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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外一篇)

2021-05-07何立文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影子母亲

何立文

对于一束光来说,如果不能在物体的边缘制造阴影,它的天职与初心便容易让人产生怀疑。毫无疑问,阴影是光线的自然产物,也可视为衡量光线质量的标准;一旦离开阴影,光线的存在意义便模糊下来。所以,“阴影”一词虽然给人压抑甚至痛苦的直觉,却又是光明的伴生物,某种程度上可以充当辨识情绪适应力的试剂。

自然光是宇宙恩赐给生灵的礼物,人类尽情享受这份厚礼时,往往不会追根溯源,也很少对光的源头产生些许感恩。在多数人的知识谱系里,太阳亘古存在,没有初始,也无所谓终点。这样的认识常常使人陷入狂妄。所以,太阳能被称为可以循环使用的能源;按照能量守恒定律,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根本不用考虑“消失”或“消灭”一类问题。这样推论下去,“永恒”一词似乎找到了最合适的注脚。然而,太阳光等同于永恒只是目前人类的一厢情愿。谁敢说我们破译和掌握了宇宙的全部秘密?举个例子,光在小范围的均匀的介质中传播方向为直线,在引力超强的黑洞里呢?

任何司空见惯的事物,都可能有颠覆我们认知的一面。

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无数个形状各异、厚薄不一的影子叠加在一起,将我团团围困,我孱弱的肉体瞬间成为风暴的中心。影子疯狂地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一轮光弧跃起,把我栖身的洞穴照得雪亮。光线抵达之处,黑硬的岩石将那些阴影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块碎片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阳光的灰烬。我挣扎着,尝试从阳光的灰烬中辨认自己的影子,可是任我怎么努力,迎头痛击我的还是失败。梦醒之后,大汗淋漓的我摸索着打开房间里的灯,却发现另一个我立在床前——他迷惑不解地打量我,躲闪的目光里隐藏着一丝孤傲和不屑。我的脑海里一片迷糊。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我的影子还是我的派生物。在我的意识里,影子具有无可置疑的唯一性;梦中的一幕却粉碎了我的“影子观”。

影子也是自然界留给人类的一道有趣的思考题。想一想,地平线上,一切有高度的事物都有影子。荒野之上或茂密丛林里,那些毛茸茸的影子给第一个直立行走的“人”的感觉是什么?当一道影子紧跟着一个人狂奔,急促的呼吸过后,影子随着放缓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在人的身后展开双臂,仿佛要将天空搂在怀里。或许此时,狂奔的人才会坐下,环顾四周,再低头端详自己的影子,百思而不得其解。

世上没有一件事物是孤立的,总有一个东西与它维持神奇的呼应。黑夜需要白天的衬托,高山离不开流水的滋润,城市与乡村经常在矛盾中深情对峙。影子作为没有色彩和重量的存在,它与实物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对称之美。正是有了它,一切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事物,才能实现虚与实的浑然一体,才能在宇宙中找到最妥帖最完美的归宿。

西方现代绘画作品中,光与影是两种最主要的元素。那些线条突出、体积分明的物体,总是通过阴影反衬其坚实的存在。中国画不一样。一幅典型的中国画中,线条的虚实和墨色的浓淡奠定了画面的整体格调。是绘画材质的差别导致表现手法的迥异?还是东方人和西方人视觉习惯的不同?在忠实呈现自然万物之形色方面,西方人(尤其是写实派画家)显然更注重事物的客观面貌。中国人在观察事物本身之余,似乎更注重事物之间的微妙联系。墨的浓淡与晕染,或大面积留白,都蕴含了画家诸多形而上的思考。光与影,这对自然的孪生子,在中国画里没有成为主角。画家们经常运用留白和水墨渲染来制造一种玄妙的光影效果。影子的使命巧妙地隐藏在袅袅的中国墨香中。

桌面上搁着一杯茶。透明的玻璃、悬浮的茶叶和漫溢的香气给了我“一杯茶”的坚固印象。然而注视良久之后,你或许会发问:眼前这杯茶除了是茶叶和水的混合物,还是什么?还象征什么?仅仅是一杯喝下去可以解渴与提神的东方饮料?还是一种安度时光的美妙介质?或者干脆象征一种悠闲冲淡的生活节奏?

