在的信念足够坚定时,诗人突然拥有了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我们在感受身心的阵痛后,依然“可以跨越  弯曲而自在的内心”“修补岁月的伤痕  校正人生的倒影”。自我意识的觉醒启发了智性,灵魂刹那间得到苏醒与升华,“我就这样深入  辽阔的雨夜  体验心灵的鹅黄和清凉”,雨也就成为了一道人生的风景。正如苏东坡在《定风波》中所吟唱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最后唐成茂说“只要爱情还在  我的文字就会散发出淡香  灵魂就会在黑夜苏醒”。很显然,此刻的“爱情”已经绝非“小我”的男女情爱,而是上升到“大我”的对世间万物的爱与对理想的追求。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了诗人灵魂得以救赎与升华的通道。

在缺水的城市想象水

下雨前  我在楼顶伸出五指连接天空

天空挂在我的头顶拼命摇晃

瘦弱的阳光在我的手心里  无力地跳动

镶金边的城市  很多心灵都已龟裂

断线的风筝带着对水的渴望  放飞春天

拾贝壳的人拾起风向和雷声

人生的精彩都在地面上

站在高处会少了很多风景

名誉名声名分都可以抛弃

只有水不可或缺  你必須抓住人性抓住雨水

你也许只被夕阳描绘出一个剪影

世界只见到你侧着身子的傲岸

你也有渴望雨水的权利

内心干旱的人  也许就站在水边

也许正从一句话里挤出哗哗的水声

在马路上行走不是漂泊

在马路之上一晃而过的人群  不在水上流动

在钢丝上求生  那些如水的青春

在含义无解的眼神前  命悬一线

行道树坚硬而柔软  我分明看到水做的良心

多少活着的人  被栽种在高高耸立的愿望里  在烈性的阳光下形容枯槁  头重脚轻

失重的人生正在被生活蒸发

你摆什么样的姿态都会枯萎

在意象的选取和运用上,优秀的诗人往往能打破固有的文化惯性,鲜活自如地赋予意象以全新的充满个体生命原初感动的意涵。唐成茂诗歌中的意象就表现出特有的艺术个性和生命旨趣。在他的笔下,一些相似的意象,在不同的诗中甚至会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内涵。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同样是“雨”,在《雨没有停,有些事情可能会被打湿》中,它象征着个体生命所面对的外在打击和挫折,而在这首《在缺水的城市想象水》中,开篇“下雨前  我在楼顶伸出五指连接天空  天空挂在我的头顶拼命摇晃”,它却成为生命的渴望与坚守。在这首诗中,诗人将雨水和人性并置:“只有水不可或缺  你必须抓住人性抓住雨水。”无疑,“雨水”在这里已被赋予了人性意涵。“断线的风筝带着对水的渴望  放飞春天”,“风筝”是灵魂漂泊无依的象征,而“水”则是灵魂赖以栖息的生命所葆有的“人性”和良心。与“风筝”的漂泊无依形成对比的是扎根于大地的树,“行道树坚硬而柔软  我分明看到水做的良心”,坚硬的是树的躯干,柔软的是水做的“良心”。

“缺水的城市”,显然是隐喻的说法,其矛头所指乃是人精神的贫乏和良心的缺失。当城市里很多的心灵都已龟裂,生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与空有其名的“傲岸”,生命会因“缺水”而枯竭。内心干旱的人即使站在水边,却也无法得到水。那些口若悬河、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他们“哗哗的水声”表象的背后是枯竭的灵魂。而他们对“水”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渴求。“多少活着的人  被栽种在高高耸立的愿望里  在烈性的阳光下形容枯槁  头重脚轻/失重的人生正在被生活蒸发  你摆什么样的姿态都会枯萎”,这些人的生命与行道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的心灵少了良心的润泽和人性的浇灌,他们的愿望不过是横流的欲望,而高高耸立的只是徒有其表的名利与权位。“形容枯槁”“头重脚轻”“失重”“蒸发”,透过这些词我们不难看出诗人对于这些身处“缺水的城市”中的“缺水的人”的不屑与批判。

然而,对于“缺水”的生命状态,诗人并非止于批判而已。诗题中的“想象”二字,正深切地表达出诗人对于“水”的渴望。“断线的风筝带着对水的渴望”“你也有渴望雨水的权利”,真正对“水”有内底渴望的人,纵使漂泊无依,也从未放弃过渴求与寻找,纵使他们的青春与渴求不被人理解,纵使他们的奋起一搏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命悬一线”,他们也从未放弃过对“水”的执着与坚守。尼采在其自传《瞧,这个人!》中这样写道:“在我生命力最低落的那几年,我不再是悲观主义者了。自我恢复的本能禁止我创立一种贫乏而气馁的哲学。”当一个人真正认识到生命的困厄、焦虑、挣扎、痛苦之后,他才拥有了接受、改变、战胜、超越它的力量。唐成茂的《在缺水的城市想象水》同样也暗含着这样的生命力量。