究竟何为客观实体?我们看见的可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就是客观实体?有没有无法进入描述范围的客观实体?换句话说,客观实体非得靠语言才能呈现吗?如此,为何一杯茶称为“一杯茶”,而不是“一杯酒”呢?鸿蒙之初,如何区分与命名“一杯茶”与“一杯酒”?实物和人类的命名之间究竟构成怎样的关系?

影子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实物的原貌?它与实物的关系是否类似于印象与表象的关系?一个表面光洁的物体可能给人和谐舒爽的印象,也可能给人留下幼稚、愚蠢甚至生命力极度柔弱的感觉。去年新房装修时,我在建材市场选择了一种有布纹肌理的瓷砖,贴在阳台墙面上。作为一块瓷砖,它忠实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待在最合适的位置,然后给主人营造一种低调却不失沉稳的风格和情调。竣工后,当我走进新房,面对整齐划一的瓷砖时,竟然发现它们从暗灰色的纹理中端出无数跳跃的火苗!冰冷的瓷砖和炽热的火焰居然在墙面上合二为一。刹那间,我发觉瓷砖的影子交叉、纠缠,将我带入一块热气腾腾的现代工业领地。瓷砖之所以为瓷磚,不是因为它的长方形、暗灰色和布面纹理,而是来源于那些臆想中跳动的火焰。

夏天坐在日光灯下比坐在白炽灯下更凉爽,反之,冬天屋子里更需要白炽灯照明,尽管它散发的热量微乎其微。人的感觉在实物的投射中发生神奇的变化,好比影子稍稍偏离实物的位置,在变形中悄悄释放自己的信号。读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文中写上茅厕,“沿着廊子走去,蹲伏在暝暗的光线里,借着纸隔扇反射的熹微亮光,或沉浸于冥想,或探望窗外的庭院景色,那情致实在难以言喻。”人们认为不洁与不雅的地方,谷崎润一郎却赋予它如此优美甚至优雅的意境,“暝暗的光线”以及由此产生的暗影,在作家笔下不仅仅是光线,俨然代表东方美学之一种。强烈的光照和洁白的瓷砖是西式茅厕的标配,固然能给人以清洁之感,却只能给人“清洁”的表层印象,无法体验那些“难以言喻的情致”。所以,“美并不存在于物体本身,而是存在于物体与物体所产生的阴翳的图像和层次之中”。将阴翳上升到美学层面并加以礼赞,我想,这不仅仅因为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其动机恐怕来源于人类共有的经验——遮挡、错位与光线的稀释,不光是安置肉身的需要,内心的安稳和情趣的萌发才是最终目的。

印象与表象之间的巨大张力给艺术创作留下深广的空间。达利的名作《记忆的永恒》中,三个不同位置的柔软的钟表共同构建了一个荒诞的梦幻世界。象征工业化时代的金属与玻璃制成的钟表脱离其固有形象,仿佛倦怠的生物;时间在暗褐色的背景下活力衰减,逐渐步入静止。整个画面不是现实的反映,而是画家内心深处翻腾的意识流,是感觉在画布上的腾挪、挣扎和蠕动。毕加索《亚维农的少女》中,夸张、变形的人体与错位的五官,完全脱离现实世界中丰满、圆润的人体形象,粗看偏离常规、不可理喻,细细琢磨,却能感受到一种原始的洋溢着野性和活力的生命气息。事物的表象在画家笔下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是因为在画家眼里,事物不再保留其原来的样子。任何一件成功的作品,都是创作者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与内心情感体验的深度融合。塞尚的苹果之所以成为“塞尚”的苹果,因为塞尚在那些苹果中倾注了奔涌不止的激情。

有一段时间,特别是晚上,我喜欢去公园散步。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曲折的林间小道上,蛙声和虫吟里便多了几分静谧与古意。走着走着,就想吟诵“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类的诗句。我想,古人的诗句之所以让人回味无穷,根本在于月光在大地上留下的一道道暗影。因为有影子,那种无边无际的静默方能精准传达至人的感觉神经末梢。这样,泉水在高低不一的石头上缓缓流过也是润物无声。只是如今这种画面已无迹可寻,现代人很少在明月和清泉的辉映里沉思冥想,宁愿坐在街头或车厢里刷微信。

刚刚下过一阵雨,路灯的亮光有一些迷离,灌木丛湿淋淋地蹲在行人的脚边,像温驯的兽。树的影子在人身上轻轻晃动,似乎垂怜人的不易,但它永远不会因为自己的高度而狂妄。人咳嗽一两声,影子也随之颤动。在树影间穿行,那些一度磨损甚至击溃理想的现实纷至沓来。那些刺破过梦的针尖,也深深刺进人的叹息里。

喧闹的世间,植物是唯一沉默的智者。彷徨、苦闷和失败在植物的影子里未能产生回声,成功的狂喜与欢悦也不会得到半点反应,一切都消融在空阔辽远的静默中。同时,现实以及由此产生的所有想象,都能在树叶、草茎或花瓣的纹理中找到栖身之地。这个微小的宇宙中,无所谓荣辱,亦无所谓悲欢。

在城市密如森林的楼群间行走,影子则扮演了冷酷的杀手。

光线直愣愣地劈过来,水泥地上的影子立刻清晰地描摹出人虚弱的身躯。如今,精致的食物并不能喂养出壮硕的肉体,相反,阳光的直射能够烤焦一具沉重的肉身甚至瘫痪其意志。七八月时,我在楼群间行走,真正体会何谓“无处遁形”。汗水沿着脊背缓缓流下,影子在脚底冒着白烟,向我扬鞭示威。大面积玻璃幕墙反射的光线和街边促销广告的音响混杂在一起,促使我的步伐加快——逃离成了唯一选择。楼群的棱角那么粗粝,切割出来的阴影卻是异常清晰的几何形体。这种背景下,我的选择便十分荒谬——无论我走向何方,都将被耀眼而锋利的光线分割。我的选择以及选择带来的梦想,在光与影构成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

这两年,我居住的城市,已经很难见到六层以内的房子。三十层以上的房子像雨后的蘑菇,在城市各个角落冒出。每一栋高楼里,住户只能共享脚底那块不大的方形土地,电梯将他们送到一个固定的高度,受用逐渐稀薄的阳光和空气。小区道路与绿化带被开发商压缩到最小面积,在楼底,阴影占领绝大多数空地,包括几近干枯的乔木和灰尘满面的灌木与草坪。光线就成了稀缺物质。

钢筋和水泥构筑的丛林里,大面积阴影容易让人的思维迅速进入异常清晰的境地,精密计算与当机立断合为一体,“理性”便涵盖了大部分人性。

乡下的瓦房不一样。

屋顶盖有一层一层鱼鳞似的瓦片,它们都是泥土的转世。阳光越过瓦楞,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影子的线条因此变得曲折柔软。在巷子里行走,影子仿佛披上了一件毛茸茸的大衣,瓦楞间的青草随风摆动,把人的视线引向辽远的天际。这个时候,人是容易想入非非的。多年未见的某个人,说话的腔调,吸烟的动作,甚至酒后狂呼乱号或掩面而泣的细节,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压在心底的愿望,也能在放纵不羁的幻想中兑现。窗格间漏进来的光柱中,有灰尘的颗粒浮游,如浩瀚星河。在若干旧家具的阴影的陪衬下,这幅运转自如的星河图将沉思的人带入邈远之地。

乡村一切事物的影子,总能把现实与梦幻搅拌在一起,让人生发种种慨叹。这些慨叹与设防和算计无关,却代表人性最本质的部分。可惜,如今的乡村已经很难见到暗黑的屋脊和鱼鳞似的瓦片了。

文字最迷人之处在于它们排列在一起造成的阴影。那种浓荫蔽地的景象,让人的呼吸变得湿润,思维的触角随之探入神秘莫测的未知世界。

“我把前额贴到冰冷的玻璃上,眺望她居住的那座黑乎乎的房子。我可能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在我的想象中看见了她那褐色的身影,她那被灯光照亮的弯曲的脖子,她那放在栏杆上的手和她衣裙下面的滚边。”(詹姆斯·乔伊斯《阿拉比》)褐色的身影、弯曲的脖子、衣裙下面的滚边,出现在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回忆或想象中,这一切是借助“黑乎乎的房子”实现的。黑暗的世界里,纯洁美好的情愫有了安放之地。看见或看不见没关系,重要的是少年隐秘的惆怅通过文字获得宣泄。