理想的幻灭与求索,爱情的枯萎与重生,乡愁的延展与升华,哲思的提炼与萃取,如此丰富的精神内涵,仿佛多个声部交相辉映,共同汇聚成唐成茂诗歌在生命纬度下的一曲宏大壮阔的灵魂交响乐章。正如不同音乐家的作品呈现出不同的精神气度(贝多芬昂扬顿挫,莫扎特清丽细腻,海顿典雅庄严),唐成茂的诗歌在整体风貌上也有着他特有的精神向度。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我认为“少年气象”便是他的诗歌中最为突出的精神风貌。唐成茂在《中国诗歌论语》一文中说:“个体意识、独立人格、生命意志,熔铸在人性化的诗歌里,给读者再创造的机遇以及澎湃的激情、直抵天际的沧然的无边辽阔的情趣与心境;让人们在诗歌的丛林见到一种直抵心灵的理想主义、豪情主义写作行为,一方人文关怀的灵魂闪耀的生命大诗,一叠精神灵动的激越文字;立体、跳跃的文字切入心扉,让人获得平静中的激动与愉悦、悲壮中的智慧与芊丽、激情中的光艳与自尊。”这段饱含激情的文字,正可看作是唐成茂对于其诗歌“少年气象”的一个自我注解。

文字中丰沛的生命激情最能凸显唐成茂诗歌的少年气象。关于爱情,他深情婉转地吟唱道,“一滴轻盈的水和一枚温情的桃花邂逅的故事  零落成泥 也是一段传奇”,而当预感到爱情之花行将枯萎时,他伤心地写下“蔷薇花残存  用旧的爱情/我在你的旧信里  寻找幸福的源头  在花蕊里听到  石头的悲鸣”;关于理想,他借水下的荷藕托物言志,“水下的荷藕一生的梦想  是爬到岸上  用暖阳翻晒光阴”;而当抱负无法施展时,他悲愤地写下“只有水上的黎明能够体会  黑夜的苍白和怀才不遇/一生追求光明又深陷泥潭灵魂遭到黑暗的蹂躏/是谁绑架了水下荷藕的明媚与纯净”;他用呐喊提升灵魂的高度,“断线的风筝带着对水的渴望 放飞春天/拾贝壳的人拾起风向和雷声”。他以醒者的姿态痛斥灵魂的空虚与精神的贫乏,“镶金边的城市 很多心灵都已龟裂”“失重的人生正在被生活蒸发 你摆什么样的姿态都会枯萎”。他形而上的求索饱含着生命的激情,“茫茫水雾不是谶语 有些浪花爬到哲学的高度/从时间的边缘 滚滚而来”。他对人的命运和城市历史的思考充满同情,“历史要记录你时你一定不在现场/改写历史的人 所有的价值都被海水淋湿浇透”……

在反讽大行其道的当下诗坛,诗歌的抒情性似乎正在被人刻意淡忘。而著名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捍卫热情》一文中就毫不客气地指出:“有时候,反讽不过是在掩盖心智的贫困。因为,在我们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反讽自然而然就会排上用场。”他甚至发出反讽正在成为另一种专制的警告。他强调,“只有热情才是文学建筑的基础材料。反讽当然必不可少,但它只是后来的……它更像门和窗户,没有它们,我们的建筑会是坚实的纪念碑,却不是可以居住的空间。反讽在我们的墙上敲打出非常有用的洞,但是没有墙,它只能穿孔于虚无。”从某种意义上说,唐成茂用他一贯的抒情性为当代诗坛竖起一面旗帜,他诗歌中的少年气象既是他个人诗学气质的表征,更是我们所处这个朝气蓬勃的时代在文字中同频共振的回响。

唐成茂诗歌所呈现出的少年气象与诗人学者林庚先生提出的“少年精神”颇为相似。“我讲少年精神,最初就是从建安时代讲起,到了唐朝就更充分地发挥了。少年精神的内涵,就是有朝气的、有创造性的、蓬勃向上的,即使是忧伤痛苦,也是少年的忧伤痛苦”。在林庚先生看来,盛唐诗人尤其是李白最能代表中国诗歌传统中的少年精神,他在论述中,少年精神与盛唐气象有着高度的重合。有趣的是,著名诗人杨克曾将唐成茂所开创和秉持的诗歌体式概括为“唐体”,这种巧合的背后似乎也有着某种冥冥之中的生命契合。