“她能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呼吸,感到寒冷正慢慢笼罩住她的头部。寒冷开始降落在她身上,一轮寒冷的太阳缓缓地升起,正把东方照得发白。那是她的想象吗,还是窗外正在下雪?……她想到了南极,雪和冰和探险者的尸体。然后她想到了地狱,想到了永恒。”(克莱尔·吉根《南极》)一次偶然的出轨,让一个拥有幸福家庭的女人直面人生真相。能在黑暗与寒冷中看见自己呼吸的人,才能分辨生活的真相和幻象,在地狱与永恒面前彻悟。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会把指关节捏得咔咔响,猛地拽痛手指。他会用一只拳头打击另一只手掌。有时他一个人时想到安东尼帕罗斯,不知不觉他的手就打出了手语。等他明白过来,他就像一个大声自言自语的人忽然发现边上有人一样,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做了什么坏事。羞愧和悲伤混杂在一起,他将双手并到身后。但它们仍然不让他安宁。”(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两个哑巴男人之间的友情象征人类的本真状态。麦卡勒斯的文字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直插人的心脏,充沛淋漓的语言描绘了一帧幽深而缤纷的心灵图景。

文字的魔力隐藏在那些叙述产生的湿漉漉的阴影中。这些湿漉漉的阴影滋润了读者的视线,也融化了他们日益迟钝的魂灵。

近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视力急剧下降。特别是晚上,翻开书本,那些排列齐整的五号宋体字触电似的颤抖起来,若干重影在我视线里跳跃。脑仁一阵痉挛,我不得不把书合上。那一刹那,我仿佛听见文字打着呵欠,依次滑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一笔一画的、清晰的方块汉字,却给我制造了难以为继的阅读障碍,这多像一则充满反讽意味的寓言。

白天光线好一些。阅读书籍时,我的眼睛不那么吃力。可是读着读着,思维经常像脱缰的马,肆意驰骋。比如这几天,我读《静静的顿河》,读到关于顿河地区的风物描写时,脑海里总跳动笨重的锈迹斑斑的铁器的模样;读到哥萨克们与德国龙骑兵作战的场面,鼻腔里总回旋着一股旷野上独有的肃杀之气。我把这种状态命名为“似是而非”的迷幻状态。肖洛霍夫的文字如平原上一列列隆隆行进的坦克,庄严、崇高,足以碾压所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腐文人。这种文字,我每天只读几页,只能读几页。我想在文字的刀锋和阴影里寻找遗失已久的精神钙片。

很多时候,我对影子的兴趣远大于事物本身。我极度迷恋掺杂了许多主观因素的影子,因为有无比丰富的联想内化其中,影子的涵义可以无限延伸与扩充。我追逐那些热气腾腾的活泼的影子,冒着陷入黑暗泥潭的危险。

黑暗之地,影子丧失了存在的意义吗?

未必。

一个“老”字,下面藏着一把匕首,闪烁着岁月流逝的光芒,把人的生命力砍削得所剩无几。我是深有体会的。

它把我的头发几乎削光。

对我而言,头发浓密的形象只属于三十五岁以前。前段时间搬家,我从相册里翻检出一张刚刚参加工作时的照片。那一年的我十八岁,穿人字拖,着蓝色上衣,黑亮的头发如长势凶猛的野草。照片中的我站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桀骜不驯地盯着前方。如今对镜独照,亮晃晃的头顶让我如坠梦里——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头顶竟然成了一块无比坚实的沙地。这些年,亲朋故交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头发呢?是啊,我的头发去哪儿了?我摸摸空空如也的头顶,发觉它们被无数个加班日夺走了,被若干页令人讨厌的公文挖走了,被那些苦熬着又毫无意义的东西连根拔除了。我顶着一块尴尬的沙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经常怀疑自己的真实年龄。各种社交场合,人家打听我的年龄时,我常常故意加上十岁,希望麻醉那份自卑并以此减轻岁月呼啸带来的恐慌。

在人的直觉里,头发的密疏、亮度和生命力强弱是成正比的。气血足则头发浓密而黑亮,反之,则稀疏枯涩,如同荒漠。有一次看演出,散场时,旁边一少妇吩咐小孩:“宝宝乖,让一下这位爷爷。”我沉默了几秒钟,按捺住悲愤说:“谢谢你,小朋友。”回到家里,我摸了摸头顶,想骂两句娘,又骂不出口。最后,我宽恕了那个视力不佳的少妇,毕竟,暗淡的灯光下,再好的眼神也看不清我头顶上稀稀拉拉的短发。还有一次,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向我问路,叫我大哥。我当时愣在那儿,随后无奈地笑笑,为她指路。

那些曾经嘲笑我头顶的朋友,近年来他们的头发也渐渐稀疏,让我心生几分慰藉。看来,掉头发是势不可挡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无可奈何“发”落去!是啊,你能嘲笑一个人的生理缺陷,但不能阻挡生长的规律。老了,就要掉了。瓜熟也将蒂落呢。

它大肆削减了我的记忆力。

想当年,我复习功课参加成人高考和本科自学考试,几乎达到过目不忘。可如今,每次锁好车走出几步,又掏出钥匙按一下锁车键。儿子经常埋怨我说话重复啰嗦,一句话至少说三遍。我问他,真的说了三遍?我的记忆力有那么差?可是為什么二十多年前收藏的一本连环画,名字我还记得?为什么读初中时,在学校后面山坡上背诵政治习题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你真傻啊,这正是步入老年的标志——越远的事越清晰,越近的事越容易忘记。”妻子说。

我琢磨着妻子的话,还真成了事实。若干次回家时钥匙插在门上忘记取下,若干次预约煮饭忘了按开始键,若干次外出办事雨伞丢在路上……儿子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爸,要不要写张卡片挂在你胸前啊,要不然哪天不记得回家的路就麻烦了。”我低头默念了一遍妻子的手机号码,然后很坚定地摇头说:“不需要。”

它夺走了我的脚力。

以前,我跑三千米轻轻松松;现在才跑一千米腿就发软。四五年前,我可以在三十度的斜坡上跑步;现在,平地上跑步也坚持不了几圈。晚上去公园散步,第一圈还能跟上妻子的步伐,第二圈就落后十几米了,只好请她停下来等我。特别是陪妻子逛街,走了几家店,第一件事就是找沙发。我的脚力呢?

有一句俗语形容年轻人——脚轻手快。年轻人腿部力量强,蹦蹦跳跳不知疲倦。而我刚刚步入中年,颈椎、腰椎、坐骨神经等一大堆问题就找上门来。几个月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颈椎病发作,我把她带到骨伤科罗医师那里治疗——因为我是他的老顾客。说起来万分羞愧,四十多岁的儿子给七十多岁的母亲介绍医生。

还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某天上公厕,见两位仁兄站在那儿小便。年纪轻的那位叫年长的往前走一步,年长的说,“没事,我居高临下,百分百命中目标。”年轻的哈哈大笑说,“别逞能了老兄,你还是乖乖往前走一步吧,不然子弹全脱靶了。”

你服与不服,年龄咄咄逼人地摆在那儿。

很奇怪,发现母亲的头发变白就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我拎着一袋水果去弟弟家看望母亲。调皮的侄子一见到我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抓住一个苹果就咬。母亲急了,将苹果夺过去说,“还没洗呢。”我扭头,发现母亲两鬓已然斑白,脸上沟壑纵横,酷似核桃。我怔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低声说:“妈,你头发白了。”

“早就白了。人老了哪有不白头的?”母亲洗好苹果,递给调皮鬼。

弟弟在这儿已经租住了两三年,因为孩子还小,母亲便帮忙照看。阳光从破旧的窗户里投射进来,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侄子偎依在母亲怀里,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打量着我。

“可是你今年才七十啊。”我说。

“是啊,我显老。村里有比我年纪大的头发也没白。”母亲说。

“你呀,五月初七日正好四十二岁,我还不七十了?”母亲又说。

想想也对。母亲一天天老去,是因为儿女一天天长大啊。儿女大了,母亲哪有不老的?这是很简单的自然规律,为什么我的思维还停留在过去呢?可见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在回避它。

村里人说起母亲,都夸赞她年轻时很漂亮。的确,从母亲现在的身高和五官可以推断,她曾经是一个美女。我们跟她讲起这些,她总是羞涩地摆摆手说,“哪有,老得不成样了。就像树上的果子,开裂了。”所谓岁月不饶人,不但不饶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它都不会放过的。“老”是必须直面的结果。

叔叔、婶婶在义乌帮堂弟照看小孩。每次回乡,谈起叔叔,婶婶必数落他的不是,“一天到晚嘴巴不停,连大孙子都嫌弃。”

其实,年纪大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唠叨。

成年人已经形成一整套观察和认识世界的方式方法,任何不符合他(她)的标准的意见或看法,都是不对或者不妥的。不然,代沟如何产生?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不要说上下辈,就是相差十岁的人之间都会产生代沟。