在诗歌的精神走向上,唐成茂有着极为清醒的诗学自觉。他坚持认为:“真正具有诗歌情怀的人,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处于何种境遇之中,都不会放弃诗歌。”也正是诗歌,给我们以超越现实的力量。他认为:“中国诗人孤独地站在生活的高处,进行色彩斑斓的自由飞翔。我们的诗歌给人的温暖更多,使人生活得更好、更高、又更多。”唐成茂诗歌中的少年气象,既源自他潜意识中的生命气质,也得益于他自觉的诗学思想。具体到这组诗,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文字纵然有悲哀,却不耽溺于泪水,而是哀而不伤,含蓄蕴藉,“金属的雨淅淅沥沥 人生可能会打滑/雨没有停 有些事情可能会被打湿”;纵然有对现实的种种不满,却从未放弃过用诗歌的力量引人向上,“镶金边的城市 很多心灵都已经龟裂  断线的风筝带着对水的渴望  放飞春天/拾贝壳的人拾起风向和雷声”;纵然偶有反讽,也始终心怀悲悯与同情,“在南方 在水之湄/水洗干净了谁的污点”“我的履历和过去都有水分 所有的错误所有的怀想都被水洗白/因为有期待 我们的日子才如此尊容并哗哗流淌”……

如果说上行的力量构成了唐成茂诗歌少年气象的精神内核,那么,对于美的孜孜以求则成为其诗歌少年气象外在于文字的审美旨趣。不像时下泛滥的“口语体”乃至“废话体”完全解构了诗歌美学,甚至以丑为美,唐成茂始终秉持着极为严苛的美学追求。“永远行走在唯新唯美唯温润唯尊贵的追寻崎岖山路之上以及漫漫时间的长河之中”,这正是诗人诗歌美学的诗意呈现。他对美的追求,首先表现在其语言的音乐美和节奏感上。他的诗歌语言参差错落,在一首诗中,既有二三十字的长句,也有三五个字的短句,读起来有抑扬顿挫的美感。例如《在水之湄》一诗中,开篇“在南方  在水之湄  临水而居/你一生一世跟随了浮萍”三个字、四个字、四个字、 十个字,句式缓缓展开,就如同大海的浪花,一浪一浪推过来,一浪高过一浪,直至将读者淹没在他充沛的诗情中。在同一首诗中又有“杜鹃花水一样娇艳和深情  大小梅沙水做的女人站在水上挽救水/巴登街发廊门前涂脂抹粉的转灯  转动着水一样的骨肉和似水流年”这样连续的长句,连用四个“水”字,便巧妙地打破了文字表面的冗长之感。

对于意象的匠心独运也是唐成茂诗歌美学的显著特征。“水”作为这组诗中的核心意象,在不同的诗中表现不同的精神向度和隐喻内涵。在《从时间的边缘探索水的荣枯》中,一滴水是诗人参悟生命的源泉;《在缺水的城市想象水》中,水又成为了人性和良心的隐喻;在《雨没用停,有些事情可能会被打湿》中,雨水则象征了生命中难以避免的缺憾……凡此种种,都足以见出唐成茂对于意象的运用有着极为丰富的审美趋向。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于意象的撷取,并不刻意地避开传统,而是巧妙地化出新意,从而避免了陷在哈罗德·布鲁姆所谓的“影响的焦虑”中。明显的例子便是《在水之湄》一诗中“浮萍”的意象。“在南方  在水之湄  临水而居/你一生一世跟随了浮萍”,“浮萍”可以说是一个传统的意象,古人诗中不胜枚举。如曹植《秋胡行》中“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杜甫《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中“诸生旧短褐,旅泛一浮萍”;文天祥《过零丁洋》中“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等等。作为意象,“浮萍”大多用来表现漂泊无依之感。“你的一生一世跟隨了浮萍”中“浮萍”明显承袭了其既有的漂泊之意,但唐成茂却将一个旧的意象翻出了新意。从字面上理解,是人跟随了浮萍,而不是人像浮萍,将这一句放在整首诗中,似乎诗人是要将这水边的一座城市(甚至整个南方)比作浮萍,而人不过是跟随了浮萍而已。人又是什么呢?诗人没有说,我们却不妨顺着诗句往下理解:人也许不过就是浮萍之上的一只蜉蝣罢了,其渺小无助与漂泊无依可见矣!

正如林庚先生所说“文学的核心应该是青春的生命”,这种少年气象在精神上的新鲜感,是每个阶段都需要的气息和活力。“踏遍青山人未老”“归来依旧少年”,诗人饱经风雨的心灵没有被世事改变,依旧葆有青春、向上、蓬勃的力量,有一种生命的伟力从血管中奔涌跳动。生命在激荡,灵魂依旧年轻,唐成茂诗歌所营造的画面感是开阔而有希望的,字里行间涤荡着昂扬之气,为“中年气象”盛行的当下诗坛,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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