几个月前,母亲头痛发作。我带她去医院做了一个核磁共振,结果显示颈椎压迫神经。在一家诊所做了几天理疗(按摩、针灸),症状还是未见减轻。母亲坐在沙发里揉着头皮,呻吟着说,“是不是脑袋里面有问题,怎么还很痛呢?”我安慰她,告诉她医院检查的结论就是颈椎问题,没有其他。“再说,治疗总有一个过程。医生不是说了,要两个疗程一共二十天才能治好么?”第二天,母亲重复前一天说过的话,我没辙,也重复一遍前一天说过的。第三天,母亲又念念叨叨,担心脑袋里面有问题,我只有再次耐心地安慰她。二十天后,母亲痊愈了。我说,“回去后要注意保养,第一不要让颈椎着凉,第二不能长时间低头干活。要不然,会复发的。”母亲一个劲地点头。

我性子直,不擅长拐弯抹角,人际交往方面常常吃亏。母亲经常教导我,“对人要笑脸相迎,说话不能太冲,注意场合……”同样的话听多了就有点烦,心想我都做父亲的人了,这些东西还用你教?如今回头琢磨,母亲时时刻刻都在传授她积累了一辈子的人生经验啊。她在村里人缘极好,从没和谁红过脸吵过架,有人偷了地里的菜或摘了树上的桃子,她只是摇头叹息而已。

现在轮到我教育儿子了。高考结束,儿子几乎天天卧在沙发里玩手机游戏。瞧他那股专心劲,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劝他,“少玩点,对眼睛和颈椎都不好。”网上看见一则消息,说一个少年沉迷手机游戏,最后颈椎不行,要动手术。我把消息转发给儿子,问他看了没有。儿子说:“看了。我才不会那样。”第二天我又劝他别玩了。儿子两眼一瞪,说:“又是那句话,不会说点别的?”我哑口无言。

我年轻时乃至现在,经常埋怨母亲啰嗦。母亲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一直不以为然。现在总算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性。就像妻子常说的,我们正在实践父母当年那一套。我们活得越来越像自己的父母,不是吗?

母亲的腿也不好,两个膝关节都有毛病。住在城里时,上下楼梯都要抓着栏杆,一步一步挨。平地上行走,由于两条腿长短不一,一摇一摆,很慢。每次见她这样,我心里都挺难受。衰老咋这么快找上母亲呢?挑着一担水稳健地走在村头的母亲不见了,戴着草帽打农药的母亲不见了,背着一麻袋棉花的母亲不见了……时间像一个残忍的魔法师,一下子把年轻力壮的母亲变没了!

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是:老了,不中用了,整天只能坐在家里。

我明白,她是不甘心。可是,人一天天老去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残酷的人生真相面前,所有的不甘与不愿都成了时间之河卷走的泥沙呵。

在乡下待了两个月,岳母的病情未见好转,一直照顾着她的岳父终于熬不住了。妻子和她弟弟商量,只有一条路——送颐养院。这是无奈之举。岳父年迈,六个儿女背后有六个家庭,况且照顾半身瘫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病人,没有专业的护理技能显然不行。

颐养院在城郊,挺大的一个院子,绿意盎然。下了车,在回廊里碰见几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白发、缓慢、沉默。

推开房门,躺在床上的岳母发如白雪,两眼呆滞。妻子指着我,再俯身问她我是谁。

岳母的嘴唇动了动,从口型推断,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病魔已经剥夺了她的声音,并且正在一步步袭击其他器官。邻床的一位大爷,穿着纸尿裤,鼻孔里插着一根塑料导管,木偶一般。回首可见窗外枝繁叶茂的植物,但病重和衰老的气息填满了整间屋子。

一年前,岳母突患脑溢血,半边身子成了摆设。患病初期,岳母除了不能行走,身体其他机能正常。每次去看她,她能坐在小桌子边吃完一小碗米饭,还能吃切成片的水果。天气好时,妻子推着她去外面散步。母女俩讲一些陈年往事,夕阳铺在缓慢起伏的山坡上,湖水散发一缕缕腥味,俱已成为回忆中的温馨时光。

进城安居的头一年,岳母的身体还好,只是背有点驼。老两口住在城区西郊名为“迎嘉新村”的小区,闲不住的岳母在房前空地上种了几样蔬菜,后来又问人要了一块地种胡萝卜、大蒜和卷心菜。岳父是一个懂得享受的人,最大的爱好是看电视,每天的央视新闻几乎能背诵。每次过去,一见面,他就和我们讲蔡英文,讲台海局势,或者嘲笑特朗普甚至咒骂这个头发乱蓬蓬的美国领导人。所以,浇水、施肥、除草之类的活,多半落在岳母身上了。吃饭时,见岳父还在大谈时事政治,岳母便数落他,“一天到晚就晓得看电视,看新闻,我想看戏曲频道都不让。”岳父没理她,喝了一口酒,继续评论李登辉。两位老人各说各的,让我恍惚之间产生疑問:多年后的我们,是否会活成他们现在的模样呢?回去时,岳母将早已准备好的几袋子蔬菜递给我们,又到楼下割了几把韭菜塞进袋子里。

除了看看老年机里的戏曲,岳母的爱好是跳广场舞。跳得怎么样,不得而知,只知道她风雨无阻。

一场大病让岳母迅速变老。妻子给她洗头,剪指甲,喂饭,换纸尿裤,像照顾一个幼儿。有时候,刚换的纸尿裤又湿了,妻子会呵斥她。她盯着发怒的女儿,不说话。由于长期坐卧,她的左手与左腿肌肉已经萎缩,手指卷曲无法伸直;吞咽功能日渐退化,很多时候喝水都会打湿前襟。我叫她,她像一个智障小孩般盯着我。透过她呆滞的表情、枯瘦的手掌,我仿佛看见一截正在融化的蜡烛。

妻子家里娘家两头跑,家里的事情自然无法顾及。为此,她有些不安,怕我有意见。我说:“人人都有父母,儿女尽孝天經地义。我怎么会有意见呢?”

衰老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决绝,它让“颐养院”这个本来相距遥远的名词尖锐地插入我的日常,并且将持续一年、两年,甚至更长时间。未来的日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我不敢想也不愿想。我只记得颐养院过道里白发如雪的身影,以及轮椅里空洞的表情。

在那个让人脚步迟缓而沉重的空间里,时间的速度却如飞矢。

生命无论长短,最终都会走向衰老和死亡,这是一道无法绕过、必须直面的终极命题。

为了破解这道命题,从古至今,很多人做出各种努力:帝王遍求长生之药,期待永远不死;现代人研究人体冷冻技术,渴望未来复活。寻访长生药的帝王都已腐朽,接受尸体冷冻的人能否复活只能等待。这些努力或徒劳都是人类从生理学角度对死亡做出的回应,动机无非是借助生命的延长,无限期地享受触手可及的现实。我觉得这些举动愚蠢而可笑,没有衰老与死亡就没有成长与新生,科学技术再发达,也无法颠覆这个自然规律。长生不老或者择期复活有何意义?如果长期占用地球资源,那么繁衍后代的价值是什么?生命的真正意义恰恰在于新陈代谢啊。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因为生命长度的可量化,才促使人不断发掘自己的潜能,推动社会向前发展。

是动用各种技术维持一具不会说话不会倾听也不会思考的躯体存活,还是顺其自然,让他(她)安静地走向终点?从亲情角度考虑,晚辈总想尽力延长长辈的寿命,一方面出于情浓于血的依恋,一方面尽孝是最根本的伦理。一个生命,只要还有呼吸与心跳,总是不忍让他(她)离去。奄奄一息的病人躺在床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他(她)也许还想活下去,也许希望早点升入天堂。这样的生存意义何在,却是床前晚辈们无法回避的问题。技术与伦理学的矛盾在濒临死亡的病人身上汇集、缠绕,成为病人家属心头无法驱散的乌云。

前两天,妻子看望岳母时,给她喂银耳汤。妻子不停地喊妈妈,银耳汤却从岳母的嘴角流出。“姆妈,这个是谁?”妻子指着我。岳母一直低着头,也许在看地面,也许什么也没看。陷在轮椅中的岳母,越来越瘦,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两个黑眼珠,旁观世界。

死不容易,生也艰难,每个生命降临世间都是奇迹。面对衰老,女人想用美容把青春尽量留住,但时间不会为她的容颜保鲜;男人想用思想显示智慧之美,成熟的去向往往是保守与昏庸。生命由盛而衰,思想会进入狭长而幽深的沟壑里。新陈代谢是一个循环运转的过程,在那黑暗的沟壑里,一批批尸骨的磷火正在为新的生命照亮前行之路。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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